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远
一个是有些理想主义的老师,一个是彻底实用至上的学生。
老师曾国藩与学生李鸿章,都是书生掌兵,风云际会,崛起于乱世;历尽磨难,久久为功,成就他人难望项背之勋名。历史太大太庞杂,但人的命运变迁,永远是历史的魅力所在。
【一 】
曾国藩以相人著称,《清史稿·曾国藩传》一开头就写他尚未统兵打仗时,“尤留心天下人才”。如何识人选才?看相。曾国藩长一双招牌式的三角眼,看人很准很厉害。
在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北京碾儿胡同,曾国藩第一眼看到李鸿章,就喜欢他。
当时曾国藩的眼中,散发何等喜悦的光芒。李鸿章是个美男子,身高1.8米,在当时的中国,可谓鹤立鸡群。后来李鸿章带领淮军进入上海、开始人生重大转折时,很快得到一个“云中鹤”的绰号。
李鸿章拜倒在曾国藩面前时,23岁,长身玉立,五官俊美,言谈文雅,举止倜傥,在曾国藩这样的阅人高手看来,真是人中龙凤,再加上李鸿章机灵,记忆力也非常好,深得曾国藩欢心。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李鸿章是以“年家子”的身份来拜他为师的。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与曾国藩同年进士,这种关系被称为“同年”。“同年”之谊,在当年官场上关系特殊,很容易结成官场利益共同体。
曾李师生情谊,从此开始,至死方休。
【 二 】
二人有诸多共同点,皆在战乱中回乡办团练,都有过狼狈不堪、屡战屡败的草创阶段;他们都很执着,死战不退,终以文人身份成就军功,马上封侯;他们都深谙官场规则,在异族统治下达到了汉人官员能够达到的巅峰。
但他们也有不同之处,譬如,曾国藩是严肃的,甚为自律,李鸿章则是诙谐的,不拘小节。如果说曾国藩宽厚近乎迂,那么李鸿章就是灵巧趋于诈了。
京城碾儿胡同一别之后,这对师生再次相见,已是烽火连天之时,老师成了威名赫赫之大帅,学生则在老家安徽混不下去了,投奔过来当了幕僚(秘书)。接下来发生的一桩故事,很能说明两人性格——
李鸿章爱睡懒觉,而曾国藩给湘军定下死规则:天未明就得吃罢早饭,有仗打仗,无仗操练,他本人也跟湘军士兵一样,每天天未亮时,与幕僚一起吃早饭,一边吃一边聊天。李鸿章刚进湘军大营时,照例睡懒觉,亲兵敲门叫早,仍不愿起床,连续三天如此。曾国藩看在眼里,也不说什么。第四天天未亮,亲兵又来敲门了,李鸿章烦躁了:“我病了,不吃饭!”接着,其他幕僚轮流来敲门,并告诉他曾大人在等着他去吃早餐,有病也得去。李鸿章慌了,赶紧离开被窝,赶到餐厅。曾国藩瞟了他一眼,端起饭碗吃饭,面色峻厉,一言不发。
吃完饭后,曾国藩放下碗筷,严肃地警告李鸿章:既到我这里来,就要遵守我的规则。最后说:“此间所尚的,唯一诚字而已!”说完,看也不看李鸿章一眼,拂袖而去。李鸿章惊坐原地,羞愧难言,从此睡懒觉的病给治好了——直到晚年,他还坚持早起,看书习字,午饭后踱步,与曾国藩如出一辙。
落拓不羁、自由散漫,只是李鸿章表面的缺点,曾国藩所说的“诚”字,才是这个学生最缺的。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不难,但“诚”与“不诚”,就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后来李鸿章用计攻下苏州却违诺杀降,可见一斑。
【 三 】
李鸿章的人生转折,在于曾国藩帮助他组建了自己的武装——淮军。
机遇是突然降临的:1860年,即咸丰十年,太平军二破江南大营后猛攻江南豪绅地主避难之地上海,后者向湘军求援,曾国藩想派弟弟曾国荃去,但曾国荃一心要攻下天京,而不愿前去。随后,曾国藩又函请湘军宿将陈士杰出山,但陈士杰亦以“母老”力辞。曾国藩最后转商于李鸿章,李鸿章高兴坏了。于是曾国藩让他招募淮勇7000人,并为他配齐班子,然后在安庆租了洋轮运兵,“穿贼道二千余里,抵上海,特起一军,是为淮军”。
李鸿章与曾国藩一样,都是大战略家,很快他在上海风生水起,因为上海不但有大量金钱,还有大量洋人——他的淮军很快装备了当时最先进的步枪,战斗力可想而知。
淮军初创,有着浓烈的湘军印记,但这是一支跟湘军迥异的军队。湘军是一支由曾国藩用儒家理论来武装、多少有些信仰的军队,至少名义上他们为“捍卫名教”而勇猛作战,相比之下,淮军是一支更专业的军队,更现代化的军队,他们拥有洋人的武器和洋人的训练。
这正是曾国藩与李鸿章的区别:一个是多少有些理想主义的老师,一个是彻底实用至上的学生。
打下天京,曾国藩攀上了人生巅峰,接下来他愈来愈显得缓慢呆板,而李鸿章却如鱼得水。老师老了,学生走到了历史舞台中央。
【 四 】
这对师生都是满人统治下的汉人文官,却先后执掌着那个年代最精锐的军队,瓜田李下,左右为难,他们一方面在艰难修补着大清这座破烂不堪的金字塔,另一方面,还要忍受来自金字塔顶端的侮辱。他们位极人臣,却也不过是位极人臣的家奴。
但,他们遭遇的终极侮辱,却是来自洋人。
曾国藩在处理“天津教案”时,遭遇了人生的滑铁卢,夹在闭塞暴躁的国民与狂傲自大的洋人中间,他战战兢兢,仍然完败。洋人不满,国民愤怒,他瞬间从中兴名臣变成了民族败类。对于一个好名节与脸面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打击更大?这记响亮耳光之下,曾国藩哀叹“外惭清议,内疚神明”,他的身体彻底垮了。
正当盛年的李鸿章接替了曾国藩的位置,他比老师更擅长与洋人打交道,他务实、圆滑,手段高明。但悲哀的是,他是在一个完全不对等的情形下与洋人打交道,他再能干,再能糊弄,再能讨价还价,也无法躲过洋人甩过来的耳光,他能做的,是勉强使这打耳光的声音,略微轻一些。据统计,李鸿章一生代表清政府签订了30多个条约,绝大多数是不平等条约。这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打不到皇帝太后的脸上,也打不到满清权贵的脸上,只有他,李鸿章,伸过脸去挨,打完左脸,再打右脸。
李鸿章挨的最大一记耳光,来自日本人。在中日甲午战争中,他一手缔造的北洋舰队全军覆没。他被这记耳光打得从此缓不过劲儿来,但他的政敌,包括赞誉他“再造玄黄”的慈禧太后,或许还暗中庆幸:外人终于帮我们抽了他一记大耳光,这个掌握太多兵权的汉人!
在著名的“宁予外人,不予家奴”的价值取向中,一个颟顸自私的满族女人,可以一手遮天,但无论是曾国藩还是李鸿章,那个时代最杰出的汉族男子,又如何能够一手撑天?
1901年11月7日,李鸿章临死前,还被俄国公使在病榻前逼他签字。他的沮丧,可想而知。
跟曾国藩相比,李鸿章死后遭受骂名更盛,但陆续有人为他叫屈,说他只是历史的“替罪羊”,替历史“背黑锅”。其实,很难站在道德高地去批判或颂扬这对师生,他们不是历史局外人,他们被推上历史的风口浪尖,他们成为历史的重要部分,又何来“替罪羊”“背黑锅”之说?
好在,这一页沉重如此,也已翻过去。今天,我们在《曾国藩家书》中感受曾国藩的苦口婆心,我们在李鸿章的诗句“一万年来谁著史?八千里外觅封侯”中重温他的雄心壮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