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阿希姆·费斯特
一
1945年4月30日傍晚,希特勒的尸体被焚烧掉,骨灰被草草掩埋后,群龙无首的人们集中到一块儿,商讨下一步该怎么办。经过反复讨论,鲍曼建议在几百名守卫帝国总理府的“贴身护卫队”士兵的掩护下,组织全体人员进行战斗性突围。可蒙克告诉所有在场的人们,这样一种计划毫无希望,而且是极为荒谬的。最后大家达成了统一,即首先与苏军最高指挥官举行谈判,并派出克莱勃斯将军前往滕珀尔霍夫会见崔可夫。
凌晨2点左右,克莱勃斯出发了,约一个半小时后来到了舒伦堡环行大道,崔可夫在那儿的一处私人住宅里设立了他的司令部。这位苏军指挥官对突如其来的谈判要求甚为吃惊,仓促之间,也没有时间去召集他的参谋人员,因此临时决定,把两名作家——他正想坐到桌边和他们谈话——和他的一名副官,以及几名下级军官说成是他的主要“作战会议成员”。在他的这些客人中,还有作曲家马特维奇·I.布兰特尔,他是受斯大林的委派,专门创作一首攻克柏林的交响曲的。可当发现布兰特尔没穿军服,不能把他说成是红军军官时,这位粗暴的将军不假任何思索,把他塞进了会议室的一个柜子里,并命令他不准发出任何声响。
克莱勃斯寒暄几句后就进入了正题。他说,他想秘密地告诉所遇见的第一个外国人的将军,希特勒已于前一天,与此前不久刚与他结婚的妻子一起,自尽于帝国总理府下面的地下避弹室。可到目前为止既不知道帝国总理府那个地方有个地下避弹室,也根本不知道有个爱娃·布劳恩存在的崔可夫,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他声称,他已经知道这件事了。然后克莱勃斯向他宣读了由戈培尔签字的一份信件。这封信报告了由希特勒所做出的接班人的决定,随后建议开始两个国家、“两个遭受了最大战争损失的国家”之间的“和平谈判”。
崔可夫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犹豫,他言简意赅地拒绝了这一眼就能识破而且来得太晚的想通过达成一个特别约定来离间同盟国的企图,谈判也随之进行不下去了。因为首先要报告在施特劳斯贝格的朱可夫,他又要让人把斯大林从睡梦中叫醒,这一位和那一位都拒绝进行双边谈判。临时停火的建议也遭到了拒绝。崔可夫说,只有无条件投降,整个柏林也好,整个帝国也罢,才可能举行会谈。
就像所有的悲剧一样,在这场悲剧中也不乏喜剧性的因素。因为在几个小时后,被人遗忘的布兰特尔,他一直一动不动地像被钉子钉住了似的隐身于那个藏匿处,突然敲起了柜子的门,然后整个儿地倒在了会议室里,把所有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在人们把这个昏倒的人救醒,抬到隔壁的一个房间以后——对这个突发事件也没有做任何的解释——谈判继续进行。当克莱勃斯指出,他在没有和戈培尔或邓尼茨商量的情况下,是不能答应投降这一要求时,爆发了长时间的争论。末了,他得到了一张纸,上面写着有关苏军条件的五个句子:“一、柏林得投降。二、所有投降者必须放下武器。三、保障全体士兵和军官的生命安全。四、为伤员提供治疗。五、通过无线电通讯创造与同盟国和谈的机会。”如果不答应这些要求,崔可夫说,将随时随地并动用所有的力量将战斗继续下去。大约十二个小时以后,克莱勃斯返回了帝国总理府。
戈培尔大为恼火。他说,他在多年前反抗共产主义而占领了柏林,他将保卫这座城市,“对抗共产主义直到只有最后一口气为止”。他补充说:“我作为帝国总理将度过的这最后几个小时,我不会用它们来在投降书上签上我的名字。”由于在场的人们惊慌失措、惊恐不安又七嘴八舌,在这种情形下,只能同意中断所有的谈判活动,而且不再在这方面采取进一步的行动。看到这种情况,汉斯·弗里切,戈培尔部里的一名高级官员,决定独自一人担负责任,提出谈判建议。
弗里切回到了威廉广场上他的办公室,起草一份给朱可夫元帅的信。信还没有写好,喝得酩酊大醉的布格道夫将军就闯了进来,他气得浑身发抖,责问弗里切是否打算把这座城市献给俄国人。当弗里切回答说是的时候,布格道夫咆哮如雷,他说,那么他得枪毙他,因为禁止任何投降行为的元首所发布的命令,此时仍旧有效,此外,弗里切作为一介平民,是没有权力侈谈什么谈判的。他摇摇晃晃地举起了手枪,可陪他前来的、此时一直在门口等着的无线电广播技术员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打掉了将军手中的武器,因此子弹射向了房间内的天花板。不一会儿,布格道夫被闻讯赶来的部里的几名工作人员制服,送回了帝国总理府下方的地下避弹室。
此后不久,弗里切就派了他的两名官员越过阵地前往苏军一方,没过多久,他自己也去了那儿。他在很短的时间内与苏军的总司令部达成了协议,城里的混乱局面,至少在某些城区激烈的战斗仍在进行。随后,他以德国政府的名义——尽管他没有得到任何的授权——通过广播宣布,苏军方面已经接受了投降的条件。此外,他还将发布一项“命令”,命令停止战斗,并把部队及所有的武器装备都交到战俘营中。
在此同时,柏林的城防司令魏特林将军也决定结束这场早就失去了意义的流血牺牲。为了不致引起反对,他只把他的打算告诉了少数几名亲信。戈培尔的意见他反正是知道的,克莱勃斯将军在告别时走到他身边对他说:“只有绝望的人,没有绝望的局势。”
二
5月1日傍晚,魏特林要求他的部队停止战斗行动。子夜刚过几分钟,他就接连五次向敌对的一方公开发表广播讲话:“这儿是德国第十六坦克军团!这儿是德国第十六坦克军团!我们请求立即停火!柏林时间2点50分,我们将派遣谈判代表前往波茨坦大桥,识别记号是红灯前面扎一面白旗。我们请求给予回答!我们等着!”
不一会儿,另一方响起了回音:“明白了!明白了!我们正在把您的请求转告司令部首长!”又过了一会儿,崔可夫在广播里表示了他的同意,在约定的时间内,魏特林在三名参谋部军官的陪同下,来到了舒伦堡环行大道。当崔可夫问起克莱勃斯现在何处,后者是否知道此事,魏特林无言以答。他又问起,是否所有的部队都已收到了魏特林的停火命令,魏特林回答说,他与某些部队,尤其是一些小规模的部队失去了联系,另外,党卫军的部队不在他的指挥权力之内。或许,他补充说,在某些地方战斗之所以仍在继续,是因为戈培尔指示,出于斗志的原因对元首的死暂时保密。随后,崔可夫要他起草一份投降命令,可魏特林没有答应。在战俘营里,他解释说,他不能发布这样的命令。双方为此相持不下时,魏特林昏倒在地。将军刚醒过来,双方商定发布一道呼吁书,并通过大喇叭向所有还在战斗的地方进行广播。魏特林是这样写的:“柏林,1945年5月2日。元首已于1945年4月30日自尽,就这样把向他宣誓效忠的所有人丢下不管了。你们,德国士兵们,都忠实于元首的命令,准备着把保卫柏林的战斗进行到底,尽管你们已没有弹药,使得继续抵抗的整个形势变得毫无意义。我命令立即终止任何形式的抵抗行为。你们继续战斗的每一个小时,都会延长柏林城内平民百姓和我们伤员的可怕痛苦。在与苏联军队的最高指挥官取得一致的意见后,我要求你们立即终止战斗。前柏林城防司令魏特林。”
直到这道命令下达以后,杂乱无章地组织起来的继续抵抗行动才得到了停止战斗的信号。
在前一天,戈培尔和鲍曼终于向邓尼茨通告了希特勒的死讯。4月30日晚只是错误地通知他,他除取代已被解职的帝国元帅外,还被任命为元首的接班人。事实上,希特勒只是将帝国总统和德国国防军最高指挥官的职位托付给了他,而不是总理的位置。支配戈培尔和鲍曼的指导思想,不仅仅是要尽可能长时间地保守希特勒已死这一秘密,更是他们两人采用欺瞒手法在继续着惯常的权力争斗。因为两人担心,同样逃往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的希姆莱,有可能利用戈培尔在柏林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这一事实,逼迫邓尼茨,让后者任命自己为总理。他们估计,只要这位海军元帅认为自己已被希特勒任命为总理,他就不会把这个职位让给他人。
无线电报发出以后,戈培尔就着手处理滞留下来的该由总理处理的事务。他找这个人或那个人谈话,在一些文件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完成他多年来一直写的日记。在日记的最后,他做了个类似总结性的回顾。在长达七页的长篇文章里,他为自己与希特勒奉行多年的政治信念和自己作为摇旗呐喊的吹鼓手辩护。
三
5月2日下午,3点刚过,红军在几乎没有遭到抵抗的情况下,占领了帝国总理府。它并不是像许多描述或回忆录中所写的那样,是在激烈的战斗中攻占的。据资料说,第一个冲入地下避弹室的红军战士是中尉伊万·I.克里门科,他因这英勇行为被嘉奖为“苏联英雄”。可这次也像占领国会大厦一样,是一次“非官方的”事件,符合理想的照片是第二次补拍的。
早上9点左右,留在地下避弹室的总技师约翰内斯·亨策尔听到隧道中传来女人说话的声音。使他大为吃惊的是,从洞口走出来的是十二位穿着军装的红军女战士,原来她们是红军一支卫生队的。她们七嘴八舌,激动地比划着什么,这使亨策尔明白,他不必害怕她们。看到他以后,其中的一名妇女,显然是带队的队长,说一口流利的德语,她问他希特勒在什么地方。可第二个问题是打听“希特勒的妻子”,这表明是什么原因把她和她的同伴们带到这儿来的了。亨策尔还没把让他回答的问题讲完,刚应她们的要求把她们带到爱娃·布劳恩的更衣室,她们就急不可耐地拉开衣柜,打开大的抽屉柜,把她们以为用得着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塞进随身携带的包和袋里。这些女兵“高兴得大喊大叫”,正像这名工程师所说的那样,不一会儿就出来了,她们在空中挥舞着“至少一打胸罩”以及其他一些镶有花边的衣服,最后兴高采烈地离开了。
走出地下避弹室时,她们碰到了这时刚赶到的两名苏军军官,他们没有和她们打招呼。他们也向亨策尔打听希特勒的下落,听他讲元首的婚礼、他与爱娃·布劳恩的自杀和尸体被焚烧的情况,感到既好奇又目瞪口呆。接下来,他们让他把戈培尔家住的房间指给他们看,他们惊愕地看了一下死去的孩子们,随后重新把门给关上了。后来表明,根据所有有证有据的猜测,他们两人是科涅夫元帅部队的,两天前斯大林曾要求他们停止前进,因为柏林应该由朱可夫来占领。但前一件事更多地暴露出人的弱点,后一件事对于“伟大的卫国战争的历史”来说则显得太专横。因此,两者到今天都没有出现在苏联有关柏林战役的叙述之中。
占领帝国总理府的同时,一场带有滑稽性质的短暂闹剧开始了。它不仅在很长时间内愚弄了世界,而且还虚构说希特勒仍然活着。在地下避弹室出口处附近,占领者们在花园范围内众多的死者中,找出了大约十五具基本烧焦或残缺不全的尸体。他们将一个相对比较完整的尸体制成标本,靠着一名化妆师的帮忙,把他制作成死去的希特勒。他们把尸体置放在两个碎石块之间,在5月4日那天作为一件引起轰动的战利品展现给世界公众。但不久他们就收回了自己一手制造的头号新闻,先说那是元首的“替身”,最后说是个“伪造品”。一段时间内,曾考虑从某个地方弄来一具尸体,把他作为这个德国独裁者的尸体展示给大众,但请来的专家们当时就发现,这个人穿着织补过的袜子,这肯定会引起每个明眼人对尸体真伪的怀疑。又过了一段时间,谣传搞到了另外一具尸体,但鉴于前面不成功的经验,这次没有正式宣布是希特勒的尸体。“尸体在那儿躺着,”他们这样说道,“躺在还在冒着烟的被子上,脸烧焦了,脑袋被一颗子弹打穿了,可那可怕的变了形的模样,肯定是希特勒无疑。”
5月底,当斯大林关注此事时,展示一个又一个新的希特勒复制品的做法戛然而止了。他在克里姆林宫接见以艾夫里尔·哈里曼、哈里·霍普金斯和查尔斯·博伦为首的美国政府代表团时说,他估计希特勒根本没有死,而是逃跑了,与鲍曼、克莱勃斯将军等一起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藏起来了。斯大林在有些场合说德国的元首乘了一艘潜艇跑到日本去了,在其他场合提到阿根廷,一段时间还提到了西班牙的弗朗哥。这些热衷于编造谎言的人一会儿这样说,一会儿那样说,最后不了了之,尽管有些说法并不完全是空穴来风。
深深植根于苏联政权本质之中的,是倾向于相信存在阴谋、背后交易和奸险的诡诈,这种倾向在希特勒神秘失踪这件事上,找到了极大的发挥空间。不久就出现了这样一些证据:人们说,这位独裁者让他的每一名追随者都发誓,在世人面前说他们亲眼看到他在死后与爱娃·布劳恩一起被放到一个木柴垛上烧掉了;另一个版本说,他命令他周围的人抹去所有关于他藏身之处的痕迹;还有的说法是,4月30日拂晓时分,一架小型飞机载着三男一女从东西干道上起飞,往汉堡方向飞去,然后加进了据说是从秘密警察处得到的信息,在这座城市被英军占领前,一艘神秘的潜艇起航远去,目的地不详。如此这般的传说还有很多很多。
不久,西方危言耸听的新闻界也捡起了这一诱人的有利可图的题目,直到进入90年代,仍在不断地报道新的细节:化装成女人的希特勒,在他死后的一段时间里曾现身于都柏林;另一种说法,像伦敦《泰晤士报》所报道的那样,他把他从世界上消失导演成一出引起轰动的戏剧,打算登上一架满载炸药的飞机,然后在波罗的海上空引爆。某些地方的善于制造新闻的记者们,拾起了斯大林提起的说法,他们披露说,希特勒用了一个叫作“阿蒂鲁普斯”的简单化名,他的晚年是在“法西斯分子弗朗哥的总统官邸里”度过的,1947年11月1日,他在那儿因“心脏病”突发而死去。
事情的真相或有据可查的东西,因这一切反倒越来越为人们所遗忘。1946年4月底,红军派出的一个处理该事务的委员会,来到了元首地下避弹室的花园出口处,它的任务是在明白这是场逐渐把自己一方搞得稀里糊涂的闹剧以后,搞清事情的真实情况。陪同他们的,是在地下避弹室里待过的几个幸存者,他们是在城市被占领时被俘的。他们架起了摄像机,又一次仔细地追拍了阿道夫·希特勒和他的伴侣两人尸体被烧的情景。可这一材料竟然不见了,对京舍、林格、拉滕胡贝尔和其他人没完没了的审讯所获得的信息,同样消失在某个秘密的档案馆,根本没有派上过任何用处。
所谓的希特勒、爱娃·布劳恩和另外几个地下避弹室成员的尸体,因斯大林的断言也一无用处了。因此,人们在1945年5月底先把它们掩埋在了位于柏林-布赫地区的反侦察局办公大楼旁,后来派出一支部队,把装有这些尸体的长木箱,先是运往菲诺夫,再从那儿运往拉特诺,最后被运到了马格德堡。
因有人追问这些尸体的下落,苏共中央政治局于1970年3月决定,把这些尸体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挖出来,并“用焚烧的方法加以彻底的消灭”。关于“档案行动”的最终报告写道:“1970年4月5日的前一天晚上,尸体被彻底焚烧,随后与燃烧后的煤渣一起被碾碎,接着被倒进了河里。”
问题是,经多次转运抵达马格德堡的长木箱里到底装的是哪些人。极有可能的是,反侦察局虽然花了好大的劲,可仍然既没有找到阿道夫·希特勒的尸体,也没有找到他妻子的尸体。哨兵的说法是可以证实这一点的线索之一,他们在1945年4月30日夜间又去寻找焚烧的地点,说是把残留的骨灰都给掩埋了,而且在希特勒死后十多个小时里,对帝国总理府和这座花园的轰炸没有片刻的停顿。不仅是泥土被炸弹像耕地似的多次犁过,而且有带燃烧油的炮弹在落地时爆炸开来,燃起可怕的大火。仔细分析这些情况后可以判断,那最后一点可以分辨出来的残骸也被破坏殆尽了。在碎石里找到的,最后确实得到确认的,是经请来的牙科医生检查后,被证实是希特勒的几颗牙齿和“爱娃·布劳恩下牙床的塑料齿桥”。
尸体从未找到这一说法的另一个证据,可以从苏联调查委员会从未公开展示过希特勒夫妇的尸体中见出端倪,这与约瑟夫·戈培尔和他的妻子相比完全是另一番情况。
假牙技工弗里茨·埃希特曼曾作为证人在苏联的战俘营里待了几年,他后来说,俄国的调查官员在1945年5月给他看了一个“雪茄烟盒”,里面除了希特勒的全副牙齿和爱娃·布劳恩的齿桥外,只有一枚一级铁十字勋章,以及一枚金色的党徽,就是玛格达·戈培尔最后戴在胸前的那枚。
这枚党徽估计是在地下避弹室的出口处周围的碎石里,连续翻寻了几天后找到的,最后,就干脆把它说成是元首的徽章。
可以肯定地推断,烟盒里存放的所有东西,确实都是希特勒留在世间的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