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衡哲开20世纪初现代白话文风气之先

2016-02-29 03:12赵贤德
现代语文 2016年1期
关键词:白话文先锋

摘 要:陈衡哲是江苏常州人,是民国第一批庚款留美女生,是中国第一个女教授。陈衡哲在美国留学时结识了任鸿隽、胡适等,开始响应胡适提倡的白话文运动。陈衡哲率先开始用白话文写小说,开白话文风气之先;陈衡哲的白话文充满自由豪迈之情,鼓舞人心,具有思想启蒙作用;陈衡哲“五四”时期发表的诗歌、散文、小说和儿童文学作品都具有开山鼻祖的意义。陈衡哲是白话文运动主要干将之一,是《新青年》的主要投稿人之一,对推动文言文转变为白话文的中国语文政策起了一定的作用。

关键词:陈衡哲  白话文  先锋  语文政策

陈衡哲,1890年出生在江苏省常州武进一个世代读书的家庭。在近现代中外杰出女子中,陈衡哲的一生也算是传奇的一生。她小小年纪坚决拒绝裹脚,年龄稍长宁可独身也不接受家庭安排的婚姻,勇于进入新式学堂求学,敢于参加全国性选拔的留学考试。她是民国时期第一批官派女留学生,是北京大学第一个女教授,是中国第一个大学女教授,是中国第一位连续四次出现国际太平洋学术会议的中国女学者。陈衡哲生活的年代,是古老中国被迫向现代中国急剧转变的时代,在这个转变过程中,陈衡哲见证了颤巍巍老态龙钟的中国的沧桑巨变。陈衡哲经历了清政府的垮台,北洋政府的倒台,国民政府初期的繁荣,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经历了江山易色,经历了连连不断的政治运动。她于1976年1月去世,遗憾地没有看到改革开放时代的到来。

在我们研究20世纪初的中国语文现代化转型过程时,固然不能忘却陈独秀、胡适、蔡元培和鲁迅等人的领军作用,但是同样也不能忽视在此之前那些参与思想上酝酿、实践中演练的一些白话文爱好者响应者。如:1916年陈衡哲在《留美学生季报》上发表具有白话文雏形的作品《一日》比鲁迅的《狂人日记》还早一年。但是由于鲁迅的《狂人日记》影响太大,其光环遮住了陈衡哲《一日》。今天我们在重新审视中国语文现代化的转型过程,就不能忘却或者忽视陈衡哲的影响。

一、陈衡哲和胡适留学期间用白话诗打趣斗智,酝酿白话诗文的发端

1914年6月,陈衡哲参加留美入学考试,录取了10名中国女生,其中有9名来自教会学校,只有陈衡哲不懂美国人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陈衡哲成绩排名第二。同年8月,启程赴美。1915年,陈衡哲在美国普特南女子学校经过一年英语学习之后,接受了友人丁美英的请求,翻译一篇英文传记。传记内容是描写美国孟河女子大学创办人来因女士的。而恰好陈衡哲对这种开风气之先的又能有杰出成就的女子佩服不已。所以,文章经过陈衡哲的翻译、加工、润色之后,以“莎菲”的笔名投给当时留学生自办的《留美学生季报》。该报主编任鸿隽读到该文之后,对其推崇备至,对其文笔欣赏不已,说是“文辞斐然,在国内已不数觏,求之国外女同学中尤为难得。”很快,这篇被认为很有小说天才的作品被刊登在《留美学生季报》上。这篇小说也因此成为陈衡哲与任鸿隽交往的开始,也成了她和胡适交往的开始。任鸿隽后来成为了陈衡哲不朽的先生,胡适也成了陈衡哲永远的好朋友,彼此成为“我们三个好朋友”。

1916年,胡适担任《留美学生季报》的编辑,经过任鸿隽的大力举荐,胡适开始向陈衡哲约稿。因为胡适和陈衡哲分别在美国的两所大学留学,所以只能采取通信的方式约稿。而在此之前,胡适曾对任鸿隽说过“我诗君文两无敌”,胡适的意思是,我胡适的诗,你任鸿隽的文,足可冠于诸生之林。而任鸿隽曾将此话转告给陈衡哲。而现在胡适向陈衡哲约稿,陈衡哲自然心有不服,醋意浓浓。于是,陈衡哲这样回复:

“我诗君文两无敌”,其可舍无敌而他求乎?

陈衡哲的意思是,你和任鸿隽的诗文都已经是最好的了,何必还找我约稿呢?

胡适收到陈衡哲的信后,是这样回复的:

“细读来书,颇有酸味!”

陈衡哲收到来信后,回复道:

“请先生此后勿再‘细读来书,否则‘发明品将日新月盛也。”

胡适看到陈衡哲的来信后,深感陈衡哲笔锋锐利,才气过人。于是胡适又作打油诗致意:

不“细读来书”,怕失书中味。

若“细读来书”,怕故入人罪。

得罪寄信人,真不得开交。

还请寄信人,下次寄信时,声明读几遍。

类似的这种打趣斗智为彼此的生活增添很多乐趣。又如关于来信中称呼的问题,因为陈衡哲称胡适为先生,胡适要求陈衡哲不要这样称呼他:

你若“先生”我,我也“先生”你。

不如两免了,省得多少事。

聪明的陈衡哲,回信告诉胡适,她用的是英语的专指男性的“Mr”,并非中文里的老师的尊称。

所谓“先生”者,“密斯特”云也。

不称你“先生”,又称你什么?

不过若照了,名从主人理,

我亦不应该,勉强“先生”你。

但我亦不该,就呼你大名。

“还请寄信人,下次寄信时,声明要何称”。

这种你来我往的斗智斗勇主动权始终掌握在陈衡哲手里,以至于胡适甘拜下风,写诗告白:

先生好口才,驳我有口不能开。

仔细想来,呼牛唤马,阿猫阿狗,有何分别哉?

我戏言,本不该。

“下次写信”,请你不用再疑猜:

随你称什么,我一一答应响如雷,绝不敢再驳回。

陈衡哲和胡适的通信,彼此写打油诗,你来我往,充满情趣,彼此毫无隔膜感,仿佛多年老友,而此时他们之间实际上还没有见过面,因为他们分别在美国的不同大学留学。关于这段美好的时光,后来陈衡哲在出版《小雨点》时,胡适写序回忆了这段快乐时光:

我在美国的最后一年,和莎菲通了四五十次信,却没有见过她,直到临走之前(指胡适回国),我和叔永(任鸿隽)到潘莎大学去看她,才见了一面。但我们当初几个朋友通信的乐趣真是无穷。我记得每天早上六点钟左右,我房门上的门铃响一下,门下小缝里“哧”“哧”地一封一封的信丢进来,我就跳起来,捡起地上的信,仍回到床上躺着看信。这里总有一信或一片是叔永的,或是莎菲的。[1]endprint

陈衡哲和胡适彼此的白话诗实际上是后来胡适提倡白话文的一种前奏,一种酝酿。也正因为如此,后来胡适提倡白话文的时候,陈衡哲积极响应和呼应,并且亲自撰写白话文为胡适鼓与呼,从行动上和道义上积极支持胡适的主张。

二、同情胡适,撰写《一日》首开白话文小说之先河

1916年,胡适在海外开始提倡“文学革命”,可是响应的人寥寥无几。胡适郁闷着,写了一首《蝴蝶》诗,比喻自己的孤单无援: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胡适开始的文学革命,就是如此这般形单影只,孤苦伶仃,形影相吊。即便是一起留学的好友梅光迪等也不置可否。因为在当时那种背景下,整个中国语文学界还是死水一潭,暮气沉沉,大家仍旧沉浸在文言文的咬文嚼字之中,沉浸在“之乎也者、子曰诗云”的蒙昧状态之中。提倡白话文,几乎是被当作另类的,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胡适后来在《我为什么要做白话文》中说,他在美国的时候“努力要做白话诗的试验,心里只有一点点痛苦,就是同志太少了,‘须单身匹马而往”(《新青年》6卷5号)

但是,胡适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将自己关于文学改良的思考汇成《文学改良刍议》投寄给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而胡适的这篇文章正好与陈独秀的主张一拍即合,可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胡适的文章以及陈独秀在《文学革命论》中将胡适称之为“吾友”,最终使胡适一举成名,“暴得大名”,进而成为了新文化运动的领军人物。

陈独秀、胡适的两篇文章,使《新青年》揭开了现代白话文运动的序幕,《文学改良刍议》和《文学革命论》在国内几乎成为了有志青年的圣经,钱玄同、刘半农、沈尹默、周作人、俞平伯、汪静之等纷纷发表文章表示支持响应。白话文取代文言文,新文学取代旧文学逐渐成为时代的浪潮。而陈衡哲凭借自己自然的天性和自由的感觉,也开始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也为自己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争得了一席之地。

1916年5月,在北京的中国知识界和美国的留学生还在为文学革命争议的时候,陈衡哲率先在《留美学生季报》上发表白话小说《一日》。我们可以了解一下陈衡哲最初的白话文小说还没有脱离文言文的痕迹。下面是从文中随便截取的一段文字:

贝田走至一校店,购得糖食一包,且食且至图书馆。适梅丽自图书馆出,值贝田。

梅丽:“贝田,你又要不吃饭在此读书吗?”

贝田:“中饭?我早饭还没有吃哩。下午的功课一点也没有预备,哪里有什么功夫吃饭呀。”

梅丽:“当心,你要生病。”

贝田:“我倒情愿生病,那时我就可以到医院里去好好的睡觉了。”

图书馆中钟打十二下半。学生陆续散去。贝田独不出。

…………

以我们今天的眼光来衡量这段文字,自然有许多不符合现代汉语普通话的地方。但这是从写惯了文言文的笔法转向撰写现代白话文的开始,有许多文言文的痕迹是在所难免的。比如:文中的“走至”应该是今天的“走到”;“且食且至图书馆”应该是“一边吃一边走到图书馆”;“适梅丽自图书馆出”应该是“恰逢梅丽从图书馆里出来”等等。

胡适说:“《一日》便是文学革命讨论初期中的最早的作品。”实事求是地说,由于《一日》发表在美国,在国内影响极其有限,而且这篇作品和鲁迅的《狂人日记》相比,无论是作品的思想、艺术,还是语言表达都有一定距离,但是,它的价值主要是在于首开白话文小说的先河。《一日》仅仅是陈衡哲白话文小说的尝试,陈衡哲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一年之后,陈衡哲的白话文写作就达到了一个较高的水平。她的白话诗、童话、寓言、散文等都相继发表,同样起到了开山鼻祖的作用。[2]

三、陈衡哲的白话文作品充满自由向上的豪情,同时也有思想启蒙的意义

1917年胡适回国,担任《新青年》编辑,陈衡哲则满腔热情用白话文撰写文章给《新青年》投稿。这些作品,无论是诗歌散文还是儿童文学作品都充满着自由斗士的气息和豪情满怀的精神。如1919年陈衡哲发表的《鸟》,其鸟的意象自由无比,读来令人振奋:

我若出了牢笼

不管他天西地北

也不管他恶雨狂风

我定要飞他个海阔天空

只飞到筋疲力尽,水穷山尽

我便请那狂风

把我的羽毛肌骨

一丝丝的都吹散在自由的空气中

……………

这种热情洋溢的诗歌读来令人奋发向上,激动不已,给人以思想启蒙的作用。这首诗也仿佛是陈衡哲自己二十多年来的人生写照。陈衡哲多年来不就是这样不停的挣脱各种羁绊冲出重围而出国留学,飞翔自由的天空吗?

陈衡哲除了在《新青年》上发表诗歌之外,还发表了白话小说《小雨点》(8卷1号)、《波儿》(8卷2号),还发表了早期戏剧萌芽作品《老夫妻》(5卷4号)等诸多作品。陈衡哲“一九一八年九月在《新青年》杂志开始发表新诗的时候,尚无女性对新诗问津,冰心发表《繁星》则远是两年以后的事了;即使男性写新诗的也寥寥无几,而且陈衡哲的第一首新诗距离胡适、沈尹默、刘半农发表的第一批新诗,时间仅半年多。”因此,有学者认为,陈衡哲在新诗史上的地位也是当仁不让的拓荒者。[3]

四、胡适和陈衡哲等发起的白话文运动最终促成了中国语文政策的改变

与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刘半农等新文化运动人物的影响比较起来,陈衡哲似乎没有他们的名气大,但是作为民国时期第一批庚款女留学生,作为中国第一个主动撰写白话文的女青年,尤其是作为胡适的好朋友和任鸿隽的女朋友,当初连续在《新青年》上发表多篇白话文作品,其对当时及后来的白话文和国语的意义和影响,我们则不可忽视。

正是因为有了陈衡哲和胡适、任鸿隽用白话文的不停打趣逗趣,正是因为有了陈衡哲的积极响应,其撰写的小说、散文、诗歌和儿童文学作品,使白话文在社会上的影响越来越大,从而直接影响到国语运动和白话文运动合流,最终在陈独秀、胡适、蔡元培、鲁迅、钱玄同、刘半农、周作人等人的努力下促使北洋政府教育部在1920年训令全国各国民学校将小学一二年级国文改为语体文,实际上就是由文言文改为白话文。这是北洋政府时期国家语文政策的一次重要调整,其影响深远。在中国语文政策具有历史意义的转变中,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鲁迅、周作人、钱玄同、刘半农、陈衡哲、俞平伯、沈尹默、康白情、汪静之……他们最初的文学创作也都是在《新青年》上发表的,他们是这个政策转变的推手。正是因为他们把白话文作为书写书面语的工具,从而为汉语的现代化和规范化做出了历史性的贡献。正是《新青年》培养的作家作品的推动,才有了国语教科书的内容和国语的标准。endprint

也许在北洋政府教育部将国文改为语体文的过程中,陈衡哲作为一个女性所起的作用是有限的,但是,作为一个敢于挣脱各种羁绊闯天下的女性,而且也对白话文很有兴趣的女性,尤其和胡适是很好的朋友,可以说,她对胡适推行白话文产生了直接作用,从而对教育部颁布国文改为语体文产生了间接作用。至此以后,推广白话文,推行国语成为时代的潮流。

胡适曾经评论过陈衡哲作品在新文学运动史上的地位时说:

“当我们还在讨论新文学问题的时候,莎菲却已经开始用白话文做文学了。《一日》便是文学革命讨论初期中最早的作品。《小雨点》也是《新青年》时期最早的创作的一篇。民国六年以后,莎菲也做了不少白话诗。我们试想那时期新文学运动的状况,试想鲁迅先生的第一篇创作——《狂人日记》——是何时发表的,试想当时有意做白话文学的人怎样稀少,便可以了解莎菲的这几篇小说在新文学运动史上的地位了。”[4]

回首看清末民初知识分子掀起的白话文运动,其直接动因源于救亡图存,而其更深远的目标则是民族国家精神的改造,最终为实现国家的富强和民族的现代化。正如旷新年所说:“白话文运动作为中国语言的时代变革,是和国家的现代化运动联系在一起的。无论是五四还是晚清的白话文运动,都伴随着现代化运动的高潮。”[5]所以,我们今天在享受着白话文给我们生活带来方便时,我们不能忘记一百年前一批志存高远的爱国知识分子所开创的筚路蓝缕之功,也不能忘记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杰出的曾经是那么叛逆的常州籍女性——陈衡哲对白话文开风气之先的功劳。

(本文为国家语委2014年科研项目“民国时期苏南语言学家对国家语文政策影响的研究”[编号:YB125-94];国家社科基金“民国时期江南语言学家对中国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的影响”[编号:15BYY049]。)

参考文献:

[1]王玉琴.一日西风吹雨点——陈衡哲传[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

社,2015:88.

[2]王玉琴.一日西风吹雨点——陈衡哲传[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

社,2015:105.

[3]陈学勇.新诗史应予她一席之地——陈衡哲诗歌漫谈[J]南通师

专学报,1993,(1).

[4]郭建荣.北大的才女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5]旷新年.胡适与白话文运动[J]中国现代文学丛刊,1999,(2).

(赵贤德  江苏常州 江苏理工学院中文系  213001)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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