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田隆将
发生于2011年3月11日的日本福岛核电站核泄漏事故被认为是自1986年乌克兰切尔诺贝利核泄漏以来最严重的核灾难,本文重现了福岛第一核电站事故的真相。
步步逼近的“最终阶段”
避震指挥楼的紧急对策室,被悲壮的气氛所笼罩。
事故发生已经是第四天。几乎都不曾睡过,正如字面上的意思,持续着“不眠不休”的状态。但是,事态终于即将迎来“最终阶段”。
3月14日上午11时过后发生的三号机爆炸,导致前来协助海水注入作业的消防车遭到破坏,管道等也都同时破损,终于,利用注入海水进行的冷却工作停止了,这是致命性的事态。
无法冷却,意味着用于冷却燃料的水被蒸发,导致燃料棒裸露。与此同时,燃料棒不断损毁,最终意味着炉心熔解。
两个小时后,下午1时多,吉田(吉田昌郎,时任福岛第一核电站所长)指示等待辐射剂量稳定后进行现场确认。已经不允许再多的时间逝去了,下定决心的他命令对遭受了强烈破坏的现场进行调查。虽然是比预料还要严重的损毁情况,但也有些许的“好消息”。
核反应堆厂房附近的消防车虽然不能发动了,但距离厂房稍远,靠近海边的物品堆放区还有两辆消防车,都没有问题。这两辆消防车,正是之前把水从海里抽上来,对反冲洗阀水槽进行海水补充作业的车辆。
这样一来总算还能运作。
于是,吉田立刻指示利用那边的消防车从堆放区直接输送海水。
更换掉破烂不堪的水管,两辆消防车再度开始注水作业,已经过了下午3时30分。
然而,面临最大危机的是二号机。三号机爆炸时,二号机的炉心隔离冷却系统停止了运作,炉内的压力开始上升,水位也渐渐下降。虽然想要用消防车对其进行海水注入,但是由于内部压力过高,水已经送不进去了。
“水进不去!”
里面的燃料棒,肯定已经完全裸露了。
“也就是说,由于安全减压阀没有开启,二号机的压力降不下来。里面的压力不降到每平方厘米10公斤以下,消防车的输入压力无法超过内部压力,水就不可能进得去。水就‘停在那里,负责减压的阀门不运作,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压力始终无法排出。”吉田所长回忆道。
“我们利用电池作为电源,尝试从中控室进行操作打开阀门,强制打开常闭的阀门。但是,如果是电源,或者对气缸注入空气的空气源出问题的话也是打不开的。阀门有好几个,一个个试下来,但都不行。因为核反应堆压力还是很高,这样看来,水是绝对进不去的。”
在核电站里面找出压缩机,想把“空气压”送进去,这个方法始终没有奏效。但是,也不能放弃。如果无法成功降压,就表示二号机存放容器的压力将不断升高。
这也就意味着“最终阶段”。
“这是相当可怕的事态,也是目前为止最糟糕的情况。终于迫近生死关头了。”
紧急对策室的气氛越来越紧张,现场调查作业也迟迟没有得到汇报。此时,吉田开始发火了。
“确认!快去确认!”吉田发出指示。
“应该是……”有时也会传来这样的汇报。
“不要‘应该!混账!”甚至于“你是靠‘应该来做事的吗?混账!”
吉田这样的怒吼充斥着紧急对策室。
“我啊,真的是怕得不得了,想到最糟的情况,就会害怕。虽然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如果真的是专家,我想大家都会害怕的吧。”
整整三天多,吉田几乎没有睡过,一直持续着工作。现场的人有时可以趁着换班的时候稍微躺一下,但是也改变不了“不眠不休”的事实。
“我觉得现场的人真的是很厉害啊。那种情况下还要去注水什么的,还要给消防车补充燃料,一直都在进行着。”
因为三号机爆炸,导致“四十人失踪”,吉田听到消息后,他的体力已经到达极限。
下午6时02分,“减压开始!”的声音响起。
“压力开始下降了!”紧急对策室的人无法忘记,当那个数据被汇报过来时的情景。
一定是上天帮忙,吉田这样想。晚上7时54分,注水也开始进行了。
但是,必须要确认是否真的是由于阀门打开,从而降低了压力,水是否真的注入进去了或者并非如此。
“因为已经是无法相信测量仪表的情况了。”吉田说。
“我立刻要求在消防车旁的人员确认水是否在流动。就算拼命注水,如果阀门不打开,水就不会流动。是不是有感觉水在流动。所以让他看了消防车的流量计,然后,用手放在水管上,确实地去感觉水是否在流动。”
如果水在流动,水管就会产生起搏,水在水管中咕噜咕噜流动的感觉,即使从外面也知道。吉田就是要确认这个。
“总之,我指示他们确认消防车的流量计和水流的感觉这两件事。不久后,‘流量计确实在动!和‘有感觉在流动!这两个报告传来。终于松了口气,如释重负的感觉。”
由于现场的辐射剂量很高,停留在现场的时间越短越好。
为了尽可能减少被辐射,作业员退避到稍远处的小屋旁。电话一直接不通,于是就指示让他们用对讲机。通过对讲机,传来了那样的汇报。
正因为在这危急的情况下,紧急对策室里响起了拍手的声音,吉田记忆犹新。
然而无情的是,那一份安心并没有维持多久。
脑海中浮现同伴的脸庞
距离核反应堆厂房大约900米的核电站正门附近,测量到“每小时500毫希”的辐射剂量,是晚上9时35分。
一度开始下降的二号机存放容器压力,再一次急转而上。反复无常的核反应堆,就好像是在玩弄着人类。
晚上10点50分,东电东京总社对记者们发布消息:由于二号机存放容器压力异常上升,根据核灾法第十五条,进行对外通报。现场虽然进行了拼命的抢救,压力依然没有下降,严峻的情况仍在持续之中。
坐在紧急对策室圆桌旁干部们的体力,早已超过了极限。凌晨1时46分,终于,二号机的存放容器压力上升到接近设计压力的两倍“750千帕”,什么时候会发生点“什么情况”已经不稀奇了。
其实,二号机的减压作业在前一天,也就是13日早上执行的。在这个阶段,由于二号机的辐射剂量尚不像一号机那么高,所以仍可以采用手动的方式开启电动阀,气动阀也可以通过从外部注入空气来打开。不过,可能是由于三号机爆炸的影响,电路回路发生故障,因此阀门始终紧闭,尽管努力进行了修复工作,但始终没有开启。
一进一退的状况持续着,但是,这不正是逐步迈向“最终阶段”的一进一退的步伐吗?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干部们的心里都已经觉悟到了这点。
吉田已对存放容器的爆炸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想,这是该让协力企业相关人员回家的时候了。
“各位,与目前进行的作业没有直接关系的人,可以回家了。真的非常感谢大家。”他走到紧急对策室的走廊上,对着大家大声说道。
走廊上,有许多人躺着,几乎都是穿着防护服沉沉地睡着;也有人抱着膝盖坐着,有人靠在墙上,有人找个小地方就陷入了深深的睡眠……这场景简直就像是“野战医院”的样子。
他们被吉田突然的讲话所惊醒,然后倾听着。
已经慢慢接近最终阶段,谁都很清楚。从避震指挥楼朝外走出一步,就意味着进入辐射污染之中。然而,即使是冒着这个风险,现在,离开这里更为重要。
“真的非常感谢大家。”吉田对协力企业的人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看到这一幕,全力进行修复工作的职员们,也终于了解到最后的阶段临近了。
这是早上几时呢?4时,不,或许5时过后吧。
吉田回到座位不久后,就有几个人发现他的情况有点不对劲。脸上的精神消失了,眼神空洞地看着某处,与之前判若两人。
忽然,吉田拉开座椅,站了起来。在旁人看起来,他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的。身高一米八十四、体重83公斤的吉田,像幽灵一般站立起来。然后背对着桌子,在桌子和椅子中间那块地上,就这样盘腿坐下了。他缓缓垂下了头,闭上眼睛,动也不动。在双脚交叉的部位,两只手仿佛被包着一般放在那里。看起来,有点像打坐的感觉。
“已经,结束了……”
周围的人,明白了这一点。没有人说话,大家只是无声地看着吉田的身影。这一幕,让留在紧急对策室里的所有人明白了事态的严重。
吉田的那个身影,以身体向周围传达了“最后阶段的到来”。
当时,最早注意到异常的是坐在吉田身后,企划宣传部的猪狩典子。
“那时,我觉得已经是最后阶段了。一直坐在位子上的吉田先生突然站了起来,一下子又这样盘腿坐了下来。不久后,他低下头,闭上了眼睛。我心想,啊,核反应堆要不行了。”
猪狩既不是技术人员,也不是核反应堆专家,她无法理解核电站的实际状况。
3分钟、5分钟、10分钟……就这样状态一直持续着,猪狩默默地看着吉田的样子。企划宣传部猪狩的座位,离吉田只有5米左右。地震发生以来,无论多么疲倦,就连平时的样子都没有显露出来的吉田,此时让大家看到了“极限”的到来。
但是,吉田垂着头,却在考虑一件事。
“当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和我一起‘赴死的人的脸庞。”
他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那时我完全束手无策了,没办法坐在椅子上,于是我挪开椅子,就在桌子下面,也不算是打坐,就是盘着腿背对着桌子坐了下来。与其说是完了,不如说接下来就只有交给神明、菩萨们了。”
对于吉田来说,事态已经到达了极限。他究竟在想什么?
“我当时在考虑,留下几个人,然后怎么做。熟识的同伴的脸庞一一浮现在我的脑中。我进入东电以后,在福岛第一核电站待了很长时间,从年轻的时候开始不知多少次在这里任职,加起来总共也要有10年以上了。从年轻时候就一起走过来的同伴很多。”吉田的脑海中浮现起了他们的脸庞。
“在最后阶段里和他们协商,面对眼下这个情况,还有同核电厂协调,后面要留多少人继续进行注水作业,要拜托给谁和谁,各种各样的问题。说到底,不论状态演变到哪种地步,作为我自身,我想我不会离开这里了。脑海里就浮现出能够和我共同‘赴死的人。发电组的人,还有,特别是修复组的人,进行注水作业的修复组还有消防组。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只剩他们做的那些事了。在福岛第一核电站的保修部门,从三十几岁我就在那里工作,许许多多一起工作过的人,他们的脸庞,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出来。”
最初想到的,是与他同龄的复原组组长。
“复原组组长有两位,我想到的是其中一位。他和我一样大,长年以来,一起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我想起了他的脸:这家伙会跟我一起死的吧。”
这个人会和我一起赴死,那个人也会,他们的脸庞出现在吉田的脑海中。“死”这个字从吉田口中出现了许多次。
“果然还是那些从年轻时候就认识,一起走过来的人啊,还有和我年纪相仿的人,他们的脸庞不断地出现在我脑子里。虽然一边心里在想,死掉的话很可怜呐,但是另一方面又觉得,没有办法了啊。已经这样了,只有继续注水。最后,也只能一死了。我脑子里就一直在想这样的事情。”
抱着“死”的觉悟,吉田的脑中浮现的终究还是那些从年轻时开始,长时间一直在一起,肝胆相照的伙伴们的脸庞。
猪狩说:“吉田先生,后来就一股脑地躺下去了。怎么可能!我心想,啊,吉田先生也终于累倒了。他就这样躺了一会。我们只能依靠吉田所长。吉田先生是个不做作、真性情的人,看起来很魁梧,为人也很大器,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逃避,大家都很信赖他。这样的吉田先生,居然变成了眼前这个状态。我想,已经不行了吧。我们企划宣传部的人对着倒在桌子下面的吉田先生叫道:您要振作啊,没事吧!把他叫醒,是过了差不多三十分钟之后。”
那是为了守护“日本”而战斗的男人,达到极限时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