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红军
(洛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洛阳 471934)
论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尼采化现象
——一种以虚无主义问题为核心的考察
张红军
(洛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洛阳 471934)
[摘要]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具有明显的尼采化特征。它认同尼采的判断,即虚无主义是现代性问题的核心;它赞同尼采克服虚无主义的方案,即用虚无主义的艺术对抗虚无主义;它和尼采美学一样难逃虚无主义的陷阱。尼采化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之所以难以克服虚无主义问题,关键在于它背离了马克思主义美学创始人确立的基本原则,即通过推翻资本逻辑来克服虚无主义。
[关键词]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尼采化;虚无主义;现代主义;艺术
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中,冯宪光教授根据自己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70年发展历程的分析,指出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核心问题是艺术问题,具体包括艺术创作方法、艺术与意识形态关系、艺术的社会功用、美学的语言学转向、艺术与审美的文化内涵问题等。[1]52-65应该说,这种观点非常准确地把握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基本特征,改革开放后的国内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也基本是从艺术问题入手的。[2]但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为何如此重视艺术问题?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希望通过艺术解决的又是什么问题?这个唯有通过艺术才能解决的问题是否得到了最终解决?对此,人们似乎还没有给予明确的讨论。本文尝试根据近年来兴起的虚无主义问题研究所得出的基本观点,重新审视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发展历程,指出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存在明显的尼采化现象,即它和尼采美学一样以虚无主义为核心问题,也和尼采美学一样主张用艺术克服虚无主义,但由于背离马克思美学的现实变革道路,这一理论努力的结果是不但没有克服虚无主义,反而推进了虚无主义的发展。
一、核心问题:虚无主义
在出版于1987年的《走向封闭的美国精神》的第二部分“美国风格的虚无主义”中,布鲁姆着重谈论了一种左翼及右翼的“尼采化”现象。其所谓尼采化,首先是指尼采之后的西方思想家普遍接受了尼采所谓现代人“落入了虚无主义的无底深渊”[3]147的判断。而所谓“虚无主义的无底深渊”,指的是“上帝死了”之后的价值虚空:“有关善与恶切实存在的美好幻想被彻底驱散了。对尼采来说,这简直是一场空前的大灾难;它意味着文化的解体和人类进取精神的丧失。像苏格拉底那样‘检视’生活既不再可能,也不再成为需要了。因为生活本身是不可检视的。”[3]147虚无主义的来临不仅是因为上帝之死,而且是因为启蒙理性之死。正如尼采在他1887年11月—1888年3月的笔记中注意到的,现代人对统一性、目的、真理等“理性的范畴”的信仰也已经死去。这些价值产生于理性、服务于理性,所以它们的死去是理性被用于它们自身的结果:“理性范畴内的信仰是虚无主义产生的原因。我们曾经根据一些只适用于一个纯粹虚构的世界的范畴来衡量这个世界的价值”,随着虚无主义的降临,“每一种信仰,每一种考虑真实事物的思想”都消失了——除了“根本没有真实的世界”这一信仰。[4]13-14
正如格里芬所言,尼采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浪漫主义的悲观主义”,之所以会产生这种“虚无主义的黑暗心情和存在的极度痛苦”,根本上是因为:伴随着法国大革命和英国工业革命的负面作用,文化精英们不再相信进步的神话,现代性已经失去它的乌托邦联想,现代“开始被理解为一个下降、衰退和失败的时代”。[5]尼采的这种虚无主义感受在他之后的西方思想家那里产生了极大反响。
布鲁姆所谓“右翼的尼采化”,主要是指弗洛伊德、韦伯和海德格尔等思想家对尼采思想的接受与发展。这首先表现为他们都对现代社会的未来持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的态度。比如,“韦伯深深地感到,我们所关注和推崇的一切都被尼采的洞见和发现所动摇了,我们实际上并没有知识和道德上的稳固根基来支配人类发展的结局。”[3]156而尼采之后,没有哪一位思想家比海德格尔更明显地让虚无主义问题占据自己思想的中心位置。[6]26海德格尔根据尼采身后出版的《权力意志》,把尼采哲学的核心解读为对虚无主义的思考,并且认为:由于“对存在的遗忘”,尼采对虚无主义的克服实际上是虚无主义的完成,正是在尼采那里,西方历史及其扩张而成的世界历史达到了虚无主义的极致,而自己和所有处于世界历史中的现代人正处于黑暗的“贫困时代”。[7]
布鲁姆所谓“左翼的尼采化”,主要是指布洛赫、卢卡奇、弗洛姆、本雅明、阿多诺、马尔库塞、萨特等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尼采思想的接受与发展。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接受尼采思想的指导,首先表现在他们把批判资产阶级意识形态虚假性的马克思主义本身也理解成了虚假的意识形态,因为根据尼采的观点,如果在共产主义意识形态所允诺的未来社会中一切矛盾都将被克服,只剩下“和平安宁、富足繁荣、和谐与理性”[3]237,那么拥有这种生活的共产主义者就只能是尼采所谓“最后庸人”[3]237,这只能是人类的堕落,而绝不是人类的新生。另外,即使共产主义不会实现,现实世界也终将被“最后庸人”所统治,因为随着社会的发展和繁荣,贫困者会逐渐资产阶级化,最终资本主义社会的每一个成员都会成为资产者,而资产者所拥有的生活恰好是人的衰退及其精神生活的贫困的证明,是现代人陷入虚无主义深渊的证明。这样,不是共产主义,也不是资本主义,而是虚无主义,成为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面临的主要问题。[3]238-243
撇开布鲁姆关于西方马克思主义尼采化现象的泛泛之谈,我们也可以从西方马克思主义自身发展的历史和西方马克思主义主要代表人物的文本中找到足够的证据来说明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尼采虚无主义经验的认同与发展。在《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中,安德森指出,由于越来越怀疑战胜资本主义、实现共产主义的可能性,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发展越来越远离历史唯物主义的经济和政治主题,而产生了许多新异的理论主题,如葛兰西的霸权理论、阿多诺的自然理论、马尔库塞的爱欲理论、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和萨特的匮乏理论等。这些理论虽然形态各异,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即悲观主义。[8]168-173安德森虽然没有明确指出这种悲观主义与尼采之间的关系,但是指出这种特征来自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与韦伯、弗洛伊德、海德格尔等人的当代资本主义哲学的关系,而这些哲学的悲观主义无疑可以追溯到尼采。从西方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自身的文本中,可以更清晰地看到这种悲观主义。虽然卢卡奇被视为西方马克思主义之父,但从美学角度看,恰好是他尚未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之时所著的《小说理论》,对本雅明、阿多诺、戈德曼、莱因哈特等后来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产生了重要影响。[9]而正如卢卡奇自己所言,这部理论著作正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在韦伯的悲观主义影响下,在对“世界现状持续绝望的心情”中写就的。同样是在一战的背景中,布洛赫写下了《乌托邦的精神》——原定题目是“音乐与末日灾难”,这本书的开头也对走向尽头的欧洲文明和空洞无意义的生活进行了深度考察。[10]对于以二战为思考背景的阿多诺来说,尼采对现代社会的虚无主义本性的指控无比深刻。不过,对阿多诺来说,虚无主义不是尼采所谓最高价值的贬黜,也不是海德格尔所谓对存在的遗忘,而是对差异性的否定。阿多诺认为,这种对差异性的否定即同一性原则,是以物化和对自然的统治为特征的现代世界的唯一原则,而“奥斯威辛”是这个世界的完成,因为在那里,辩证法达到了“绝对的综合”阶段,而“这种综合是虚无主义的,因为它减少了他异性、区别,并且因此使生命趋向于虚无”。[6]63至于本雅明《神学-政治学片段》中对现时代的虚无主义本质的规定,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中对资本主义世界的压抑性的揭示,弗洛姆《逃避自由》中对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孤独感、无意义感和无力感的刻画,萨特哲学与文学中对无处不在的虚无经验的分析,鲍德里亚《论虚无主义》中对虚无主义的三个发展阶段的描述[6]150,如此等等,无不在确证和推进着尼采的论断:虚无主义,这个“所有客人中最阴森可怕的客人”[4]7,不仅已经来到现代社会的门口,而且已经登堂入室。
二、解决途径:作为虚无主义的艺术
如果认同虚无主义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核心问题这一论断,我们就必须紧接着分析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是如何应对和解决这一问题的,此间我们再次发现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尼采化特征。
按布鲁姆的观点,尼采克服虚无主义的途径是重建信仰。虽然上帝和理性已经被人杀死,宗教信仰和科学信仰已经不复存在,但是人们渴求信仰的冲动仍然存在,人们仍然需要某种价值依据来判断善恶。这种新的价值依据就是由立于虚无深渊的某些有创造力的人们重新建立的:“在这一阶段,虚无主义是一种危险,但在人类历史进程中它又是不可缺少的,而且可能有所助益。在虚无境界中,人面对着他的真实情境,它可以使人精神崩溃,导致他陷入绝望,发生精神上的或肉体上的自杀。但同时,它也可以激励人类重新构造世界的意义,尼采的著作极其灿烂地展现了我们称之为创造之人(如果有人能做到的话)的内心世界。”[3]211
尼采著作本身是如何重新建立价值以克服虚无主义的呢?当尼采不把虚无主义仅仅视为19世纪的欧洲现象,而把虚无主义的降临置于西方思想的源头时,他就断言,自己之前的哲学家们都是虚无主义者,总是“为虚无主义的信仰服务”[4]254,因为他们都希望在作为生成的表象世界之上设立一个超感官的真实世界。而尼采自己虽然也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却是“欧洲第一个完美的虚无主义者”,因为他已经“经历了所有的虚无主义,最终把它远远甩在了后面和外面”。[4]3在1887年秋的笔记中,尼采把自己和其他哲学家的虚无主义分别命名为积极的虚无主义和消极的虚无主义[4]17-18,认为前者胜于后者之处是前者能够通过破坏性的强力与过去彻底决裂来呼唤革新。通过这种革新,作为生成的生命得到肯定,一系列建立在生命之上的新的价值也得到肯定,虚无主义由此得到克服。但是,通过什么途径来实行这种积极虚无主义呢?不是乌托邦政治,也不是末世论信仰,更不是科学,而是艺术。在1888年5—6月的笔记里,尼采把艺术描述为针对虚无主义的“唯一优越的反抗力量”和“反基督教、反佛教和反虚无主义的佼佼者”。[4]452尼采所谓艺术,也不是随便什么形式的艺术,而主要指古希腊的悲剧艺术、狄奥尼索斯式的艺术,因为只有这种充满醉的经验的艺术才是对生命的审美解释,才给存在的恐怖与荒谬罩上一层面纱,才有助于“使存在完美,扩充存在和引诱人们持续地生活下去”[11]。而这样一来,作为谎言而存在的艺术,就既是对抗虚无主义的唯一优越力量,又是虚无主义的极端形式。[6]83
带着上述发现重回布鲁姆的文本,我们会对布鲁姆所描述的尼采之后右翼与左翼思想家的共同点有更为清晰的认识。这就是,他们都认同尼采的判断,即艺术家是能够表现人的创造力本质的创造之人,艺术家能够让我们在最为隐秘朦胧的潜意识领域发现自我,并通过自我的选择、决断来创造新的价值。这种创造新价值而非固守旧价值的艺术,只能是一种虚无主义的艺术,一种虚无化一切既有价值的艺术,但只有这种艺术才能重振我们时代即将枯竭的文化,才能使我们被祛魅的生活再神话化,使我们无意义的生命变得有意义,也因此才能对抗虚无主义。左翼思想家的这一共同特征同样被安德森准确捕捉到了,他以卢卡奇、阿多诺、本雅明、戈德曼、列斐伏尔、沃尔佩、马尔库塞、萨特、葛兰西和阿尔都塞等人为例,非常充分地证明了这一观点:“在文化本身的领域内,耗费西方马克思主义主要智力和才华的,首先是艺术。”[8]165虽然安德森没有明确说出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所崇尚的艺术是虚无主义的艺术,但我们可以通过具体考察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诸多文本来发现这一尼采化特征。比如,在《小说理论》中,卢卡奇对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给予很高评价,认为它们在对旧社会制度的深刻揭露中发现了一个新世界。在《乌托邦的精神》中,布洛赫用以克服虚无主义的思想资源,除了犹太教的弥赛亚主义、埃克哈特的神秘主义、克尔凯郭尔的哲学和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关系理论,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而据韦勒考证,这两位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所仰赖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恰好也对尼采虚无主义思想的形成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尼采正是在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解读中形成了自己用审美对抗虚无的思想。[6]28至于托尔斯泰的小说,根据古德斯布洛姆在《虚无主义与文化》中的考证,高尔基曾经指出,它们是“最深刻而最有害的虚无主义”[12]。在《否定的辩证法》中名为“‘虚无主义’”的一个小节里,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即对抗同一性的虚无主义的唯一方式是保持否定性以拒绝肯定性的诱惑,阿多诺举出了小说家贝克特这一例子:“对贝克特来说,如同对诺斯替教派一样,这个被创造的世界是彻底邪恶的,对它的否定包含着另一个尚未到来的世界的可能性。只要世界还是现在这种样子,一切和解、和平和宁静的画面都类似于死亡的画面。虚无和达到宁静之间的微不足道的差别将是希望的港口,是存在和虚无的界标之间的无主地。意识不是征服这一地带,而是从中把没有选择权力的东西解救出来。真正的虚无主义者是那些把虚无主义同他们越来越枯萎的肯定性相对立的人,是那些因此和现存的恶意、而且最终和破坏性原则本身共谋的人。思想维护被诅咒为虚无主义的东西,从而给它自身带来了荣誉。”[13]在马尔库塞的著作中,从早期的《文化的肯定性质》到晚期的《审美之维》,艺术都一直承担着否定和超越现实的理想主义使命:“在艺术非实在性的深处,理性之批判和革命力量,充满生气地保存着人在低劣现实中最热切的渴望。”[1]204在《爱欲与文明》中,马尔库塞更是赋予艺术幻想和想象以摆脱现实原则、实现快乐原则的力量。无疑,马尔库塞的艺术只能是尼采所谓“引诱人们持续地生活下去”的艺术。由于起点就是作为“虚无”“荒诞”“恶心”的生命体验,而克服这些体验的唯一支柱是绝对虚无的自我,作为存在主义者的萨特的思想更是一种典型的尼采化思想。即便作为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萨特也不忘记用这个创造性的自我来改造和补充正统马克思主义。而萨特主张的“介入文学”,更是表现出“用虚无主义艺术对抗虚无主义”这一鲜明特征:“当我说话时,我通过我要改变某个处境的谋划本身去揭露这个处境;我向我自己也向其他人揭露它,以便改变它;……通过我说出的每一个词,我都使我进一步介入世界,同时我也进一步从世界里显现出来,既然我向着未来超越它。”[14]
三、最终效果:推进虚无主义
根据韦勒的梳理,尼采所使用的虚无主义概念充满了各种矛盾和歧义,这说明后期尼采思想一直被虚无主义问题所困扰,而他提出的用积极虚无主义对抗消极虚无主义的方案似乎也没有成功。他甚至还提出用一种无限恶化的虚无主义来替代积极的虚无主义:“尝试着逃离虚无主义,却不再重估我们曾经拥有的价值:这些尝试反而生产出更多的虚无主义,让问题变得更尖锐。”[4]19韦勒认为,通过这种无限恶化的虚无主义,尼采自己所处的境况“将会是不前不后的尴尬位置(liminoid),而不是前后之间的界限(liminal),将会是一处难以逃脱的陷阱,而不是一道可以跨过去的真实门槛”[6]37。这就是说,尼采徘徊在存在与虚无之间,最终不但没有克服虚无主义,反而深陷虚无主义的泥潭。
既然尼采本人都无法逃离虚无主义的泥潭,那些尼采化的右翼和左翼思想大概也无法真正克服虚无主义,反而会进一步推进虚无主义。对于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来说,这种推进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使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共产主义信念虚无化。在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创始人那里,共产主义必将到来,而人类社会将因此结束史前阶段,进入真正人的历史的阶段。但在尼采化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看来,共产主义所允诺的全面自由发展的个人,恰好是尼采所谓“最后庸人”,因为如果失去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混乱和动荡,人的创造性本质将会失去,社会发展的动力将会丧失,生活将会变得平淡、平庸和贫乏。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在资本主义社会的混乱与动荡中饱受虚无主义体验的折磨,但又留恋这种混乱与动荡,认为人的本性决定了不能离开这种混乱与动荡。究竟怎样在痛苦与留恋之间保持平衡呢?恰如布鲁姆所言,那就是把马克思主义美学创始人所主张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革命改造成某种“新革命”,即各种运动,包括学生运动、生态运动和女权运动等。总之,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和意义的运动,只要不让社会静止下来就行:“我们时代的革命是一个混合物,它既包含早期被视为是革命的那些成份,又包含安德烈·纪德所谓的无意义无缘由的行为,他的一部小说典型地刻划了这一行为:一趟列车上的一个陌生人被无缘无故地暗杀了。”[3]238
第二,共产主义信念的虚无化,加上对所有其他既有价值和信仰的虚无化,必然导致相对主义盛行,而这只会进一步深化现代人的虚无体验。正如布鲁姆所言,一旦所有的价值依据都被抛弃,只剩下自我作为个体存在的至高无上的中心,虚无主义体验必然更加深重:“虚无主义作为灵魂的一种状态不只是显示出缺乏坚定的信仰,它更表明了人在本性和欲望方面的混乱。人们面对心灵的变化多端和相互冲突倾向,不再相信原有的自然秩序,而用来充作自然秩序的传统已经崩溃了。灵魂成了一个供定期换演节目的剧团使用的舞台”[3]162。布鲁姆此语旨在阐释尼采对上帝之死和理性之死所导致的虚无主义的担心,但尼采及其后所有尼采化思想最终都没有克服这种虚无主义状态,也无法逆转尼采所看到的悲观前景,即“人性有机整体或者‘人格’的解体”和“心理的熵——人类精神的死寂”。[3]163
第三,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把艺术变成一种虚无主义的危险游戏。在马克思主义美学创始人乃至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早期代表人物卢卡奇那里,真正的艺术就是现实主义艺术,这种艺术主要不是为了克服虚无主义,而是为了批判虚无主义的现实根源——资本主义。它在直面令人痛苦的现实时,并没有放弃对未来的憧憬;它在呼唤尊重个人的自然权利时,并没有忽视培育个人的社会责任感。但在后来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那里,尤其在以阿多诺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那里,真正的艺术不再是现实主义艺术,而只是现代主义艺术,这种艺术的主要目的不是批判资本主义这个虚无主义的现实根源,而只是要克服虚无主义本身。但是正像尼采那样,他们始终徘徊在虚无与存在的边界,始终难以逃离虚无主义的陷阱,因为他们本身就在追求着虚无主义的体验。恰如韦勒在《现代主义与虚无主义》书中所言,现代主义艺术一方面在对抗虚无主义,一方面却又是虚无主义的化身。[6]1以阿多诺最欣赏的卡夫卡和贝克特为例:正如布朗肖所言,卡夫卡的所有作品“都是在寻求通过否定获得一种肯定”[6]116。它们虽然充满黑暗,但这种黑暗并不意味着没有希望,而是意味着希望幸存于所有失败之后。卡夫卡让小说人物经历所有可能的不幸、遭遇所有可能的否定,然后让人们看到希望和肯定,尽管只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希望和永远不会到来的肯定。至于贝克特,阿多诺曾说,“像希望这样的肯定性范畴,在贝克特那里是绝对否定性的。希望指向的是虚无。虚无和不一样吗?[Ist das Nichts gleich nichts?]这个问题缠绕着贝克特小说中的所有事物。所有事物都被完全抛弃了,因为在不留下的地方,才有希望。完全的虚无。这正是要固守于临界点的原因。”[6]126-127固守于存在与虚无的边界,通过否定一切而达到虚无,让人们在绝望中看见永远实现不了的希望,这就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所崇尚的现代主义艺术唯一能够允诺给我们的东西。
四、结语
正如张有奎所言:“西方马克思主义力图揭穿现代资本主义精神生活病症的真相,对资产阶级的虚无主义力量及其造成的道德的、社会的和心理的深渊之描述和诊断不乏深刻之处。但是,他们的理论立场总体上是伦理学的人道主义或艺术与审美救赎的浪漫主义,因而注定了失败的命运。”[15]梳理和研究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尼采化现象,对于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建设有着重要价值。正如李泽厚所言,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发展总是与时代需要的变化密切相关,如果说民族救亡阶段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主要是一种革命美学,那么改革开放后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就主要是一种建设美学。但是如果我们部分认同布鲁姆及其所属的施特劳斯古典政治哲学的判断,即“现代性的根本问题在于虚无主义”[16]这一观点,并且正视改革开放以来出现的各种“虚无主义病症”[17]及克服虚无主义的时代需要,那么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就应当从建设美学转向一种认识与克服虚无主义的新美学。研究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尼采化现象,其意义在于它能够提醒新的中国美学:应当像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那样充分认识到虚无主义问题的严重性,但不能像后者那样脱离历史唯物主义的经济政治主题来思考虚无主义问题,也不能像后者那样希望通过某种本身就是虚无主义的艺术来克服或对抗虚无主义,而应当坚守马克思主义美学创始人的基本原则,把虚无主义问题与资本逻辑联系在一起思考,让艺术服务于人的现实感性存在的解放,而非替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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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余明全〕
[收稿日期]2016-02-26
[基金项目]河南省教育厅重点课题“马克思美学与虚无主义关系研究”(2015-ZD-229)
[作者简介]张红军(1971-),男,河南焦作人,讲师,博士,从事哲学美学和文艺美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B83-02;B089.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8284(2016)06-005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