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倩,胡旭
清代女诗人的“悼夫诗”现象及其成因述考
——以钱守璞、方韵仙、顾春为中心
胡倩,胡旭
文章以钱守璞、方韵仙、顾春三者为例,分析清代女性诗人“悼夫诗”的思想内容和艺术特征。清代女诗人的“悼夫诗”现象形成有其深层原因和社会背景:由于良好的家庭教育和社会文化氛围,清代女诗人具有普遍较高的文学素养、自觉的创作观念;清代女诗人早寡现象明显。文章还由相关“悼夫诗”的别集序跋证明了清代时人认可“悼夫诗”属于“悼亡诗”之列,而非“悼妻”专属;并且由“悼夫诗”的相关信息说明了清代女诗人主体性与保守性并存的特点。
清代;女诗人;悼夫诗;成因
“悼夫诗”①关于悼亡诗,从广义上说指悼念亡者的诗歌;狭义上说专指丈夫悼念亡妻的诗作,但当代学界对其有所扩展,本文的“悼夫诗”概指妻或妾悼念亡夫之作。自古有之,如《诗经》中的《唐风·葛生》;南朝刘令娴《祭夫徐悱文》;唐裴羽仙《哭夫二首》;宋李清照《偶成》、孙道绚《醉思仙·寓居妙湛悼亡作此》、无名氏《菩萨蛮》;明孟淑卿《悼亡》、薄少君《悼亡诗》八十一首、顾若璞《悼亡诗》七首、商景兰《悼亡》二首、倪仁吉《悼亡》、神一《悼亡》、孟蕴《悼夫二首》《灵泉悼夫》《挽夫》、杨文俪《白门哭夫》等等,但由于古代女性作家不被重视,“悼夫诗”作品整体数量有限,再加上潘岳、沉约、元稹、韦应物、顾炎武、王士祯、赵翼、梅尧臣等男性作家“悼妻诗”所取得的巨大成就,“悼夫诗”长期未引起学界足够重视。不过,近年来,也有不少学人如王立、尚永亮、周明初、胡旭等提出其重要性②王立《古代悼亡文学的艰难历程——兼谈古代的悼夫诗词》:“悼夫,广义讲当也在悼亡之列。宋代后就有径直冠以‘悼亡’来悼夫的。夫妻彼此虽互为伴侣,但在男性为中心的文化里,悼夫却与悼妻大有区别。最突出的一点莫过于数量极少,这多半由于女性能操觚援笔者不多;而悼夫之咏罕见又因礼教所规定的‘寡妇不得夜哭’的禁忌有关。”尚永亮《十年生死两茫茫——古代悼亡诗百首译析》前言里强调“悼夫诗”的存在并给出三大理由:“如果从严格意义上讲,将‘悼亡’作为夫悼亡妻的专称是不合适的。”周明初《“悼亡”并非悼妻的专称——读明代六位女诗人的<悼亡>诗》:“以为写作“悼亡诗”是男性诗人的专利,并进而认为“悼亡”是悼妻的专称。因为大多数的研究者是男性,大多数的研究成果是男性取得的,这实际上形成了一种“男性话语霸权”(套用时髦的说法),对“悼亡”及“悼亡诗”的认识,也正是如此。现在应当是纠正这种说法的时候了。”胡旭《悼亡诗史》:“长期以来,女子悼夫也是一种常见的现象,性质上与男子悼亡妻妾相类,这无疑也应归属于悼亡之列。”,表现了学界对“悼夫诗”的逐渐关注。
近年来,随着《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明清妇女著述汇刊》,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李雷主编《清代闺阁诗集萃编》、肖亚男主编《清代闺秀集丛刊》等学术著作的问世,清代女性诗人别集也得以大量出版,笔者翻阅清代女性别集时发现其中含有不少的“悼夫诗”且艺术成就突出,本文以钱守璞、方韵仙、顾春三者为例,分析清代女性诗人“悼夫诗”的思想内容和艺术特征,探讨“悼夫诗”现象形成的深层原因和社会背景,并由“悼夫诗”的相关材料探讨“悼亡诗”的范畴问题以及清代女诗人主体性与保守性并存的特点,以求为清代女性诗歌以及清代女性诗人的研究添砖加瓦。笔者学力有限,不当之处敬请学界指正。
钱守璞,字寿之,号莲因、莲缘、藕香,江苏常熟人,精通书画音律,陈文述女弟子之一,后嫁于张琪,为人恬淡朴素,生性淡泊,喜简约之风,著有《梦云轩诗》《绣佛楼诗稿》二卷等。她在丈夫逝世后所作的《悼亡》八首凄婉哀绝,令人感慨。
怜君生小历艰辛,百样坎坷錬此身。口腹累人生有玷,文章无命志难伸。耽吟纵酒忘多病,任侠挥金不患贫。见义必为言必信,陶然烂漫总天真。
忆君蜀道上青天,失恃趋庭信可怜。诗展蓼莪倾孝思,诗联棠棣感陈编。频仍家难归三径,蹭蹬身名剩一毡。落拓元瑜聊入幕,时虞世业堕前贤。
与君髫丱约为婚,两地尊人古谊敦。各自终天歌罔极,一般身世叹无根。坚持白壁开甥馆,不弃荆钗赘舅门。从此唱酬无间断,食贫食力总温存。
思君橐笔被饥驱,蓬背船唇惯道途。异地佣书累衣食,故乡失意恋江湖。新婚赋别怜春色,旧雨飘零感酒垆。十载依人无所遇,犹弹古调赏音孤。
哀君失恃尚髫龄,难挽春晖失影形。风木一摧伤寸草,白华三复愧葩经。贫无长策成流徙,家有重慈惜俜伶。合卺弥旬即迎养,萱帷聊代侍仪型。
念君坛坫早名驰,拔岳驱山笔一枝。才本济时安赋命,愁非寄内不吟诗。悔耽声律同词客,耻为簪缨作画师。若为饥驱常橐笔,棱棱丰骨逐时卑。
惜君腕底好烟霞,笔力能追元大家。随意拈毫皆入古,豪吟著纸总生花。锦江春色来天地,茂苑莺花灿物华。艺圃儒林骋三绝,倩谁作传志秦嘉。
哭君甚至挽无诗,聊纪行藏当诔词。浮世几时成解脱,夜台何处可追随。怕虚盟约生惭我,望振家声亟勉儿。此憾此悲何时已,天荒地老永难期。[1](P285-286)
组诗赞扬了其夫自幼历尽艰辛、学识渊博、画功了得,诗人对其夫的爱慕与欣赏之情跃然纸上,同时叙述了二人联姻的缘由、婚后的恩爱生活以及丈夫离世后诗人的无尽思念与遗憾,诗歌最后,诗人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望振家声亟勉儿”之上,感人至深。
方韵仙,江苏昆山人。其夫沈清范,字纯斋,清光绪二年五月卒于家,享年五十五岁。韵仙以诗哭之,作七绝十首,后又续作二十首,又续咏百余首,今有《挽纯斋夫君诗》一卷。《清代闺秀集丛刊》卷66《清代闺秀小传》即评曰:“为述德抒哀之作,情真而挚,语澹而哀,足见伉俪情深。”[2](卷66P84)今录其《挽纯斋夫君诗》30首如下:
同梦难鸣三十年,一朝分手赴黄泉。仓皇永诀肠空断,搔首茫茫欲问天。
一霎霜飞六月天,此身无病忽长眠。问君何事抛家速,究竟泉台也惨然。
锦绣才华付玉棺,门庭从此欠团乐。兰孙桂子同培植,可惜花开我独看。
思君何日整归装,即有魂归亦渺茫。此去定依慈父母,九原先我侍高堂。
长夜思君梦不成,何年重振旧家声。小庭依旧团乐月,偏照离人分外明。
一见遗容泪欲枯,丰神如旧不模糊。画工纵有玲珑笔,难画齐眉举案图。
我哭君时君不闻,伤心一旦竟离群。平时本拟同生死,今日偷生负却君。
我亦年华半百余,何堪支守旧门闾。未亡留得余生在,勉训儿曹读父书。
静守孤帏了一生,妆台愁听读书声。残编断简尘封满,检点遗文泪暗倾。
从古才全福不全,省闱七度让人先。生前未遂功名愿,留与儿孙续砚田。
避难频年返故乡,与君重理旧青箱。岂知家室才完聚,今日偏同梦一场。
料理田园事苟完,伤心堂上欠平安。向平愿毕君先逝,福到清闲共享难。
郡志欣闻纂述新,一编襄校费精神。岂知盼得全书就,不见当年秉笔人。
屡荷师门荐浙滨,衡才过海走风尘。而今撒手泉台去,仍作修文赴召人。
休文家世本同门,幸有先人手泽存。兰畹书香期勿替,半归弟子半儿孙。
物在人亡最惨心,不须遗子满籯金。传家赖有诗文富,考订凭谁是赏音。
尽道中年被酒伤,谁知临去尚康强。浮生若梦须臾事,错认仙乡是醉乡。
昨夜朦胧梦亦孤,魂归何处去寻夫。明知后有相逢日,怎奈临终一语无。
自顾年华近六旬,君亡举目看何人。于今无意居人世,全受全归了一身。
呌月哀鸿不忍闻,延秋馆内叹离群。三生石上精魂在,只恐相逢不识君。
寂寂闺房断唱酬,痛君花甲未曾周。此身已抱终天恨,何日能消万斛愁。
无聊独自抚瑶琴,弹出离鸾别鹄音。一种愁怀人不解,九原曾否鉴予心。
一曲骊歌唤奈何,思君泪比别君多。天心福善成虚语,忠厚如君尚折磨。
从此菱花镜不圆,照来只影总凄然。来生纵得成连理,难续今生未了缘。
暮暮朝朝泪不干,空劳儿媳劝加餐。眼前第一伤心事,月到圆时不忍看。
一日愁肠绕百回,白头未遂实堪哀。堂前纵有三牲祭,怎及当年酒一杯。
犹记千年七夕时,飞觞月下共吟诗。如今仍对纤纤月,举眼谁为问字师。
隔断人天路不通,空将血泪洒秋风。黄花送酒无心赏,此席同君不始终。
一枕游仙去不还,吴云遮断望夫山。千秋难继娥英女,泪染湘中竹叶班。
心绪无聊独咏诗,未曾提笔意先痴。莫嫌阃内无知识,黄绢翻题绝命词。[2](卷45P155-164)
组诗首先哭诉丈夫突然离世之悲,后回忆往昔家庭、夫妻间的和乐生活,再看如今只能独自侍奉高堂、抚养幼儿,团圆美满与形单影只形成鲜明对比;诗人看到过去的书籍与物品,恍如隔世,睹物思人更添忧伤;夫君已逝,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愿望只能在梦里达成,“昨夜朦胧梦亦孤,魂归何处去寻夫”,期盼在梦里相遇,更将诗人的深情展露无遗;梦里故人依在,醒来却只能饮酒长醉以解愁,思念夫君不知不觉已如痴如醉,真挚动人;而寡居之后月圆不敢看、美景无心赏的凄清、荒凉、孤单、寂寞、肝肠寸断般的生活令人不忍卒读。
顾春(1799-1877),字子春,一字仙梅,号太清,别号云槎外史、太清老人椿。原西林觉罗氏,满洲镶蓝旗人,鄂昌孙女,鄂昌获罪,冒姓顾氏,嫁于乾隆曾孙奕绘为侧室。多才多艺,尤工词作,著有诗集《天游阁集》、词集《东海渔歌》、小说《红楼梦影》等,八旗论词有“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之语。顾春婚后与夫伉俪情深、琴瑟和谐,生活幸福美满,但奕绘于道光十八年七月七日逝世,她与子女被婆婆赶出家门,靠变卖金凤钗得以维持生计,于是便有了这首《七月七日先夫子弃世,十月二十八日奉堂上命携钊、初两儿,叔文、以文两女移居邸外,无所栖迟,卖以金凤钗购得住宅一区,赋诗以记之》:
仙人已化云间鹤,华表何年一再回?
亡肉含冤谁代雪,牵萝补屋自应该。
已看凤翅凌风去,剩有花光照影来。
兀坐不堪思往事,九回肠断寸心哀。[2](卷33P150-151)
此诗描绘了满腹辛酸、生活困顿、寂寞孤独的寡居女性形象,回想过去的岁月静好、夫唱妇随与锦衣玉食,诗人备感肝肠寸断,而这一些变化的缘由都是失去了珍爱自己的丈夫,在男权占据主导地位的封建社会,顾春如其他寡居女性一样只能借诗歌倾诉内心衷肠。
翻阅清代女性别集,读者会发现其中含有大量的“悼夫诗”,本文限于篇幅,仅以上述三位女诗人的“悼夫诗”为例。毫无疑问,它们的出现都极具意义且取得了突出的思想或艺术成就。
第一,清代女性“悼夫诗”的悼亡主体呈现出鲜明不同,上述钱守璞的“悼夫诗”以丈夫为中心,诗中不可避免叙述了男性的生平经历、个性特征及贡献特长,读者亦从中了解到男性的相关事迹,如从钱氏《悼亡》八首中得知张琪幼年失恃,弱冠后遭翁大人之丧、曾赴蜀地侍翁大人之四川任、迎养外祖姑于家、作画宗元人,落笔古雅等信息,于是诗歌就与当时社会联系得更密切了。而方韵仙、顾春的“悼夫诗”则侧重抒发丧夫女性的悲凉感受,这不仅使诗歌情感更加丰富细腻,给人一种特殊的心灵震撼与感动,而且某种程度上体现出此期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关于这一点笔者将在下文中详细论证,此处不再赘述。
第二,女性诗人为表达她们的凄清感受,在“悼夫诗”中运用了大量的比兴寄托、情景交融、对比用典等手法,使整首诗呈现出完整的抒情体系。如钱守璞的《悼亡》八首采用白描手法,刻画日常生活里的丈夫形象,语言质朴无华却饱含深情,而今却再也见不到那曾经最亲密的爱人,悼亡之情由此凸显。方韵仙《挽纯斋夫君诗》30首中运用了黄泉、霜飞、玉棺、孤帏、残编、断简、遗文、旧青箱、孤梦、呌月、哀鸿、寂寂闺房、离鸾、别鹄等意象,带给读者凄清冷涩之感,读起来更添悲痛沉郁。该诗还多处运用典故,“一枕游仙去不还,吴云遮断望夫山。”化用传说中妇女思念不归的丈夫以至于化为“望夫石”的典故,表达了对亡夫的真挚思念与坚贞之志;“千秋难继娥英女,泪染湘中竹叶班”。借舜之二妃“泪染青竹,泪尽而死”的凄美爱情故事,令全诗顿显深沉哀婉。因此有时人大力为其《挽纯斋夫君诗》一卷作序跋并高度评价,如顾文彬说:“其妻方氏亦才女也,君殁后著挽词若干首寄余阅之,嗟夫,倡随之乐陶陶数十年人生得此,盖寡以视之夫中流髧髦青年矢志同此惨怛宜可少杀而乃一往莫御之情,有言之不足且长言之者可想见其伉俪之笃。”[2](卷45P143)长洲陶然曰:“然而是诗也,有泣有诉,有呼有踊,有絮语有放声长号,作者固不自知其为诗而读者亦无由辨其是血是泪是墨也。而犹规规焉,绳以体例也,所谓刻舟者非耶?”[2](卷45P146-147)杨引评道:“情真而挚语淡而哀,诔词定于展季之妻祭文作自徐悱之妇于古人何多让焉,况复丸熊画荻教子有成,则君为不死矣。”[2](卷45P149)冯芳植赞:“师母方夫人哭夫诗者乎,当其咏絮才高颂椒体妙以扫眉之才子嫁上头之夫婿。”[2](卷45P151)孙文杓称:“读其缠绵悱恻之音,若综表兄之一生性情学问檃栝出之,语挚意深,令人雒诵慨然增伉俪情焉。”[2](卷45P153)再如,顾春的《七月七日先夫子弃世,十月二十八日奉堂上命携钊、初两儿,叔文、以文两女移居邸外,无所栖迟,卖以金凤钗购得住宅一区,赋诗以记之》也整首采用今昔对比以抒哀情的手法,实乃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如前所述,清代女性别集中出现了为数不少的“悼夫诗”且成就突出,那么,形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什么呢?这还应从如下几个方面加以分析:
(一)清代女诗人良好的教育背景与社会文化氛围熏陶
在清代,诗坛出现了一大批才华横溢的女性诗人,如《清代闺阁诗人征略》一书收录女性诗人1262名,《历代妇女著作考》一书收录3671人,难怪易顺鼎会感慨:“所传名媛,不少诗家,至于有清,遂臻极轨。”[3](P1)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女诗人大多是出自名门或官宦之家的闺秀,从小便受到了良好的家庭教育,诗词创作更是名门闺秀教育的重点,良好的家庭氛围再加上父女、兄妹、姐妹之间的唱和交游、互相切磋,她们的诗艺便得以极大提高。即使在出嫁之后,她们也会跟门当户对的夫君酬唱赠答、互相砥砺,因此清代出现了如席佩兰与孙原湘、王采薇与孙星衍、陆韵梅与潘曾莹等等“伉俪诗缘”之佳话,这又是女性诗人创作的又一提升契机。而名门闺秀由于良好的物质条件也有了更多的诗集刊刻机会,因此她们的诗歌更易于流传后世。另外,清代名媛不仅在家族内部得到了读书、创作、刊刻诗集的机会,其时女性“拜师学诗”之风大兴,袁枚、陈文述、钱谦益、毛奇龄、杭世骏等都招收女弟子并鼓励她们进行文学创作,男性的支持与提携也为名媛们的诗歌创作提供了有力指导。正如沈善宝在《名媛诗话》自序中说:“窃思闺秀之学与文士不同……生于名门巨族,遇父兄师友知诗者,传扬尚易;倘生于蓬筚,嫁于村俗,则湮没无闻者不知凡几。”[4](P548)冼玉清也在《广东女子艺文考》后序中还指出女性作者成名的根源:“其一名父之女,少察庭训,有父兄之提倡,则成就自易。其二才士之妻,闺房倡和,有夫婿为之点缀,则声气易通。其三令子之母,济辈所尊,有后嗣为之表扬,则流誉自广。”[5](P1)这说明,绝佳的家庭、社会环境与条件是女性诗人出现的前提与基础。
而上述的钱守璞、方韵仙、顾春等无一不是出自名门或受到名师指点。钱守璞出身大家,因此受到了较好的教育,她在《绣佛楼诗稿》自序中说:“予幼承先君子之教,自六七龄即授以书,十余岁即喜吟咏,先君子甚爱怜之,业未就而失怙矣,悲哉!家虽贫,遣书尚伙,予兄轶群茂才教之,读麤知六义兼习绘事。”[6](P235)其家庭里的诗酒唱和十分常见,外甥女何袆为《绣佛楼诗稿》作序时说:“姨母不弃愚陋,殷勤教诲相赏在言语之外,登山临水,饮酒赏花,尝侍左右,间以所作呈政,姨母顾而乐之。”[6](P234)钱守璞出嫁后,又与夫婿砥砺切磋,《绣佛楼诗稿》自序中说:“于归后日侍外子砚席蓬门竹径淡然无求,时以诗相切劘外子,时橐笔远游为诸侯座上客,倦游则归,予主中馈而吟仍不辍。”[6](P235)另外,她还受到了男性老师的指点与提拔,《绣佛楼诗稿》自序中说:“间尝奉教于从父梅溪先生曰:诗不贵袭迹,亦不尚矜持,强立门径,惟诗中有我乃可以传。又尝奉教于姻丈陈云伯先生曰:予闻之阮云台师云‘诗之工者不尽,从诗必出也。……’予每有望洋之惧,而二先生固诗中之作者也。”[6](P235)作为陈文述弟子“碧城仙馆女诗人”之一,其诗歌创作的风貌与陈一脉相承,如陈文述主张作诗应发乎心灵,不事雕琢,他曾说:“盖用笔之道,正写不如侧写,实写不如虚写,浑写不如碎写,浓写不如淡写,写阔大处不如写纤细处,写繁缛处不如写幽冷处。”[7](P56)以追求自然、清秀。而钱守璞也推崇性灵派的诗歌主张,纵观钱守璞诗歌,语言通俗浅近,意境豁达淡雅,多用白描手法,无论是“碧花红穗绘新秋,晓起桐阴露欲流。忆到清贫犹自慰,不曾典却玉搔头”(《偶成》)[1](P287)。“葱韭瓜姜杂菜畦,药苗野草望中齐。好邀月色兼山色,乱石墙垣故筑低。”(《清明即事》之七)[1](P266)均流露出淡淡的田园气息,因此袁绶为《绣佛楼诗稿》题词中云:“见示大集中有题随园女弟子诗四律,超超元著飘飘欲仙,知其倾倒余先祖随园先生者至矣。诸作皆工秀绝伦,瑞启芝田九光发彩,花开兰畹十步生香。”[6](P234)而她与汪端、管筠、文静玉等人之间的交流唱和也对其创作影响极大,以上诸家无一没有“以笔传心”之作,正如沈凤为《绣佛楼诗稿》题词中评价道:“秋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诗境似之……吟与余侍主人砚席之暇相与论诗,不意又得导师于闺阁,何幸如之。”[6](P234)
同样,长洲陶然评价方韵仙:“女史以名媛归硕彦琴瑟唱和已三十余年,而里党戚姻罕有知其能诗者,则其不欲以才自见也。”[2](卷45P145)从中可见伉俪和诗之一斑;而顾春更是出身满族贵胄,衣食无忧,除了在家与父亲鄂实峰、兄长鄂少峰、妹妹霞仙皆能唱和交流外,与夫君奕绘更是经常唱和以交流情感。也就是说,正因为良好的家庭教育和社会文化氛围,清代女诗人才能具有足够的文学素养与自觉的创作观念,从而有足够能力在悲伤之际写下缠绵悱恻的“悼夫诗”。
(二)清代女诗人早寡现象明显
如果说良好的家庭教育和社会文化氛围是女诗人创作“悼夫诗”的前提与基础。那么,清代女诗人早寡现象十分明显则是“悼夫诗”大量出现的直接诱因。
在我国古代封建社会,由于社会动乱、灾荒疾病、医疗水平低下等许多因素,人们经常会出现英年早逝的现象,因此很多女性便命运坎坷、不幸寡居,这样的情况也无一例外地发生在了清代女诗人身上。而寡居者的个人情感往往无所依托,只能依靠诗词作为唯一表达方式,再加之寡居后的生活大多漂泊无依、孤单寂寞,难免对亡夫思念至极,因此便产生了大量的“悼夫诗”,如上述钱守璞、方韵仙、顾春等,再如女诗人王纫兰也有《悼亡诗》一卷,等等。在某种程度上,早寡现象甚至还“促生”了女性的更多诗歌创作,如张令仪早寡后安心创作,存诗丰富;冼玉清《广东女子艺文考》著录的岭南女性麦英桂和麦又桂两姐妹中,麦又桂守寡后文学成就较为突出,而麦英桂名声远小得多。因此,冼玉清才在《广东女子艺文考后序》中感慨道:“学艺在乎功力。吾国女子素尚早婚,十七八龄即为人妇。婚前尚为童稚,学业无成功之可言。既婚之后,则心力耗于事奉芳姑、周旋戚党者半,耗于料理米盐、操作井臼者又半,耗于相助丈夫、抚育子女者又半。质言之,尽妇道者,鞠躬尽瘁于家事,且日不暇给,何暇钻研学艺哉?故编中遗集流传者,多青年嫦宁之人……此辈大抵儿女累少,事简意专,故常得从容暇豫,以从事笔墨也。”[5](P2-3)强调有集流传者多为青年寡守之人,虽然如此残酷的现实、如此凄惨的命运不免让今人对清代女性诗人群体掬一把同情之泪,但早寡这个“直接诱因”也同样适用于“悼夫诗”的大量出现。
(一)关于“悼夫诗”属于“悼亡诗”的清代证据
关于“悼亡诗”的范畴问题,一直以来备受学界争论。笔者认为,广义的“悼亡诗”应指悼念亡者的诗歌,从狭义上说也应泛指夫妻间互相悼亡之作(包括妻或妾悼念亡夫之作),而不应专指丈夫悼念亡妻的诗作。只不过晋代潘岳创作三首悼亡诗成就突出、范式意义很大,自此人们一提到“悼亡”即想到“悼念亡妻”。近年来,有不少学者对这一观念都加以批驳,其理由主要有:潘岳之前就已经出现妻悼夫之作(如《诗经》中的《唐风·葛生》);自古以来“悼夫”之作层出不穷;女性作品难以流传等原因而被忽视;等等。笔者在翻阅清代女性别集尤其是相关“悼夫诗”的别集序跋时也发现了例证,相信能从侧面证明以上观点。
顾文彬在为方韵仙《挽纯斋夫君诗》作序时说:“自柳下惠诔词撰自其妇而能文之女,于是有哭夫之作。沈君清范,余门下士也。一生怀才不遇,所著诗文具在,当有论定之者。其妻方氏亦才女也,君殁后著挽词若干首寄余阅之,嗟夫,倡随之乐陶陶数十年人生得此,盖寡以视之夫中流髧髦青年矢志同此惨怛宜可少杀而乃一往莫御之情,有言之不足且长言之者,可想见其伉俪之笃。”[2](卷45P143)认为自春秋时期的柳下惠妻姜氏为其“口占诔文”开始便有了“哭夫之作”,从方韵仙所作“哭夫诗”可见夫妻二人的伉俪情深。长洲陶然也云:“今其诗具在,不假修饰明白如话,自是闺中本色而琐屑委婉曲尽情事,亦岂是他人所能摹拟者乎?而论者輙以妇挽夫为非诗之体,是又不然,夫妇之义与朋友同,自来潜德之士其功业既不显于时,而表其志行,使不终于淹没,此良友责也。友不能任则妇任之耳。在昔柳下之谥、相如之诔、徐敬业之祭文,何一非闺人秉笔者乎?而求之近代则有前明薄少君诗尤脍炙艺林,此之绝句盖仿其例而作者也。”[2](卷45P145)将夫妇之义与朋友等同,认为妻子在夫逝世后也有责任与义务表其志行而不至于淹没,并且引用柳下之谥、相如之诔、徐敬业之祭文、明代薄少君诗等来举例论证。以上二者都十分认可“悼夫诗”的存在并大加赞扬其艺术成就,而方韵仙的诗集能在光绪年间顺利得以刊刻更加证明了刊刻者对女性诗人“悼夫”的认可,这些都从侧面反映了直到清代光绪年间,时人还是认可“悼夫诗”属于“悼亡诗”之列的,而到了近现代,“悼亡”专属于“悼妻诗”的“偏见”才慢慢得以形成。
(二)清代女诗人的主体性与保守性并存特征
清代女诗人由于诗才突出、拥有比前代女性更优越的读书和学习环境,因此具有比前代女性更加广阔的视角与眼界,她们以丰富的人生经历与细腻的情感脉络为后世读者留下了宝贵的文学财富,体现出此期女诗人主体意识的觉醒,例如钱守璞曾用“娟洁扫除脂粉气,苍凉不似女郎诗”[6](P248)(《读小鸥波馆集题后》)来不屑女性诗歌里的脂粉气,她还非常关心时事,如《壬子二月纪事诗时贼围粤西省城》《闻金陵警》《自粤西避乱至吴途中怀述四首》等皆是其随宦粤西时所作。何袆在《绣佛楼诗稿·序》中说:“元遗山讥秦少游诗如女郎诗……矧吾辈伏处闺中才力既弱,读书不多,闻见不广,纵有所作亦不过争妍于蔷薇芍药间耳,何足当有识之一吷哉!以观吾姨母钱太恭人所作,则又不可以是论概之。姨母夙具慧业落笔便超集中,如《拟古》诸作题于忠肃传……暇日纵谈时事,伏其论古有识蒿目时艰时一太息,不料其如是之速也。……辛丑岁闻粤东兵事感赋诸作,鸿篇巨制,不同凡响,的系可传之作。”[6](P233)以重点突出钱氏诗歌有别于一般女子,从中透露出雄奇之感与磅礴大气。顾春也在《二月十日雨同夫子作》《夏至日同夫子登天游阁》《意难忘·哭云林妹》等诗词中忧国忧民;身为女性,她更是在《苍梧谣·正月三日自题墨牡丹扇》中用“侬,淡扫花枝待好风。瑶台种,不做可怜虫”[8](卷二P358)来反叛男权社会中女子备受压抑、折磨的“可怜虫”姿态,她的诗歌里常常出现梅花、水仙等意象以显示其高蹈独立之姿态与坚强自主的精神。同样,在“悼夫诗”的创作中,她们打破“谨夫妇,正人伦”“发乎情,止乎礼仪”之偏见,敢于在没落腐朽、礼教盛行的封建末世于诗歌中抒发对丈夫的思念与爱戴,其意义无疑是巨大的。且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还不乏顾春和奕绘那样勇于冲破成见、双宿双飞的例子,那种主动追求幸福、大胆批判“南渡君臣荒唐甚,谁写乱离怀抱?”[8](卷四P375)(《金缕曲·芸台相国以宋本赵氏<金石录>嘱题》)的精神令人佩服,也让我们不得不重新思考清代的婚姻爱情关系。
以上表明,清代女诗人已打破“女不言外……内言不出”[9](P735)(《礼记·内则》)的限制,敢于追求爱情,敢于在创作中表达自身情感。但另一方面,我们又不得不承认,由于时代背景、社会观念等的限制,此期女性的主体性仍具有保守性的一面,绝不能跟后世女性相提并论。首先,作为她们人身和精神的支柱、寄托,夫君在男权社会中仍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一旦夫君逝亡,大批女诗人即使生活潦倒、困顿,也只能坚守贞节,继续完成侍奉姑舅、抚育幼儿、重振家声的“光荣使命”,这不仅是由于清代是贞节观最严重的封建时期,社会道德会给她们施加巨大的精神压力,也是受到良好教育的清代女诗人的自我坚守与道德高标。例如钱守璞将对丈夫的思念、遗憾全寄托在“望振家声亟勉儿”上;方韵仙亡夫后,思考的是“长夜思君梦不成,何年重振旧家声”“未亡留得余生在,勉训儿曹读父书”“生前未遂功名愿,留与儿孙续砚田”,过的是“寂寂闺房断唱酬”的悲凉生活;顾春的晚年生活亦寂寞伤感,除了她的“悼夫诗”外,其诗《秋窗听雨》:“风雨幽窗病不支,寒蜇听到夜深时。新来瘦比当初瘦,灯影腰围是所知。病里三秋轻过了,无聊终日枕书眠。东篱消息从谁问,辜负黄花又一年。”[2](卷33P184)及词作《早春怨·春夜》:“杨柳风斜,黄昏人静,睡稳栖鸦。短烛烧残,长更坐尽,小篆添些。红楼不闭纱窗,被一缕,春痕暗遮。淡淡轻烟,溶溶院落,月在梨花。”[8](卷五P389)等无不刻画出诗人体弱多病、不幸与哀伤……当然,我们不否认在这“守节”与道德高标背后饱含着她们对丈夫的无限爱恋,但诗词中的一字一句无不隐藏着此期女诗人的斑斑血泪与常人无法理解的苦闷压抑、忧愁怨恨。而且,文学上的成就并没有改变她们根深蒂固的封建保守性,其生活的重心还是“妇功”,而文学创作顶多只能算是“课余”。例如钱守璞在《绣佛楼诗稿》自序中说:“服膺之余,深愁才力之薄。而遇又足以困之以故不多作,亦不敢轻作,候虫时鸟鸣其情而已,鸿爪雪泥记其遇而已。外子见背,予将焚砚矣,然闺友之敏者,又时时以笔墨相质证,不得已而应之,终无当于梅溪、云伯二先生之训也,良自愧已。悠悠忽忽老境已来,儿孙辈録出,予删存之,作计数百首而乞付手民爰记其梗概于简端,并欲后生及时自勉也”[6](P235),足见当时女性诗人对待文学创作的态度。另外,长洲陶然为方韵仙诗集作序时说:“闺阁能诗,厥风古矣。要其诗之见録于圣人风无论正变,词无论工拙,其情其境必有不能已于诗而诗者也。自后世以吟咏为消遣,而玉台篇什率不过风云月露、流连光景之词,此其诗已不足道,而世家闺秀或且假借缘饰以强附于风雅之林,是尤噉名之恶习不值一笑者已。女史以名媛归硕彦琴瑟唱和已三十余年,而里党戚姻罕有知其能诗者,则其不欲以才自见也。”[2](卷45P145)说明在当时,男性即使出于为赞扬诗集作者的诗才而故意贬低他人,其对待女性诗人创作的态度也可见一斑。因此,身处文明与落后相互交织、纠缠的社会中的清代女诗人不得不呈现出主体性与保守性集于一身的特点。
综上,“悼夫诗”自古有之,它们作为“悼亡诗”的一种类型,为我国古代诗歌园地增添了一抹特别的芳香。以方韵仙、钱守璞、顾春三者为代表的清代女诗人受到了良好的家庭教育与文化氛围熏陶,普遍具有较高的文学素养与自觉的创作观念,与此同时,她们早寡的命运使人倍感叹息,她们创作的“悼夫诗”表达了她们对亡夫的真挚爱情,对后人的爱情婚姻仍具有思考价值。而且,此期的“悼夫诗”诞生于礼教强压下的封建社会最腐朽没落阶段,实属不易,体现出此期女诗人主体意识的觉醒,我们从中也可看出她们强烈的贞节观念、某种程度上对丈夫的依赖与愚忠以及根深蒂固的封建保守性。不得不说,清代女性诗人的“悼夫诗”为我们重新审视清代悼亡文学、女性与社会等都提供了绝佳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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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烜显]
胡倩,厦门大学中文系2014级博士研究生;胡旭,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福建厦门361005
I2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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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4434(2016)11-013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