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姚惠兰
(上海立信会计学院 文法学院, 上海 201620)
论天台山文化对唐宋词创作的影响〔*〕
○ 姚惠兰
(上海立信会计学院文法学院, 上海201620)
作为宗教名山,天台山文化对唐宋词创作的影响很大。唐宋词中,与天台山有关的意象种类非常丰富,使用频率高。“天台”意象与题材经历了一个发展与流变的过程,这不仅反映了词学观念、审美风尚的演变,也与当时社会背景及台州地位的变迁有着紧密联系。佛道二教对唐宋词创作的不同影响,也反映出宋词发展对天台山宗教文化的接受与选择。
天台山文化;唐宋词;影响
天台山地处浙江台州天台县,因上应台宿而得名。古时因“不列于五岳,阙载于常典者”,不为世人所知。自东晋孙绰《游天台山赋》一出,始声名大振。至唐,天台山成为道教、佛教并重的名山,形成以宗教为核心的名山文化。自此,天台山文化对文学创作的影响逐渐显著。
有人曾统计,“作为名山之入唐诗者,《全唐诗》里大约只有关于终南山的诗,在数量上可与提到天台的相匹敌。”〔1〕南宋时,又出现了我国存世最早的山岳诗文总集《天台集》。该书收录晋唐两宋歌咏天台山诗、赋共1200多篇。
遗憾的是《天台集》没有收录有关天台山的词作,唐宋词中的“天台”现象也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据统计,唐五代、宋词中,与天台山有关的意象种类及其使用频率非常高,与“人文庐山”旗鼓相当,远远超过终南山、“三山五岳”中的黄山、雁荡山、恒山、嵩山、泰山、华山、衡山以及四大佛教名山(五台山、峨眉山、九华山、普陀山)、四大道教名山(龙虎山、青城山、武当山、齐云山),其原因何在?本文将系统地观照天台山文化对唐宋词创作的影响,试图作出解答。
词之初兴,词人们就对天台山产生了兴趣,关注其神话传说。据统计,《全唐五代词》中有25首词使用了与“天台”有关的意象,这些意象都来源于同一个传说,即《幽明录》所载刘晨、阮肇入天台遇仙、留宿桃源之故事。这些词除1首无名氏词、2首出自后蜀皇帝孟昶、后唐皇帝李存勗之外,其他都是文人词,17首出自花间词人,3首出自南唐词人,2首出自晚唐词人。词人们对天台山“桃源”“刘郎”“阮郎”等意象的青睐,反映出当时人们的审美趣味。
唐诗中,有关天台山的题材非常广泛,有写景、酬赠、送别、论道等。但唐五代与天台山有关的词,皆写艳情,有的歌咏刘阮天台遇仙本事,如李存勗《忆仙姿》:“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有的以男性的角度写妓院行乐,如顾敻《甘州子》:“曾如刘阮访仙踪,深洞客,此时逢。绮筵散后绣衾同,款曲见韶容。山枕上,长是怯晨钟”;但更多的是表现女性对情郎的相思,如冯延巳《点绛唇》:“荫绿围红,梦琼家在桃源住。画桥当路,临水双朱户。柳径春深,行到关情处。颦不语,意凭风絮,吹向郎边去”、欧阳炯《春光好》:“流水桃花情不已,待刘郎。垂绣幔,掩云屏,思盈盈”等皆属此类。此类词中有种特殊的词值得注意,它们主要写女冠情事,表现女冠这一特殊人群对感情的渴望与追求、失望与苦闷。这类词共有7首,占了唐五代天台词的四分之一以上,除顾敻《虞美人》(少年艳质胜琼英)、和凝《天仙子》(洞口春红飞簌簌)二词外,其他五词都用词牌《女冠子》,即李珣《女冠子》(春山夜静)、薛昭蕴《女冠子》(云罗雾縠)、牛峤《女冠子》(星冠霞帔)、张泌《女冠子》(露花烟草)、鹿虔扆《女冠子》(凤楼琪树)。这些词中都涉及道教修炼,注重女主人公所处环境描写,大都提到了“醮坛”,渲染神秘、静谧的气氛,不过,其情事乃表达之重点,意象往往又是与“刘郎”联用的,如牛峤《女冠子》:“星冠霞帔,住在蕊珠宫里。佩丁当,明翠摇蝉翼,纤珪理宿妆”,从视觉到听觉,刻画主人公貌美如仙的形象;继而描写主人公特殊的生活环境:“醮坛春草昼绿,药院杏花香”;尾句画龙点睛点明主旨:“青鸟传心事,寄刘郎”。薛昭蕴《女冠子》则不仅生动地刻画女冠的道姑装扮:“髻绾青丝发,冠抽碧玉篸”,还描写了其受箓情状、修道云游所至:“新授明威法箓。降真函”“往来云过五,去住岛经三”,末句“正遇刘郎使,启瑶缄”亦不脱这类词窠臼。和凝《天仙子》则刻画了女冠为情所困,荒废炼丹、画符的慵懒无聊情状:“懒烧金,慵篆玉”。
天台词题材之狭窄,主要取决于词的体性——“词为艳科”,也与唐代社会风尚密切相关。由于唐代女冠盛行,且多风流艳事,“故唐人诗词咏女冠者类以情事入辞”。〔2〕唐人又多用“仙”指代“妖艳妇人”,或风流放诞之女道士,“亦竟有以之目娼妓者”,〔3〕唐诗文中出现了仙妓合流的现象,这对词的创作也产生了影响。因缘际会,刘阮天台遇仙事,遂成为唐五代词人们钟爱的意象来源。
入宋后,词人们继续保持着对刘阮艳遇仙话的兴趣。据统计,《全宋词》中共有173首词使用了“刘郎”“刘阮”或“阮郎”意象,87首词使用“桃源”意象。古代文人向往的桃源有两个,一是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桃花源,一是天台山的桃源。宋词中运用天台“桃源”意象的约有45首,占了宋代桃源词的一半以上。
与此同时,与天台山有关的意象越来越多地进入词人们的创作视野。词人们不再局限于运用与刘阮遇仙有关的意象,而是注目于天台山文化的其他特点。与唐五代词相比,宋代与天台有关的词,题材更加多样化。词人们开始关注天台山的自然景观及其人文典故,创作大量与天台文化有关的寿词、咏花词,还出现了专门描写道教修炼的词以及士大夫的咏怀词。
天台山“盖山岳之神秀者也”“灵仙之所窟宅”,〔4〕其著名景观往往与道教修炼、神仙传说紧密联系在一起,歌咏山水,缅怀名道、神仙之说,表达对长生、成仙的羡慕与向往,就成为这类词的主要内容。“赤城”“琼台双阙”“石桥”等自然与人文相结合之景观,开始走入宋词。
“赤城”山被视为天台山的南门。徐灵府《天台山记》云:“其山积石,石色赭然如朝霞,望之如雉垛,故名赤城,亦名烧山。”〔5〕词人们题咏赤城时,多赞其雄伟:“山川迥别。赤城自古雄东越”(周必大《醉落魄》)、“碧海千寻,赤城万丈,风高浪快”(黄升《水龙吟》)。不过,赤城山名道司马子微的逸闻轶事更为文人们青睐。司马承祯,字子微,自号白云子,又号赤城居士,隐居玉霄峰三十余年,曾受武则天、唐睿宗、唐玄宗三朝皇帝召见。唐睿宗问以国事后,朝廷大臣三百余人曾赋诗赠别。他与陈子昂、宋之问、李白、孟浩然、王维、贺知章等合称为“仙宗十友”,司马承祯与李白结识事尤被宋代词人津津乐道。苏轼乃始作俑者,其《水龙吟》序云:“子微著《坐忘论》七篇,《枢》一篇,年百余。将终,谓弟子曰:‘吾居玉霄峰,东望蓬莱,尝有真灵降焉。今为东海青童君所召。’乃蝉脱而去。其后,李太白作《大鹏赋》云:‘尝见子微于江陵,谓余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乃作《水龙吟》一首,记子微、太白之事,倚其声而歌之。”其词曰:
古来云海茫茫,道山绛阙知何处。人间自有,赤城居士,龙蟠凤举。清净无为,坐忘遗照,八篇奇语。向玉霄东望,蓬莱晻霭,有云驾、骖凤驭。 行尽九州四海,笑粉粉、落花飞絮。临江一见,谪仙风采,无言心许。八表神游,浩然相对,酒酣箕踞。待垂天赋就,骑鲸路稳,约相将去。
此后词人受其影响,多用此典,并形成固定模式。如南宋初期李光所作《水调歌头》:“晚遇玉霄仙子,授我王屋奇书,归路指蓬邱。不用乘风御,八极可神游”,南宋中期杨冠卿的《水调歌头》:“赤城应有居士,凤举更龙蟠。待向玉霄东望,相与神游八极,身未似云闲”,再到南宋后期的张辑《贺新郎》:“赤城霞起连天姥,有丹经、亲曾密授,八篇奇语。道骨仙风骑鲸客,合侍红云帝所”等皆属此类。
“琼台双阙”,被明代文学家王思任誉为天台第一胜景,其“双阙云耸以夹路,琼台中天而悬居”。〔6〕唐代张祜《游天台山》诗曾咏及琼台,但将“琼台双阙”连用入诗歌,殆始自于南宋初期,如曾几《和李宗丞》:“海邦西渡即朝廷,双阙琼台天下名”、洪适《雨中宿万年寺》:“已问琼台双阙路,此心何必羡层城”等。首次入词却始于南宋中后期道士白玉蟾。白玉蟾,原名葛长庚,字如晦,号海琼子,福建人,生于琼州,得法于张伯端之再传,乃金丹派南宗五祖之一,曾居天台桐柏方瀛山传道授徒。白玉蟾曾作二词咏琼台双阙,其中《水龙吟》乃情景交融之佳作,词曰:“层峦叠巘浮空,断崖直下分三井。苍苔路古,鹿鸣芝涧,猿号松岭。露浥凤箫,烟迷枸杞,绿深翠冷。笑携筇一到,登高眺远,是多少、仙家景。长念青春易老,尚区区、枯蓬断梗。人间天上,喟然俯仰,只身孤影。世事空花,春心泥絮,此回还省。向琼台双阙,结间茅屋,坐千峰顶。”词之结构乃典型的先景后情模式,上阕写琼台双阙层峦叠嶂,耸立云端之险峻,毗邻的三井龙潭瀑布飞流直下,此地鹿鸣猿号,露浥烟迷,天生仙境;下阕感伤身世、幡然醒悟,欲在琼台双阙结茅修炼。
“石桥”,又称石梁,在县北五十里,邻近方广寺,石梁飞瀑被誉为天台第二胜景。唐徐灵府《天台山记》引长康《启蒙记》称:“其水深冷,前有石桥,遥望不盈尺,长数十步,临绝溟之涧,忘其身者,然后能度。度者见天台山蔚然凝秀双岭于青霄之上,有琼楼玉堂,瑶林醴泉,仙物异种。偶或有见者,当时斫树记之,再寻则不复可得也。”〔7〕南渡时,有隐居台山者将李白以来咏石桥诗编为三卷,名为《天台山石桥诗集》,台州通判洪适曾为之作序,可见其深受文人骚客之喜爱。石桥方广寺是五百罗汉道场,五百罗汉曾于此显圣。《宋高僧传》载:“永嘉全亿长史画半千罗汉形象。每一迎请,必于石桥宿夜,焚香具幢盖,锣钹引导入于殿,香风送至。幡幢之势前靡,而入门即止。其石梁圣寺在石桥之里,梵呗方作,香霭始飘。先有金色鸟飞翔,后林树石畔见梵僧,或行或坐,或招手之状,或卧空之形,眴息之间千变万化。”〔8〕词人歌咏石桥时,自然会联想起此地所传神仙之事:“石桥锁,烟霞五百名仙”(吴文英《金盏子》)。词中五百名仙,即指五百罗汉。
宋人用天台故事祝寿,主要根据所寿对象的身份灵活发挥,如其籍属天台,则颂其出身不凡,如王迈《瑞鹤仙·寿叶路钤》赞寿星:“好赤城丹洞,丰姿奇绝。云霄阀阅。个精神、清如玉雪”、姚勉《沁园春·寿同年陈探花》称对方:“河岳重灵,星辰再孕,来自赤城中洞天”;如寿主姓刘,则附会刘晨故事,如无名氏《壶中天·庆刘孺人》称对方为刘晨孙女:“曾记乃祖刘晨,天台归后,留得长生药。兼有蟠桃三五颗,尽付女孙收著”,因所寿对象为女性,故其关注点不是艳遇之仙事,而是刘晨所得长生药、仙桃。无论所寿对象性别如何,大都赞其仙风道骨,如翁溪园《踏莎行·寿人母八十三》颂对方为“蕊宫仙子天台裔”、岳甫《满江红·敬祝百千遐算》赞对方“碧海迢遥,曾窥见、赤城楼堞。因傲睨尘寰,犹带凭虚仙骨。”
唐五代时,即有咏花词。但除了咏梅花词外,少用事典。宋人咏花词,却喜用典故。刘阮入天台采药,因迷路,摘蟠桃以充饥,故咏桃花词多用此事典,如张炎《露华·碧桃》、刘辰翁《虞美人·大红桃花》、陈德武《水龙吟·住长乐……偶见窗外桃花数朵,遂成此调以寓意焉》都属此类。非独如此,咏红叶及其他花卉者,也用此典,如王沂孙《绮罗香》咏红叶:“空一似、零落桃花,又等闲、误他刘阮”、赵以夫《双瑞莲》咏莲花:“飘缈漾影摇香,对刘阮风流,双仙姝丽”、张炎《三姝媚·海云寺千叶杏二株,奇丽可观,江南所无……》咏红杏:“傍水开时,细看来、浑似阮郎前度”、辛弃疾《满江红》咏梅花:“怕他年,重到路应迷,桃源客”等,皆用刘阮艳遇事,其原因殆如沈义父所言:“作词与作诗不同,纵是花卉之类,亦须略用情意,或要入闺房之意。然多流淫艳之语,当自斟酌。如只直咏花卉,而不着些艳语,又不似词家体例。”〔9〕
与唐五代借天台刘阮传说写女冠情事不同,宋代天台词出现了描写道教修炼及其感受的作品。作者既有道士,亦有文人。其中创作数量最多的是南渡词人曹勋,在天台山作了20多首道教词。曹勋早年曾随徽宗北迁,后受御衣诏逃归,曾三次出使金国,孝宗朝加太尉提举皇城司开府仪同三司。绍兴初年,曹勋即请辞客居台州临海,拥有家庙显恩寺。其后除出仕几次外,都闲居此地。曹勋之所以偏爱道教词的创作,乃因其早年与道教结缘:从金国逃归途中,黄河无舟,河滨夜遇著名道士皇甫坦相救,隐居天台山脚下后,天台山又为其修道炼性提供了绝好的环境:“好林峦、好洞府、好溪山”(《行香子》),他积极参与了道教的宫观修缮,重建桐柏宫山门,与名道士交游酬唱,如桐柏观主持王正道、游方天台的茅山道士张椿龄等,这些促进了他的道教诗词创作。他创作的《法曲·道情》包括十一曲,主要描写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不同修炼感受与境界。刘永济先生《宋代歌舞剧曲录要》曾评曰:“今存古曲,惟此曲首尾完足”。〔10〕
南渡后,籍属台州的词人增多,他们有的隐居故乡,作了一些带有天台印记的咏怀词。如戴复古《减字木兰花》自云:“天台狂客。醉里不知秋鬓白。应接风光。忆在江亭醉几场。吴姬劝酒。唱得廉颇能饭否。西雨东晴。人道无情又有情。”戴复古,字式之,台州黄岩人,南宋著名的江湖派诗人,曾师事陆游,负奇尚气,慷慨不羁,却一生不仕,落魄江湖四十年。他以“天台狂客”自许,表达了抑郁不得志的心情。“天台狂客”的形象打破了以往人们熟知的“天台+刘郎”模式,此时的天台不再仅是“仙源佛窟”及文人们隐居、艳遇之地的喻指,而是带有了儒家文化的色彩。孔子曾经说过:“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11〕他肯定了狂者进取于善道的执着精神。到了宋代,“狂”成为儒家知识分子淑世情怀的一种表现。戴复古一生交游甚广,诗名大,所谓“四海诗人说石屏,一时知己尽公卿”。〔12〕他也曾自视甚高,“吾曹不堕尘埃。要胸次长随笑口开。任江湖浪迹,鸥盟雁序,功名到手,凤阁鸾台。”(《沁园春》)老来却发现:“自谓虎头须食肉,谁知猿臂不封侯。身世一虚舟。平生事,说著也堪羞。四海九州双脚底,千愁万恨两眉头。白发早归休。”(《望江南》)他身上的狂气也由年青时的自信轻狂转为郁郁不得志的疏狂。
唐宋词中,与天台山有关意象及其题材的流变,不仅反映了词学观念、审美风尚的演变,也与当时社会背景及台州地位的变迁有着紧密联系。天台山乃佛、道名山,二教对唐宋词创作不同的影响,也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词学在自身发展过程中对地域文化因子的主动选择性。
王国维曾经说过:“词之为体,要眇宜修”,崇尚女性柔媚之美。词之初起,多歌宴酒席之作,所谓“用助妖娆之态”“用资羽盖之欢”。天台刘阮仙遇艳情之事恰好契合了词体女性、艳情、娱乐之本质。
到了北宋,苏轼“以诗为词”,注重抒发自我情性,追求精神自由之境界,开创了诗化的道路。天台山道教的羽化、升天之传说、神仙洞府的逍遥浪漫与这一追求又不谋而合。与此同时,北宋词坛的主流仍是以《花间》为宗,被词为“艳科”的观念所牢笼,所谓词为艳科,“一是指词在内容上只宜写艳情,一是指词在风格上专主柔曼婉媚”,〔13〕故北宋时所作天台词,“刘郎”“桃源”意象仍承袭唐五代时内涵。
南宋后,词中“刘郎”意象使用了135次、天台“桃源”意象使用了30次,都远远超过北宋词使用的次数。这些词作有的沿袭了北宋词的风格与意绪,有的却产生了新变。这主要体现在以艳情寓寄托,含蓄蕴藉地表达故国之思,其发展大致可分为两个时期:一是南宋初期,宋朝犹存半壁江山之时,词人们借此表达中原之思,以南渡词人向子諲的《水龙吟·绍兴甲子上元有怀京师》为代表。向子諲字伯恭,号芗林居士,乃宋神宗钦圣宪肃皇后之再从侄,南宋主战派词人,曾积极参与抗金活动,后隐居江西临江。其词忆昔日京师上元节游玩之乐,将其拟为刘郎入仙境:“太一池边,葆真宫里,玉楼珠树。见飞琼伴侣,霓裳缥缈,星回眼、莲承步。笑入彩云深处,更冥冥、一帘花雨。金钿半落,宝钗斜坠,乘鸾归去。”而国难犹如一声惊雷,惊醒了词人昔日的旖旎美梦,“醉失桃源,梦回蓬岛,满身风露”,只落得“到而今江上,愁山万叠,鬓丝千缕”的结局。这种写法摆脱了以往窠臼,具有了新意,“桃源”不仅是普泛意义上的文人个人美好理想或生活的喻指,也成了乱世之前美好社会的象征。它融合了陶渊明武陵桃源与天台桃源的双重喻旨,又具有了时代意义。二是南宋末期破败之时,宋朝已然半壁江山不复存,宋末遗民的心态较之南渡初期宋人更加悲凉沉痛,词作以张炎咏物词《露华·碧桃》为代表。张炎亦曾身为贵胄,乃循王张俊之后。南宋都城沦陷时,其祖父被元人磔杀,家道中落,后隐居浙东、西。其词曰:
乱红自雨,正翠蹊误晓,玉洞明春。蛾眉淡扫,背风不语盈盈。莫恨小溪流水,引刘郎、不是飞琼。罗扇底,从教净冶,远障歌尘。一掬莹然生意,伴压架酴醿,相恼芳吟。玄都观里,几回错认梨云。花下可怜仙子,醉东风、犹自吹笙。残照晚,渔翁正迷武陵。
词中运用了天台故事中的“刘郎”(刘晨)意象、玄都观赋诗的“刘郎”(刘禹锡)意象、陶渊明武陵“桃源”意象、天台“桃源”意象。多意象的综合运用,大大丰富了词的表现内涵。不仅显“旁搜远绍之才”,且能“含咀之久,不传之妙,隐然眉睫间”。〔14〕值得注意的是,这实际上反映了南宋词的一种突出的创作现象,即随着词之诗化、雅化,词人们愈加重视词句的“出处”及意境的深远、迷离。作为风雅派词人,张炎开始将与天台有关的意象和其他地域文化意象叠加使用,不仅是两个桃源意象的叠加,也是多个刘郎形象的叠加。比之向子諲词,其内涵更为复杂、深沉。
南宋词与天台山有关的意象种类及使用频率远超北宋词,如“天台”意象,南宋词使用25次,北宋词1次;“赤城”意象,南宋词使用21次,北宋词使用1次,“玉霄”意象,南宋词使用10次,北宋词仅1次。“台山”“石桥”“琼台双阙”意象都是南宋词人首次采用。值得一提的是,北宋词中仅使用一次的“天台”“赤城”“玉霄”意象都出于苏轼。这不仅反映了从小就受道教熏陶的苏轼对天台道教的关注,也说明由于词学观念所囿,导致了北宋词人天台意象视野的狭窄。北宋词人热衷的是城市园林山水,对僻野的“真山水”并不是特别感兴趣。北宋文人真正到过天台山的甚少,他们对天台山的印象,往往是通过历代流传的天台山文献与传说等加以想象而成。南宋初期,诗人孙觌论及天台山前代名诗时,曾说道:“天台自孙兴公一赋之后,寂寥无闻,诗人已来独有杜子美、苏东坡数章妙绝今古,而子美崎岖兵乱,辙迹半天下,独未尝至其处,而东坡亦述梦中语耳。”〔15〕他认为杜甫、苏轼都未曾到过天台山,所作诗篇乃“悬想”或述梦而成。这也是北宋大多数天台诗词的共性。
南宋“天台”意象的拓展,不仅缘于其词学观的革新,也得益于台州地位的提升。以天台山而得名的台州地处东南一隅,自唐以前,“颇号僻左”,建炎南渡后,成为都城临安的辅郡,台州府治临海“遂为名城,寓公羁客,骚人胜士,登高远望,殆尽一山之胜”,〔16〕而为官者亦乐之。当时寓居的名流往往是拖家携眷,家族聚居,如曾任过宰辅的吕颐浩、范宗尹、谢克家及其子谢伋、贺允中、王之望,翰林院学士綦崇礼、兵部侍郎李擢(赵明诚的妹夫)及其子李益谦、李益能、皇亲国戚宋仁宗的外孙钱忱及其子钱端礼、曾随徽宗北迁、领御衣诏逃归奉祠的太尉曹勋等。出任官职的有曾惇、洪适、岳甫(岳飞之孙)等,提举宫观的文化名人有朱敦儒、陆游、朱熹等。这些人诸多能词,所以临海亦成为南宋初期词坛比较活跃的地区之一,不同时期都有词人群在活动,影响比较大的是南宋初期曾惇为台州太守时引领的诗词唱和,他任职台州时有词集《曾使君新词》,可惜已佚失。曾惇曾将其词寄示著名文人孙觌,孙回启称曰:“天台诗词皆以王事从方外之乐,词句高雅不自凫鹜行中来”。〔17〕此处方外之乐,盖指天台山水之乐。
任职台州的官员赴任或离任,亦引发了友人或同僚的酬赠。南宋天台词中,王迈《瑞鹤仙·寿叶路钤》、张辑《贺新郎·代寿赵饶州》、王克勤《朝中措·寿熊左史》、杨冠卿《水调歌头·次吴斗南登云海亭》、岳甫《满江红·甫敬赋满江红,敬祝百千遐算。甫再拜》、姚述尧《临江仙·前县尉吕次新自台城来访,酹酒为劝》等作品所酬赠的对象都是曾在台州任职的官吏,故词中都流露出对他们得以亲临天台山的羡慕。而本土文化的兴盛,使得台州人才辈出,他们与外界的交往,也扩大了天台的知名度。台州古亦曾称天台郡,所以古代文人每言台州,无不涉及天台,常以“天台”代指台州。与台州籍人士酬赠时,每以天台地望称之,有时用天台山的局部“赤城山”指代,如姚勉《沁园春·寿同年陈探花》称对方:“星辰再孕,来自赤城中洞天”,周必大《醉落魄·次江西帅吴明可韵庚寅四月。明可,台州人。自云近世未有二府》称唱和对象吴芾:“赤城自古雄东越。钟英储秀簪绅列。”籍属台州的文人当然亦以天台山为傲,前述戴复古就自称:“天台狂客”(《减字木兰花》)。
从题材演变来看,天台词大致与词学发展同步。其咏花词、寿词基本出自南宋词人之手,这与当时词坛风气相一致。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云:“夫咏物南宋最盛,亦南宋最工。”〔18〕咏花词盖与咏物词发展同步。而南宋词人结社酬唱风气盛行,好做“无谓之词以应社”,故“南渡以后,最多介寿之词”。寿词又被公认难做,“倘若尽言富贵则尘俗,尽言功名则谀佞,尽言神仙则迂阔虚诞,当总此三者而为之,无俗忌之辞,不失其寿可也。”〔19〕天台作为“仙都”,众多的神话传说,正契合了寿词写作的需要。
宋代天台山虽为佛、道名山,但二教对词创作的影响却不一样。与道教有关的词要远远超过与佛教有关的词,这与宋代天台诗形成很大反差。宋代天台诗有的诗题或内容没提到天台,有的却提到了,因其总体数量多,这里仅以后者为例,想借此管中窥豹,说明问题。据《全宋诗》检索,仅诗题或诗句直接提及“天台”的就有564首,其中与佛教有关的,或是文人赠别僧人,或是有关寺庵的,或是僧人所写的,共有178首,其中将近70%都是僧人所作;与道教有关的,也包括这三种情形,共45首,道士所作占三分之一。从诗歌总量来看,后者只是前者的四分之一。但在词的领域,情形就不一样了。现存资料中,没发现僧人所作天台词,宋代的僧人们似乎更喜欢用诗歌来写偈颂和佛赞,阐明佛理,文人们写词时似乎也仅对道教神仙感兴趣,宋代天台词中与佛教有关的词有两首,一是上文提及的吴文英《金盏子》,一是道士白玉蟾所作《摸鱼儿》,词云:“天台雁荡寻方广”,方广指佛教。而与道教有关的词很多,除了歌咏道教人物、神仙传说之类的词外,还有表现道教修炼及其感受的词。其中原因比较复杂,分析起来大概有两点:一是天台山的道教文化因子,比如仙遇、成仙更契合词的体性,易于抒发词人的浪漫情怀,正如南宋词人刘克庄所言:“天台自古属刘郎”;〔20〕二是天台山名道历来有注重以词阐教的传统,北宋张伯端曾作词《西江月》百篇,现存词二十七首,南宋中后期的白玉蟾是著名的“文教道士”,注重“以文传道”,存词多达142首,寓居天台山期间,写了许多诗词。文人和白玉蟾唱酬时,亦将他比作天台名道司马子微,如李訦《水调歌头·次琼山韵》称之:“恍如赤城龙凤,来过我鲸仙”。他和台州籍文人交往也很密切,如与王居安以《沁园春》唱酬,扩大了道教影响。南宋天台诗僧虽然也很多,如释居简存诗1600多诗,集中有许多诗作于天台,但没有创作词。
天台山佛道关系,历来非常融洽。南宋时不仅共处一山,庙宇道观有时甚至相互交替使用:“一旦僧有之,道容易佛坐。忽为道复得,瞿昙加巾裹。屡改神不闻,二家自人我。”〔21〕这种特殊的关系在天台词中也有所反映。正如上面所述,南宋带有天台印记与佛教有关的词仅两首,其中之一居然是道士白玉蟾所作,因其“博洽儒书,究竟禅理”,〔22〕由此也间接反映了佛、道二教在义理上的相融性。
综上所述,天台山由于其自身的文化特质与词体属性、词学的发展相吻合,以及南渡后其地位的升迁,使得它对唐宋词创作的影响要远远超越同时代的诸多名山,成为宋词与地域文化相互影响、交融的典型案例。
注释:
〔1〕严耀中:《试释〈全唐诗〉中的“天台”》,麻天祥:《中日韩天台学术对话》,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433页。
〔2〕张璋:《历代词话续编下》,郑州:大象出版社,2005年,第876页。
〔3〕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07页。
〔4〕〔6〕孙绰:《游天台山赋》,萧统:《昭明文选》,北京:京华出版社,2000年,第294、298页。
〔5〕〔7〕许尚枢:《天台山游记选注》,西安:西安地图出版社,2004年,第10、3页。
〔8〕赞宁:《宋高僧传》,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681页。
〔9〕〔19〕蔡嵩云:《乐府指迷笺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71、78页。
〔10〕刘永济:《宋代歌舞剧曲录要》,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45页。
〔11〕来可泓:《论语》,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73页。
〔12〕武衍:《悼戴式之》,《藏拙馀稿》,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3〕方智范等:《中国词学批评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第42页。
〔14〕张惠民:《宋代词学资料汇编》,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246页。
〔15〕〔16〕孙觌:《与李主管举之》,《内简尺牍》卷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7〕孙觌:《与台守曾郎中名惇字宏父》,《内简尺牍》卷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8〕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3415页。
〔20〕刘克庄:《又和二首》,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笺校》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167页。
〔21〕曹勋:《山居杂诗》,傅璇琮等:《全宋诗》第33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1206页。
〔22〕赵道一:《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四九,《道藏》第5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第386页。
〔责任编辑:弘亭〕
姚惠兰(1972—),上海立信会计学院文法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唐宋词。
〔*〕本文系上海市教委科研创新项目“地域文化视野下的南宋词人群分布研究”(批准号:13YS120)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