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树
2015年9月2日和3日,张火丁在美国纽约林肯中心分别演出了《白蛇传》和《锁麟囊》,场场爆满。9月6日,张火丁移师加拿大,在多伦多密西沙加市的演艺中心演绎经典剧目《锁麟囊》,更为火爆,以至于在闭幕阶段,加拿大的观众们“不依不饶”,幕布“五落五起”。而早在2015年2月,张火丁在上海大剧院演出《锁麟囊》时,剧院不得不推出一张身份证只能买两张票的限购方式。对于清冷的京剧票房来说,张火丁是一个谜一样的存在。
盯着对岸,就会忘记脚下的深渊
1971年元宵节,张火丁出生于吉林白城。父亲张一戏校毕业,就职于白城文工团,后来调到评剧团。哥哥张火干四五岁时就表现出戏曲天分,会拉“云手”、演小毛岸英,8岁考上戏校学京剧,是妹妹心中的榜样。
父亲一度怀疑把张火丁的名字取坏了,火里淬丁,一听就很辛苦。幼年的张火丁表现出对京剧的强烈兴趣,父母鼓励她考戏校,但这条路的曲折程度超过了想象。
10岁开始,张火丁连考三年吉林省戏校京剧科,每年都失败。没人认为她有学京剧的优势:她声音略沉,身形也不算好,五官中正,但过于清淡,存在感不强。然而张火丁丝毫不放弃,选择了“曲线救国”。13岁,她进了天津廊坊市评剧团,唱着评剧,心里爱着京剧,练着评剧的大嗓,再偷偷地吊京剧需要的小嗓。张一来看女儿,张火丁要他带自己坐七个小时火车去考辽宁锦州戏校。张一心绪怅然:再考不上怎么办?要不要告诉女儿,也许我们不是这块料?
几番思量,父亲做了一个孤注一掷的决定:回到廊坊,帮女儿把评剧团的稳定工作辞了,在北京请了位叫王兰香的老师给女儿做一对一的京剧辅导。这就是父亲的支持,让张火丁在扔了铁饭碗又没学可上、最有可能沮丧与惶惑的时期里,仍然和自己的爱好忠实地在一起。
有一天,张一在《戏坛》杂志封底看到天津戏校校长马超的名字,他给对方写信,大意是:小女酷爱京剧,已辞职在家学戏,目前会唱两出剧目,希望能进贵校深造,望校长可怜天下父母心,成全小女一生心愿。1986年,15岁的张火丁终于成为天津戏校京剧科的一名插班生。她被安排进一个代培班,同学普遍比她小两三岁,都已正经学了起码两年戏。张火丁成了戏校历史上第一个自费生,也是最勤奋的一个。
年方二八的年纪,张火丁的执着与年龄严重不符,但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子——盯着对岸,就不会在意脚下的深渊。
命运总有一场隆重而神秘的安排
从天津戏校毕业后,张火丁和哥哥被分配到了战友京剧团。这是一个有些边缘的剧团,没多少演出机会,年轻演员几乎无事可做,兄妹二人每天唯有练功。在可见的时间里看不到未来,但兄妹俩丝毫不焦虑,泡在空荡荡的练功房里,日复一日。有时,哥哥问妹妹:“你着急不?”这个在哥哥眼里笨嘴拙舌的妹妹面无表情地对哥哥说:“我觉得练在自己身上,谁也抢不去。”妹妹说这句话时,哥哥很想哭,不是难过,而是庆幸妹妹内心如此强大,这份坚定让他对那摸不到的未来充满信心。
在天津戏校后期,张火丁开始比较专注地学习程派,她并不细亮的嗓音,和偏于颓郁、剑走偏锋的程派更为相称。程派青衣里,她最崇拜的是当时侨居美国的程砚秋(程派创始人)亲传弟子赵荣琛,后者68岁饰演《荒山泪》的录像被张火丁看了无数遍。就在那段她反复观看赵荣琛的录像带、独自揣摩的日子里,突然接到程派艺术研究会的电话,对方问她是否愿意跟赵荣琛先生学戏。张火丁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惊得半天说不出话,她至今认为,这是命运对自己最隆重而神秘的垂青。
第一课,赵荣琛就教了《荒山泪》。在录像里推敲过干百遍的动作出现在面前,张火丁“连话都不敢说”,在心里的神面前,她永远只敢坐一条椅子边。赵荣琛老师家的沙发背她从来都不曾靠过一下,有种敬畏从心蔓延至肢体。以至于师父去世二十多年之后,再提起他,作为赵荣琛的关门弟子,张火丁依然会下意识地挺直腰板,一脸严苛。
1998年,张火丁调入国家京剧院,张火干也随即转来。两年后,院里提议,给张火丁成立工作室,建立个人品牌。工作室最初只有他们兄妹俩和一个胡琴师。一个偶然的机会,山东一个地方剧院庆祝百年,有人找到了张火干。兄妹俩于是从三团借了十几个人,背着服装,赶往济南,张火丁主演。没想到演了两场,大获全胜。团里之前有七个月没发工资,这两场戏的收入把欠职工的钱都发了。
回到北京,工作室被邀请参与电视剧《青衣》的拍摄。至此,工作室演出密度很大。一年大概有一百场,到一个地方演两场,剩下的时间全在路上。其中的辛苦,张火干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害怕。可是,张火丁对此反应淡然,她只对自己的戏专注,其他的事都不放在心上。
戏评人朱秀亮第一次看到张火丁的表演是在电视上。那是1994年,其时23岁的张火丁名不见经传,挥着水袖认认真真扮着《锁麟囊》里的薛湘灵。朱秀亮是河北人,从小听着戏长大,他看了几分钟,已预料到这位年轻的青衣会有一个不可限量的未来。首先是她的极度规范,所有的唱念做打,毫无随意性,没有流露出一丝懈怠。其次是她的气质,一个字:静。
不是悄无声息的静,而是水滴石穿的静,“隔着荧屏都能传递出来”。
“她就是京剧界的王菲啊。”十年前,央视戏曲频道主持人白燕升,凭着一双毒眼把张火丁给归了类:拥有最大公约数的受众,以及,以某种看起来并不热情讨好的姿态赢得了普遍喜爱。
站在泥里,仰望月亮
尽管舞台上的张火丁赢得越来越多的关注,可生活中的她,低调到令人抓狂的地步——家里没有电视,不会上网,没有微信,很少接受采访。粉丝在网上为她建了个论坛,名叫火之丁丁。有人将网友对她的评价打印给她,她看了,不置一言。这份高冷丝毫不影响她的票房。重要的是,在整体上沉默、微小、喑哑的戏曲市场,张火丁是火炬一般的存在。绝大部分戏曲演出有赖于政府的补贴,只有她有着如流行歌手一样的票房号召力。她吸引的不仅仅是京剧票友,还有一大批现代意义上的粉丝——懂戏的人爱她的戏,不懂戏的人爱她的其他。
《游园惊梦》的导演杨凡曾从台北飞到北京看张火丁的演出。他记得当张火丁唱到《锁麟囊》的“春秋亭”一折,几乎每一句唱词都被台下的喝彩声淹没。五次谢幕、两次加唱,这是京剧吗?疯狂的观众看起来更像是在参加偶像歌手的演唱会。杨凡后来在他的新书《浮花》里写,剧场里,不少人拿着手机拍照,一开始让他觉得打扰,但当他回过头,看到满场年轻的脸时,他先是感到震惊,继而开始原谅。这是青年们的方式,他们看戏、拍照,发到社交网络上,在朋友圈“重放”,完成二次传播——而京剧能有多少机会变得这么年轻?
2015年9月,张火丁将京剧带到了纽约林肯中心。寇克剧院的2500张票一早售罄,《纽约时报》称她为“北京来的大明星”,用的是和1930年报道梅兰芳访美演出一样的口吻。
出版人张立宪自称是个严重偏科的戏迷,偏爱老生,并不关心青衣,直到一次别人送了套张火丁《春闺梦》的戏票。那晚,他坐在长安大戏院狭窄的座椅上,看着台上那人水袖来回间只有两掌那么薄的侧面身影,如坠梦中。2006年,天津戏校五十周年校庆,张火丁应邀回母校演出。这是张立宪第三次在现场看《春闺梦》,当四周的掌声像潮水一样涌起,他无法不想起电影《霸王别姬》里,程蝶衣和段小楼第一次见识到角儿那幕情景。他在发给朋友的短信中如斯说:一种和一个角儿生活在同时代的荣幸,好听惨了!
也是这场演出,让张立宪起了要给张火丁做一本画册的念头。他坐在剧场里,不断被内心涌起的一种近乎痛惜的伤感情绪打扰,美的绝对如同它绝对的易逝,他想保留它们,哪怕以非常奢侈的方式。
斥巨资为偶像做一本书,算不算人类追星史上最痛快的行为?从2006年开始筹备,到2010年初,《青衣张火丁》成书,张立宪为此前后投入四年,耗费超过100万元。
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张火丁?身处纷繁复杂的现代生活,也许很多人抱持这样一种心态:我可以走在泥水里,但我要看到天上有月亮。张火丁就是那轮月亮,高冷而执着得宁静,只对京剧这一件事痴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