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博弈

2016-02-29 17:57张赞波
中外书摘 2016年2期
关键词:公路局民工指挥部

张赞波

2010年10月9日,溆怀高速公路第14合同段项目部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它和辰溪县公路局的矛盾,终于像火山一样爆发了。

这是项目部进驻湖南省怀化市以来遭遇到的最大危机:在王家坡大桥工地上,双方人员发生争吵、互殴,对方突然叫来了“打手”几十人,持刀砍伤项目部的十多人。其中重伤住院者八人,头上、四肢、躯体都挨了好几刀。最严重者双手双脚被砍断,生命垂危,地方医院不敢留治,最后紧急转送长沙的大医院抢救。而这一切,均发生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听起来是不是很像一部黑帮电影中的火并情节?但这是真真切切的现实。要完整地叙述这场冲突,需从项目部和负责省道管理的当地政府部门之间的矛盾讲起。

项目部一进驻到怀化市东北角的一个小村庄中伙铺,就被辰溪县路政执法大队和运政稽查大队盯上了,这是因为,溆怀高速公路基本上和省道相伴而行,时不时还要交叉横跨它。所以,建设高速公路用的车辆和工程机械必然要在省道上频繁活动。而这一截省道的管理权,属于当地政府的两个机构——辰溪县路政执法大队和运政稽查大队——前者隶属县公路局,对省道上的车辆超载、破坏道路设施或标志、扰乱道路环境卫生等违规行为进行管理和查处;而后者隶属交通局,负责对无证运营等违规行为进行查处。

有一次,项目部孟总突然接到施工队的电话,说他们正在运送混凝土的罐车被运政稽查大队扣留了,叫他快来解决。孟总紧急驱车去往现场。孟总,叫孟至强,属虎,将近50岁,他的主要职能就是协调各种冲突工作。这是一种非常重要的职能,每一个标段的项目部,都会有一名像孟总这样的主管协调、解决各种矛盾和纠纷的副老总,他们的工作往往集“公关先生”和“灭火队长”于一身,既要和当地的政府部门搞好关系,也要频繁地跟当地民众甚至民工打交道。这两方面的工作都不轻松,经常让人头疼。但孟总在这方面的经验,人如其名。

在王家坡大桥工地附近,项目部的一辆罐车被扣停在路边。旁边还停着一辆白色面包车,车顶装有红色警灯,车身刷着几个醒目的大字——“中国公路”。几个穿白色制服、戴白色大盖帽的人,正在和民工司机争执着什么。

看到孟总到来,他们转过来,严肃地向他说:“你们的车辆一直没有办理运营牌照,司机也没有从业资格证,按规定这是无证经营,属于被治理的范畴,不准上路的。”这种郑重地阐述执法理由的开场白,我看过多次。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他们是新来的施工队,不清楚这些。到时我会协调好的。”孟总笑着脸,给在场的每一位执法人员递上一根蓝芙蓉王香烟,“麻烦你们先放行,这一车混凝土不马上浇筑的话就会废了,这个损失就大了。”

为首的大盖帽看起来比较好说话,听孟总一说,便松了口:“那你们赶紧去办啊,这次就算了,但下不为例啊。”很快,他们坐上白色面包车走了。

“娘希匹,这些人都是来敲竹杠的!”执法队刚走,孟总就骂出声来,“高速公路就像一块唐僧肉,谁都想吃上一口,所有的权力部门,交警、运管、路政、税务等,都想来分肉吃。”

“是吗?”我充满了疑问。我觉得他们的表现还算不错,实在看不出背后潜藏的勒索动机。

“可不是嘛,他们就想着怎么给我们罚点款,办那个什么运营证,也是要向他们交钱的。”

“哦,那按照规定还是得办吧。”

“办是要办的,但他们不能直接扣我们的车,他们没这个权力!要扣,也要先经过县指挥部。”

孟总所讲的“县指挥部”,是辰溪县政府设置的一个临时性机构,目的是保证境内高速公路的顺利施工。溆怀高速是过境该县的第一条高速公路,在辰溪县境内长达27公里多,途经3个乡镇、18个行政村、2个国有农场。中国有句俗话:“要想富,先修路。”地方政府非常看重这个工程,认为可以促进地方经济的增长。因此抽调不同部门的人员,组成了县指挥部。在中国,几乎每一条在建的高速公路都会催生出这样一个政府部门,而且和政府体系的层级一一对应:怀化市有市指挥部,下面则有乡指挥部。指挥部核心工作包含土地征收和理赔,以及负责施工安全、维护施工秩序,及时处理突发性事件等。按照惯例,辰溪县交通局和公路局要对高速公路施工方进行执法,必须通过指挥部。

“按理说,在开工前,市指挥部就应该将底下各个行政部门召集起来开个协调会,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孟总向我解释说,“我们当初在修建潭邵高速时,指挥部就是这么做的,所以施工就很顺利,没有谁来找麻烦。”

“不过,据说现在我们的业主和市指挥部的关系处理得不好,所以底下就不太好做事。”从孟总的这番话中,我依稀嗅到了一丝“山雨欲来”的不祥气息。当类似的事件不断上演后,我更加坚信之前的预感——总有一天,更大的冲突会不可避免地发生。

矛盾源起于利益的转移和分配。对于这条旧时代的省道来说,正在修建中的高速公路显然是其竞争对手。一旦后者修成了,即便它们不会面临完全被取而代之的危险,也多少会失宠很多。而且,高速公路和普通公路的直接行政主管部门并不是一家,前者隶属“高速公路管理局”,后者隶属“公路局”,而两者是平级关系。光从这样的机构名称,就能看出其中的逻辑混乱——让人以为“高速公路”不是“公路”,这显然如同“白马非马”般可笑。当然,我心里清楚,之所以造成这种机构划分局面,与其说是我们的逻辑有问题,还不如说是权力分配使然。

在这样的权力分配和现实环境下,比之普通的公路,“高速公路”的身份优越感昭然若揭,这多少也导致了主管普通公路执法的公路局对高速公路建设暗含的不满。但有趣的是,到了更高级别,高速公路局和公路局却拥有共同的“婆家”——省交通厅。两者都是交通厅的下属机构。正是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酿成了“10·9事件”,并让这一起惨剧的处理过程,充满戏剧效果。

那一天是2010年10月9日——所以在各类文件里,这起惨剧又被叫作“10·9事件”。事件发生时我不在现场,当时我正在怀化市的535医院看望被石头砸断肋骨的老姜。但巧合的是,“10·9事件”中的受伤民工也被送到这所军方医院紧急治疗,其中一位叫吴磊明的年轻民工,正好住进了老姜的病房,成为他的“邻床病友”。

当时,他的左侧腰部被砍了一刀,断了三根肋骨,已经缝好针并包扎着绷带,躺在病床上,他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向我讲述自己的不幸遭遇。

“我刚去王家坡大桥,不一会儿,他们就来了二三十个人,拿着这么长的刀向我们冲过来。”他艰难地伸出双臂,比划着那把刀的长度,“这么长的砍刀,大概有一米到两米长。”

“他们是什么人?”

“公路局喊过来的人,应该是黑社会。坐了两辆面包车赶到现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砍刀,气势汹汹。”

“那你怎么不跑?”

“我当然跑了,还没来得及跑远,就被砍了一刀。我只觉得一阵疼痛,感觉有血涌了出来,但不敢停,继续跑,才避开那个砍我的人。”他还有点惊魂未定,“幸好我戴了安全帽,要不头都会被砍破。他用一把长刀,一刀砍上我的头,被我的安全帽给挡住了。”

“他们怎么要砍你呢?”

“他们打架啊。”

“谁跟谁打架?”

“土方队和公路局的执法大队。执法大队说土方队的推土机轧坏了他们的路面,就抢走了推土机的钥匙,不准它再施工。土方队的包工头就和执法大队的人吵了起来。”

“那你是土方队的民工吗?”

“不是,我是龙赢锋(龙老板)那边的。我昨天才到,只做了一个上午的工,中午就被砍了,你说我倒不倒霉?”他郁闷地说。

吴磊明是1981年生人,才29岁,但看起来似乎已经40多岁。他曾经在煤矿挖煤,不幸遇到瓦斯爆炸,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全身深度灼伤,几乎被毁容。他脱下上衣,展示他被砍的刀伤部位时,露出了被灼烧留下的旧疤痕。如今旧伤刚愈,新伤又添,新旧伤疤并排着布满了他倒霉的躯体,让人看了触目惊心。

他之所以跑到与自己工地相距好几公里的吵架现场,是龙老板的召集。龙老板则是接到项目部领导的电话,要大家赶紧去支援。等吴磊明他们坐着卡车赶到时,现场已经围着好多人,双方已经爆发过一轮冲突了,情绪都很激动,陷入僵持。项目部的孟总、县指挥部的余副指挥长和当地派出所的三名警察也在现场调解,但都无济于事。土方队人多势众,将执法大队的人和车团团围住。

就在这时,执法大队的一个人愤愤地说:“你们有种就等着,我们的人马上就要来了!”然而大家都没有当真。谁知没过多久,两辆面包车疾驰而来,停车后,立即从里面冲出二三十号人,手持长砍刀冲来。大家纷纷逃窜,腿脚慢的人很快被砍翻在地。龙老板的猎豹车和项目部的几辆车也被砸得稀巴烂。几分钟后,那伙“砍刀党”就迅疾撤离了。而土方队和龙老板手下的民工,共有八人伤势严重,被送至535医院。其中有一人,双手双脚都被砍断,在535医院经简单处理后被转送到长沙的一家大医院。现在在这里住院治疗的,还有七个人,分开住在不同的病房里。

我无比震惊,告辞了老姜,迅速地带着我的摄像机去寻找其他几个伤者。在另外一间病房,项目部的几个工作人员围坐在一张病床边,床上躺着一位男子,双目紧闭,头上包扎着厚厚的绷带,几乎只留出眼睛和嘴巴。

“你要是将砍人过程拍下来就好了!”看见我的到来,项目经理的专职司机王荣说。

“幸好他不在现场,要不他肯定也会被砍了,摄像机也许都被砸了!”一名测量员却持不同意见。

“对对。他们绝对会砍拿摄像机的人,因为他们是有备而来的,绝对不能留下证据在我们手里。”其他的人都认同这种观点。

听了他们的对话,我的心情非常复杂和矛盾。对于一个拍摄现实题材的纪录片工作者来说,最重要的是在现场——事件的现场,现实的现场,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了。而我却很不巧地缺席了,对此我感到深深的遗憾,但同时,我又暗含一丝庆幸,他们说得很对——如果我在现场,说不定我此刻正身缠着厚厚的绷带,像具木乃伊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医院里。凭这几年深入民间的拍摄经验,我深知一旦有这种暴力冲突发生,手持摄像机的人往往会首当其冲地遭到攻击。

躺在病床上的伤者叫张怀育,50多岁,是土方二队的一名小包工头。因为年纪大了,加之身材偏胖,他没来得及跑掉,被人追着朝后脑勺砍了三刀,马上就倒在水坑里。凶手还不满足,又朝着他的背部连砍数刀。最严重的一刀砍在后脑上,深及颅骨,脑组织都流了出来,差点要了他的命。到医院后抢救了好久才脱离危险,此刻还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中。

“那些人真是凶狠,他不是砍一刀就算了,他是补刀的!由此可见他们不是吓吓我们,而是真往死里弄!”王司机负责开车送老张来医院,他分析说,“你不知道当时那个场面好吓人,送他来医院的路上,他一直流血不止,我车上的座位下全部是血!那个血有好大一摊,我洗了好久才洗掉。”

“如果当时我在现场,见到他们如此砍我的爸爸,我一定会开车撞死他们。”伤者的儿子小张看着病床上的父亲,咬牙切齿地说。小张20岁,也是项目部的司机,他的眼神里放射出无可遏止的仇恨。这个秋天对于老张一家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倒霉之季。老张被砍伤的第二天,小张就遭遇了车祸,幸好只有车撞坏了,人并没有多大的事。但更大的悲痛还在后头,老张的侄子——小张司机的堂弟,才19岁——在娄底路桥承包的另一条高速公路娄新高速第1标段搅拌场干活,结果干了不到一个月,就遭遇工地事故身亡,家属只得到公司30多万元的赔偿。

王司机领着我找到另外几个伤者。一位叫曾江源的老者右手中指生生被砍断,断指现已被接上,里面打着钢钉。此外,他的左肩胛和背上也被各砍了一刀。他是本次受伤者中年纪最大的,大概60多岁,晒得乌黑的脸膛,一副典型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工样子。“四个人拿着马刀朝我包抄过来,我来不及跑,就被砍了几刀。”他回忆起这恐怖的一幕,发愁地说,“还不知道以后这根手指能保得住么,要是保不住怎么办?我以后怎么干活?”

“你这么大年纪,怎么也去吵架现场呢?”

“没办法,是包工头要我们去的。当时我们正在干活,我要是知道会被人砍,打死我也不会去。”他的断指一直举着,雪白的绷带下渗出暗黑的血迹。其他几个人上下肢、肩胛骨、背部、腰部、脑部等不同部位都挨了好几刀。一个叫胡克元的身材瘦小的民工,不但脑袋和背部各被砍了一刀,左腿下肢骨头已被砍断。

我在医院里还见到了土方二队的包工头王贱民,他正在探望手下的受伤民工。这个男人有着奇怪而让人印象深刻的名字,是整个事件的“导火线”和“风暴眼”。当时正是他的施工队在施工,被路过的公路局局长以违规之名勒令停工,但他们不肯,所以局长从辰溪县城叫了执法队过来,将推土机的钥匙强行拔掉。王贱民便和他们发生了冲突,从而最终酿成惨剧。

王贱民脸上也挂了彩,但看起来相对轻微,主要是一些皮外伤。“砍刀党”出现的时候,他跑得快,逃过一劫。“我这点伤算不了什么,我最担心的是张光求,他最惨,不但脑袋上挨了刀,双手双脚都被砍断了,现在还在长沙湘雅医院的抢救室里抢救,还没脱离危险。”王贱民忧心忡忡地说。他所说的张光求,是他手下一名40多岁的民工,我之前曾多次拍到过他在工地上劳作的场景。一想起我拍下的劳动影像很有可能成为他的“绝唱”,我就不寒而栗。

一年之后,“10·9事件”终于有了了结,金钱最终为此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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