●张嵚
一个杭州人的奇冤改写明朝美术史
●张嵚
书画艺术界里,明朝中后期可谓是名家辈出,精品荟萃,但明初的书画发展,却是让人讶异地萧条。到底是什么,促成了这样巨大的转变?其中原因复杂,但决不能不提到一个杰出人物:浙派开山鼻祖,明初画家戴进。一场令他痛彻终生的奇冤拉开了这个转变的序幕……
明朝美术有多强大?稍微了解点书画艺术或收藏,便可深有体会,各类流派云集,独具特色的作品,彼此争奇斗艳。特别是明中期后,名家名品更是荟萃,从唐伯虎到徐文长,或从董其昌到八大山人,都是清一色的强人,更不断覆手翻云,缔造传世精品。
但如果眼光再往前推,对比下明初的书画发展,更能叫人生出一阵讶异:这个精彩纷呈的江湖,在明初的时候,却只能用一团“浆糊”来形容,数得着的名家,虽然也有几位,却大多是宫廷画师,民间高手着实稀缺,论及艺术作品,更是千篇一律,极缺创意,从题材到技法,都可谓极度匮乏。
反差如此大,原因自然多,首先是经济原因,明初百废待兴,民生疲敝,老百姓肚子都吃不饱,风雅当然无从谈起。更重要的却是政治原因:明朝严刑峻法立国,衣食住行都规矩多,连穿错衣服戴错首饰都有可能获罪,绘画更限制到严苛,什么画用什么颜色采取什么技法,样样都有讲究。明初的画家,因为一笔不慎,就闹到获罪甚至家破人亡悲剧的,着实有太多。这样一个又穷又专制的世界,美术事业死气沉沉,也就不足为奇。
而从毫无创意与生气的萧条,到百花齐放的繁荣,究竟是什么因素,促成了这样伟大的转变?其中承前启后的,是一位杰出人物:浙派开山鼻祖,明初画家戴进。
促成这样转变的,不止有他高山仰止的绘画艺术成就,更有一场令他痛彻终生的奇冤。
戴进是浙江杭州人,明朝洪武二十年(1368年)生人,永乐年间步入画坛,宣德年间成为宫廷画师。
明初从事绘画行业的,入行原因多不同,有世代做这行的,也有为了官位和名气的,但戴进,却属于其中极少的异类:真正为了艺术的追求,走上这条道路。
戴进的出身,也算美术世家,父亲戴景祥就是职业画师,但到戴进这一代,起初却转了行,当了一名首饰匠,专业加工首饰,而且发展得极成功,少年时的戴进,打造的金银首饰名噪一时,以风格多样和工艺精美著称,小小年纪,便有了大大的名气。一直干下去,混个富翁不是问题。
但意外却偏偏发生了,某日戴进路过熔金铺,发现送来熔掉的,正是他精心打造的首饰,这事放在别的工匠身上,也就不算个事,但刹那之间,少年戴进却悲从心头起,顿时仰天长啸:我费尽心血打造的首饰,最后却得到这样的对待。一声长叹后,戴进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转行,做一个画家。
从收入丰厚,名声在外的银匠,到默默无名,清贫寒苦的画家,这样的人生,好比推倒重来。可戴进真这样做了,之后好多年,有说法说他师从多位名家,潜心学画,也有人说他一直跟在父亲身边,卖画为生。但不论哪种说法,都是寒苦艰辛的人生。
大约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也就是永乐初年的时候,刚转行学画不久的戴进,随父亲来到了京城南京,做起了“京漂”,谁知刚入城门,便倒了大霉,眨眼碰上“飞车党”,一船行李全被脚夫抢走。
谁碰上这种事,一般都得捶胸顿足,一船人连犯人都没来得及认,最后也只能自认倒霉。可戴进不慌,当场挥毫泼墨,竟然凭着这电光火石间的记忆,就把犯人的样貌,原原本本地画了下来,一下技惊四座,结果还没报警,犯人就忙不迭来投案了:东西还你,服你了。
自从这则遭遇后,戴进的名号,便开始传开了。这位年轻人精湛的技法与冷静的心理素质,就连彼时南京的诸位名家,也都啧啧称奇。于是爷俩的境况,也就渐渐改善,先在南京城奋斗了快二十年,然后永乐皇帝迁都,爷俩又一道去了北京,这时他们的身份,也早已大为不同,成为有工资拿的宫廷画师,进入宫廷的戴进,也得以博彩众家,技艺突飞猛进。
这时候的戴进,论绘画技法,虽已接近巅峰,但论地位,却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
因为明朝初年的画坛,并不是画得好就万事大吉。地位高的画师,首先都是位高权重的高官,年轻画家想出头,画得好是其次,关键是既要听话,又能钻营。
可这两条放在戴进身上,却是哪样也不靠,他本身就是个淡泊仕途的人,几十年如一日,只知低头作画,从不抬头看人,志同道合的朋友不少,但攀附权贵的事,却从来不屑去做。领导的面子,更是极少去买。
也正是在这十多年的蛰伏期里,戴进的绘画创造,取得了惊人的突破,首先是博采众家,对唐朝吴道子、马远等名家,都进行了大胆地吸收学习,深得其中精髓,更重要的是自成一家,特别是人物画,一反宋代的厚重特色,相反极度精美,更兼用笔豪放,早已开一代新风。
可同时期明朝几位名声在外的书画大师,表现却可谓拙劣,几十年如一日,除了照着皇上的要求画千篇一律的内容外,几乎毫无建树,只会凭着马屁功夫邀宠。但“大师”们本事不大,心眼却更小,最看不得别人好,生怕哪家年轻人出类拔萃,抢了自家饭碗,于是时时瞪起“妒忌眼”,心里打起小算盘,各种钩心斗角不断。
这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大师,便是谢庭循。
在明朝永乐至宣德年间,谢庭循可谓首屈一指的画坛大师,出身就高贵,是山水大师谢灵运的后人,更兼多才多艺,诗书绘画都有极高造诣。而比起戴进来,此人情商更高,最会讨皇帝欢心,经常陪侍左右,因而也得宠不衰。到明宣宗年间的时候,已受封锦衣卫千户,还有“武德将军”的爵位,堪称画坛头牌角色。
但要论实际水平,谢大师却水得很了,跟戴进比起来,可以说是天上地下。眼看戴进技艺突飞猛进,谢大师心里也着了慌,暗害的标靶,早就给瞄上了。
而偏巧,有了这样一个机会。
话说当时在位的明宣宗,极其热爱绘画艺术,有一天心血来潮,突然打算搞一场“书画选秀”,也就是令宫廷画家们人人作画,然后在仁智殿评比。
这次的参赛选手里,就有时年四十岁的戴进。他使尽浑身解数,施展胸中所学,终于完成了一生中最杰出的传世名品:《秋江独钓图》。
《秋江独钓图》,为戴进美术生涯的巅峰之作,作品呈现了一个深秋的江边,一位身着蓑衣的老者,孤独垂钓的情景。整幅作品立意独特,笔法精巧,将深秋的肃杀风情,与垂钓者怡然自乐的情怀,刹那间呈现无余。其深远的意境,更令后世无数文人墨客倾慕不已,纷纷题款抒怀。
此画一出,举座皆惊,初选就评了第一,送到仁智殿后,明宣宗也极为惊叹,连连赏玩不已,也就牢牢记住了戴进这个名字。倘没什么意外的话,半生默默的戴进,将从此飞黄腾达。
戴进的《秋江独钓图》
但偏这时刻,吐槽的来了,便是一向毒舌的谢庭循。早妒忌戴进才华的他,既摸透皇帝的秉性,更找到了这画最大的漏洞。眼看着明宣宗欢喜连连,满意不已,谢庭循顿时妒从心头起,毒从舌中吐:“画虽好,但恨鄙野。”
到底是“大师”,谢庭循一眼就瞧出了毛病:画中垂钓的老者,竟穿着鲜艳的红衣服。而在讲规矩的明初,红颜色是官员朝服才可以穿的,戴进让个钓鱼的穿上,典型的大逆不道。
果然,明宣宗脸就变色了,再仔细看一遍,立刻勃然大怒,接着就把戴进叫来,气呼呼地骂了一通。戴进就这样断送了宫廷画师的前途。
而这次明宣宗怒完后,戴进的下场,说法也很多,有说是他惊慌失措,不等朝廷降罪,自己主动逃跑,甚至一度流落到云南去。也有说法称,他被取消了宫廷画师的身份,断了薪水,赶出宫闱,也一度寓居在京城,但是穷困潦倒,生活悲惨,最后不得不黯然回家。但无疑问的是,走人,贫寒,破落,是他以后人生的主要内容。
戴进的委屈,得到了诸多的同情。平日里他虽然不擅钻营,但因才华横溢,坦荡待人,总算还有几个至交好友。比如当时的明朝礼部侍郎王直,在戴进离京时就曾慷慨资助,并作诗咏叹。
但现实还是如此残酷,这时只是明朝前期,商品经济很弱,资本主义萌芽也没影,市民经济更没指望,作为画家,如果没了宫廷的薪水,生路基本就断绝了。
戴进被赶出宫廷后,也靠卖画度日,但境况却越发惨淡。京城待不下去了,就回到老家杭州,谁知杭州的生计也一般。之后又游走于江苏、浙江、安徽各地,以画画为生,留下墨宝无数。许多后来流传后世的名品,大都做于此时。
但放在当时,这份不朽的艺术才华,着实很不招人待见,甚至后来戴进的女儿要嫁人,穷苦的戴进连嫁妆钱都凑不出,想拿画换嫁妆,却也没人要。类似的贫寒窘境,各类明朝笔记里,都记录了不少。直到明朝天顺六年,也就是1462年,七十五岁的戴进,怀着不朽的才华,在贫困交加中,告别了这个生不逢时的世界。
但是无论是谗害戴进的谢庭循,还是凄然半生的戴进,都没有想到一件事:这场令人唏嘘不已的奇冤,却开创了明朝美术史的一个新纪元:从四十岁离京,到七十五岁离世,奔走各地的戴进,不但留下了不朽的珍品,更收下诸多门生弟子,对每一个求学的后进,他都毫不保留,倾囊相授,他的儿子戴泉,女婿王世祥,也都成为一代画坛巨匠。这些人共同组成的流派,便是明中期起赫赫有名的浙派。
在明朝美术史的演变中,浙派的诞生与发展,堪称是一件承前启后的大事,它就像一台播种机,将原属于宫廷的绘画技法,播撒到民间各地,更以开放包容的态度,收纳了诸多画坛后进。从明朝成化年间起,明朝美术进入了民间文化蓬勃、市民经济繁荣的新阶段。
明朝的书画江湖,从万马齐喑的萧索,到百花齐放的繁荣,戴进孤独的背影,拉开了这个转折的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