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善杰
今年春节期间,一则“上海女友陪江西男友回农村过年”的帖子在网上爆红,微信被持续刷屏,引起网友的热烈讨论和社会的极大关注,一时间很多描写各地农村现状的帖子接力出现。
暂且不说这个帖子本身的真实性,从中可以看出,当代中国社会的阶层区隔,还有城市和农村的文化等级已相当明显,排除价值判断,农村当然是弱势的一方。
想想近两年春节期间,被疯狂刷屏和引起人们焦虑的,都是关于农村的帖子。去年是一位博士生的返乡笔记,今年还有一篇是《一个农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看来,随着中国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以及婚恋上的阶层区隔越加明显,城乡文化冲突有了一种新的含义,凤凰男及其背后的农村,注定要被“示众”。
“示众”之后怎么办?在我看来,还是那句老话,伏尔泰在他的代表作《老实人》中说的,“种我们自己的园地要紧”。可是,“自己”是谁?仅仅是留守在农村的人吗?或最多加上从农村进城的人吗?
是,又不是。因为两点:一、农村之所以成为目前的样子,城市是负有责任的,远不要说建国初期,只说近20年。这就像一个瘦子见到一个胖子后,就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瘦了。而胖子面对触目惊心地站在自己面前的瘦子,不应毫无羞愧和廉耻之心,也不应两手拍拍一笑了之,不反省也不承担;最不应在取笑、嘲讽对方中获得精神的快感并洋洋自得。二、经历30年的城市化和打工潮后,农村和城市已相互内嵌且血肉相连,在内在关系上已无法再清楚切割了,这正如化石的形成。
所以,“自己”首先是农村人,其次是从农村进城的人,再次是城市人。
“种”什么呢?很多,但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文化。各种对凤凰男、农村的吐槽, 不仅仅是富裕对贫穷的吐槽,也是在文化等级上,“高档”对“低档”的心理优越感。农村需要有文化自信。
近几年,我在山东省南部的一些村庄做农村文化方面的调查。一个明显的感觉,就是这里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都出现了问题。这些问题,在当代农村又都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但不可否认,农村的地域差异很大。
我所选择的一个调查点,是位于沂蒙山区南部的西河村。该村历史上以盛产粮棉出名,1990年代开始种植大棚蔬菜,这是该村历史上生产方式的划时代的变革。2000年后,随着人们生产和生活方式的转变、经济的快速发展、基础建设的大面积铺开,其自然环境被破坏的速度不是一年年的,而是一天天的。
村子附近的一些小工厂,只顾疯狂追求经济效益,放任排放不达标的废水不断流入河里;人们生活中大量使用洗衣粉产生的污水和冲厕后的废水也会排到河里,让这条母亲河成了环境污染的重灾区。然而,人们饮用的地下水至今都主要是靠这条河来补给。
随着农药的无处不用及虫子抗药性年复一年增强,人们所使用农药的毒性也越来越大。过度使用、滥用甚至完全依赖化肥,造成土壤板结和盐碱化。蔬菜大棚的废旧塑料纸,都是不可降解的,不断被埋下,严重污染了土质。
自然环境的污染和破坏,带来了严重后果,最直接的就是给人们的身体健康带来了明显伤害。一位大伯沉重地说:“从2005年开始,不少村民突然意识到,村里这些年患心脑血管病、癌症的人一下子增多了。我的一个近邻,和一个本家兄弟,得了这种病,都才四十多岁就走了。”据该村诊所的医生说,饮用水污染和食品不安全是村里患心脑血管病的人迅速增加的重要原因之一。
看来,村民在脱贫后和致富过程中遭遇了一次严重的生态危机和生存危机,但它的危害性目前还没有被过度重视经济利益的人们充分意识到。这场静悄悄的加速度发生的危机不是天灾,而是实实在在的人祸。人们在以牺牲自然环境为代价换来金钱并改善生活状况的同时,却无意识地捆绑和葬送着健康与生命。
不仅如此,社会环境也在被迅速破坏着。包含人与人、家庭内部、家庭之间及人与社会的关系。西河村在1990年以前,还处于没有完全解决温饱的状况,人们渴望的是食物。当下,吃饱并走向富裕的人们,渴望的是金钱。为数目不多的钱就能让邻里闹翻、父子反目、兄弟成仇。人际关系的破坏,往往与钱有关,且变得很轻易。然而,孝敬老人、救济特别困难的人等这类赡养、行善等花钱的事,似乎已被人们抛到脑后去了。
与欲望膨胀相反的,是家庭规模和空间的缩小。这带来了很有意味的变化:人们在十几年前“自扫门前雪”时,这个“门前”的空间是很大的,至少包括与邻居家接壤的公共部分;现在这个空间变得很小了,人们大致只看离自己门口“一尺”远的地方,连“一米”之外的地方,似乎都不愿去看了。
这种变化导致的直接后果之一,就是代沟在日渐拉大,亲戚逐渐疏于往来,邻里间也慢慢成了熟悉的陌生人。一些在过去不费吹灰之力就可解决的邻里纠纷,现在除了用金钱解决外,似乎其他方式都不灵了。
另外,单一家庭式的生产,淘汰掉了劳动力欠缺的家庭及老弱病残群体,由此不仅让弱者更弱,还使其遭人白眼,而弱者相扶、邻里互助的社会契约逐渐失效,核心家庭观念和原子化家庭模式逐年得到强化。同时,劳动力雇佣市场也在初步形成,而老弱病残是被排斥在这个市场门外的。随着劳动力与货币之间的相互转化,老人在失去生产能力和为子女看孩子、做饭等最后一点劳动能力以后,无法在“市场”的链条中创造效益,就成了市场经济下的“废品”或“剩余物”。
西河村所面临的双重危机,在当下农村中,是有共通性的。那么,面对“西河村”,该怎么办?
只要“西河村”不会自然消失,那肯定需要“重建”。所以我们又说到了一个很老的话题:新农村建设。但这个话题,在现在应该具有新的含义和所指。
新的含义是:应该更注重环境保护、社会建设和文化建设。
人与万物同处一个地球。首先需要维护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也就是人与大地的关系。农民承担的重要角色之一就是要维护大自然健康的生物链。然而,农民为什么承担以及如何承担,又是一个非常值得讨论和必须重视的问题,需要在城乡命运共同体的框架下讨论并解决,而不再是以牺牲农村来发展城市的方式和代价来处理。简单地说,并不只是农民必须承担,而是整个社会必须创造一个农民可以承担的条件。
人是生活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之中的。如果人人都只关心自己的生存而不顾及对他人和社会的影响甚至危害,不关心公共领域的问题,将会面临巨大的集体性的生存危机。
既然如此,建设健康的新农村,就应内含着建设健康的人与人、人与社会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健康的生命、健康的心灵、健康的人际关系和健康的社会关系等,是构成健康的新农村的重要内容和应有之义。
那么,这就需要从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两方面用力。保护自然环境,要依靠绿色农业,农民生产绿色食品;保护社会环境,要依靠生态文明。
奉行和恪守绿色农业,人们在生产过程中体验和理解大自然,尊重自然规律,保护自然界的生态链。其实,农业是人与自然的对话,是人与生命在打交道。有这样一个认知,才会尊重他人和异类,才能正确地理解竞争,不无故充满敌意,才会主动努力并怀有基本善意地去建立和维持良好的人际关系和社会关系,由此具备走向生态文明的基础。
这种意识,既体现在人的思想观念和行为习惯上,又应包括在法律意识内。这是一种超越传统农业社会中在小农经济基础上建立的农业文明的文明,也是一种超越现代农业社会里在资本大厦上建立的工业文明的文明,是一种面对两种环境危机时主动寻求自救的、建立在捍卫自然法则和维护社会契约之上的、视人类和它者为生命共同体的新的文明诉求。
在建构生态文明的过程中,文化的力量至关重要。雷蒙·威廉斯认为,文化是一种整体的生活方式。因此,只有人们的生活方式改变,比如减少生产和食用反季节的蔬菜和水果并对其外表不再过分重视,改变过量摄取各种肉类和高蛋白的饮食方式,放弃穿皮草的奢侈行为和对衣服过度喜新厌旧的穿着趣味,摒弃使用各种“一次性”用品的习惯,等等,才能为绿色农业和生态文明提供物质基础和意识范式,使一定区域内有限的自然资源不再因奢侈浪费等人为因素和维持少数人的高能耗、高消费的生活方式而过度紧张,不继续加大人们的生存竞争并导致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恶化。同时,日常生活要赋予人们“个体”、“金钱”等因素以外的意义系统,比如重视人与自然的亲近,强调人与人、人与社会的良好关系的重要性等。
这就是新生活。而新生活,与新文化共生。
但现在,农村的经济系统,甚至生活系统,对城市都已具有高度的依附性,正如“凤凰男”们依附于城市一样,在农村建设新生活的难度是相当大的。我们需要的,是把农村这个广阔的地域,放到整个中国的社会和文化建设的层面来思考,在一种平等化和均衡的考虑中,去解决诸如上海女凤凰男的城乡冲突,以及农村的各种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