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 丽
(云南大学 人文学院, 云南 昆明 650091)
审美制度问题研究与当代美学批评向度
○ 向丽
(云南大学人文学院, 云南昆明650091)
在当代美学的语言学转向和人类学转向的背景中,制度与审美/艺术之间的关系作为当代美学的核心问题之一已日益凸显出来。目前学界关于该问题的探讨主要有阿瑟·丹托(Arthur Danto)的“艺术界”理论、乔治·迪基(George Dickie)的艺术习俗论、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的场域论、彼得·比格尔(Peter Bürger)的艺术/文学制度论、霍华德·S·贝克尔(H.S. Becker)关于艺术界的当代探讨、雅克·朗西埃(Jacques Rancière)的艺术体制论等。以上相关理论尽管展现出不同的论域和侧重点,但都倾向于从被传统美学忽略的艺术品的隐性的非外观方面出发,把作品放到它们的制度性背景中进行考察,阐释了人们关于“美”和“艺术”的观念与行为是如何被艺术理论、惯例观念、政治、权力、经济等制度性因素建构的。这些探讨表明,审美和艺术已不再是纯粹的意识观念和语言形式,其背后隐含着知识、结构、欲望与权力之间的多重矛盾与纠葛。对于审美/艺术与制度之间存在的矛盾与内在张力的深入解析与发掘,引发了审美/艺术制度的当代转型。
“审美制度”问题的提出和研究,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建构在对以上相关研究成果的借鉴与反思的基础上,并通过运用审美人类学的研究理念和方法激活制度与审美/艺术之间的内在张力与重构向度。概言之,审美制度是关于“什么是美/艺术”以及“如何审美/如何评价和行为艺术”的某种建构和规范,审美制度问题研究则是对于这种建构和规范如何形成、变化及其原因和实质等一系列问题的探讨、反思和批判。因此,“审美制度”不等同于“美”本身,而只是对“美”的显现与遮蔽的方式,“审美制度”也因此并且仅仅在此意义上与“美”相关。
与传统美学不同的是,审美制度问题研究探讨的不再是“必须如此的美”,而是“美”是如何被建构、阐释和行为的。该研究将对审美和艺术考察的重点聚集在特定的审美感知和活动得以形成和再生产的社会文化机制之中,强调“美”的被建构性与能建构性,从而使美学研究从想象性的精神活动转变为作用于社会现实生活的实践活动。审美制度问题的提出及其讨论的不断深入意味着学界对文化语境本身的剖析与反思,亦即,语境研究对于美学研究的意义日益凸显,这对于我们探析当代美学基本问题以及发掘当代批评形态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
对于审美和艺术的制度维度的反思是当代美学超越美学和艺术批评传统范式的重要方式,在对当代社会情境、当代艺术界机制和各种批判意识进行民族志探索的基础上,审美制度批判已激发出当代美学批评的诸多向度。根据当代情境,当代美学批评向度主要蕴藉于如下几个主题:
一、日常生活审美化与审美日常生活化:美的边界的解构与重构。审美制度被日常生活所重构,这是当代美学面临的一种基本事实,同时也几乎囊括了当代美学的全部复杂性:它一方面带来的是美学的复兴,另一方面,却是边界消逝后的迷失。亦即,审美和艺术在传统艺术界僵硬的边界崩溃的同时释放出应有的生命力,但相伴而生的是审美和艺术被其他意识形态巧妙地挪用、整合和同化,艺术的审美启蒙功能甚至于此堕落为一种虚假的诺言和富余的谈资。这正是当代美学批评所不可回避的尖锐事实。
二、变形:今日艺术的形构方式。比利时裔美国人类学家贾克·玛奎(Jacques Maquet)在《通过变形产生的艺术》一文中指出,在西方社会,艺术的形成主要诉诸两种方式,并因此区分了两种艺术:“有意制作的艺术”(art by destination)和“通过变形产生的艺术”(art by metamorphosis)。其中,有意制作的艺术即属于被预设为具有审美特性的用于观看(to be looked at)的“为艺术而艺术”的艺术,它们被假定为将以其最高形式体现着人的审美追求。而通过变形产生的艺术则是西方审美意识形态的产物,它主要基于来自非西方社会的某物在进入西方艺术界“凝视”之后因符合西方的审美惯例或想象而被授予以艺术资格之事实而提出的。与此相应的是,艺术“变形”的机制及其神秘性成为当代美学最难以阐释的审美文化现象之一。于此,“变形”是一种基于意识形态解释基础之上的关于“某物何以能够成为艺术品”的艺术事实,然而,此种“变形”本身恰是需要审视的,艺术话语霸权及其温柔的暴力均潜藏于此。因此,以当代博物馆、艺术馆、美术馆、艺术画廊等机构关于艺术的展演为例,阐释艺术展演中的“吸纳”与“排斥”制度的建构原则及其展现的物、人与社会秩序的特定关系中包含的身份政治学问题,是探讨和发掘当代美学和艺术自治空间的重要方式。
三、审美资本主义批判:区隔与跨界。在当代审美资本主义时代,审美和艺术成为社会发展的主要动力之一,审美之战已经成为工业文明社会里经济战争的核心。在此特殊语境下,作为审美偏好聚集形态的品味是如何被建构的,此种审美等级秩序的建构本身蕴藉着怎样的资本与权力的关系和话语争夺,我们应如何发掘品味的“不规则性”等问题都是极富于当代性与挑战性的。该研究基于这样一个事实:标举审美和艺术的“品味”与其说是人类普遍共有的,毋宁说是作为一个区分性的范畴而诞生的,并且成为铭刻于人的身体之内的社会制度。
关于品味所发挥的区隔作用,布尔迪厄指出了一个人们不易察觉的事实:“美”成为社会秩序建构和分类逻辑的一种特殊的表征和延展方式。人们对于艺术的了解和评价,总是受制于某些深层的分类系统的符码和主题,受制于某种特定的历史想象力和政治无意识。这种现代分类逻辑发挥着在类似神圣与世俗之间划界的准宗教功能,“美”被有序地分成各种等级,并在指定的位置上完成其被分配的角色。与此相关,布尔迪厄认为,在同一阶级(层)内部,基于由一定社会出身和教育机制形塑的文化品味和生活方式之上的文化惯习具有统一性,因为它们具有大致相同的形构机制,这使得该阶级(层)具有与其他阶级(层)成员不同的审美偏好和文化选择,因此,审美和艺术以及由此所滋养的审美趣味相应地转化为区隔的道具。然而,托尼·本尼特(Tony Bennett)通过大量的社会调查和数据表明,这种区分并不像布尔迪厄所说的那样泾渭分明。不仅如此,本尼特指出了布尔迪厄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会阻碍人们去充分理解一些复杂而矛盾的作用方式,甚至会剥夺工人阶级的政治权利和政治能力,成为根植于西方审美话语传统中的一个策略。在此基础上,本尼特强调习性在自由治理中的重要性。他认为,习性的变迁是社会进步的一个重要标记,它能够打破僵硬的边界从而赋予审美革命以真实的力量。这是一个极富于革命性意味的话题。于此,对于品味作为社会区分以及品味的“不规则性”两个维度的考察是我们在当代进行审美资本主义批判的重要路径。
四、弱势群体艺术的政治潜能:审美抵抗的力量。当代人类学批评主要从 “意识形态批评”和“日常生活批评”两个向度展开关于“权力”“多元文化主义”“边缘话语”等问题的探讨。其中,“意识形态批评”其要旨在于“去神秘化”,亦即揭示意识形态的物质基础及其缜密的运作机制。“日常生活批评”则是一种更富于经验性的研究,它将意识形态批评付诸日常生活的微妙之处,亦即探讨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对于意识形态策略的适应与抵制的种种方式。在当代社会,这两种批评类型实则是并置的,表现出解构与建构的双向维度。人类学批评介入当代美学,主要表现为对如下两个问题的探讨:一方面,揭示非西方艺术在西方审美制度建构和维系中所遭遇的后殖民待遇并发出质询,弱势群体艺术的政治潜能的激发恰恰要建立在此种审美制度批判的基础之上。另一方面,阐释少数族裔、边缘群体、弱势群体艺术的独特表达方式及其价值意义,发掘它们背后的思想与激情,以丰富和发展后殖民批评与“弱小者话语”理论的研究,并积极探讨这些艺术本身所蕴藉的社会变革的力量及其实践机制,从而使“沉默”在当代获得新的言说方式,这对于我们探究艺术的审美抵抗与审美修复等当代美学问题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
五、审美制度批判与自由治理。在漫长的历史演进过程中,审美和艺术在治理实践中发挥着一种特殊的功能。或者可以说,治理是一门巧妙地斡旋于审美和政治之间的艺术。审美介入社会,这本身就是一种微妙的治理术。尤其是在审美资本主义时代,审美和文化的因素已然成为社会发展的主要动力之一,此种特殊的治理形态更应当引起我们充分的重视和研究。值得注意的是,审美和艺术并不能单独倚靠自身来实践此种功能,而是在与各种制度性因素和机构的互渗与共谋中作为一种特殊的制度形态而起作用,这种特殊的制度形态即审美制度。
“批判”是为“区分”与“划界”,批判的任务在于让事物成为自身。因此,审美制度批判是在分析美在被建构过程中如何被遮蔽以及如何显现自身的基础上召唤“美”的如其所是地显现及其自由性的再生产。在当代美学视域中,美学与艺术的自由治理指的是,审美和艺术在当代情境中,既能够按照自身的规律和特点存在与再生产,同时能够充分发挥其对于社会及公共领域的能动性。无疑地,此种探讨是一种关于批评如何介入艺术、理论、现实的有益实践。在某种意义上,审美制度批判是美学批评的内核所在。因为只有在审美制度批判之后,真正的审美制度才有可能建立,并成为美学和艺术获得自治空间的坚定基础,这恰是当代美学批评的最终旨归。
(作者系云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