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中河流原型意象的“阻隔”母题

2016-02-27 13:41孙胜杰王森林
学术交流 2016年5期
关键词:母题原型河流

孙胜杰,王森林

(1.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 150080;2.北京外国语大学 外国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089)



中国文学中河流原型意象的“阻隔”母题

孙胜杰1,王森林2

(1.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 150080;2.北京外国语大学 外国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089)

[摘要]河流原型意象与文学作品中的情爱“阻隔”主题之间的关系渊源可以追溯到远古时期人类的性禁忌,河流原型意象的阻隔意义是远古人类经验的无数次重复,积淀在人类意识深处,从而形成“阻隔”母题被作家在文学创作中反复书写,这是两性隔离制度在人类心理留下的残痕。但文学创作并不是对其简单的重复,而是在相同的原始思维模式下体验河流原型意象的“阻隔”母题在不同时代文学叙事中所呈现出的不同的文化特质和情绪意识,进而深刻地理解河流“阻隔”母题在人类文化与文学中的多变性与稳定性。

[关键词]河流;阻隔;原型;母题

从母题切入的角度对文学作品进行分析是19世纪以来文化心理学与文化人类学发展的成果,德国作家歌德曾说,母题是“人类过去不断重复,今后还会继续重复的精神现象”[1]143,母题具有的“重复性”“整体性”与“变体性”[2]3特征只有存在于不同的文学作品时才会显示其外延的广阔性与表现上的丰富性。文学原型是人类集体无意识心理历经“世代反复形成各种心理模式,经由文学意象而得以显现”[3]10,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意象包含着人类共同的情感元素和精神基础,又或通过神话、母题、象征、情景来呈现,具有稳定的传承模式。考察从古至今的文学可以发现,几乎“每一种母题的出现都会伴随着一些原型意象”[2]8,河流作为一种文学原型意象,对其“阻隔”母题意义的寻找和阐释,不仅是对文学作品做一些独异性主题话语或艺术形象的分析,更是对民族集体无意识的发掘。

一、河流:“性禁忌”或“礼”的替代

根据文化人类学者的研究,世界各民族在人类社会初期就有性禁忌和隔离制度。原苏联民族学家C·托尔斯托夫把族外婚和性禁忌联系起来,将性禁忌的起源解释为:“一方面是杂乱性交关系中间矛盾滋长的结果,另一方面是氏族出现以前的集体的生产活动的需要。”[4]57原始社会生产力极端低下,人类需要依靠群体团结合作才能够生存并战胜自然。所以,狩猎集团为了避免因争夺女人在内部产生纷争而实行两性隔离制度。在中国,两性隔离现象也普遍存在,我国古代曾实行过一种“集体住宿制”,贵族家的孩子一般八岁以后要离开双亲,寄宿在“学宫”,男女分开,在“少长知妃(即女人)色”之后开始隔离。我国史学家胡厚宣先生的研究表明,在上古时代,中华文明的发祥地黄河流域川流、湖泊纵横,人多丘居,所以两性隔离就利用这样一种自然的便利条件,在河中选择一个高处,搭起茅舍居住,河流既是一道安全的屏障,又达到了隔离的目的。集体住宿制度就利用河流在隔离上的天然优势,将学宫(又称“辟雍”)统一设立在城外郊地,依河而建,三面或四周环水,达到用河流将男女隔离的目的。

中国古代典籍《山海经》中有关于“河流”成为男女之间交往阻碍的零碎记载:“女子国在巫咸北,两女子居,水周之。”[5]187“女祭、女薎在其北,居两水间。”[5]186分别讲了女子国在巫咸国的北边,有两个女子住在这里,四周都被水环绕,以及名为女祭、女薎的两个女巫在刑天的北边,住在两条河流中间的事情。女巫所住的地方和女子国所在地方共同点都是被水隔离,而且都只有女人没有男人。神话看起来很神秘,其实影射的是原始社会的性禁忌和两性隔离制度。“女子国”即被隔离的女性群体,隔离的方式是“水周之”,这里扮演隔离物角色的是自然界中的河流。从狩猎时代进入农业时代,男女隔离制度并没有随着时代的发展而被淘汰,两性隔离的方式——河流阻隔,也作为一种凝结了原始先民无数次经验、经过无数次重复的固定礼俗而留存下来。

“原型的根源是社会心理的,又是历史文化的”[6]5,是整个人类或某个文化群体隐藏在具体的文学中的“社会性的共同情感 ,是由思想和情感交织而成的一种典型的社会文化心理结构”[6]5,所以,河流天然隔离者的角色积淀在人类意识深处,成为两性交往沟通的障碍物,甚至后来河流阻隔发展成为“礼”的一种方式。《尧典》中记载,尧欣赏舜的为人,想让舜当接班人,并把两个女儿嫁给他,在嫁之前想要对舜进行“礼”知识的测试。舜于是“釐降二女于妫汭,嫔于虞”。刘毓庆在《中国文学中水之神话意象的考察》[7]88-102一文中一反前人将“釐”字作“整齐”讲,而认为“釐”和“嫠”古音相通,“釐”为“嫠”的借字,即寡居的意思。“妫汭”即妫水隈曲处——水环绕之地。舜先将二女隔离于伪水之曲,然后再以“妇礼”迎于虞。其实,这正是婚前两性隔离仪式,河流阻隔成为“礼”的一种方式。河流由情爱阻隔转化为情爱的禁忌象征——“礼”。自然界的河流被当作隔离障碍,阻挡了青年男女间的自由交往,可以说,河流象征理性把美好的情感愿望推向了彼岸。河流与女性、情爱的关系是民族早期性禁忌与性隔离制度的群体经验,河流作为阻隔原型积淀在人类意识深处。

“每当原始人惧怕一种危险时,他就建立起一种禁忌”[8]184,“禁忌”一般被认为是在原始社会中存在的某种观念或规则,目的是禁止人类和“神圣”或“不洁”的事物接触,如果违反就会招致超自然力的惩罚。所以,现实中的河流虽不是不可逾越,但却存在潜在的危险。人类发展的过程是与自然界长期磨合适应的过程,在原始人类心目中,对河流是存在恐惧心理的,隐藏在民族记忆深处的恒定景象是洪水肆虐、漂流求生,河水泛滥作为“人类生存历史中的原型意象”[9]100-103,突显着“惩罚的神话寓言”[9]100-103,人类在意识深处对河流的态度总是敬而远之。所以,选择河流作为阻隔、不可逾越之意象与人类对河流的恐惧有很大的关系。瑞士心理学家荣格曾说:“一个用原始意象说话的人,是在同时用千万个人的声音说话。”[10]86当具有原始文化意义的河流出现在文学作品中时,它同时意味着对河流作为自然物而存在的单一物质性的摒弃,而释放出来的是其复杂的情感潜能。

二、 生命悲剧:古典文学作品中河流原型的情爱受阻母题

河流是一种阻隔,在空间上会产生距离感,这种距离感的强化会使河流阻隔成为人类的潜意识,经过岁月的淘洗进入人类的文化记忆,成为人类理想、愿望实现的障碍。在中国古典文学中,遗存着大量体现河流原型阻隔意义的原始神话、仪式和习俗,并且与“河流”原型意象有关的作品总是有着情爱受阻的故事叙事模式。比如,在《诗经》开篇《关雎》中“河流”就是作为阻隔男女恋情的意象出现,“在河之洲”的“君子”与“淑女”之间没有性欲的诱惑,有的只是两性情感的吸引,并且“求之不得”后“寤寐思服”和“辗转反侧”的不只是“君子”,其实“淑女”也有同样的心情,让君子辗转反侧的原因不是“淑女”不明白其心意,而是一河之隔;《周南·汉广》中“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同样表达的是河流的阻隔,求女的困难;典型的还有《蒹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余冠英的《诗经选译》解释其中“伊人”所处的位置是“一条直流和一条曲水会合之处,他的一边是直流,另一边和前面是曲流。作者沿直流走向上游,见他三面是水,好像在洲岛。如沿曲水向上游走去,绕过水源可达到他的身边,但是路太长而且难走”[11]115,彼岸的“所求者”虽可见但奈何河流阻隔,采用“溯徊”“溯游”都无法抵达。

“牛郎织女”的传说是河流原型的阻隔意义在中国神话传说中的直接体现,南北朝时期任昉在《述异记》中记载“牛郎织女”传说,一对有情人被一道无情的银河分隔两地,他们只能隔河相望,饱受相思的煎熬。一道银河把相恋的情侣分隔两地,这是河流原型的阻隔在天国的投影,更是现实社会中恋人被迫分离的神话表述,显然,河流原型的阻隔意义不仅是对古代两性隔离制度的影射,还承担着现实生活中倍受相思煎熬的情侣间的爱恨离别。“牛郎织女”虽是传说,但形成的爱情悲剧却经常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织女有一双织锦妙手却终不能为自己织出通往银河彼岸的桥梁,只能在孤独、寂寞中期盼每年仅有的一次相会。后代文学作品中吟咏“牛郎织女”神话的作品不胜枚举,比如,“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河水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古诗十九首》)“牵牛出河西,织女处其东。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杜甫的《牵牛织女》)“云阶月地一相过,未抵经年别恨多。最恨明朝洗车雨,不教回脚渡天河。”(杜牧《七夕》)“路隔银河犹可借,世间离恨何年罢。”(晏几道的《蝶恋花》)这些诗词都借“牛女天河”的意象诉说爱情悲剧,寄寓个体人生的离情别恨。

从更深的层次探讨河流的阻隔,它也代表着作家个体心中积蓄的相思痛楚,是理想不能实现的悲痛。“河流”化作理想的阻碍,带给人们巨大的伤痛,“牛女天河”不但是无数文人个体心灵的表述,也投射着整个民族群体的心影,并且把对个人命运的思考转换为对整个人类命运的思考。无论通过河流原型意象的阻隔母题表达的是悲愁还是相思,都是人类在社会生活中经历无数次的痛苦体验,它深埋于原始的两性生活中,成为人类的集体无意识。当世界被无情的河流分成此岸和彼岸的时候,自远古时代起,河畔边的人类一代又一代就开始经历和体验这种苦痛,河流阻隔就成了一种文化根底和代码。男女两性的交流受阻时,“河流”成了孤独与阻隔的隐喻,产生了恨别的心理情绪,但这种因隔离而产生的孤独体验不只存在于情人间,更是人类在陷入生存困境而又无法超越时普遍存在的共同的情绪体验。河流阻隔所要表达的是一种生命悲剧意识,正如丹纳在《艺术哲学》中指出:“对于一个简单而健全的心灵,一条河,尤其陌生的河,就是一种神力;……涛涛无尽而有规律的流水使人体会到一种平静,雄伟,庄严,超人的生命。”[12]324生命的孤独、悲剧是人类面对宇宙自然所意识到的个体的渺小、空虚和无奈感。河流原型的阻隔意义历经人类先辈反复体验形成一种精神模式,成为“种族记忆”,这种精神模式的积淀和“种族记忆”具有全人类性和普遍性,它不属于任何一个个体,“它唤起一种比我们自己的声音更强的声音”[10]86。

三、 “过河”:河流阻隔母题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新发展

“在河之洲”“汉之广矣”“江之永矣”等都成为现实中男女交往的障碍,追求就必须渡过爱河。现实中的河流可以借助外力来跨越,但留存于精神中的阻碍却更难超越,因此,无奈愁苦的情怀长期笼罩在因“河”而隔的男女恋人心间,并且“河”的绵延无尽也使这失望的阴影无限拉长。由此来看,其实男女爱情之间的阻隔与其说是河流,不如说是某种无形的障碍,这种无形的障碍比有形的河流更难逾越。河流在自然和社会中体现出的阻隔距离和情感隔膜酿成了河流与爱情受阻紧密相联的母题,而且在这个母题下的人物形象无不经受着精神、灵魂上的煎熬与拷问。当然,人类在面临“河流”的阻隔时表现出的痛苦悲观仅仅是一个方面,更多时候表现出来的是顽强和自信。例如在《卫风·河广》中,诗人把波涛汹涌的河流看得微不足道,“曾不容刀”“一苇杭之”,虽然也因为“河流”的阻隔有些许的惆怅,但这种孤独、惆怅很快在自信中显示出了期待与尊严,但河流阻隔母题的这一层思想在古典文学作品中表现得较少,而在中国现代文学中却得以充分表现。

沈从文在小说《边城》中,为主人公翠翠设定的生活环境是被河流包围的封闭小镇。一条小溪环绕茶峒小山城,一座白塔、一户单独人家,而“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13]107。翠翠居住的地方被一条小溪突兀地与周围的环境隔离开来,这条溪水暗喻着隔离,“一户单独的人家”让人顿感孤独,特别是生活其中的人——没有子女的老人和没有父母的孩子,再加上与动物——黄狗寂寞地生活在一起,更显孤独。峒县城外河的一角——河街和碧溪岨,茶峒人依山傍河而居的方式类似于古代河流隔离的方式。一般来说,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性格基础和生活环境密不可分,而且有时候环境还会“逼迫着人物的行动,制约着人物的性格的发展变化”[14]222,少女翠翠性格的形成与被河流阻隔的生存环境有着明显关联,作者的创作意图通过河流阻隔的环境描写已经很明显地表现出来,而且阻隔中蕴含着孤独情绪。沈从文在《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一文中曾说自己的生活、思想和所受到的教育都是“从孤独中得来的,然而,这点孤独,与水不能分开”。[15]224他在谈到《边城》的创作时,也多次说过翠翠的原型是直接的创作动力,而翠翠所处的被“河”所隔的特殊环境和她的性格形成皆可看出沈从文对河流的生命感悟以及作品流露出的孤独情绪与河流原型意象阻隔母题的紧紧对接,在翠翠身上凝聚了沈从文对故乡湘西一代代底层人民无从把握自身命运的悲凉人生宿命的理解与认识,以及“自己生命从自在向自为路途中,遭受种种压抑的内心感慨”[16]233,这些源自于别人和自己的双重的人生情绪,在边城的溪流中悄然而感伤地流淌,借着小儿女翠翠与傩送爱情的悲欢离合倾泻而出。

翠翠的形象凝结了作者对河流与孤独的情绪渗透和内心深处的寂寞情感体验。《边城》的主人公翠翠、大佬天保、二佬傩送三个年轻的生命在情感的河流里演绎着孤独与忧伤。翠翠的心中“觉得好像缺少了什么”的时候,其实就是生命成熟、异性萌动从而深陷孤独的时候。翠翠初见傩送就留下了难忘的印象,知道自己先前因为误会骂的人是二佬,她心中又惊又羞,朦胧的爱情开始生根;两年后的端午节,从祖父和年长者的谈话中,知道傩送在六百里外的青浪滩,在回家的路上突然问起祖父的船是不是正在下青浪滩时,翠翠的心已经确定飞向谁边,此时爱慕之情超越了孤独,跨越了河流的阻隔。河流的阻隔发生在大佬对翠翠爱情的绝望时期,他伤心地跟船出走,被河流淹坏了。“车路”上的爱情在河水的急流中消逝,“马路”上的爱情也在河流中倍受煎熬,傩送背负着“碾房”的压力和对哥哥的愧疚之情选择离家出走,也带走了翠翠爱情的希望和一颗等待的心。翠翠的爱情世界是在河流上,渡船是其象征,她的爱情除了现实世界的碾房,还有她自己那些因为羞涩而造成的误会。孤独再一次占据了翠翠的心,在河一岸,她企盼着那个“也许永远不回来,也许‘明天回来!’”[13]235的人。一脉清流,吟唱出了一份朦胧感伤、可遇而不可得的爱情悲剧,朱光潜在阐释《边城》的内蕴时说:“它表现受过长期压迫而又富于幻想和敏感的少数民族在心坎里那一股沉郁隐痛,……他不仅唱出了少数民族的心声,也唱出了旧一代知识分子的心声,这就是他的深刻处。”[17]所以,沈从文在塑造翠翠的形象时,其性格的本源来自于河流的阻隔母题,面对河流,翠翠无法避免河流阻隔的造化,那种亘古既存的爱情悲剧模式。但凡悲剧产生总会与命运有关,但悲剧并不意味着纯粹的宿命论,“悲剧的宿命绝不能消除我们的人类尊严感”[18]184,所以,伟大的悲剧不是悲观的,反而恰恰相反,“必然是乐观的,因为它的本质是表现壮丽的英雄品格,它激发我们的生命力感和努力向上的意识”[18]185。《边城》的结尾以翠翠依然在河中撑船执着的等待中结束,这也表明了年幼的翠翠虽然遭遇了爱情的悲剧,但生命的尊严却因此而显露。

河流与结婚仪式也有关系,《诗经·大明》褒扬的是先祖先妣的事迹,其中文王“亲迎于渭”的事迹也在后人的祭祀活动中呈现,对后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种婚恋与河流的关系会在人们心中形成一种用“过河”比附追求爱情的成功或失败。文学母题的广阔性与丰富性在文学作品中表现为对一些传统母题的意义深化与主题话语模式的重构,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对“过河”的阐释也被很多作家运用在文学作品的创作中,但已不仅仅是追求爱情的单一含义。

“过河”的确是女人的愿望,为什么一定要“过河”?当代著名土家族作家叶梅在小说集《妹娃要过河》的后记中写道:“过河——是一件多么诱惑女人的事情。”[19]288近百年的妇女解放运动确证了女人对外面世界的强烈渴望,彼岸是神秘的,有着无数的可能,这些泅渡到彼岸的动力对生长在深闺的女人来说不仅是诱惑更是理想。彼岸寄寓着一代代女性的梦想,也是一代代女性努力追寻的别样幸福和永不言弃的精神力量。叶梅在作品中塑造了这一“过河女”的群像,她们是《最后的土司》中用“河水做过摇篮”,龙船河最宠爱的女儿伍娘;《花树花树》中拼命争取受教育权利的现代农村少女昭女、瑛女;《撒忧的龙船河》中勇敢和宿命进行不屈不挠的抗争的巴茶……,这些女人的骨子里有着河水的坚韧与倔强,但也有着河水的柔弱与无奈,注定“过河”是悲剧,但彼岸的诱惑与梦幻使她们仍然带着不“过河”毋宁死的心性一次次桀骜抗争,大概也正是这些过不了河的女性对“过河”的意义做了最好的诠释。

“过河”的梦想是处于任何岁月的女性们所共有的,她们挣扎于国家、民族、男权等各种意识形态话语之中,所以难以承受的重负与羁绊以及自身的性格差异也让她们对“过河”追寻彼岸的途径有着不同的选择。但她们都有着对生命负责、对人生有担当的性格,美丽、泼辣、倔强的形象栩栩如生,这分明就是植根于人类意识深处的潇湘二妃、洛神、巫山神女……比如龙船河上最漂亮的神秘女人伍娘(《最后的土司》),虽不能用言语表达,却对人间世事有着独特的领悟,她能够在无人教授的情况下用舞蹈表达自己的思想与情感,伍娘的抗争是要“过河”到彼岸实现理想、追求幸福,但最后即使她坚韧倔强、敢作敢为也未能使自己泅渡到梦想的彼岸,最终以狂舞至死的悲壮完成了她对现实世界的奋力抗争。 我们不禁反思,这“河”对于当今女性来说意味着什么?叶梅非常巧妙地利用了自身少数民族的文化身份优势,并对西方女性主义思想资源进行了本土化的处理,小说中伍娘的人物设置比较特殊,她的“失语”设置暗喻着在菲勒斯中心主义社会中女性话语的“残缺”,也是女性身份与角色的隐喻。成为外乡人和土司抢夺的对象,其实表现的是一种汉文化与土家文化的争夺,而这种文化冲突所表征的是民族间不同价值观、文化观的差异以及伦理纲常与风俗文化交融过程中出现的裂变与阵痛。这条“河”是男性中心文化的河,是女性对梦想的追求、向往彼岸诗意栖居的人生之河。

四、结语

在叶梅的创作思想中,也许“过河”还有更深一层的意义,女人于世界的意义是繁复的,繁衍生命、包容平衡世间万物,她在《妹娃要过河·后记》中也曾表示,女人过河的欲望对于男人来说,一边备受鼓舞,一边也要“抖擞精神来推波助澜,更要不断翻山越岭,寻找以至征服新的河流;有了女人的暗示和陪伴,过河对男人来说,又是一件多么富有挑战意味的事情啊”[19]288。这是一种企盼,“龙船调”已唱出,“妹娃儿要过河,哪个来推我嘛?”对于要“过河”的“妹娃”们以怎样的方式“过河”?途径无外乎是自己泅渡,或者等待男人来“推”,亦或是男女携手共渡,作家在对这个问题的阐释话语里有着两性互补、和谐共处的殷殷期望。在当下社会文化转型、经济全球化的大潮冲击下,需要“过河”的岂止是女性?拯救人类的“诺亚方舟”又在何方?“过河”的复杂含义值得人们去耐心深思与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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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曹金钟孙琦〕

[中图分类号]I207.22;I207.4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8284(2016)05-0184-05

[作者简介]孙胜杰(1982-),女,黑龙江哈尔滨人,黑龙江大学博士后流动站研究人员,黑龙江东方学院人文社会科学学部讲师,博士,从事地域文化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20世纪中国小说中河流的地域文化想象”(15ZWE05);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生态文明的深层思想范式研究”(13B046)

[收稿日期]2015-10-15

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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