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后再回首 辽阳唐户屯与桑园子汉墓考古发掘记

2016-02-28 07:01冯永谦
大众考古 2016年8期
关键词:桑园墓室墓葬

文 图/冯永谦

六十年后再回首 辽阳唐户屯与桑园子汉墓考古发掘记

文 图/冯永谦

冯永谦 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曾兼任辽宁大学客座教授、吉林省社会科学院特邀研究员、中国辽金及契丹女真史学会会长等。参加和主持多项大型考古调查与发掘工作,发表各种考古报告和研究论文190余篇,出版《红山文化玉器与新品鉴考》《辽宁古长城》《法库县文物志》《营口市文物志》《东北考古研究》《北方史地研究》《中国陶瓷全集·辽西夏金卷》《东北历史地理》等专著17部,创办和主编《辽海文物学刊》等3种学术期刊。

1954年3月1日,东北人民政府文化部在沈阳举办考古训练班,学员来自当时辽东、辽西、热河、吉林、松江、黑龙江六省文博单位选派的业务人员与沈阳市各中学分配来的应届毕业生。经过两个多月的课堂教学,后来又在鞍山市沙河区东地村、灵山村汉墓群进行考古发掘实习。培训结束后,各省学员各回本单位,学校分配来的学生,一部分人充实到东北博物馆,以另一部分学员为基础成立了东北文物工作队,负责东北六省的文物考古工作。

1954年,在经过几个月的考古培训和实习后,20岁的我有幸成为新组建的东北文物工作队的一员。自此开始,在至今长达六十多年的考古生涯中,从未间断田野工作。我极为热爱这项事业,并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其中,抓得很紧,没有浪费一点时间。

当年为何要成立东北文物工作队?原因很简单,就是当时我国开始实施发展国民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随着大规模工农业基本建设工程的开展,地上地下的各种文物遗迹被发现,配合基建抢救发掘古代遗存成为一件非常迫切的事情。因此东北区考古训练班于1954年5月下旬在鞍山考古发掘实习结束后,立即成立了东北文物工作队,以适应当时生产建设的需要。工作队第一任队长,是我国著名的老一辈考古学家、时任东北博物馆研究室主任的李文信先生。

东北文物工作队成立后,需要抢救发掘的地点很多,但由于当时考古专业人员有限,不可能分几个地点同时开展工作,因此对所有地点区分轻重缓急,排了先后顺序。首先排上日程的是辽阳市在治理太子河、修建沿河防洪工程中,于唐户屯、桑园子村发现的汉代墓葬。这是东北文物工作队成立后,第一次正式进行的考古发掘项目,是我一生真正意义上的从事文物考古工作开始的地方,尤为令人难忘!

走进沙坨子村

辽阳是我国古代东北行政建置最早、级别最高的地区。战国时期,燕国在昭王时“设五郡、筑长城”,这里就是五郡之一的辽东郡及郡治襄平城之所在,历秦、汉及以后诸朝未改,一直是东北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该地区留存下来的历史遗迹非常多,历年皆有发现,因此成为东北文物工作队开展考古发掘工作的首选也是很自然的事。

由于时间紧迫,5月末文物队就从鞍山转到了辽阳,经由辽阳市文化局社会文化科接待和安排,前往发掘地点——城东太子河北岸的唐户屯和桑园子村。因为种种原因,我们并未住在唐户屯或桑园子,而是被安排在了沙坨子村。沙坨子,乍一听到这个地名时,就让人感觉到它好像是内蒙古或新疆什么地方似的,没想到却不是荒芜之地或是满眼黄沙,而是一个典型的草木葱茏的“河心岛”,四面隔绝,被水围绕,与外界不通,离辽阳城区虽然不远,但环境却特别僻静。

去沙坨子村无陆路可通,河面不仅宽阔,而且水很深,只有坐船,否则无法进去。 所谓的“河心岛”,并非真的是聚沙成丘的坨子,而是一块水中高地,太子河在这个“岛”的东面即它的上游,分成两支,在岛南、岛北远远夹流而过,到了岛的下面即西边,又复合成一条河水奔流而去。

我们乘船到了村里,稀疏房舍,绿树环围,没有一点外面的干扰,清幽、干净,真是少见的地方!我们拿起带来的行李、工具等物品,连背带扛,就进入村中。后由村里安排住在沙坨子村南面靠近太子河的几户农家之中。经过一阵布置,就这样安顿下来了。

当时文物队的人员构成,包括队长李文信先生,以及队员孙守道、徐秉琨、郑绍宗、康煜、刘来成、李彩畬、李庆发、傅雪筠、夏淑金和我。另外,邹宝库作为辽阳当地文物考古工作者,参加了此次发掘工作,他原也是考古训练班学员,结业后回到原单位去的。

发掘前的准备

第二天,我们就到唐户屯与桑园子村墓地开始正式发掘工作。发掘地点并不在“河心岛”上,而且距沙坨子村并不近。我们住在岛最南面临水的农家,每天去墓地发掘,必须由住处向北去,穿过村内街道和村外农田,到达岛的北面太子河边,再乘船到河北岸去。这时我们才明白沙坨子村是怎样的地理环境,在中国北方是很难见到这样村庄的。

墓葬所在地是此处太子河北股的北岸,河在唐户屯与桑园子两村南面作弓形弯曲流过,墓葬靠近河边,作随河流走向的东西分布。河边土质为冲积土壤,地势较为平坦,其东面较近处为丘陵,远方是大山,东北面为青云山,北面地势渐高,墓地负山面河,地理环境优越。

此时已是初夏,考古发掘现场周围尽是农田,禾苗初长,大地一片绿意。我们考虑到农时季节,发掘尽量不要毁坏庄稼,活动范围就在已探明的发掘区域内。文物队首先是对发掘现场进行了解,经过初步查探,并根据工程需要,大体划出发掘范围。随后选择一块适中的空地,支架起两顶帐篷,一是供在工地参加发掘的人中午休息之用;二是雨天也好避雨;三是方便对发掘出土的遗物进行清洗、登记、包装和存放;四是为墓地夜间值班人员提供休息场所。

按照我们考古发掘的惯例,每到一地,都从当地雇用民工,经过我们讲解和现场示范,具体如何操作,使得民工都能在很短时间内,知道发掘的流程,并熟练地进行初掘和细掘。这次用工就是从沙坨子、唐户屯、桑园子村招来的农民,他们很有热情,认为能在自己家边挖掘古墓很高兴,工程进度很快。在工地,一般男工都作初掘,即清除地面上不含遗物和遗迹的大量土层,可以使用锹、镐等工具,等到接近下面,遗迹露头,有可能发现遗物时,就改用女工,进行细掘,直至做到最后。

在开始发掘之前,我们在现场进行了钻探,找出墓葬所在的准确位置、分布范围和数量,以便确定发掘规模、所需时间和经费等。关于钻探方法,当时采用有三种:第一种是用“洛阳铲”钻探。洛阳铲,一般为铁质,头部是一个半圆的筒状,铲身有半尺多长,刃部锋锐,其上部相连的是一个较长的铁杆,顶端有銎,以纳木柄。钻探时持铲用力下凿,很快进入土层,然后提起,将地下泥土呈半圆状提取上来,然后反转铲头下凿,提取出另一面半圆泥土,经过这样两次提土,下凿之处立即形成一个圆形孔洞。这种钻探进度很快,十几分钟即可下凿1米,正常可达数米或十几米深度。如木柄长度不够可以拴绳,下凿时垂直放手,铲头因坠落加速度的惯性,自然凿入深层泥土之中,提取轻快,时间不长即可完成一孔钻探。从提取的泥土中,可以观察到地下土层的变化,都是些什么样的土色、土质,有无夹杂文化遗物,一看便知。第二种是使用“探钎”钻探。这是我们根据此地条件自己设计的,由于这处墓地的墓葬距地表不深,约在1米,墓葬多为石墓,极易辨出,又因这里是河流冲积下形成的地层,土质松软且较纯净,不含石块杂物,甚至用一根木棍即可插入地下很深,因而想到如用一根钢钎当更为实用,可较为简便而快速地探出地下的墓葬,初步一试,效果不错,于是开始采用。“探钎”制作简单,用一根两米长的钢筋,一端打成尖状,另一端焊接一横杆即成,钻探时将钎尖插入土中,二人下压往复旋转横杆,很快即可深入地下土层,遂即可以探出下面有无墓葬。第三种是“探沟”勘测。这是考古发掘常用的基本方法之一,根据遗迹现场情况,确定位置、方向,挖一条或多条沟,沟间可平行,也可纵横交错,沟或长或短,长者二三十米,短的三五米,一般宽为1米,深度挖至生土层为止,观察沟中壁面土质变化情况或暴露出其他相关遗存的迹象,由此即可判定有无要探求的墓葬。

唐户屯墓区发掘现场(右侧为太子河)

桑园子墓区发掘现场(上部为太子河)

除上述外,在发掘前要做的工作,还有一项,就是确定发掘地点的代号,这是为记录方便,更重要的是为下一步发掘出土遗物登记做准备。每件出土遗物本体和包装袋内的“小票”都要写上出土地点、墓葬号以及器物本身的出土编号。如果这些都用汉字写,不仅费工费时,而且文字太多也写不下,即使写下也不好看。试想把很长一段文字写在器物上,实质上等于破坏了文物,这样做是有问题的,因此,这时如采用比较简略的代号来写就比较方便了。于是,根据发掘地点所属关系确定:辽阳唐户屯墓代号为LTTM,即辽阳(L)唐户屯(T)太子河(T)墓(M),桑园子墓代号为LSTM,即辽阳(L)桑园子(S)太子河(T)墓(M)等。

这些准备工作都做完了,就进入正式的墓葬的考古发掘。由于田野发掘走上正轨,我们的生活也回到原来的固有方式,白天都是在野外考古工地上度过的。但我们的作息,已非惯例,而是随着村民的生活起居一块行动,我们和当地村民一样,早起晚归,并没有八小时的概念,他们每天的田里劳动,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也是如此。一天两次乘船,渡过水面宽阔的太子河。因为我们所住的沙坨子村是山地和平原的交汇地带,往东即进入山区,峰峦层迭,高山屏障,往西是坦荡的太子河、辽河冲积平原,一马平川,旷野无边。这样,我们每天都看到这样的景象:于东方山顶上,看上升的太阳,或东方之既白,或红霞满天,晚间返回村里,在船上看辽远的太子河水面上,或波光粼粼,或夕阳泛起耀眼的红光。无论早晚,所见景色都是如此壮美,瑰丽无边!

考古发掘的收获

此次唐户屯、桑园子村汉墓的发掘,从5月25日起,历时35天,最终在唐户屯发掘86座墓葬(编号为LTTM1~86),桑园子发掘148座墓葬(编号为LSTM1~148)。另外,在唐户屯还发掘了一处太子河边的明代监视哨所遗址,了解了明代军事防御的一些情况。

在唐户屯、桑园子两处古代墓区234座汉墓中,共出土遗物6260件。每个墓区都有其代表性的墓葬,或墓室结构较好,或墓室较大,或随葬遗物较多,或遗物较为珍奇,或墓葬保存完好,或人体骨殖关系明确等,凡能说明或反映一定历史问题的墓葬,都是这一地区的典型墓葬,无论是写发掘报告还是博物馆展览陈列,这些墓葬都是首先被注意的。因此,在这处墓地发掘结束后,经过排比和分析,确定了本次发掘相关的典型墓葬,同时也是为以后编写考古发掘报告做准备。我们在发掘中采用了编号,以便管理,各墓的号数都是以发现先后为序,同一地点不同种类的墓葬统一混编,故所确定的典型墓葬的墓号并无分类次序。两处墓地的典型墓如下:

唐户屯典型墓葬有:石室墓中双室墓为LTTM1、LTTM9、LTTM62,单室墓为LTTM12、LTTM63。砖室墓为LTTM7,木椁墓为LTTM56,瓮棺墓为LTTM74。

唐户屯62号墓人骨及遗物分布图

唐户屯62号墓左(东)棺人骨及遗物出土情况

桑园子典型墓葬有:石室墓为LSTM30、LSTM31、LSTM42、LSTM43、LSTM83、LSTM84、LSTM129,砖室墓为LSTM41,瓮棺墓为LSTM15、LSTM19、LSTM20、LSTM55、LSTM62、LSTM87、LSTM99、LSTM104。

在发掘区域内,墓葬分布很密,近者两墓相距仅三四米,远的也不过七八米,墓室上距地表一般在1米左右,最深者不及2米,因此发掘也比较容易。墓门在前壁上。墓葬的方向,多为南北向,但无正南北者,都有所偏离,或稍偏东,或微偏西,也有一些墓是东西向而偏南的。墓的种类较多,可分为石室墓、砖室墓及瓮棺墓;或分为单室墓、双室墓和多室墓等。从材质上看,以石室墓为最多。在唐户屯和桑园子的附近山上即产建墓所用的石材,由于取用方便,故石墓所占比重较多就是很自然的事了。砖墓则较少,这可能是烧砖的成本较高,建墓的造价昂贵的原因吧。

石室墓,即用石板建起墓室,一般为单室墓,也有为左右并列双室的。

先说建墓方法。建墓之初,先在地表挖出方形或长方形墓圹,前端有斜坡状墓道,通于圹底,在圹底上建造墓室。墓室四壁的结构有两种:一种是用石块叠砌,因石块平放,壁较厚;另一种是用石板立支,石板不甚厚,薄的七八厘米,厚者十余厘米,板块也不太大。墓室左右两侧长壁一般由二至四块石板拼接,前后较窄由一至二块石板组成。墓底铺有石板,有的铺放不太规则。墓顶用石板平搭覆盖,盖石一般要长出左右石壁。石板间用白灰勾缝,这是为防止渗水和起到加固墓室的作用。墓室前部留有墓门,入葬后用石板封堵。其后有二次葬入者,重启墓门,入葬完毕再行封堵。

再说墓葬形制。从此次所发掘的墓葬看,多为单室墓,也有双室的,多室的数量较少,仅见几座。墓室平面多为长方形,比较复杂的有“丁”字形、“工”字形和“十”字形。单室墓,一般长2~3米,宽1.5~2米,高度在1米左右。较大型的墓都为双室或多室,有的墓室前部有廊,其宽超过墓室,使墓室变得复杂、有气势;有的也似前廊结构,但其外扩部分却放在了墓室后端即北部,随之用途也改变了,成为放置随葬器物的明器室,这两种结构从墓室平面看,就成为“丁”字或倒“丁”字形。既前有廊、后又有横宽明器室者,其平面即为“工”字形。在墓室左右两外侧的中部各突出一耳室,以放置明器者,就成为“十”字形墓。在考古学上为了让人易于形象了解,常用这种方法,将不同结构的墓,就其形状称述,简单明了,故称其为某种形制的墓。这种多室墓,一般长4~5米,宽2~3米。在墓室内还有一些构造,即使单室墓,在墓室的后部也大都建有高出墓底的明器台,放置随葬的陶灶、陶瓶、陶罐等明器。墓室内有的墓底铺有尸床,人的骨殖即出土于其上。还有少量的墓内出土有木棺,根据残存木板朽灰看,棺呈长方匣形,无大头小尾形状,棺板厚度约4厘米,未见使用金属棺钉。每个墓室基本都是葬二人,骨殖为一男一女,系夫妻合葬,因此墓门都有二次启动痕迹,随葬遗物大多也能反映出有 二次放入的现象。

砖室墓,系用灰青色砖建筑墓室,也是先挖墓圹,后建墓室。墓圹前端有斜坡墓道,供建墓和入葬时上下。墓室多为长方形,四壁用长方形绳纹砖砌筑,墓底铺砖,颇为平整,顶部起券,用楔形砖砌筑,建成船篷式的拱券墓顶。墓室内的后部也砌有明器台,放置随葬的陶明器等物。

桑园子19号、20号瓮棺墓

瓮棺墓,数量不多,共有38座,是儿童墓葬。这种墓结构简单,多不见砖或石块砌筑的墓室,而是由几件大型陶器组合而成。一般常用的是陶瓮或陶釜,还有一些稍大的墓则补以陶罐或陶盆。陶瓮和陶罐是灰陶,胎质较细致;陶釜为红陶,胎质较粗,内含滑石粒状羼和料,较为松软,有的器表饰有绳纹。小型瓮棺,由一个陶瓮、一个陶罐或陶釜,使其口部相对接而成,全长约六十厘米;大型瓮棺由三件或四五件陶器套合而成,中间者两器口部对接,底部打破,其外再套接其他陶器,长度视该儿童的身材大小而定,一般长约1米。还有少数几例瓮棺在外边用砖或小石板砌出棺室,犹如成人墓的墓室一样,只是体量较小,用材单薄,显得有些草率和简陋,瓮棺置于中间,上面搭盖石板,这种结构是比较少见的。瓮棺内人骨保存较差,因是儿童骨骼,容易腐朽,一般不易保存,棺内只多见有儿童牙齿。桑园子16号墓,出土有头骨,明显看出是儿童,因此可知瓮棺墓确是儿童墓葬。瓮棺墓出土遗物较少,有的墓出土有琉璃珠,其中桑园子15号墓出土一件环首铁刀,这在儿童瓮棺墓中是不多见的。值得一提的是15号墓由三件陶釜套合而成,方向南偏西34°,其中的一个红陶釜的外部口沿上刻划有文字,似为“马匋”二字,当有一定意义。

桑园子瓮棺墓发掘现场

桑园子15号儿童瓮棺墓线图

红陶釜口沿部划刻文字发掘现场摹写

每座成人墓葬中都出土有遗物,基本可分为两类。一类是陶明器,是专为死者烧制的日常生活用具的模型,有灶、鍑、甑、案、俎、盘、盒、奁、水井、水斗等。另一类为墓主人生前实用品,死后被随葬入墓中,装饰品有手镯、银指环、铜指环、琉璃耳珰、玛瑙珠、骨珠等;器物有环首铁刀、铁镞、铜带钩、铜顶针、铜觹等。此外,墓中较为普遍出土的是钱币,如桑园子28号墓就出土铜钱220枚,很多墓葬都是如此,主要为“五铢”,还有“货泉”“货布”“大泉五十”“小泉直一”等钱币。在此次发掘中,还出土有两方铜印,这是很重要的。一为唐户屯37号墓,出土的铜印为小篆印文“公孙万(萬?)”印,印面方形,每边长1.2厘米,盝顶瓦钮,通高1.2厘米,印上文字具有战国时代特点;一为桑园子146号墓,出土铜印为汉隶印文“韩青私印”四字,印面方形,边长1.5厘米,瓦钮,通高1.5厘米,是典型的汉代铜印。

墓葬的葬式,均为尸体葬,多仰身直肢。墓中埋葬的人数多寡不一,有少量是单人葬;多数为双人葬,从骨殖性别看,凡墓中埋葬二人的,为一男性和一女性,即夫妻合葬墓,且为男右女左,与现今人们通常所谓“男左女右”的习惯认识不同;墓地中有一座墓内出土十余具骨架的,年龄、性别各不相同,这应是家族葬。在葬式上,墓地中有一座最特殊的墓,是唐户屯63号墓,在此墓中埋葬二人,西边(右侧)的男性人骨,却为俯身葬,这让我们在开始时感到很奇怪,但发掘结果使我们发现其中的玄机,原来是此人身体中箭,因而不能仰身直肢葬入。中箭的部位,是在右侧后面大腿骨上方的髋骨处。箭为铁镞,镞锋为长身扁桃形,锋中间无脊凸起,只中间稍厚,两边锋刃甚薄而锋利,圆铤,全长5.8厘米,其中锋刃长4厘米、宽2.1厘米、厚0.3厘米,铤长1.8厘米、径0.4厘米。射入髋骨内深达4厘米,可能是由于射入骨内太深的缘故,以致无法将箭镞拔出,因而对死者只好采取了俯身的方式下葬于墓中。

唐户屯37号墓出土“公孙万”铜印章印文

桑园子146号墓出土“韩青私印”铜印章印文

唐户屯63号墓右侧人髋骨射入铁镞现场速写

唐户屯63号墓射入人体髋骨上的铁镞实测

唐户屯和桑园子村墓葬的年代,根据出土遗物,大致可以推断出来。随葬的陶器,为泥质灰陶,色较灰黄,泥较细,火候不高,胎较松软,尤其从器形上看,如陶灶、陶水井、长颈瓶等,均具有西汉晚期到东汉时期的特点。再看钱币,汉代“五铢”钱的数量最多,初步看有许多是光武复“五铢”后东汉时期的,而“货泉”、“大泉五十”和“小泉直一”等,都是王莽篡权后所铸行的货币,其时代在西汉晚期。根据遗物的这些特点,据此可知,唐户屯和桑园子村墓葬的年代,为西汉晚期到东汉初年或其稍后时期。

在墓葬发掘过程中,每有新发现,都令所有队员为之欣喜,诸多珍贵遗存都显现出其重要的历史价值。发掘过程中要记述的事情太多了,虽然现在六十多年过去了,许多经历至今难忘,仍然历历在目,犹如昨天一样。我在发掘隙间曾写有小诗三首以记其事,现将《发掘辽阳唐户屯、桑园子汉墓》录下:

择吉壤地近山隈,太子河边起墓堆。

构筑阴宅为逝者,诸般仪物葬相随。

唐屯有墓现奇新,铁镞穿肌入体深。

今日犹存髋骨上,当年俯卧葬尸身。

遗存古印亦流芳,韩氏公孙各有章。

且见铢泉陶器皿,童棺釜口字明彰。

燕太子丹“匿于衍水”猜想

除了发掘工作外,在沙坨子村的生活也使我产生很多感悟。岛上没有什么行人,显得异常清幽宁静。夏日天长,每当我们收工回来,天气尚早,太阳从西面的天空照在宽广的河面上,烟水苍茫,显得河流更加辽阔,远处的群山,近岸的丛林,眼前的波涛,此时虽然宁静,却蕴涵着深邃,引起无限遐想,令人心往神驰。因此,每当余暇,我就会来到河边,有时选择在树下看书,有时坐到那些停靠在岸边、曾天天载我过河的船上,体验着太子河曾经的风波,有时听村人讲当地的俚俗故事。这样,我就更熟悉这个河心岛了。

辽东郡位置示意图

看着眼前的地理环境,不禁使我想起了司马迁在《史记》里记载的一个事件或者说是尚未解开的谜团,此事即为两千多年前“东保于辽东”而“匿于衍水”的燕太子丹,避秦兵锋,到底躲藏在什么地方的问题。今天的太子河,就是古衍水,那么燕太子丹是不是也来过这里呢?司马迁在《史记•刺客列传》里说燕太子丹遣荆轲刺秦王嬴政失败后,“于是秦王大怒,益发兵诣赵,诏王翦军以伐燕。十月而拔蓟城。燕王喜、太子丹等尽率其精兵东保于辽东。秦将李信追击燕王急,代王嘉乃遣燕王喜书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诚杀丹献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其后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斩太子丹,欲献之秦。秦复进兵攻之,后五年,秦卒灭燕,虏燕王喜。”太子丹救国未成,最后在衍水抛下了他那颗不甘心的头颅,到辽代时衍水改称太子河,千载之后犹令人怀念。明代韩承训《太水环带》诗:“燕丹昔日避秦兵,衍水今传太子名。”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说:“燕太子丹匿于衍水,后人因名为太子河。”我望着滔滔河水,眼前激荡起历史风云,我写下了两首《衍水边吊燕太子丹》的诗:

纷繁往事去无休,逝水如斯万古流。

只是当年燕太子,长留遗恨恸抛头。

波涛衍水历年深,无语河山记忆新。

岁月虽增情不减,称名太子表心钦。

这些猜想对我来说是意外的收获,如果没有沙坨子村的生活经历,恐怕我不会想到这里有可能曾是燕太子丹走保辽东时的藏身之地。

正是有了这种感悟,我就更加注意沙坨子村的周边环境、地理特点。经过一番调查,我对这里的自然条件有了新的认识。我每天几次乘船过河,往返于考古发掘工地与住处之间,发现沙坨子村深藏在太子河中,这里树木参天,林荫蔽地。东望,不远处即绵邈山岭,峰峦重叠,地势高耸,交通不便;西行,大河横流,非有舟楫不渡,远处是坦荡的太子河与辽河冲积平原,一望而尽收眼底。这里地形复杂,道路艰险,太子河迂曲环流,水面宽阔,非舟楫不能往来。而西面二十里处,就是今天的辽阳市,即战国时期燕辽东郡的首府襄平城。从这种优越地理形势看,我联想起了两千多年前的往事,当燕王喜在国破之后,跑到最安全的大后方辽东郡来,企图保全社稷,结果在此仍发生了燕秦之间那一幕幕的历史惨烈场面!

据文献记载,战国后期,正是秦灭六国之际,燕国太子丹养士以图秦,之后遂发生了“荆轲刺秦王”震烁古今的壮举。在荆轲刺秦失败被杀后,秦始皇更加紧了对燕国的进攻,司马迁在《刺客列传》的记录是有根据的,李信率军追燕王来辽东后,燕王已无力与秦军抗衡,“丹匿衍水中”。匿,即隐藏,衍水,即今太子河。燕太子丹既匿于衍水,从地理环境看,匿于何处?我认为他可能就藏匿于今天的辽阳市东面太子河最为隐蔽的沙坨子村。之所以这样说,主要取决于这里的地理环境。从沙坨子往西看,过不远处即是一片平原,地无遮掩,完全暴露在外,多远处有一个人都能看得清楚,如何藏匿?但如匿于沙坨子,地极隐蔽,树木葱茏,外人不易看见,而四周环水,交通不便,很难进入,而其地抬眼可见郡城襄平,易于探知消息,匿于这样的地方是比较适宜的,而且也符合文献中“匿于衍水”的记载。因此,不具有那种隐蔽可靠条件的地理环境,是难以称为藏匿的。如果从沙坨子东去,即进入山区,峰峦层迭,坡高崖陡,山谷逼窄,但那就不能说是“匿于衍水”,而应当记为“匿于山中”了。由此显见,燕太子丹进入沙坨子这个极为隐蔽的河心岛中,是非常符合“匿于衍水”这一记载的!

作者在太子河边树荫下井槛旁读书

根据文献记载,结合亲身经历的实地感受,因此我在1986年写《辽宁古长城》一书时,就设了一节《太子丹血洒辽宁》,在最后一段写道:“今天,太子丹当年藏匿的地方已经无从稽考了。但从辽阳附近的地理环境看,太子丹很可能就栖身于辽阳市东峨嵋庄、沙坨子一带。因为那里正当辽河平原与辽东山地的分界线。由此西出不远,便是坦荡圹平的原野,绿茵无际。而由此东去即进入群山之间,峰峦层叠,道路迂回,林木蓊郁,气势萧森。太子河在这样的环境中,正是佳绝处,河面宽阔,水深浪静,当中是一个河心岛,岛上有个数百户人家的沙坨子村。这一带,河岸边树木极多,不仅风景幽美,而且足以隐匿藏人。”(详见《辽宁古长城》,辽宁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8~10页)

如果没有1954年唐户屯、桑园子汉墓发掘,并且住在沙坨子村的这段生活经历,我是无法写出这个观点的。可见实地调查对于研究非常重要。平日里既要认真读书,有机会就要走出去,到现场调查,实践出真知!在从事考古工作六十多年来,我一直都是在各地行走,没有停歇,即使现在年过八十仍是如此,每因此说,不读书便失去了治学基础,但如果只关在屋子里读书,则是难于有新发现的成果的。

附记:

时光荏苒,不觉间辽阳唐户屯、桑园子汉墓考古发掘,已经过去六十二年了。原本应该有考古发掘报告出版,但因后来我们承担的发掘任务繁重,始终未有时间编写出报告出版。现在又过去这么长的时间了,当年许多发掘者都已故去,物是人非,我也早已退休,若想出版报告已非可能。因此,我写出这一篇回忆稿,算是完成一项心愿,让人了解这次考古发掘的经历,使无湮没。故成此文,以飨读者,也算是对这项工作的一个交待吧!

猜你喜欢
桑园墓室墓葬
植保无人机助力山地桑园管理更加省力化
重视桑园管理 强化养蚕基础
敦煌第302窟佛座方格纹图饰的表里漫谈
北朝至隋代墓葬文化的演变
春秋战国时期西戎墓葬葬俗初探
家乡的桑园
墓室探秘
河南洛阳发现曹魏时期大型墓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