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裔、文化与华裔父权正面形象的动态建构
——论华裔美国诗人李立阳的寻父诗学

2016-02-28 00:11张春敏
学术论坛 2016年11期
关键词:族裔华裔柿子

张春敏

族裔、文化与华裔父权正面形象的动态建构
——论华裔美国诗人李立阳的寻父诗学

张春敏

华裔美国诗歌创作始于19-20世纪之交,在20世纪80年代凸显其张力与影响力。很多华裔美国诗人的诗歌已登堂入室,成为美国文学经典。其中诗人李立阳的作品颇受美国文坛关注,他的诗集广为人知,多首诗编入美国中小学教科书以及其他美国诗集。在他的作品中,父亲是他作品的书写主题。父亲在李立阳的写作中,既是现实的存在和感情的依托,同时也是超验的存在,更是一种美学的实践。笔者通过对李立阳寻父诗学的剖析,向读者呈现作者如何以“父亲”为创作主题,真实阐述华人族裔性;同时分析李立阳如何通过对多元文化的有机融合而动态构建华裔父亲正面形象的创作过程。

华裔美国文学;李立阳;父亲;族裔;多元文化

著名华裔美国诗人李立阳(Li-YoungLee)在当代美国文坛是一个极重要且广受欢迎的作家。他的身世背景惹人注目:其曾祖父是中国的最后一位皇帝袁世凯,父亲李阔元在中国解放前当过毛泽东一年的私人医生,曾在印尼帮助建立起嘎玛利(Gamaliel)大学并成为总统苏加诺的医生,因为种种原因入狱一年,后全家开始逃亡,途径香港、澳门、日本、新加坡,历时五年最后定居在美国[1](P14)。大学毕业后,李立阳开始诗歌创作,成为笔耕不辍的诗人。从1986年至今他完成了4本诗集,1本回忆录,赢得数项文学奖,其作品入选两部大型主流文选《美国文学诺顿选集》和《希思美国文学选集》,多部作品入选美国中学和大学教材,成为美国当代最受欢迎的华裔美国诗人。他的诗销量一直很好,在近40年甚至超过了希威亚·普拉斯(SylviaPlath)。

作为华裔美国诗人,李立阳复杂的身世给予了他的诗作不一样的阐述的空间,一方面,各种文化背景,尤其是中美两国的文化在其诗作中冲突、砥砺;另一方面,其显赫的家世背景让他对于两种文化的贯通和继承与其他的华裔美国作家不同。不同于很多华裔美国作家,试图描绘新一代华裔对本族文化由厌恶、弃绝到重新被吸引和热爱的这种微妙历程,李的诗作里,中国文化往往占据着更为强势的地位,因此其作品中两种文化的冲突以及最后自然的融合就更加富有意味。同时,其家庭在其作品中就不再是被嫌恶或是怜悯的对象,反而成为他一直以来作品的根源[2](P98)。

李立阳的第一本诗集《玫瑰》出版于1986年。第二年他就获得了1987年纽约大学颁发的德尔默·施瓦茨纪念诗歌奖。诗集一面世即受到各方面的关注,其中有8首诗入选诺顿文选,多首入选美国中学和大学的语文教材。诗集也一度再版,行销不衰。在诗集《玫瑰》的序言里李立阳的老师、美国著名诗人杰拉德·斯特恩(GeraldStern)写到:“也许李作为一个诗人就在于他幸运地拥有了他的父亲和他的中国文化。”[3](P9)

在李立阳的多部作品中,他一贯的书写主题就是他的父亲——既是他的生身之父,也是他的文学之父。在李的书写中,他的父亲既是现实的存在、感情的依托,更是超验的存在与美学的实践。在李的“寻父诗学”中,他的父亲引领他在诗歌创作中不断对家园故国进行呼喊与召唤,甚至超越时空让他的诗歌美学达到超验主义的层面。

这部诗集自传成分较多,流露他对父母绵绵不断的思恋,对妻儿的挚爱;书写华人族裔性,中美文化交融以及构建华裔父权正面形象的相通、共存和互动发展。从某种程度上说,李立阳破解了美国主流默认的族裔性密码,挑战了主流文化的期待视野。

一、华人族裔性的真实呈现

华人族裔性在华裔文学中的表现是多样性,是华裔文学保持自身文学特色的一种特质。很多华裔作家屈膝于美国主流文化,满足主流文学对东方文化的猎奇目光,其作品中或是充斥着华裔课表形象、模仿弱势族裔性,或是对东方主义的过度夸大,使其作品陷入虚无的相对主义或是强化的本质主义[4](P218)。然而李立阳并未被美国主流语境的宰制下变得身不由己,而是巧妙地将华人族裔性巧妙地应用在其诗作中,一方面重释了弱势族裔的自我权利,树立自身宰制社会、历史、文化的权威;另一方面,将主流文化不欲为人知的阴暗面层层解码。

《玫瑰》诗集中的代表作《柿子》是备受瞩目的一首自传体诗,诗人通过柿子作为主线来呈现华人族裔性以及他跨文化的体验和感受。诗以诗人回忆童年教室里的一幕开头:

译文:

六年级的时候瓦尔克老师/掴了我的后脑勺,/要我站到角落里,/因为我不知/“柿子”与“精确”(两词的英文发音接近)/应当如何分辨。

柿子。这个是精确的。/熟了是软的,有些褐斑。/闻闻它的蒂。/如果是甜的,便有香味。

怎么吃呢:/不用刀,铺一张报纸。/轻轻拨开皮,别伤到果肉/嚼嚼那皮,吮吮它,

吞下。/现在,吃果肉,/真甜,/甜到心里。…

瓦尔克老师把柿子带到班上/切开/让每个学生尝尝/她所谓的中国苹果。/知道柿子并未成熟,我没吃/而是看着每张脸[3](P18)

李立阳非常巧妙地描写了他心中的“柿子”(persimmon)和“精确”(precision)的区别与含义。叙述者,一个六年级的华裔小男孩,因为弄混了两个单词的发音被老师进行了体罚。老师掴了他的后脑勺然后让他在教室角落罚站。对于外来的族裔-华裔,弄混非母语的第二语言是非常常见的,而作为主流的宰制者——老师,非但没有宽容之心,却对华裔——她心目中的“弱势族裔”的“无知”加以惩罚。但是,真正无知的恰恰是主流的宰制者,因为这个老师称“柿子”为“中国的苹果”并且把生柿子给学生吃。而看似弱小(只有六年级)而“无知”的华裔小男孩,却谙熟两者真正的区别,他非常精确地知道柿子熟了后是什么样子,如何精确地吃甜美的熟柿子,让甜美一直到心里。当他看到同学们分食老师带来的生柿子时,他没有吃,“而是看着每张脸”。他在等着看一张张因为生柿子的酸涩而变化的脸。

而华裔的脸,“东方”的脸,如艾琳.H.金(Elaine. H.Kim)所说:“东方”的脸,一个种族,必须是听话的,驯服的,有效执行决策者们的命令[5](P148-149)。然而李立阳的诗却发出让“决策者”感到不和谐的声音,李的笔下,他们的脸专断、无知甚至是扭曲的。李诗文中的讽刺让我们思考:是谁使“弱势族裔”弱势?是谁将“无知”“软弱”“麻木”的标签贴到了华裔族群身上?当主流用“族裔性”这种微妙的符号将“他者”重新编码,弱势族裔的自我阐释权就被掠夺了,主流社会的文化历史权威被层层树立。然而,李立阳却利用“族裔性”这种符号反其道而行之,将所谓的主流文化的无知、偏执、刻板细细刻画。让读者认真考量族裔性的真实含义,同时也是对所谓“族裔性”折射出主流意识形态和思维模式局限性的拷问。

二、多元文化的真正融合

美国一直标榜自己为多元文化的“大熔炉”,美国主流文化也一直宣扬“民主、自由、平等”的美国梦。但是这种一锅煮的大熔炉往往掩盖了少数族裔被欺负、被凌辱的历史。在这种熔炉里的多元文化并非真正的百家争鸣,而是一直被过度杂糅的文化,抹杀了华裔文学的独特性。正如黄秀玲(SaulingCynthisWong)所言:“若一味追随杂糅文化,将使弱势族裔更加弱势,杂糅所带来的流动性,将使本处于夹缝中的亚裔无所适从。失去仅有的话语空间。”[6](P112)因此相对独立的族裔性有助于保持华裔文献的活力,而华裔的潜能需要通过中国传统的文化元素与美国文化的融合才能得到激发。

诗歌《编辫子》讲述了儿子为爱人编辫子,是因为曾经看到父亲为母亲编辫子;

译文:

我俩坐在床上,你/在我两腿之间,背对着我,头/稍稍低着,那样我方便给你梳头/编辫子。我父亲/也曾这样对我母亲/就像我如此对你…已然如此的此时,编好的辫子,在时间中/散开自己,却又必须再被/编起来,在时间中/却又抵制时间。于是我/每天给你编辫子[3](P57)。

诗人的妻子多娜是个白人,虽代表美国主流文化,却因为“妻子”的这个角色以及对丈夫的爱,接受丈夫教的中文。而诗人自身,由于出生在雅加达,后随家人漂泊多个国家最后定居美国,与祖先的文化有一定的隔阂,然而他的家庭背景、他自身对中国文化的执着以及对不同文化的理解,使他成为一个真正文化的融合器。而他的母亲代表的是中国独特的文化,她用她特殊的方式为她的孩子解开祖先文化的迷雾,用她的宽容和爱告诉诗人族裔的差异不代表阶层的高低,人们在相互交流中彼此吸取所需,互相学习。如诗中所示,儿子在课堂因为混淆“柿子”和“精确”的读音而受罚后,母亲告诉儿子,“每个柿子里面都有一个太阳,金光闪闪,如同我的脸蛋”[3](P18)。而多元文化的融合正是如此:彼此融合,视野交错,多彩纷呈,认同不同的文化,丰富彼此的认识。李立阳对多元文化的处理非常巧妙,他向读者呈现出各种文化元素的交融和冲突,而非确定的界限,努力消除文化流动间的僵化和限制,真正做到了多元文化的有机融合。

三、“寻父”诗学与华裔父权正面形象构建

“寻父”是美国华裔文学重要的创作主题之一,在华裔美国人眼中,父亲既可以是延续血脉的肉体存在,也可以是故国的精神寄托,更是一个人从幼稚孩提到漫长成熟中不可以缺少的心灵向导。对于华裔而言,父亲不只是生之父,也是精神之父和灵魂之父,更是华裔作家的文学之父[7](P19-23)。

李立阳的诗集《玫瑰》中主要的书写主题是父亲,父亲在李的书写中,既是现实和超验的存在,更是感情的依托。父亲引导着他在诗歌中对家与国不断地追寻,由此形成他的“寻父”诗学。他在《柿子》的后半部分写道:

译文:

最后意识到

双眼终将失明,

父亲整晚在那坐着

等待一曲歌,一个鬼魂

我递给他柿子

圆鼓鼓,沉甸甸,如悲伤一般

甜蜜蜜,如慈爱一般

今年,在光线昏暗

父母家的地窖,我翻找,搜寻

我所丢失的。

父亲坐在疲惫的木台阶上。

黑色的拄杖在两膝间,

手叠着手,紧握杖头。

他是如此高兴,我回到家中。

我询问他的眼睛,愚蠢的问题。

“都看不见了”他回答我

在毯子下,我找到一个盒子。

在盒子里,我找到三轴画卷。

我坐在他旁边,慢慢为父亲打开

三卷画:

芙蓉花叶和一朵白花,

两只神气的猫咪,

两个柿子,沉甸甸,仿佛要从画布上滚落下来。

他举起双手轻触画布,

问我“这是哪幅?”

“这幅是柿子,父亲”。

“哦,狼毫笔尖在丝绸上的感觉,

强度,力道

手腕的精确性。

我画了几百遍,

闭着眼。这些是我失明后画的。

有一些东西从不会离开你:

你爱人头发的味道

柿子的质感,

在你手中,成熟的重量。[3](P19)

诗文描写了李父在失明的状态下仍能精确地画出柿子,这得益于父亲失明前千百次的练习。父亲通过盲画告诉儿子画画的精髓以及做人的道理,既不能忘本,即传承中国的传统文化,也要行其新环境下的生存之道,即接受并吸纳西方文化。

在李立阳的诗作中,李父代表了历史赋予他人生的全部意义;他的大部分诗借助对父亲的描写,颠覆美国主流文化臆造的华裔父亲形象,摒弃华裔父权的阴暗面,重塑了华人形象,发挥华裔父权正能量。无需编造神话,无需推倒重建,李立阳用细腻的笔调,书写一个真正伟大的中国父亲:儒雅,睿智,坚强、浪漫。这既是一个强大的血缘父亲形象,更是一个积极正面的华裔父权形象。正是这样的父亲可以纠正东方主义对华裔的偏见,让西方读者认识到华裔男性和白人一样具有男性的阳刚气质,甚至更加聪明,更加高尚,华裔同样是美国历史的缔造者,华裔理当是美国以及美国文化的一员。

四、动态构建取代简单杂糅

《柿子》以“柿子”和“精确”开头,以“柿子”和“精确”结尾,里面包含的诸多因素,如族裔、文化、历史、父权等等,呈现出的是一种动态的构建形式,而非简单的混合杂糅。李立阳的双语文化语言背景使他的创作具有多角度,他的跨文化的经历使他的诗内容相当丰富,书写着他在两种文化的交织中的成长和感悟[8](P67)。《柿子》中的各个人物:瓦尔克老师,我,多娜,母亲,父亲有着不同的年龄、身份、背景、观念和信仰,对于这些人物事件的处理,李立阳不是简单铺陈,为控诉族裔歧视而刻意编排杂糅;而是用开放的创作态度和多角度的创作视角将多种人物和因素动态构建,以柿子为媒介,将不同的时空串联起来,使时空不再是单一的、稳定的、线性的,而是分离却又融合下的断续动态,使诗作内容丰富、生动、形象而意义深远。

诗文从六年级瓦尔克老师扇了“我”的后脑勺,到“我”教我的妻子中文,到我母亲为幼小的我用纱织小鸟,到瓦尔克老师在班上切没熟的柿子到父亲去世后,在阁楼上发现被遗忘没熟的柿子,最后到父亲盲画柿子几百遍以及对儿子的教导;诗人对时空的处理是跳跃的,多维度的,动态的。虽然诗人与故国文化有所阻断,但是那些看似遗忘的单词并没有消失,这些词进入到诗人的记忆库。在美国小学的经历,使他唤醒了对柿子的精确记忆,他的误解变成了美国老师行使暴力的理由,然而他没有承认这种错误,而是用他的想象把不相关的事务联系起来,如“纱和鹪鹩”来对比“柿子和精确”,而后将“我”知道怎么吃好吃的熟柿子与在班上看到同学们吃生柿子而默默无语的时间并置,以及将父亲过世后发现干干的生柿子的苦涩与父亲失明后熟练地画成熟柿子并置起来。通过这种动态构建,李立阳对华美族裔性,中西文化碰撞,华裔父权进行了独特阐释。“柿子”如同一个时空穿梭机,使时间和空间反复融合与消解,带着读者穿越梦与醒、昼与夜、回忆与想象以及现实的时空,感同身受诗人对家对亲人之爱,对身处文化边缘的华裔美国人不知何处为家的悲情以及他对自我的文化反思。

五、结语

李立阳的家庭背景成就了他独特的思想情感,他以他独特的创造力把亲人之间的关爱、把小家庭与历史、与对故国的思恋以及对自由平等渴望的现实联系起来,其产生强大的艺术感染力是其他华裔诗人难以企及的。他认为,世界万物在冥冥之中,皆由一个总的起因促成,诗歌亦然。他说:“诗似乎对万事万物有360度或者球面的观察,那就成就了诗歌意识。”[9](P116)李立阳的《柿子》正是他通过对童年记忆、当下感怀、对亲人的思念以及对华裔美国人现状的焦虑的描写,以他强有力的情绪和想象力,超越时空表现他的诗意和自我。正因为如此,李立阳在美国文坛地位蒸蒸日上,声誉日隆,受到主流文化愈来愈多的青睐;他的诗也畅销美国,经久不衰,触及和抚慰更多读者的灵魂。

[1]Li Young Lee.The W inged seed,A Remembrance[M].New York:Simon&Schuster,1995.

[2]单德兴.故事与新生:华美文学与文化研究[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9.

[3]Li Young Lee.Rose[M].Rochester:BOA Editions Lim it-ed,1986.

[4]A licia O tano.“R itualsof M othering:Food and Intercultural Identity in Gus Lee's China Boy”,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 in the International Context:Readingson Fiction,Po-etry,and Performance[M].Ed.Rocio G.David and Sam iLudw ig,Hamburg:Lit,2002.

[5]Kim,Elaine H.“Defining Asian American Re alities Through Literature.”The Nature and Context of M inority Discourse.Eds.Abdul R.Jan Mohamed and David Lloyd [M].New York:Ox ford Up,1990.

[6]W ong,Sau-Iing Cynthia.Reading 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From Necessity to Extravagance[M].Princeton,NJ:Princeton UP,1993.

[7]肖画.文学正典与文化间离——美国文学场域中的华裔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

[8]W illiam Logan.The real language ofmen[M].Verse Ch-ronicle,2002.

[9]Arthur Sze.“Response,”Yellow Light:The Flow ing of Asian American Arts.ed.Amy Ling.Philadelphia:Temple Up,2000.Zhou,X iao-jing.“Inheritance and Invention in Li-Young Lee’s Poetry.”[J].MELUS 21.1(Spring 1996).

[责任编辑:刘烜显]

张春敏,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湖南长沙410083

I712.072

A

1004-4434(2016)11-0138-04

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跨界与融合:全球化背景下当代华裔美国诗歌创作主题研究”(13WLH582);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当代华裔美国诗歌创作主题研究”(15YJC752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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