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剑涛
(清华大学 社会科学学院, 北京 100084)
向现代国家迈进的坎坷日本路
——比较政治学札记之一
○ 任剑涛
(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 北京100084)
日本成为现代国家,经历了一个艰难的过程。在成为现代国家的起始点上,它首先遭遇的也是列强入侵,但其急速扭转国家方向,迅速聚集现代国家建构资源,成为亚洲第一个跻身强国队伍的国家。但日本因此陷入军国主义的泥淖。从甲午战争、日俄战争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的现代建国终于以准殖民地收场,强国成为梦一场。二战后的占领当局,将日本迅速拿捏成一个畸形的现代国家:终结了日本的军国主义历史,开启了一个缺乏外交军事权能的现代日本历程。迄今,日本还在为成为“正常国家”而努力。日本的现代建国,周期很长,转折很快,起伏很大,结果差强人意。在现代国家建构的世界进程中,日本道路绝对值得研判。
现代国家;军国主义;准殖民地;正常国家;日本
在非西方国家的现代建国成就上,日本是最引人瞩目的一个国家。〔1〕原因很简单,日本的经济发展成就、科技进步与社会稳定,与政治国家的建构之间的匹配程度最高。简言之,从规范意义上讲,在非西方国家中,日本最符合现代国家的标准。取决于这一结果,人们常常将日本的现代建国视为一帆风顺的过程,其间似乎不存在跌宕起伏。这是对日本现代建国的明显误读。从严格的意义上讲,日本至今还不是一个完全成型的现代国家,尤其是在国际政治的意义上,日本还不是一个“正常国家”,因为它连现代国家起码的要素之一——军队建设,都还被严格限制。日本的和平宪法是战败的产物,对一个“正常国家”来讲,这也是不正常的事情。直到今天,日本还在为成为一个“正常国家”艰难挣扎,这本身就表明日本建构现代国家尚未成功。可见,日本建构现代国家的实践过程,值得重新描述;其间蕴含的国家建构理论内涵,需要深入分析。
日本的历史,通常被简单地划分为两个大的阶段:古代阶段与现代阶段。这两个阶段都被称之为学习型文明,前一阶段学习的对象是中国,生成了日本的古典文明。日本也因此被划入儒家文化圈的范围。后一阶段学习的对象是西方国家,生成了日本的现代文明。日本因此成为“西方七国集团”的成员。这样的大历史描述,将日本钉在了学习型文明的铁板上,似乎日本文明就是模仿外来文明而生成的文明形态,完全缺乏原创性。
这是对日本文明发展的扭曲描述。从历史的视角看,日本文明对外来文明的引入、学习、模仿、转化与创造,构成日本接引外来文明的几个基本环节。因此,即使断言日本文明是学习型文明,那也是一种颇具创造性的学习文明。如果说日本在古代时期创造性学习中国文明,使日本文明成为独树一帜的东方文明支系的话,那么,日本对现代西方文明的创造性学习,则让日本成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成功促成传统转进到现代的后发外生文明形态。
作为独具特点的创新性文明体系,日本的发展从古至今就是一帆风顺的吗?显然不是。如果将日本文明划分为古典文明与现代文明两个阶段,它们的各自发展可以说是顺畅而下,没有任何关隘。在古典时期,日本通过向中国唐朝派遣使节,并以旧贵族自己的上进心进行综合,促使日本进入古典文明的高峰期。在古代日本的封闭与开放之间,为日本文明的发展寻找到一条独特的进路。〔2〕在现代早期,日本处于引进兰学的阶段,总体上还算是气定神闲地接受西方知识。但当日本直接面对现代国家结构转轨问题时,传统的中断与现代的开启势成一种鲜明对峙的关系,日本的历史性阵痛终于无法避免:国家难题出在日本古典文明向现代文明的转轨阶段。这个转轨阶段,初始阶段的时间是短暂的,阵痛并不剧烈,但方向的扭转则非常明显。扭转一个文明发展的方向,是一件何其困难的事情。这正是日本开启现代大门之际,遭遇到的重大难题。
日本从传统转进到现代,并不是一个自主的过程。换言之,日本从古典的创新性学习文明转进到现代的创新性学习文明,其实不是一个顺势而下的单一过程。相反,取决于三个因素,日本的现代转型一定会遭遇巨大的困难:一是学习对象的不同,古代主要学习中国,现代主要学习西方,学习对象的差异,让日本必定要经历一次艰难的改弦更张。二是学习的方式不同,古典时代日本学习中国,基本上是在自愿的基础上展开的文化间活动,而现代时段的学习,则是被迫的学习,否则就面临亡国危机。三是古典时代学习的是农耕文明,因此有利于建立日本古代社会稳定的政治秩序。而现代学习的是工商文明,这不仅使日本感到陌生,也是一种寻求不断变化的文明。这让日本必须不断追寻现代文明的急骤步伐,以至于当下的日本,都来不及很好消化源自西方的现代文明,遑论坐实现代文明体系。因此,直到今天,日本生成的现代文明,仍然有一种半生不熟的特质。
在现代转轨的起始点上,日本确实面临极大挑战。这集中体现为西方列强对日本的强势侵入,让日本不得不紧急应对国家的危急局面。对西方强势国家的最初反应,是日本出台的锁国政策。德川幕府晚期流行的看法是,源自西方的工商经济让人们狂热地追逐利润,败坏了传统儒家的温良恭俭让美德。东方的文明,一定要抵抗西方的野蛮。〔3〕随着俄国在日本北部的出现,日本必须应对自己不熟悉的领土争端。在南部,英国的殖民进度已经将日本纳入进程,日本被迫应付来自英国人的武装侵入。打破日本的闭关锁国政策,实行开国的新政,似乎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新生强国美国,也在同一时期派遣使团,要求通商。1852-1853年美国佩里将军率军侵入日本,在达成通商条约之际,向西方列强宣告,新生强国已经正式打开日本的大门。进而在英、俄、美、法、荷等国的跟随性条约要求下,日本确实有一种陷入晚清中国式危机的现实危险。
一般认为,美国等西方国家与日本达成的相关协议,并不是十分苛刻的。但日本方面的反应极为强烈:一方面,日本不同政治力量对之的解读和采取的对策发生显著分裂,这成为瓦解幕府统治的内部因素。另一方面,日本国内的危机意识普遍兴起,并且让这种危机意识迅速转变成对幕府统治的反感。加上西方列强的强势侵入,催生了日本国内政治局面的变局,以求避免中国被列强吞噬的局面,以期达到一种类似于当时中国洋务派祈求的“师夷长技以制夷”目的。
日本站在现代转变的起始点上,不是出于一种自觉自愿的推动转变观念,而是基于一种国家危急状态启动的被迫改革。明治维新只能在这种情景中才能得到理解。这样的改革,一者面对的是国家不同政治力量的高度对垒,二者面对的是西方列强的日益紧逼,三者必须以紧迫的改革应对国家的危亡处境。江户时代的各种政治势力,必须在不同利益诉求和国家现实状态间相互碰撞,寻求日本自主立国的契机。可见,日本开启它的现代大门,同中国的情形相当接近,完全是传统与现代紧张撞击的结果。
这种撞击,有其不可避免的特性。一是因为西方列强所仰赖的市场开放,必须打开日本封闭的国门,赢取一个新的市场空间,从而实现其世界市场建构的目标。二是日本千百年固若金汤的传统有着自守的强大能量,因此必然顽强抵抗。丰臣秀吉、德川家康选择的锁国方略,乃是一种自有其传统的国家自然而然的反应。三是日本要想维持其独立自主,必须正面迎接这样的撞击,否则就会遭遇亡国的危机:要么生于积极的应变,要么死于消极的抗拒。如果说第一、二方面都不出人意外的话,那么,第三方面,也就是日本人如何展开积极的应变,就成为这个国家窘迫的现代化起始后会走向何方,以及会以什么结果展现给世人发挥决定性作用的因素。
如前指出,日本的现代建国,同中国一样,始于西方列强的侵略。而日本的现代化实际肇始,也同中国一样,发端于军事强国的现代化。
如果说美国强迫日本打开门户之前,日本已经与荷兰有了不短时间的接触,而且兰学的传播也对日本发挥了现代启蒙的作用的话,那么彼一时段的日本传统社会政治结构,几乎没有丝毫的变动。将军、大名与武士的专制国家权力结构,幕府对日本旧制的全力维持,贵族与武士之间的张力,城市与乡村的对峙,国学与兰学的疏离,都从不同角度塑造着尚未踏入现代门槛的日本社会风貌。不过,因为日本遭遇了强大的外力入侵,它不得不改弦更张,调整整个国家的发展方向。这样的调整,取决于两个方面的缘故,让日本保有了相对宽裕的空间:一是西方列强受侵入中国时遭受强有力社会反抗记忆的影响,他们对日本的入侵似乎变得温和一些,加之列强之间保持的某种均势,也给日本留下了回环的余地。二是日本内部的各种政治力量积极动作起来,形成了日本现代转轨的大趋势。这对一度落后于中国洋务运动的日本来讲,等于找到了拯救国家的喘息机会。
日本各方政治力量积极救国的对立性尝试,逐渐凸显出一条军国主义的显著路径。比较公认的是,军事现代化处在日本国家转型的先发位置。这是两个高度相关的剧烈变迁过程:如果没有西方列强的入侵,日本就会沿循其传统轨道运行,成为一个创造性学习中国但却逐渐成形的守成型文明,而难以生成为一个现代的创新型文明。守成型文明固然有其文明延续的大智慧在,但这一文明形态除非处在文明间的和平宁静状态,一旦它被掷入文明间的激烈竞争处境,就会显出它的存在劣势。日本的被动现代化印证了这一点。而日本在西方“挑战”之余的“回应”,确实形成了一种费正清用来概括中国的“挑战—回应”的现代化模式。与之相关的是,日本各方政治角力的最后结果是军国主义的胜出。
日本军国主义的胜出,是多种因素驱动的产物。在国家传统上,日本就有深厚的武士干政历史。武士兴起于保护自己财产的地主的自我武装。但武士群体不仅发挥着武装自我保卫的功能,而且也起到组织和管理生产的作用,因此成为日本一种强有力的社会组织方式。兴盛时期,武士远比贵族更为强大,成为显示日本人精神面貌的阶层。而武士道更被阐释者认定是类似于英国宪法在政治史上的地位,它是铭刻于武士阶层心碑的律令。武士不仅富有男子汉气概,也最富冒险精神,集中了荣誉、特权、责任等道德品质。这些更高的道德规范,足以约束武士的行为,超越了武士简单的孔武有力形象,成为日本社会的有力支撑。〔4〕
对日本现代建国发挥决定性影响的明治维新,就是武士集团借助塑造天皇这个国家象征形象,打造军国主义的日本现代国家,取得国家发展支配权的一个急剧社会变迁过程。这中间有一个从“尊皇攘外”到“富国强兵”的迅速演变。〔5〕武士集团先期试图以天皇的塑造,确立日本的国家认同;并且以对外的排斥,保护日本的国家利益。但这样的努力常常是徒劳的。因为日本之所以陷入被列强侵凌的窘迫境地,更为关键的原因是日本国势的衰微。富国强兵的自强之道,才是日本足以抗御西方列强侵凌的根本寄托。
确立了富国强兵国策以后,尊皇与攘外不再直接联系在一起,尊皇成为国家力量整合的方式,并且作为打压大名的武力抵抗理由。而攘外则迅疾演变成对外侵略。1868年以后,日本迅速聚集了不可小觑的军事实力,并且开始寻求对外强权。所谓“征韩”,是日本军国主义崛起第一次呈现的对外野心。借征服朝鲜而打击清廷,进而诉诸战争手段,将远东第一强国中国踩在脚下,成为远东的第一个帝国主义国家。〔6〕甲午战争,也就成为日本崛起为东亚第一强国,而中国进一步衰变为东亚半殖民地的标志性事件:中国割地求和、失去庇护地朝鲜。从此,日本开启了与世界强国竞争的征途,一改之前被动挨打的糟糕处境。
接下来的日本现代发展轨迹,便为人们所熟知。在朝鲜展开的日俄争端,既让日本尝到了经济甜头,也使日本吃到了处于竞争下风的苦头。但日本在诸强竞争中更进一步确立了军国主义的国策:军事优先的征服,是日本获取对外经济政治利益的不二法门。随后日本对美国兼并夏威夷的军事抗争,对美国占领菲律宾的分一杯羹策略,作为八国联军主力掠夺中国,都明显强化了日本的国家实力,也对日本在列强间合众连横给予巨大鼓舞。1905年,日本借口为清廷驱除盘踞东北的俄国势力,开打日俄战争。日方取得战争的胜利,将长期压制日本在东亚扩张势头的俄国人打败在地,这大大激发了日本以军事手段实现国家崛起、对外扩张的野心。军国主义因此正式成为日本强势崛起的意识形态和行动方式。
日本的社会思潮反映了军国主义、帝国主义主导国家建构的状态。本来,在日本一直存在反对战争,倡导自由民主的主张。但是,到1900年,这类思想观念变得相当不合时宜,以至于反战论者变成了主战论者,非战的主张,成为少数。〔7〕以战争手段解决国家间冲突,顺理成章地成为一个军国主义国家的社会主流思潮。在这种社会氛围中,日本以日俄战争胜利获取的中国东北利益为经营点,逐渐形成了征服中国的社会流行观念。军国主义的日本对战争的国家崛起功用,有一种近乎崇拜的念想。而且,由于日本一直深怀与列强对峙的雄心,其对殖民利益的争夺,一定会诉诸血腥和残酷的战争,以期实现自己的强大帝国梦。
如果说前述日本的军国主义崛起,只是在对外关系上进行的概述,那么,日本国内权力结构的变化,则是促成日本确立起军国主义的国家权力形态必须重视的方面。诚如史家所分析的,由于三方面的缘故,让日本军事力量成为现代国家建构的决定性力量。一方面,在日本挣脱弱小国家地位,致力进行拓殖之际,主要是由军队武官主导相关进程。军队诉诸战争,征服海外领土,并且借助军事统治体制,对当地实行军管。另一方面,天皇制确立了军队统帅权,军队具有独立的指挥权,其发言权之大,明显超过其他权力部门。加之日本的经济实力与列强相比处于弱势,军队在对外关系上的分量也因之加重。再一方面,由于军事征服带给日本实现称霸世界的便利,因此,日本现代建国也就不能不仰仗军事力量,军队也就成为日本政治上和经济上的“生命线”。〔8〕军国主义之受到日本各方的倚重,就此注定。
对军国主义的倚重,在制度上体现为足以“挟天子令诸侯”的“军部”的形成。天皇制创制时,就明确规定,军队的统帅权是独立的,辅助和执行天皇统帅大权的参谋本部和海军司令部对政府是独立的;在编制上,陆海军大臣武官是专职的。在军令等问题上,陆海军大臣可以不经过总理大臣而直接奏请天皇批准;内阁总辞,陆海军大臣可以例外。这些制度安排,都将军队置于国家行政权力之上,成为天皇名义上直接控制而实际上军队独断独行的体制。加之军队在取得海外征服战争胜利后,认定那既不是日本人民的胜利,也不是日本政府的胜利,而是日本军队的胜利。因此,本来就显得特殊的日本军队制度特权,复加日本以军事强国姿态崛起的自负之心,让日本的军队享有了极大的政治决策权力。在这样的国家权力机制中,军队高层甚至直接用“军部”指代军事决策高层,用“行政部”指代政府,并认定“军部”在军事决策上具有独立于政府的决定权。〔9〕这样的机制,必然让日本军队在国内外的权力行使日益夸张:在国内,日本军队借助军人会和青年团统率国民;在国外,军队随时根据日本利益需要采取相应军事行动。日本军队以规模化的战争来谋求国家霸权的体制,在20世纪初期就这样确立起来了。至于本就处于弱势的立宪政治势力,以及在宪政陷入危机时刻致力护宪的政治力量,几乎无法对日本政治走向战争状态发挥有效的遏制作用。
日本以几次战争在中国东北攫取的特权,掠夺中国资源并视为日本的“帝国生命线”。因此,在遭遇东北地方政权的抗拒时,日本军队便展开了对中国的军事侵略行动。九一八事件,成为军事侵略东北的肇始。上海事变成为试探国民党政府抗日决心的事件。“满洲国”傀儡政府的建立正式开启分裂中国的进程。德、意、日的结盟则意味着日本将军国主义推进到世界范围实施。日本也就进入一种战时的疯狂状态:在国内,“国民精神总动员”让本来就微不足道的自由立国吁求更加衰微,整个经济运行模式也是战时高度集中和强制的状态,国家的军事化定势就此定型。在国外,日本逐渐走上明确与英美军事对抗的道路。珍珠港事件成为日本对美宣战的明确标志。但盟军在军事上的胜利,尤其是自由立国的政治意识形态显现出的强大精神力量,势成对日压倒性的双重优势。在前苏联和美国重兵出动的情况下,日本在中国战场的失败,以及本土受到原子弹袭击的惊恐中,由天皇宣布投降。〔10〕
简单回顾日本现代国家建构的历程,当日本作别幕府制度,建立统一的国家时,天皇制度得到确立。而天皇制度确立之际,就敲定了对外军事侵略的国策。战争,就此伴随着现代日本的建国进程。“实际上说近代日本的历史是准备新战争、处理旧战争的善后的历史也不为过分的。不管是政治、经济或者文化,所有都是以处理战争的善后和准备新战争为中心内容的。对于我们日本人来说,‘和平’只不过是一次战争与其下一次更大的战争之间的极短的喘息时间而已。就是这一喘息时间也越来越短,在一九三一年以后,以全世界为对象的大战争,一直到它已注定的溃败为止,是不断地连续和扩大的。”〔11〕由战争主导的日本现代建国史,对内对外的政策,都由军事力量决定。最后,也由外部军事力量决定了日本战败的准殖民地结局。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败国日本,军国主义时代的政治氛围不再。三重因素决定了日本国家建构的走向:一是占领当局的政策,对战后日本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发挥着决定性的作用。二是日本在被迫的和平主义处境中,安于发展国内经济,从而走上了工商经济强国的快车道。三是日本开启了现代建国反思之门,对现代国家建构的经验与教训进行了深度检讨,日本走上较为健康的国家发展轨道。这中间至关重要的因素是占领当局对日本的国家改造。
根据日本投降书,战败后的日本接受联合国占领军的管辖,美军开进日本,并且对日本的财阀体制、农地制度、国家神道、旧有宪制进行了几乎是全面的改革。这样的占领持续了大约7年。这对一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军国主义国家来讲,感觉自然是难以接受的,因为那完全是一种殖民地的感受。〔12〕美国的世界秩序想象,对日本的国家重建发挥了决定性的影响。“美国政府想要构建的包含自由主义和资本主义特质的世界秩序是:在自由贸易、产业分工、规模经济、比较优势等经济国际主义的各项原则,以及民主主义、现代化、人权等普遍性的理念渗透到世界各个角落的国家环境中,资本、商品、服务不受政治和地理条件的制约,跨越国境进行自由流通的‘门户开放的世界体系’。”〔13〕在这样的世界体系中运转的国家,显然跟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日本对国家的想象完全不同。日本的国家重建,自此被迫置于美国占领当局的政治意志之下。
对日本进行现代国家建构的“再教育”,成为占领当局强制推行的国家重建进路。占领军设立的国民情报教育局,在思想和行动两个方面对日本国民进行去军国主义和极端国家主义的教育。为推行新宪法,特地制定了教育宪章,强调尊重个人价值、自主精神、勤劳负责、身心健康的教育理念,致力培养完善人格,鼓励追求真理与正义。这与军国主义的日本全力打造尚武、好战的国民全然不同。围绕着民主主义教育的总目标,美日之间展开了一系列的合作行动。美国著作的译本充斥坊间,刊物大量涌入,对非民主主义的出版物受到审查,以保证占领当局推行的民主化日本政策的有效推行。尤其是进入冷战时期,美国更是将日本作为冷战前哨,结束了对日本的占领,但强化了对日本的非民主主义的抵制。恰如论者指出的,通过美国占领当局的强制改造,“日本实现了民主主义、经济繁荣和抑制军事力发展的三大目标,无论从何种角度而言,这都是非常了不起的。”〔14〕不过,这种成就的取得,并不是日本自主的国家建构的产物,即使承认日本人在其中发挥了巨大作用,也还得强调美国占领当局的政治意志主导性。
无疑,从国家的自身重构来看,日本的现代建国是失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争结局,对之是一个有力的证明。只不过因为呈现何以失败的历史过程太过短暂,人们常常忽略它所包含的现代建国的世界普遍意义。对一个后发外生的现代化国家来讲,依靠军国主义的畸形崛起进路,让人们普遍误会这个国家算是解决、其实是暂时掩盖了健全国家建构的问题。即使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强制性国家重构中,日本也未真正完成现代国家的建构任务。战后日本只不过成为二战后世界秩序给定的国家形态,它远远不是一个正常国家。可见,日本依赖军国主义推动国家崛起,在乘胜进击和失败退守之间,并没有落实国家的现代建构。
日本的准殖民地的经历,造成两个让日本无法成为“正常国家”的后果:一是日本对美国的“半永久性依存”关系。〔15〕这意味着美国主导的日本和平宪法及其内涵的政治秩序,会对日本的国家秩序发生根本性影响。但这种影响的成败,委实不能简单视之。在冷战秩序中,“日本人非但没有主动地形成自己的民主主义,反而使民主主义堕落成了商业主义和消费主义。”〔16〕换言之,日本自主的国家建构的缺失,让日本仅仅是嫁接了美式的民主秩序,其是否在日本真正生根,恐怕还需要接受考验。
二是日本因此会遭遇种种正常国家不会遭遇到的难题,诸如国家的限制性主权、国际权力声索、信守战争秩序等等。二战后的日本,制定了和平宪法,让日本必须行走在民主主义的建国轨道上面。这一方面为日本人所欢迎,国家终于走上了现代规范建国的正轨;但另一方面也让这种给定的秩序缺少本土资源的支撑,一旦国家脱离对峙性的世界体系,也就是走出冷战秩序,那么日本就会陷入难以明确国家未来的茫然。就现代国家的两种基本结构而言,在形式结构上,领土、人口与主权,对日本而言是有缺失的。至少在主权上就无法具备常态的军队要素,在领土上让俄罗斯占领着北方四岛。而在现代国家的实质结构上,立宪民主政体的给定性质,始终让日本的现代政体选择未能扎下根来。与之相关,国家主义、甚至是军国主义并没有得到彻底清理,国家的右翼化不说是即时危险,但起码是国家前行轨道上的障碍之一。
在收获了二战后的民主主义国家重建、经济的繁荣发达、勿需为国家防御过分担忧的成果以后,随着冷战秩序的崩溃,日本不得不紧张寻求替代性的国家和国际政治秩序。冷战与二战秩序是紧密相连的。冷战的结束,也就相应宣告了二战秩序的终结。日本仰仗二战后美国提供的国家防卫,以及由此获得的经济迅速增长契机,不再能够有效保证日本经济社会的持续繁荣。自1990年日美广场协议签署后,不仅两国自二战后的经济关系发生重大改变,而且日本陷入了持续的经济停滞状态。经济的衰退、国际局势的变化、日本国内政治局面的改变,让日本延续了半个世纪的政治经济模式面临再次重构的命运。
当下日本的国家重建,存在三个难题:一是就国内的政体选择而言,日本和平宪法似乎已经妨碍了日本成为主权完整的国家,也制约了日本发挥它所期待的国际影响力。因此,修宪成为日本国家重建中的大事。但修宪显然涉及日本和平宪法的双重规定性,其一是维护和平国家本质,其二是修宪是否会重张军国主义路线。两者都会引起日本国内外的质疑,因此以修宪重建国家的日本尝试,不会是一帆风顺的事情。二是作为发达国家的日本,试图借助国家重建改变其国际处境,一者寻求国家的自主性、国家间的平等性,二者实现日本作为大国的国际介入目标,从而改变二战后日本在国际社会发挥作用的限定性局面。换言之,从根本上改变日本作为二战战败国的不利处境,是日本尝试重建正常国家的直接目的。三是日本试图借助正常国家的建构,发挥更为显著的国际影响力。二战后的日本,在很多重要的国际组织中地位是不高的,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在联合国中始终处于二战后给定的战败国地位。这对日本来说相当难以接受。尤其是日本在二战后的世界经济发展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日本试图将经济领域的作用延伸到政治领域,对国际社会发挥更为直接和重要的引导作用。
这三大问题,核心是第一方面。因为这关系到日本发挥国际影响力的国内政治前提条件。诚如论者将日本一再努力建构的正常国家所离析出的两重含义,在狭义上,日本将“正常国家”定位在打破战后体制上,重在让日本拥有军队和海外派兵权。此中关键,在宪法第九条的修改。在广义上,日本念兹在兹的“正常国家”,重在发挥其包括军事、政治、经济、社会与文化等方面的国际影响力,自然包括自主决定其国内的政治、经济与社会事务。〔17〕这是作为经济大国、也作为“西方七国集团”即发达国家俱乐部成员的日本,一个可以为人理解的国家重建目标。
日本重建“正常国家”的尝试,当然是以颠覆二战后的世界秩序为前提的。人们常常知悉的日本建构“正常国家”的前置表述,就是反对二战后的“霸权话语”,反对日本对美国的“半永久性依存”。〔18〕在1990年代国际关系发生结构性变化的情况下,这对美国而言,基于全球战略的重新考量,促使日本的地位重新上升,是符合美国国家利益的,因此对日本的相关尝试是持赞赏态度的。但对二战受害、且与日本有领土争端的东亚国家来讲,就很难接受日本国家重建的基本目的。尤其是对成为经济大国的中国来讲,更加无法接受。在中国看来,日本试图改变其国际地位的目的,是想抹掉其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罪责。加之日本确实极少诚恳地为发动战争的罪责道歉,就更加引起中国等国家的警惕。〔19〕为此,中国特别强调捍卫二战后形成的世界秩序。这对中国这些曾被日本施加战争侵略的国家来讲,是绝对正当的要求。
日本方面的战争反省,确实与受害国家的期待相距甚远。在国家间关系上,日本甚少诚恳致歉,而且总是试图以战后“正常国家”建构为名,轻松地将战争这一页翻过去;在社会层面上,日本也甚少反省它带给东亚受侵略国家人民的伤害,拒绝给诸如慰安妇等群体给予赔偿;在历史书写的层面上,日本总是流行修正主义史学观,试图改写侵略战争历史。凡此种种,都给日本建构“正常国家”蒙上了阴影。日本建构“正常国家”的努力,不仅需要整合国内不同的政治主张者,也需要说服国际社会、尤其是东亚社会。这一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和棘手的事情。
从现代国家的形式结构与实质结构两个方面来看,日本确实远未完成现代国家建构任务。这需要日本做出艰苦而长期的努力,才可能终成完璧之工。具体的国内政治力量整合和国际关系调整,不是这里关心的问题。在此,笔者关心的主要问题是,像日本这种后发外生的现代国家,曾经以极强的势头迅速崛起,何以久长时段以后,仍然不能建成规范意义上的现代国家呢?
原因似乎有四:一是日本的现代建国自始就陷入了畸形的状态。军国主义主导的国家崛起,主要诉诸军事强势和战争手段,整个国家的政治建国资源被倾斜性地投入到国家的军事征服行动之中。因此,注定了国家建构的畸形化。二是日本的现代建国主要是一种应急反应的结果。因此,很难在国家的缓慢转变中实现慢工出细活的建国目的。由于日本总是在不断的国家危机中(尽管这些危机越往后期越是日本自己制造出来的),应对国家建构的紧迫状态,故而很难顾及国家建构的根本任务与具体任务之间的接榫,生成一个不正常的国家,也就在意料之中。三是日本的现代建国总是处在缺乏国内政治张力的情境中,因此很难有效整合有力促进现代规范国家建构的资源。对日本的现代建国来讲,军国主义或国家主义的力量一直发挥着决定性作用,直到二战后成为准殖民地,才转而落实由占领者给定的民主主义秩序。这就使两种力量的均衡性较量可能促成的健全国家思维,处在一方绝对压倒另一方的不正常状态。今天日本社会无法达成建国共识,修宪竟然成为国内政治的一大难题,就可以佐证这样的建国思维所具有的消极性。四是日本的现代建国处于一种历史断裂的状态,肇始阶段与历史传统断裂,崛起阶段政治与经济断裂,准殖民地阶段经济与政治断裂,努力打造“正常国家”使国内政治与国际政治断裂,结果国家被塑造成为社会要素相互脱节发展的支离状态,以至于在现代建国迈过漫长的150年进程的时候,仍然无法最后竟功。
这与关于日本现代建国的流行看法不同。一般认为,日本是非西方国家完成现代转变最迅速的国家,在不长的时间内就跻身世界强国的行列,战后也极为迅速完成重新崛起的目标,成为发达国家俱乐部的稳定成员。在事实描述上,这些关于日本现代国家建国的看法是正确的。但是,从较为严格的意义上讲,一个连常规意义上的宪法都没有的国家、一个无法正常发挥国际影响力的国家,怎么可能被视为规范意义上的现代国家呢?显然,在日本是否是现代国家的认定上,人们对现代国家的判准出了问题:军国主义促成的国家崛起,并不等于完成了现代国家建构任务,国家不过浮面上具备了现代国家的模样而已;工商经济高度发达的国家,也不是完整意义上的现代国家,这个国家是否能行使完整的国家主权,还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大问题,经济的发达,也只能说明这个国家具备了现代国家的一个指标,哪怕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指标。至于日本在对待战争责任上的态度,那就更是很难让人觉得它是一个伦理成熟的现代国家。一个文过饰非的国家,不会成为平等的万国俱乐部受人尊重的一员。总而言之,日本要成为规范意义上的现代国家,既需要具备形式上的完备要素,又必须成为稳健的宪政民主国家。而成为这样的国家,恰恰尚待时日。今日日本困于“正常国家”,便是明证。这对处在相似情景中的后发外生现代国家来讲,经验与教训无疑是同样深刻的。
注释:
〔1〕所谓“日本奇迹”一说,即可证明这一点。参见〔美〕迈克尔·罗斯金:《国家的常识:政权·地理·文化》,夏维勇等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3年,第296-297页。
〔2〕〔10〕〔11〕〔日〕井上清:《日本历史——“国史”批判》,阎伯纬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第47、297-306、307-308页。
〔3〕〔5〕〔英〕威廉·G·比斯利:《明治维新》,张光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3页及以下、233页。
〔4〕〔日〕新渡户稻造:《武士道》,曹立新译,载《日本四书》,北京:线装书局,2006年,第206-209页。
〔6〕〔8〕〔9〕参见〔日〕井上清:《日本帝国主义的形成》,宿久高等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5-29、271-272、280-281页。
〔7〕非战的《万朝报》裂变为主战和非战两派,非战者不得不退出该报,另起炉灶,但却陷入全民主战的狂热而难以发挥影响。参见〔日〕井上清:《日本帝国主义的形成》,宿久高等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91-192页。
〔12〕日本学者指出,对这种被占领状态,“有人嫌‘殖民地味太浓’,‘从属美国’而直皱眉以示反感”。〔日〕户川猪佐武:《战后日本纪实》,刘春兰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6页。
〔13〕〔15〕〔16〕〔日〕松田武:《战后美国在日本的软实力——半永久性依存的起源》,金宗轩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27、254、228页。
〔14〕〔美〕约翰·W·道儿:《序言》,松田武:《战后美国在日本的软实力——半永久性依存的起源》,金宗轩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页。
〔17〕李建民:《冷战后日本的“普通国家化”与中日关系的发展》,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12页。
〔18〕〔日〕松田武:《战后美国在日本的软实力——半永久性依存的起源》,金宗轩译,北京:商务印书馆,第13页。以及李建民:《冷战后日本的“普通国家化”与中日关系的发展》,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14页。
〔19〕〔日〕高桥哲哉:《战后责任论》,徐曼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15-16页。
〔责任编辑:马立钊〕
任剑涛,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政治学系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主要研究领域是政治哲学、中西政治思想和中国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