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仔游戏

C.C.芬利文

石子在车胎下嘎吱作响，艾德将车停在这扇大铁门外的乡间小道边。一道电网后方，几头温顺的野牛正在绿油油的山坡上吃草。山坡上矗立着一幢老式的白色农舍，一座明亮的红色谷仓，和数栋单调的预制墙板构成的研究楼。落日将云朵染成了粉色和蓝色，如同马戏团里的棉花糖。

畸形秀就是在这里举行了，艾德想。他注意到几只猫咪大小的身影在车道旁的草地上啄食。

他将车停好，走出来按下门铃，然后对着小小的摄像头像个傻瓜似的挥了挥手。他从未料想到自己是这种人，竟在对被邀请原因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来到这里。不过话说回来，这事又怎能拒绝呢？

大门敞开，他决定沿着车道走过去，活动下筋骨，顺便近距离看看那些有名的鸡仔。

没错，那些鸡确实有四只脚。令人惊愕又好笑。它们笨拙地阔步走着，总是一副要向前倾倒的模样。两条前肢看上去很短，至少比他在网上看到的图片里短多了。

“啊！人来了！”他听见一声高昂的呼唤。

艾德抬起头来。一名高大魁梧、满头银发，身着马球衫和卡其裤的男人招手朝他跑来。艾德也充满防备地伸出一只手任对方紧握住它甩了甩。

“沃尔特·格里芬。”男人自我介绍着，“也可以说我就是这一带的牧场主。”

“艾德华·邦戈。很高兴认识你，格里芬先生。”

“叫我老芬，我所有朋友都这么叫。”他露出了个诡异的微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银色卡盒，向艾德递上一张名片。

艾德接了过来，不过只怕他还来不及把名片扫描进联系簿就会弄丢它。

格里芬农副产品

“播种我们的未来”

名片上只写了这些，以及常见的地址信息。名片是用某种花哨的褐色纸张制成的，上面带着些许籽粒与草茎，文字用栗色墨水印制。看上去像是手工的。艾德将它放进口袋。“谢谢。这些就是你发明的鸡仔吗？”

“是啊！”老芬大声答道，脸上仍挂着那副怪怪的笑容。“不过‘发明一词有些过了。我们只是把其他领域的研究成果拿过来，找到了它在商业上的用途。像这些鸡仔，就是简单调整Tbx4基因的结果。”

“是来源于某些医学研究吗？”

“对！心手综合征！（心脏与骨骼受到影响的遗传疾病）在别人看来是先天性缺陷，在我们眼里却是大大的机会！鸡腿数量翻倍，也更容易饲养。”

“也逃不走，这是肯定的。”

老芬脸上的笑容如同油锅里融化的黄油一般消失了。“其实，这是我们的卖点之一。要不是有人抗议，养鸡场早就排着队来买了。你觉得抗议者能理解我们吗——我们其实是环保型企业。”

艾德叹了口气。就因为他出版了一份杂志，人们便认为他拥有某种能操控民意的魔力。“如果你觉得我可以帮你……”

老芬挥挥手，笑容重新浮上脸庞。“没有，没敢这样想过，艾德。介意我叫你艾德吗？我之所以邀请你，是想让你加入我们下一步探索的先锋队。”

艾德看着野牛吃草的牧场。没准他们还发明出了水牛呢。尽管他没兴趣尝鲜，但应该挺有意思的。“下一步是什么？”

“跟我来吧。我先带你瞧瞧最终的成品，你可以判断一下它的质量，然后我们再去看生产过程。”

老芬带他经过老式农舍，来到嵌在山坡上的简易研究楼。尽管知道可能性不大，但他仍有些期待能看到类似科学怪人实验室的景象。但他看到的只有一摞摞大小颜色各异的纸，堆放在写字台上。“这儿是你的研发部门？”他问。

“这是我们的产品开发实验室。”老芬拿起一张纸递给艾德，“觉得如何？”

艾德在任何与纸相关的方面都不是专家，除非是用来印刷的大卷纸。这纸看上去像是某种高档的日式信笺，呈淡淡的乳白色，里头带有些许草茎。“唔，很棒。”他说。他还能怎么说呢？

“你觉得这纸是打哪儿来的？”老芬问道，再次露出笑容。

“从东京进口的？”

“就来自这个农场。使用野牛的粪便制成。首先我们——”

“什么？”

“我们收集野牛粪便，加入水、一点过氧化氢和些许其他东西，然后放入桶中搅拌，接着压榨晾干。”

“为什么这样做？”他的话本该是：看在老天份上，为什么这样做？

“因为这是制造工艺与大自然设计最完美的结合。”老芬激情洋溢，“同样使用植物纤维生产纸张的话，人类首先需要采集草，而野牛却只需要吃草。人类的下一步：做成纸浆，野牛却只需咀嚼。人类接着进行化学处理，在野牛这儿则是使用胃酸。最后一步是压榨，而野牛却只需挤制出——”

“只需什么？”

“‘挤制，”老芬的节奏被打乱了，有些结巴，“这是术语，意思是——”

“哦，我知道是什么意思。”艾德打断道。他只是从未听过别人将这两个字用作拉屎的同义词。“请继续。”

“好的。那么接下来，纸张必须晾干。我们的方法是放在太阳底下晒。部分瑞典发明家研制出了使用麋鹿粪便的工艺，用来制作特种纸张，但我们认为自己能做到批量生产。之所以选择野牛粪便，有一些象征性的原因：它们代表着进取、开拓和勇于冒险的美国精神。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艾德重复道，他想知道这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是否能显得正常一些。

“某种程度上，这和医药产业很类似——利用山羊奶制药，或者我们的鸡。不过我们认为，公众对我们的产品的反感会低得多，因为其中没有掺杂任何基因操作。一旦投入量产，投资回报的潜力必将无比深厚。”

“无比，”艾德已经快哑口无言了，“深厚。”

“不过，”老芬压低嗓音，说道，“对于接下来的三至五年——等到公众的教育程度更高、接受度更强——我们的确有些想法。我们认为选择性的基因调整可以显著提高效率。”

基因改良直肠的骇人场景突然浮现在艾德脑中：不同体型的动物用于生产不同的产品：野牛拉出杂志，奶牛屙出平装书，大象排泄报纸，绵羊专拉名片。endprint

他想起口袋的那张名片，抑制住把它抽出来扔到地上的冲动。“很有意思。”

“跟我去谷仓看看吧。”老芬说。他显得愈发得意扬扬了。“你会喜欢的。不过要记住，我们还处在研制的初级阶段。”

谷仓里放着一层层笼子关着无数鸡仔，它们咯咯叫着、啄着关押自己的铁笼监狱。这些鸡仔明显不太对劲。准确地说，是比其他四腿鸡仔更不对劲。艾德凑近了些，看到了那些畸形的前肢、发育不良的翅膀，还有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后腿。笼子底部铺着一层可怖的糊状物。他的胃里开始翻腾。

“你现在看到的，”老芬像先知似的展开双臂，声明道，“是运转中的循环系统。这些是失败的实验品，没法用来配种繁殖，所以我们把它们用到了别的地方。”

“哦，这样便能合了那些动物权利分子的心意吧。”艾德说，却发现很难在屏住呼吸的情况下发出讽刺的语调。

“我们正是这样想的！你知道吗？与哺乳类相比，鸟类的肾脏结构十分简单。”

“我不知道。”

“没错。为防止体液流失，它们会通过泄殖腔吸收自己的尿液。爬行动物也是一样，看这个。”

艾德不想看，然而要阻止热情洋溢的发明家老芬已为时已晚。他已经卸下了一个铁笼下方的支架。鸡仔两只发育不良、形似拇指的后腿挣扎着，不停地用喙去啄他。

“让我把模子先取出来。”老芬说，“大功告成！”他骄傲地举起一张名片，与艾德口袋里那张一模一样。“我们将尿液浓缩，直到它变得和墨水一般浓稠。这群鸡仔的饲料里加入了甜菜。那可是完美的天然染料，绝无公害。靛蓝染料的实验现在也在进行中。”

“妙极了！”这整个发明理念让艾德不安极了，“所以你邀请我是想让我在杂志上发表一篇相关的专题吗？”

“完全不是。”老芬说，似乎对于艾德如此狭隘的想法感到诧异，“我们想让你用我们的纸和墨水出版一期特刊。”

笑声从艾德嘴中漏出，像一只逃出铁笼的鸡仔，一只四腿鸡仔。“你说什么？”

“没错！这很完美。你的读者都是读科幻的。他们的思想比普通大众开放得多，与我们的产品完美契合，堪称天然市场！这不光能宣传我们的产品，也能为你的杂志吸引更多关注，甚至提高销量。对我们双方都大有好处。”

艾德看到了杂志的未来——鸡屎科幻杂志。“那每卷纸价格是多少？”

“细节还需要再研究。我们需要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能筹集更多的风险投资。毫无疑问的是，量产之后价格便会下降。”

是啊。艾德想。我还不如省点事儿，直接把杂志印在钞票上送人得了。

“你怎么看？很完美，不是吗？”

“嗯，”艾德慢慢地回答道，“至少读者写信投诉称杂志太臭的时候，作者们不必太自责了——因为他们只是在说纸太臭。”

老芬的脸开始因愤怒而扭曲。“除了一股清淡宜人的草香，我们的产品绝无任何异味。”他扯下纸的一个角捏在手中，随后塞进嘴里。“工序完成后，它与其他的纸张没有任何差异。人类消费对安全。”他边嚼边说，然后把纸扔给艾德，看他有没有胆吃上一口。

“你知道，”艾德说着，想起了他最喜欢的一首E.E.康明斯的诗中的一句。“有些屎打死我也不吃。”

他走出谷仓，老芬只得将自己那份孤傲——或者说那张纸——咽入肚中。四腿鸡仔尾随艾德追到他的车旁，活像一群长着羽毛的猎犬。

（摘自《科幻世界·译文版》2015年第3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