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人在上海的记忆

2016-02-29 17:59潘真
中外书摘 2016年2期
关键词:库尔特鲁道夫罗恩

潘真

请留下大西洋咖啡馆店招

2004年8月5日,上海市虹口区区长程光收到德国驻沪总领事芮悟峰、以色列驻沪总领事马弈良的信。信中说,他们珍藏着虹口记忆,可惜罕见当时留下的遗迹,刚刚获悉海门路127号、159号两幢小楼上有三块德文店招,那是上海慷慨地为外国难民提供避难场所的历史印迹,“两幢小楼迄今未被列为文物。鉴于虹口区迅速而令人印象深刻的发展,我们担心这些招牌可能会在不久的将来消失。”他们恳请区长,考虑整体保护两幢老房子,至少保护这些招牌。

8月27日,区长把信批转给虹口区房屋土地管理局。

8月28日,房地局局长蒋延麟让权籍科派员处理此事,并对权籍科科长王鸿均说:“你家里出过历史人物,所以历史建筑的事就交给你了。”

“家里出过历史人物”,指的是王鸿均的外祖父曾任清朝驻德、法等国钦差大臣、中华民国外交总长和国务总理,家中有多人代表国家或地区驻外。他这个权籍科科长,还兼管着区里的优秀历史风貌区和优秀历史建筑——都是“历史的事”。

8月30日,他带人到了现场,发现店招在一处公有住宅的二楼阳台下,阳台的遮挡使之虽历经六十年、字迹斑驳,但仍清晰可辨。他们对店招拍了照,并会同街道房地办事处,通知物业公司:这三个店招是历史遗迹,不得涂抹、铲除,如遇问题立刻与区房地局沟通。

第二天,即告知德总领事来信处理情况,是秘书接的电话,总领事先生回国休假了。

年底,接到德领馆来电,说总领事先生原以为信发出后不会有结果,没想这么快就得到回音,而且事情落实了,感到非常高兴,很希望能和王先生见面一谈,并在总领事官邸共进午餐,届时还将邀请以色列总领事。

2005年1月6日中午,王鸿均手持鲜花准时走进永福路德意志联邦共和国驻上海总领事馆,总领事在门口热情相迎。以色列总领事也到了,两位一同感谢区政府重视他们的建议。席间,三人谈起犹太历史、文化,犹太难民在上海的经历。芮总领事的汉语很流利,如果不看面孔,光听声音,还以为是北京人在说话呢!他当着马总领事的面反思历史,态度真诚。后来,谈到了摩西会堂。芮先生说,摩西会堂旧址修复,如果需要,德国政府可以负担一些资金……

2008年底,因建地铁12号线和拓宽东长治路,海门路127号面临拆迁。接到上海犹太难民纪念馆馆长陈俭的电话,得知某些领导不支持保留127号店招,王鸿均急了,“那个店招是有故事的,历史遗迹毁了,多少钱也无法补偿。要是真的拆了,我们如何面对两位总领事?如何面对历史?”

他寻求区委宣传部长宋妍的支持,又得到区委书记孙卫国的支持。宋部长提出资金由她想办法,要求王负责解决技术问题。

结果,区文化局帮着筹集了10万元,技术上则寻求同济大学师生的支持。很快设计了迁移方案,终于赶在房屋拆除之前,把店招从厚重的门楣、房梁上整体完好地锯下,用吊车搬运到摩西会堂旧址的院子里保存……

已退休的蒋局长发来一条短信:“你又为虹口保留了一块历史的印迹。”

2013年5月,大西洋咖啡馆在摩西会堂旧址、上海犹太难民纪念馆的院子里“重生”。以色列总理本雅明·内塔尼亚胡访问上海,特意为咖啡馆剪彩。

“我以前从来没有为哪家咖啡馆开业剪过彩。感谢你们保留了如此美好而具有教育意义的地方!”品尝着这里制作的第一杯咖啡,总理先生说道。他温暖的目光,扫过犹太难民老照片墙,停留在吧台上方、青砖墙上的三块老店招上。

用有机玻璃保护起来的三块德文招牌,在虹口耄耋老人的记忆里,就是大西洋咖啡馆、霍恩小吃店和香肠男高音三明治店。

白马咖啡馆的前世

罗恩·克林格在邮件里告诉我,对“上海犹太人”这段历史感兴趣,是因为他本人也生于上海,在上海生活到4岁半才离开。一个月前,他对舅舅库尔特说要找更多白马咖啡馆的资料。此前,他已根据库尔特的回忆和资料,写下一篇详尽的“口述实录”《白马咖啡馆的故事》。

罗恩是鲁道夫·莫斯伯格夫妇的外孙。当年,莫斯伯格夫妇带着赫塔(罗恩的妈妈)逃离维也纳,到上海安定下来后,便在家里开了一间咖啡馆,可没过多久咖啡馆就毁于台风。1939年底,他们家的好友阿尔弗雷德·拉塞克寄来了6000美元(作为鲁道夫享有工厂的部分付款),真是雪中送炭!莫斯伯格夫妇靠这笔巨款,很快开出一家像样的咖啡馆来。

这位拉塞克,非但不是犹太人,而且还加入了纳粹和党卫军。但他家跟鲁道夫家是好朋友,经常一起郊游、野餐。所以,知道纳粹对犹太人的凶残计划后,他在第一时间就向鲁道夫通风报信,并给了一大笔钱,帮助他家逃离魔爪,投奔遥远、陌生的上海。他和鲁道夫等四人共同拥有的工厂(做打火机和别的金属制品,后为第三帝国生产武器、弹药),是一对外逃被抓回后自杀的犹太人夫妇留下的,他是经理。

咖啡馆叫什么名字呢?从维也纳逃出来的犹太人,天天做着“重返维也纳”的梦。维也纳有一家白马咖啡馆,老板爱上了女招待,歌剧《白马咖啡馆》即源于这段真实故事,因此声名远扬。鲁道夫决定在上海开一家同名咖啡馆,并且按典型的维也纳风格设计。

上海的白马咖啡馆,成了“上海犹太人”的精神家园。

此时,库尔特已到达上海与家人团聚。他的女朋友莉莉随家人移居澳大利亚,两人不得不黯然分手。和爸爸、妈妈、妹妹一家四口住在白马咖啡馆楼上,天伦之乐抚慰着他的心。

鲁道夫的太太罗莎当大厨,赫塔和一些亲友当招待,咖啡馆每天从中午开始营业,卖午餐、咖啡,酒吧卖威士忌,一直要到子夜或等最后一位客人离开才关门。有驻店的钢琴师和歌手,女歌手劳舍妮克战后成了瑞士演员。她喜欢为犹太富商维克多·沙逊献唱,沙逊经常带着随从出入白马咖啡馆。有一首歌是直接献给沙逊的:“我可以借1美元吗?我只要靠它挨到后天,保证还你。”

除了沙逊,另一犹太富商嘉道理家族也是白马咖啡馆的老主顾。

1941年后,来了很多日本客人。而虹口“隔都”的犹太客人倒不多了,尚有余钱的犹太人即使来了,也通常只是喝一杯咖啡或酒。

罗恩的祖父母莱昂·克林格夫妇带着他们的大儿子赫尔曼逃到上海,开了一家克林格饭店。赫尔曼偶尔到白马咖啡馆,遇见了赫塔。两人在1941年2月喜结良缘,这才有了罗恩。那年,开美发店的库尔特与赫莎相爱,11月在白马咖啡馆举行婚礼后,搬出了父母家。

克林格夫妇的小儿子奥托逃离维也纳后,去了澳大利亚悉尼,在那儿换掉犹太人的姓氏,开了工厂,事业有成。战后,为了把家庭移民进澳大利亚,必须打100英镑(相当于当时一个人全年的工资)到一个特殊的银行账户里。奥托叔叔先打了100英镑把罗恩一家三口接去,再打100英镑接走祖父母。后来,赫塔把库尔特一家三口办到澳大利亚,库尔特又把父母接了过去。

1949年,白马咖啡馆易主。但后来听说,接盘的弟兄俩不久也移民美国了。

在悉尼,鲁道夫又收到了好友拉塞克寄去的另一半6000美元工厂付款。

“二战”结束很多年之后,库尔特去维也纳玩,预定住在著名的Sacher Haus酒店,酒店确认回复的签名是Sacher–Racek女士。到了那儿,库尔特问她是否跟阿尔弗雷德·拉塞克有关系,没想到对方回答:“那是我公公。”她给了阿尔弗雷德·拉塞克的地址,库尔特有机会拜访了这位恩人。

说起上海,罗恩印象不深,因为当时太年幼了。他母亲说,她从来没有感觉任何来自中国人的敌意,在上海没有任何排斥犹太人的迹象。犹太人不学中国话,怎么和中国人做生意呢?中国人学德语,所以在虹口犹太人和中国人做生意很方便。

话说,库尔特的前女友莉莉移民澳大利亚后也结了婚,生了孩子。很多很多年以后,库尔特和莉莉的伴侣相继离世。库尔特在80岁那年,向莉莉求婚,因战争而中断的情缘从此续写。如今在他们悉尼的家中,依然放着两位前任的照片。2010年,莉莉伴着库尔特乘邮轮来到上海,寻找他“人生中的天堂”。

2015年4月,“犹太难民在上海”巡展到了悉尼。库尔特和罗恩现身展厅,向上海犹太难民纪念馆捐献了一批昔日白马咖啡馆的照片。在这批保存了七十余年的老照片中,白马咖啡馆内朴素的碎花窗帘、心形镂空的靠背椅等富有欧陆情调的陈设一览无遗。其中一张——咖啡馆门前的空地上,两位女士并排站在一顶巨大的遮阳伞下,像是在卖冷饮冰淇淋,右侧的那位就是赫塔。罗恩还捐出了当年在上海获得的美发师资格证书。

听说上海将按着老照片里的样式复建白马咖啡馆,97岁的库尔特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歌剧《白马咖啡馆》里的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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