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宣国
学术聚焦
强制阐释批判与中国文论重建
毛宣国
张江强制阐释论系列论文对西方文论存在的问题所做的分析与批判,有助于人们更好地认识和评判西方文学理论的价值。不过,也要警惕因对这些论文的误读而产生另一种偏向,即将中国当代文论存在的问题归罪于西方文论强制阐释方法的运用。场外征用是强制阐释批判理论中最重要的概念。在张江看来,20世纪60年代以后兴盛的批评理论,其最大弊端就是以场外征用的方式来抹煞文学理论及批评的本体特征,导引文论偏离文学。这一批判有一定合理性,但不能因此就彻底否定批评理论的场外征用。如果说西方文论中的强制阐释与西方社会现实和文学理论进程密切相关,因而具有某种合理性的话,那么中国近几十年来对西方文学理论顶礼膜拜的强制阐释冲动,则完全失去了其存在的合理性。因为它只是盲目照搬和机械模仿西方的文学理论,从根本上脱离了中国文学实际。强制阐释批判的目的是为了中国文论的重建。要实现中国文论的重建,必须有自己的理论基点,即重归中国文学实践和坚持民族化的方向,同时还必须处理好以下关系:第一,坚持民族化方向与引进接受西方文学理论的关系;第二,宏观系统的文学理论建构与具体的文学现象和理论问题研究的关系;第三,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的关系。
强制阐释场外征用中国文论重建
张江强制阐释论系列论文的发表,是2014—2015年度中国文学理论界引人关注的事件。这些论文将西方文论的积弊归结为强制阐释,并从场外征用、主观预设、非逻辑证明、混乱的认识途径四个方面展开批判,认为它从根本上抹煞了文学理论及批评的本体特征,导引文学理论偏离了文学。这一批判,对于习惯了西方文论的强势话语,习惯于将西方文论看成是普遍真理,不断地追赶西方先进潮流以建构体系的中国文论界,无疑具有重要的警醒作用,有助于人们更好地认识和评判西方文学理论的价值。
不过,我们须警惕另一种倾向出现。张江的强制阐释论主要是就西方文论存在的问题及其对中国文论的负面影响发表见解,其选择性的倾向非常明确。它将强制阐释看成是 “当代西方文论的基本特征和根本缺陷之一”,认为 “其给当代文论的有效性带来了致命的伤害”,同时认为,“当代西方文论生长于西方文化土壤,与中国文化之间存在着语言差异、伦理差异和审美差异,这决定了其理论运用的有限性”,而百年来特别是近三十多年来的中国文论界却看不到这一点,对西方文论亦步亦趋、简单因袭,所以极大地放大了西方文论的本体性缺陷。①参见张江 《当代西方文论若干问题辨识》(《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5期)、《强制阐释论》(《文学评论》2014年第6期)等文。对这些观点,如果不加以科学理性的分析,很容易走向另一个偏向,那就是将中国当代文论存在的问题归罪于对西方文论强制阐释方法的运用,认为只要抛弃对西方理论的倚重,特别是摆脱西方强制阐释理论与方法的影响,重归中国文学实践和中国语境,就能使中国文论走出困境,实现中国文论的重建。
所谓强制阐释,按张江的解释是 “背离文本话语,消解文学指征,以前在立场和模式,对文本和文学作品作符合论者主观意图和结论的阐释”。[1]这种概括,的确指出了20世纪西方文论普遍存在的一个问题,那就是用某种前在的理论模式与观点来生硬地裁定文学的价值与意义,所得出的结论常常不是对文学作品本身意蕴的揭示,而是先在地包含在理论模式与立场中。特别是20世纪70—80年代兴起的各种文化理论,如后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新历史主义等等,更是如此。关于这一点,西方文论家已有了深刻的反思。早在上世纪60年代,美国批评家苏珊·桑塔格就提出 “反对阐释”的主张,即反对那种拒绝艺术作品的独立存在、无视艺术的形式价值,将 “艺术同化于思想,或者(更糟)将艺术同化于文化”的强制性阐释方式。[2]后殖民主义的代表人物萨义德在 《旅行中的理论》中则提出了批评理论的越界问题。在他看来,批评理论从甲地到乙地或者说从甲文化到乙文化的旅行容易使之发生变异,而理论家为了理论的完美和彻底,容易过甚其辞,如果不加批判、不加保留地使用一种理论,就容易走向极端,造成理论的尴尬和所属领域界限的不确定性。比如,符号学、后结构主义和拉康式的精神分析,就 “走向了极端的行话对文学话语的入侵,又使文学批评世界膨胀得叫人无法辨认”。[3]到了90年代,乔纳森·卡勒等人更是质疑这种理论越界的合理性:“倘若文学经典的现状受到质疑,倘若文学、艺术和一般文本证据已经形成的完整性被内在矛盾、边缘性和不确定性等观念驱逐,倘若客观事实被叙事结构的观念取代,倘若阅读主体规范的统一性遭到怀疑,那就必然是,很可能根本与文学无关的 ‘理论'在捣乱。”[4]在卡勒等人看来,20世纪西方文论所忽视的正是文学和文学性的东西,“文学的这一显著标志被种族、性、性别的种种规范、律条遮蔽了”,“文学研究及其文本分析的方法就只能遵从社会学意味很强的文化研究的模式,沦落为文化研究的一种 ‘症候式解释'”,文学的特征与批评的锋芒也因此丧失殆尽。[5]也正因为看到了强制阐释和理论越界所带来的后果,20世纪末期出现了理论向“后理论”的转向,即从文化研究向文学研究、从纯理论的知识建构向审美体验和文学文本的阅读经验的回归。②拉曼·塞尔登等著 《当代文学理论导读》描述了这一现象:“20世纪80年代中期理论热衷对理论 (主要是 ‘哲学'、‘心理分析'、‘女性主义'‘文化理论',而不是文学理论)的依赖在一些人看来似乎起一个更阔大的作用。而在另一些人看来,这正是产生问题的核心所在,因为强制人们参阅理论经典或 ‘最新的事物'可能让人感到是对文学研究正业的一种偏离。再说一次,现在不同的是,那些正在被问及的问题——包括文学艺术的特殊性质和作用之类——不是以‘反理论'而是以 ‘后理论'的精神提出来的。” [英]拉曼·塞尔登、彼得·威德森、彼得·布鲁克:《当代文学理论导读》,刘象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27页。
可是问题在于,回归文学自身,回归传统的文学理论研究,就能避免强制阐释的方法与倾向吗?显然不能。比如,俄国形式主义关注的对象是文学自身,它同样存在着强制阐释的批评倾向。它将语言(形式)作为文学的唯一要素,疏离文学与社会历史的关系,甚至将社会、历史、心理的研究排斥在文学之外,这不是一种强制阐释又是什么?强制阐释不仅在当代西方文论中普遍存在,而且在中国古代文论、西方古代文论中也普遍存在。早在古希腊,柏拉图对文学艺术的基本看法就不是从文学艺术自身而是从道德和哲学观念出发。在他的眼中,所谓艺术作品 (主要是指诗)只有两类,或者是道德的,或者是不道德的,没有介入两者之间的艺术。这就是一种强制阐释,其介入文学艺术的目的是为文学立法,以某种前在的立场来观照文学艺术问题而不是从文学实际出发。中国古代的儒家文论从先秦孔子开始,主要也是从道德与政治立场出发看待文学问题,强调文学服务于政治道德。孔子提出 “颂诗三百,授之以政”的观点,就直接将文学看成是政治的工具。作为先秦两汉儒家诗学理论总结的 《毛诗大序》,它对后世诗学理论最重要的影响就是建立了这样的一种文学观念,即从经学立场出发,借诗歌的解释来传达某种政治和道德观念。这实际上也是一种强制阐释,以某种前在的立场与观点来裁定文学和看待文学。中国现当代文论发展历程也说明了这一点。由于西方思想和文学理论的强势地位,中国现代文论家习惯于借用西方文论的话语与知识架构,以西方文论为标准来剪裁和妄事糅合中国的文学理论,即使最杰出的理论家也不能幸免。比如,王国维对 《红楼梦》的评论,就主要借用叔本华的美学理论,以叔本华的生命意志说为依据来评价 《红楼梦》,将 《红楼梦》看成是一部对生活之欲 (生命意志)解脱的书,其强制阐释的倾向就非常明显。对中国现代文论中普遍存在的以西释中的妄事糅合倾向,罗根泽早在20世纪40年代就有过批判。他认为 “凡是有价值的学说,必有与众不同的异点;但创造离不开因袭”,因此可以广泛地借鉴前人和他国的理论研究成果,但是这种借鉴不是 “妄事糅和”。“妄事糅和”的风气只能使文学研究流于附会,只能混乱学术,“以别国学说为裁判官,以中国学说为阶下囚”,根本无助于中国文学批评自身的解释方法的形成。[6]罗根泽所批判的妄事糅合实际上也就是张江所说的强制阐释,它是用预先确定和接受的理论模式与观点来解释文学问题,所背离的正是文学自身。不仅是文学理论,还包括其他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其实都存在着强制阐释的问题。关于这一点,张江亦不讳言,他认为强制阐释所适用的范围远超出了文学,它也是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的一个普遍现象。[7]既然如此,仅仅靠对西方文学理论的强制阐释的批判就企求中国的文学理论研究走出困境,显然不切实际,还必须对强制阐释问题有更深入的理论思考与探讨。特别是要思考强制阐释作为一种理论话语与20世纪西方文学理论发展进程的关系,思考为什么在当代中国文化语境中,西方文论会一直处于强势地位,以及对西方文论顶礼膜拜的强制阐释倾向为什么会特别突出,思考中国文论对西方文论接受所表现出来的强制阐释倾向与西方文论本身的强制阐释有什么不同,只有这样才不会因对强制阐释的批判而造成对西方文学理论的误解,陷于简单接受与否定的理论怪圈,而是在对强制阐释倾向保持足够警惕的同时,又对西方文学理论的价值有着正确的判断与认识,对其合理的成分加以选择与运用,从而丰富和推进中国的文学理论与批评实践。
场外征用是张江强制阐释批判理论中最重要的概念。他之所以提出这一概念,主要是为了批判西方文论存在的本体上的缺陷。他认为场外征用已成为当代西方文论诸流派的通病,除了形式主义及新批评理论外,其他主要流派和学说,基本上都是借助于其他学科的理论和方法来构建自己的体系。这些理论无任何文学指涉,也无任何文学意义,却被用作文学理论的基本范式和方法,直接侵袭了文学理论与批评的本体意义,改变了当代文论的基本走向。[8]然而,按西方著名批评家诺思罗普·弗莱的论述,“文学处在人文学科的中间地段,其一侧是史学,而另一侧是哲学。由于文学自身并不是一个自成体系的知识结构,所以批评家只好从史学家的观念框架中寻取事件,又从哲学家的观念框架中借用理念”,[9]场外征用,即借助于其他学科的理论来建构自身,因此也可以看成是文学理论与批评的惯例,对于文学研究不可缺少。
或许是意识到这一点,张江又提出场外理论的文学化问题,区分两种不同的场外征用:一种是归属于文学,以文学为研究对象的场外征用;另一种则是从理论自身的兴趣出发,与文学不发生直接关系的场外征用。对于前一种情况的场外征用,张江是肯定的,认为 “场外理论的进入是可以的,但它合法化的条件是其理论成果要落脚于文学,并为文学服务”。他还以神话原型理论为例,肯定了这种场外理论的应用。他说:“弗莱的研究对象是文本。他在自己的代表作 《批评的解剖》中,分析评述了几百部文学作品,其目的是寻找关于文学作品的类型或 ‘谱系',力求发现潜藏于文学作品之中的一般文学经验,把精神分析学说转化为具有鲜明文学本真的原型批评理论,实现了场外理论的文学化。”[10]对于后一种情况的场外征用,他是根本否定的。这种场外征用,在张江看来,突出地体现在兴起于20世纪60年代的西方批评理论中。对此,他批判道:“与文学理论不同,批评的理论不限于文学,而且主要不是文学。它规划了一个跨学科的领域,哪怕就是以文学为起由,其指向也是哲学、历史、人类学、政治学、社会学等,文学以外其他一切方面的理论,而不是文学理论。更确切地说,批评理论的对象甚至也不是理论,而是社会,是理论以外的物质活动。”[11]
我们不否认张江这一区分和批评的合理性。因为,在传统的文学理论与批评中,场外征用的理论和方法运用,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服务于文学和应用于文学。在这种研究中,文学是作为一种独特形式存在于各种思想和理论形态中的。那些涉及自然和社会的语言、哲学、历史、宗教、伦理、心理等方面的场外理论与方法运用,都是以文学现象的解释为中心的。而后一种场外征用,也就是张江所说的20世纪60年代兴起的西方批评理论的场外征用则不同,它并非从文学文本实际,而是从理论自身的兴趣出发,广泛借用其他学科的观念与方法来构建自己的体系,这种场外征用的确存在着张江所说的 “抹煞文学理论及批评的文体特征,导引文论偏离文学”的理论弊端。对它予以警示与批判,以防止其对当代文论的有效性带来致命的伤害,是完全必要的。但是,这是否就意味着批评理论的场外征用与文学完全无关,根本脱离文学理论研究的实际呢?显然也不能这样说。为说明这一点,我们不妨简单回顾一下20世纪西方文论发展的历史。
考察西方文学理论发展的历史,不难发现这样一个事实,虽然文学理论与批评作为一种职业古已有之,但人们并没有建立起对文学理论这门学科统一清晰的认识,甚至连什么是文学这一概念也是随着浪漫主义批评的出现而开始被确立的。①参见特里·伊格尔顿的论证:“我们自己的文学定义是与我们如今所谓的 ‘浪漫主义时代'一道开始发展的。‘文学'(Literature)一词的现代意义直到19世纪才真正出现。这种意义的文学是晚近的历史现象:它大约是18世纪末的发明,因此乔叟甚至蒲伯都一定还觉得它极其陌生。”[英]特里·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6-17页。所以,随着学科分类的细化与文学批评的发展,西方文学理论家觉得有义务建立一门适合于文学研究对象与范围的学科与方法,以清晰界定文学的性质与边界。它首先体现在20世纪初的俄国形式主义理论中。1917年俄国形式主义文论家什克洛夫斯基发表的 《作为技巧的艺术》,被认为是20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文献,它的核心论题是讨论文学性。这一研究的目的旨在维护文学的独立性,将文学的研究与社会的、历史的、心理学的等学科的研究区分开来。这种学科意识,到了新批评派那里有了进一步发展。新批评提出一系列理论主张,如含混、张力、反讽、本体批评与非个人化、情感语言与科学语言的区分,其目的都是为了维持文学的自足性,维护文学批评的纯洁性。俄国形式主义和新批评关注文学形式和文学作品的本体研究,对文学理论发展做出了独特的贡献。但是这种研究又有着明显的局限,其最大的问题是把文学形式和文学作品孤立起来,忽视了文学与人类社会、历史、文化活动的深刻联系。俄国形式主义与新批评的理论局限,早在这一批评阵营内部就有人清楚地意识到。韦勒克就是如此。所以,他把文学研究的重心放在文学文本和语言形式的同时,还提倡一种透视主义的研究,认为文学研究作为一种知识体系,核心问题是将文学 “作为一种艺术和作为我们文明的一种表现”。[12]神话原型批评的代表人物弗莱对形式主义和新批评理论的缺陷有更清醒的认识,所以他提倡一种更为宏观的文学理论研究。他将文学批评 (理论)界定为 “涉及文学的全部学术研究和鉴赏活动”,[13]认为文学批评不但是人类文化的基础部分之一,而且是一门独立的学科。它既不是哲学、美学、语言学以及任何文学以外的理论系统的附庸,也不是文学艺术的派生形式。“批评是按照一种特定的观念框架来论述文学的。这种框架并非就等于文学自身的框架,否则又沦于寄生的理论了;但是批评也不是文学之外的某种东西,因为那么一来,批评同样会丧失自主性,整个学科就会被其他东西所吸收了。”[14]
弗莱的批评观念,对20世纪后半期的西方文论产生了很大影响。从弗莱开始,西方文学理论界已比较自觉地意识到,文学理论可以作为一门学科和知识体系被建构起来。文学理论与批评的对象并非只局限于文学作品自身,它也是人类文化或人文科学研究的一部分。文学理论作为一种思想和知识的结构,不是文学的寄生形式,它本身也是一种艺术,是一门独立的知识系统与价值评判。张江所说的20世纪60年代开始兴盛的批评理论,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不过,批评理论之所以兴盛并成为20世纪70—80年代西方文学理论的主导,不仅是因为来自文学理论学科内部的观念与方法的变化,还受到来自外部社会斗争的压力和哲学思潮的影响,所以与弗莱的批评理论也有着很大的不同。弗莱的批评理论指向的是文学自身,它将批评作为一门独立学科,重视批评自身的理论诉求。即使将文学作为人类文化或人文科学研究的一部分,借用人类学和心理学的理论观念与框架来阐释文学,也是为文学服务的,是为了揭示文学自身的价值。而批评理论则不同,它将对文学的关注转向了对文化的关注,将理论为文学服务转向了文学为理论服务,对理论政治的兴趣远大于对纯粹的文学理论知识的兴趣。批评的目的也不再是用理论来解释文学对象,而是让理论服务于哲学与政治,用哲学和政治的方式来完成其对文学经验的思考与阐释。
我们所关注的不是这种转向的重心是在文学还是在文化,是从理论政治还是从纯粹的文学理论知识的兴趣出发,而是它作为一种阐释模式对于文学理论研究是否有效和具有合理性。卡勒曾深刻分析文学批评家为什么要吸取其他领域的理论,由文学转向文化。他认为这种转向的原因之一是:“文学研究在过去的理论化程度不高。很多文学研究都是历史的苍白无力的版本:研究作者所处的历史语境及其他们对文学史的贡献等等,而不是反思文学作为一种文化实践的功能以及如果文学有其历史那将会怎样……,过去的文学研究建立在某种 ‘细读'的观念之上,这种研究方式假定:直接接触文本的语言就足够了,根本不必去顾及什么方法论框架的问题。来自其他领域的著作为文学学者们重新思考文学和文学研究提供了强有力的资源”,“因此,当文学学者们从某种并不足以阐释文学作品的文学史中解脱出来之后,他们赫然发现:他们能够利用各种各样最令人激动、最有趣的理论来阐释他们在文学中所遇到的问题和材料。”“理论从总体上丰富了人文学科,使人们可以更深入地思考文本中的各种事物。理论也使人们在文学阅读中更加注意预先的假设、方法论上的不同选择、语言功能的构想等等问题。”[15]从卡勒的论述可以看出,20世纪60年代兴起的批评理论重在理论自身的兴趣和方法论建构,重在反思文学作为一种文化实践的功能而不是对文学作品的分析和文学史现象的解释,这种理论研究虽然会造成如场外征用、主观预设一类强制阐释方法,对文学本体的阐释带来伤害,但是它也体现了文学理论学科自身的一些特点,即理论的反思性、理论作为 “一种方法上的工具”(韦勒克语)以及理论对现实的关注,所以对西方文学理论进程的影响与贡献亦不容忽视。伊格尔顿谈到20世纪70—80年代批评理论的兴衰时,承认这一理论 (文化研究)存在着疏离文学本体的缺陷,但是仍然肯定了理论所取得的成就以及在文学研究方面的进展,认为它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使性别和性欲不仅是个具有紧迫政治意义的话题,而且成为文学研究的合法对象;二是确立了大众文化研究的价值;三是在恢复受到正统文化排挤的边缘文化的地位方面做了至关重要的工作。[16]他批评了那种认为 “只有当理论用以说明艺术作品时该理论才有价值”的观点,认为 “理论能有力地阐述艺术作品”,更重要的是 “理论可以凭自身能力使人大开眼界。文化理论的任何一个分支——女性主义、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学、马克思主义、符号论等等——在理论上都不只局限于对艺术的讨论,或只源自对艺术的讨论”。[17]从这种理论转向中,伊格尔顿还意识到文学理论作为一门传统的人文学科的分支所面临的危机。在他看来,传统的文学理论试图通过文学来传达一种普遍的价值观念,如自由、平等、普遍人性等,这种理论教育渗透在大学人文学科教育体制中,而今天已经失效,这也导致了文学理论作为一种单一与独立学科存在的合法性的消失,所以它必须向理论即文化研究方面转换。[18]
批评理论对西方文学理论进程的影响与贡献,在笔者看来,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它深化了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希利斯·米勒将文化研究视为 “对一种新的意欲使文学研究政治化和重新历史化的回摆”。[19]的确,兴盛于20世纪70—80年代的文化研究或者说文学理论向 “理论”的转向,其深层原因亦在政治。按伊格尔顿的说法,上世纪70年代 (或者至少是其前半段)是社会希望、政治斗争和高级理论相会合的年代,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文化研究兴盛起来。文化研究使人们对社会和政治的关注有了合法性,也极大地唤起了文学工作者参与社会和公共事物的热情,唤起了人们运用理论批判与反思社会的意识,使文学不再是游离于社会政治和经济文化的边缘性事业。阶级、种族、族裔、性别、权力/知识、霸权、身份、差异、意识形态、后殖民一类的词汇成为文学研究的热门话题,也大大拓展了文学理论研究的场域。正因为如此,伊格尔顿才自豪地宣称:“现代文学理论的历史乃是我们时代的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历史的一部分”,“文学理论不应因其政治性而受到谴责。应该谴责的是它对自己的政治性的掩盖或无知。”[20]二是它赋予理论更确切地说是哲学对于文学现象解释的特殊意义与内涵。强制阐释常常由于追求真理的冲动和解构的冲动而夸大了理论自身存在的价值,造成了阐释理论与阐释对象的脱节,脱离了文学实际,背离了文学本体的研究,对西方文学理论的发展带来了危害。但是它作为一种思想资源和思维方式却深刻地影响到文学理论方法的运用。比如,福柯关于性的研究就具有这样的意义,如卡勒所描述的那样:在福柯的理论中,性是由与各种社会习俗和实践联系在一起的话语建构起来的,虽然福柯在这里对文学只字未提,但已经证明他的理论对文学研究人员非常重要。首先,因为文学是关于性的,文学是众多可以使性的理念形成的领域之一,人们在这里找到了对一种思想的支持,即人的最深层的属性是与他对另外一个人怀有什么样的欲望联系在一起的。福柯的理论不仅对研究小说的人很重要,对研究男同性恋或女同性恋的人,以及对做性研究的人都很重要。另外,福柯发明了性、惩训、疯狂等概念,把它们看成是历史的建构。这种建构虽然不是对文学作品的具体分析研究,但由于其思想的高度和对人的本性的深刻研究,它对文学研究的观念与方法的形成亦具有重要意义。[21]张江批评弗洛伊德不是文学批评家,他的文学观以及对文学和文艺的表达,都是为了印证他的精神分析理论,而不是建构文学和艺术理论。张江这一批评的确指出了弗洛伊德用场外征用方式评价文学的理论缺陷,那就是主观预设,背离文学实际,但是我们并不能因此而否定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方法分析文学的意义。因为它将文学批评的视野引向了一块尚未开垦的处女地——人类的深层心理,使人们开始注意本能欲望和无意识心理对于文学创作的重要性。这一分析方法其本质是属于哲学而非文学的,它的意义在于从哲学心理层面丰富了文学现象的解释而非拘泥于具体文学事实的解释与分析。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理解,20世纪西方从事批评活动的主体为什么常常是一些哲学家而非文学家。作为哲学家的文学理论研究自然有着不同于文学家的研究目的。他们所提出的理论观点虽然疏离文学本体和对象,却有一种知识的兴趣与理论的自觉,体现了文学理论作为元理论和元语言的方法论特色,对文学理论的学科发展并非毫无价值。它最重要的意义就是强化了文学理论的批判与反思意识,使哲学与文学联姻,使人们对文学的兴趣上升到哲学理论的层面,也使不同学科的知识领域可以更好地碰撞与交融,这深刻地改变了文学研究的原有格局。正是看到这一点,卡勒将理论 (文学理论)看成是常识性观点的好斗的批评家,认为它具有反射性,是关于思维的思维,可以 “提供非同寻常的、可供人们在思考其他问题时使用的 ‘思路'”。[22]美国康奈尔大学的教授劳伦·迪布勒伊亦注意到这一现象,他认为像德勒兹、德里达,以及此后的巴迪乌、朗西埃等人,实际上做的事,是以哲学的方式完成关于文学思考的经验,而不是试图将理论施用到文学上。也就是说,这些人本质上只是哲学家,而不是文学理论家。因此,强制阐释不是他们的错。同时,他还注意到中国文论家所出现的强制阐释问题,那就是用西方的理论来取代既有的文学理论,他认为这是没有任何理由的。[23]劳伦·迪布勒伊的这一看法可谓击中了近几十年中国文论的要害。如果说西方文论中的强制阐释与西方社会现实和西方文学理论进程密切相关,具有理论自身的批判意识与反思精神,因而还具有某种合理性的话,那么中国近几十年来对西方文学理论顶礼膜拜的强制阐释冲动,则完全失去了其存在的合理性。因为它只是盲目照搬和机械模仿西方的文学理论,以西方的文学理论来取代中国的文学理论,对西方文学理论缺乏任何辨识与批判眼光,也缺乏理论自身的反思兴趣,并且根本脱离中国文学实际。所以,中国当代文论要走出理论困境,最应该警惕和批判的是这样一种强制阐释的冲动与倾向,而不是去放大西方文论强制阐释的理论弊端,甚至将中国文论与西方文论对立起来,抵制西方文学理论观念与方法的引进。
张江提出强制阐释概念、批判西方文论的本体缺陷的目的是为了中国文论的重建。他认为:“对西方文论的辨析和检省,无论是指出其局限和问题,还是申明它与中国文化之间的错位,最后都必须立足于中国文论自身的建设。”[24]他看到中国当下文学理论面临的现状,一方面是理论的泛滥,各种西方文论轮番出场,似乎有一个很繁荣的局面;另一方面是理论的无效,能立足中国本土,真正解决中国文艺实践问题,推动中国文艺实践蓬勃发展的理论少之又少,所以明确提出 “重建中国文论必须有自己的理论基点”的主张。这个基点就是:第一,抛弃对外来理论的过分倚重,重归中国文学实践;第二,坚持民族化方向,回到中国语境,充分吸纳中国传统文论遗产;第三,认识、处理好外部研究与内部研究的关系问题,建构二者辩证统一的研究范式。[25]
对于张江 “重建中国文论必须有自己的理论基点”的主张,笔者深表赞同。中国当下文学理论存在的问题,确如张江所说,是理论的泛滥和理论的无效,即盲目引进和机械照搬西方文学理论造成虚假的繁荣而根本脱离中国文学实际,所以重归中国文学实践和坚持民族化方向对中国未来文学理论发展是至关重要的。而处理好外部研究与内部研究的关系,建构二者辩证统一的研究范式,对于消除当下文学理论研究的片面性和无序性,建构完整有序的理论体系,亦具有重要的意义。近20年来,随着中国文论“失语症”问题的提出,要求回归中国文学实践,回归本土化的中国文学理论研究的呼声日益强劲。不过,尽管有这种主张和声音的存在,中国文论的面貌事实上没有发生真正的改观,以西释中,盲目模仿和机械照搬西方理论,轻视本民族的理论遗产,脱离文学实践的风气依然盛行,依然主宰着中国当下文学理论的研究。如何使这种状况得到改变?笔者以为,关键并不在于是否从理论上认识到回归中国文学实践、坚持民族化方向等对于重建中国文论的重要性,而是要将这些理论主张落实到实处,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批评方法与策略。同时,要意识到回归中国文学实践、坚持民族化的方向,建立外部研究和内部研究统一的批评范式,只是中国文学理论建设应该坚持的方向而不是最终的目的,不能以一种文化自大的心态夸大本民族理论的价值和抵制对西方文学理论的接受与引进,排斥其他理论形态和资源对于重建中国文论的价值和意义。具体说来,重建中国的文学理论必须注意以下几方面的问题。
第一,要正确处理坚持民族化方向与引进接受西方文学理论的关系。张江认为 “当代西方文论生长于西方文化土壤,与中国文化之间存在着语言差异、伦理差异和审美差异,这决定了其理论运用的有限性”,因而提出重归中国文学实践和坚持民族化方向以实现中国文论的重建问题。这里便存在着这样的问题:中西文论之间还存不存在理论的通约性?还存不存在古今共通的 “诗心”、“文心”和价值评判标准?对此,张江并没有做出正面的回应。这就容易使人们产生这样的感觉,好像中西文论之间只存在着差异,只要明确了差异,坚持民族化的方向,充分吸收中国传统文论遗产,就能实现中国文论的重建。如果是这样,又如何理解百年来中国文学理论进程中的其他理论形态,包括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西方文学理论、乃至中国现当代文论对于重建中国文论的意义?我们并不赞成那种以追求人类真理和价值的普遍性而祛除民族性的理论主张,因为文学理论离不开历史性、民族性的知识建构,没有民族性,缺乏民族的精神、民族的语言、民族的思想情感、民族的审美经验与特色,中国文学理论想要真正走向世界是很困难的。所以我们提出坚持民族化的方向,将本土化、民族化的文学理论建设放在优先地位,但这并不意味着排斥来自其他民族和文化传统的美学与文学观念。在全球化时代的今天,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思想观念的交流融合也必然成为文学理论建构的重要选择,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文学理论想要真正得到发展,真正在世界上发出声音,绝不能把自己封闭起来,必须接受来自于其他传统的美学与文学观念。对于20世纪西方文学理论的态度亦应如此,绝不能因为20世纪西方文论存在着严重的强制阐释倾向就否定和排斥其理论价值,将其拒之于国门之外,而是应该以一种平等对话的心态看待西方文论的引进与接受,充分吸取其中合理的、有价值的东西,并加以融合贯通,以推进民族化的文学理论研究与批评实践。
第二,要正确处理宏观、系统的文学理论建构与具体的文学现象和具体的理论问题研究的关系。张江认为,当代西方文论的理论范式形成有一个突出特点,那就是各种思潮和流派的狂飙突进,以抵抗传统和现行的秩序为目的,它们只是 “提出一个方向的问题,从一个角度切入,集中回答核心的焦点问题,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不求完整,不设系统,以否定为基点澄明自己的话语”,这种理论范式的长处是突出了理论的锋芒和彻底性,但其弱点也是致命的,那就是使文学理论走向碎片化、走向解构,其结果必然是文学理论及其学科的存在受到质疑。[26]所以他提倡一种宏观的、整体的、系统的文学理论研究,认为:“实践证明,一个成熟学科的理论,大体上应该是一个完整有序的系统,在这个系统中,各方向的专业分工相对明确,配套整齐,互证互补。在理论生成和发展的整个过程中,某个方向的理论可能走得快一点,具有开拓和领军的作用。但是,随之而来的,其他方向的配套理论必须接续上来,逐步构成一个能够解决本学科基本问题的完整体系。”[27]毫无疑问,宏观系统的理论研究对于文学理论的学科建设非常重要。因为文学理论是一门科学,它不仅要形成系统的知识和研究方法,形成对文学理论发展规律的总体认识,而且还要通过逻辑系统的理论建构来提升文学学科的思辨水平。所以,文学理论绝不能只是一些不相关联的知识、概念、术语、范畴的经验总结,它必须有宏观整体的理论建构与研究思路。不过,在提倡这种理论建构与研究思路的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任何宏观的理论建构和系统性研究,都有自己的理论盲点与局限性。大一统、宏观的理论体系建构无法取代具体流派、方法、学说、思想观点的研究。福柯曾提出 “理论工具箱”的看法,他认为,理论不过是对事物的解释,世界上有多少种事物就有多少种解释,所以多元化和差异性而不是系统性和总体性成为理论的根本特点。我们并不赞成福柯只强调多元性和差异性的 “理论工具箱”的观点,但是这种观点却说明每一种理论都有自己所适应的对象与范围,不能夸大某一种 “大理论”的理论建构而忽视具体的文学现象和理论问题的研究。20世纪后期,西方文论出现了 “理论之后”的转向。所谓 “理论之后”,按照伊格尔顿的表述,就是在经历了20世纪70—80年代的理论高峰之后,西方文学理论正在逐渐告别 “关于真理、理性、科学、进步、普遍解放的宏大叙事”[28]而转向更为具体的文艺现象,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 “小理论”的研究。由于在中国学术界长期存在着一种对 “大理论”迷恋的研究倾向,人们习惯于宏观叙事,习惯于空疏、宏大的理论体系建构而忽视具体的文学现象和理论问题的研究,这种研究不仅严重脱离文学实际,而且也造成研究者理论兴趣的缺乏,所以西方文论的 “理论之后”的转向是很有启示意义的。对于中国当下的文学理论界来说,当务之急就是要实现这种转向,提倡 “小理论”的研究,也就是要重视具体的文学现象和理论问题的研究,把解决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实际存在的问题作为优先考虑对象,而不是继续沉浸在 “大理论”的幻象中。联系文学实际,做具体的理论问题的研究,常常比宏观的、系统的理论建构更容易生长出有意味、有原创性的思想和观点。这样的例子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理论进程中并不少见,比如,王国维的境界理论,朱自清的 “诗言志辨”,朱光潜 《诗论》对中西诗歌意象、节奏韵律的比较,郭绍虞对神韵与格调范畴的解读,钱钟书的 “诗具史笔,史蕴诗心”说,叶维廉对中西诗中山水美感意识的阐发,浦安迪对中西长篇小说文类的比较以及奇书修辞形态的研究,叶嘉莹、徐复观、童庆炳等人对赋比兴审美意味的阐发,刘若愚对中国古代诗歌时间和空间关系的分析,余宝琳对中国诗歌传统意象的解读,陈世骧等人对中国文学抒情传统的阐发,等等,都是从中国文学实践出发,从具体的文学现象和理论问题的研究出发,提出了有意味、有原创性的理论观点。这种从具体文学现象和理论问题出发的研究思路,如何转化为有效的文学批评方法与路径,以丰富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实践,亦是中国文论重建过程中值得认真思考与探索的问题。
第三,要正确处理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的关系。首先看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的关系。文学理论的发展,自然离不开文学创作经验的总结,但是必须明确的是,文学理论并不是只是对创作现象的解释,也不是作为创作的附庸存在。文学理论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有自己的独特对象,这种对象就是文学批评。文学批评当然离不开文学创作,但它绝不是创作的寄生形式。它本身也是一种思想和知识的结构,有独立的价值。如弗莱所说,批评是一种 “说话的艺术”,它不是仅仅基于对某一个作家作品的判断,而且更是基于整个文学的实际,对文学现象和规律的整体描述。张江提出要回归中国文学实践,这种实践在我们看来,不仅指文学创作的实践,也应该指向文学批评的实践。中国当下学术界有一种观点,强调文学理论要介入创作实践,对创作起指导作用,并把创作界出现的许多问题都归结为缺乏正确的文学理论指导。这种观点显然将文学理论与文学创作的关系简单化了。在历史上,真正对创作起到引导与改变创作方向的理论并不多。许多优秀的文学作品都是作家根据自己的人生体验与艺术实践,在突破原有的理论框架与范式基础上创造出来的。批评对于文学实践来说还有一个重要的领域,那就是对文学经典的解读,它是超越作家个体创作经验的。它不是对作家创造力的简单模仿,而是伟大的文学批评传统的体现;它可以给作家的创作提供启示,但是不会成为创作的附庸而失去批评自身的价值与品格。所以,单纯强调文学理论的意义在于指导文学创作,是无法解释文学理论的功用的。文学理论的功用还应该指向批评活动自身,理解批评在文学活动中的地位和作用。法国批评家塔迪埃将批评看成是 “亚历山大港的灯塔”,认为 “20世纪里,文学批评第一次试图与自己的分析对象文学作品平分秋色”。[29]为什么这样说?他认为 “热爱文学,亦即欣赏发现的乐趣,‘最终发现和澄清真理'的欢乐,发掘陌生园地的欢乐,只有批评才能揭示这块有时甚至令人生厌的园地,批评是第二意义上的文学”,所以批评可以在我们的时代得到无限膨胀与发展。[30]张江提出 “以文本为依托的个案考察”的建构中国特色文学理论体系的研究思路,强调 “选取一定数量有代表性的诗作,逐一进行文本细读”,然后形成系统化、理论化的观点,认为 “这才是中国诗学及中国文学理论应有的生成路径”。[31]这一研究思路固然有可取之处,但须注意的是:一、批评不应只是对文学作品的一种解释,它本身也充满思想表达的乐趣,亦可以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和类型来看待,所以文学理论建构意义上的文本细读不限于诗歌、小说一类的文学作品,也应该包括批评文本的细读;二、须谨防重蹈将文本孤立起来进行研究的西方文本中心主义的老路。弗莱曾提出著名的 “向后站”的批评理论。他认为,在文学批评中,人们 “得经常与一首诗保持一点距离,以便能见到它的原型结构”。[32]“向后站”的批评显然不同于张江所提倡的文本细读。它强调的是要与具体文学作品保持一定距离,不拘泥于作品细节的解读,从大处着眼,从宏观整体把握文学作品的重要性。这为文学作品的解读提供了一种新的方法,同时也是对批评自身权利的维护。正是由于这种 “向后站”的批评思路,弗莱才提出了原型批评理论,强调要超越个别、具体的文学作品研究,从宏观整体来把握文学类型及其演变规律的重要性。这种 “向后站”的批评思路,对于中国文学理论路径的生成,同样是有借鉴意义的。
其次看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的关系。文学理论应该坚守文学的本位,这是毫无疑问和无可争议的。卡勒在阐释20世纪兴盛的文化批评理论时说:“这可不是指关于文学的理论,而是纯粹的理论……有时理论似乎并不是要解释什么,它更像是一种活动——一种你或参与,或不参与的活动……。我们被告知,‘理论'已经使文学研究的本质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不过说这话的人指的不是文学理论,不是系统地解释文学的性质和文学的分析方法的理论。”[33]这自然是20世纪西方文化批评衰落的重要原因。不过,谈到这一点时,我们必须看到,文学意义的生成与发展,又无法脱离社会历史和文化的语境,所以文化研究对于文学研究的意义又不可忽视。法国著名文学理论家克里斯蒂娃提出 “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概念。在互文性的语境中讨论什么是文学的问题,自然不能忽视文学文本、文学语言和文学形式研究的重要性,同时又不能把文本的阅读与解释只局限在文学文本与语言形式自身,还应该指向更大的社会历史和文化关联域,关注文学文本与文化实践、文本的边界等问题,所以必须重视文化研究对于文学研究的意义。20世纪70—80年代西方由文学研究向文化研究的理论转向,不管存在着什么样的理论积弊,有一点不可忽视,那就是在传统人文学科遭遇危机、文学日益疏离社会现实与公众领域的现实面前,这种理论转向突出了文学文本与文化、社会实践之间的关系,为文学研究打开了新的天地,也为文学理论学科赋予了新的内涵。虽然文化研究作为一种理论新潮已不复存在,但是它作为一种研究思路对今天的文学理论仍具有启示意义。经历了文化研究的思潮洗礼,人们已经不可能像20世纪初的形式主义与新批评理论家那样站在纯文学的立场上来思考问题,文化、哲学和政治的思考已成为理解文学现象的重要理论与方法。所以,当今的文学理论重建,不是简单地从文化研究向文学研究的理论回归,而是应该以文学经验的阐释为中心,将文化研究与文学研究统一起来,既要防止文化研究对文学对象和文学经验的销蚀,将文学研究变成文化研究;又要有一种跨学科、跨文化的研究视野,将文学纳入到人类的各种文化和社会活动中,使文学理论发挥它应有的影响与功能。
[1][8][26][27]张江:《强制阐释论》,《文学评论》2014年第6期。
[2][美]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第16页。
[3][美]爱德华·W.萨义德:《世界·文本·批评家》,李自修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403页。
[4][5][英]拉曼·塞尔登、彼得·威德森、彼得·布鲁克:《当代文学理论导读》,刘象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26、329页。
[6]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31-32页。
[7]张江、毛莉:《当代文论重建路径:由 “强制阐释”到 “本体阐释”——访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张江教授》,《中国社会科学报》2014年6月16日第4版。
[9][13][14][32][加]诺思罗普·弗莱:《批评的解剖》,陈慧等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17、4、8、198页。
[10][11]张江:《场外理论的文学化问题》,《探索与争鸣》2015年第1期。
[12][美]雷内·韦勒克:《近年来欧洲文学研究对于反实证主义的反抗》,《批评的概念》,张今言译,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9年,第267页。
[15][美]乔纳森·卡勒:《当今的文学理论》,《外国文学评论》2012年第4期。
[16][17][英]特里·伊格尔顿:《理论之后》,商正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5-15、84页。
[18][英]特里·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后记》,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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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8][英]特里·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96-197、234页。
[21][22][33][美]乔纳森·卡勒:《当代学术入门·文学理论》,李平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9、8、1页。
[23][美]劳伦·迪布勒伊:《保留文学激情》,《中国文学批评》2015年第3期。
[24][25][31]张江:《当代西方文论若干问题辨识》,《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5期。
[29][30][法]让—伊夫·塔迪埃:《20世纪的文学批评》,史忠义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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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7326(2016)07-0001-10
毛宣国,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湖南长沙,41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