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明
1947年1月1日,国民政府首都南京发生一起骇人听闻的刑事大案:一个名叫钱震昌的青年兽性大发强奸自己的舅母不成,恼羞成怒竟将舅母杀害。这起罕见的逆伦案引起了南京市乃至江南的轰动,各界民众无不议论纷纷,从各个渠道打听、传播案情。包括《中央日报》、《申报》、《大公报》、《益世报》等著名报纸在内的新闻媒体均派出记者,动用多种手段捕捉该案内幕,探寻凶手作案动机,在报上开辟专栏进行讨论。就在街头巷尾到处热议案件时,忽然传来消息,称凶手钱震昌的家属为使其逃避法律严惩,已动用各方面的关系,正在贿赂法官……
逆伦大案
本案凶手钱震昌,作案时23岁,出身资本家家庭,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家里掏钱让他上了一所私立高中,但他只读了一年就因“品行不良”而被学校开除。于是索性整天吃喝玩乐,外加和一帮情况与他相似的纨绔子弟练习武术、摔跤、西洋拳击。这种生活过到1946年12月1日钱震昌的舅舅费礼量结婚那天,忽然改变了原有的轨迹。因为钱震昌竟然就有了一个使他不知说啥好的新发现:这个新娘也就是他的舅母,竟然是他在上初中时的校花王思曼,这个王思曼是钱震昌暗恋了两年的梦中情人!
王思曼出身医生家庭,以其颜值,上学后要摆脱“校花”称号也难。那时的社会风气是早恋早婚早育,所以同学中追求她的大有人在,不敢追求而只敢独自在心里暗恋的更是成群结队。钱震昌,就是那支庞大暗恋队伍中的一个。不过,这个纨绔子弟始终没敢把幻想付诸实施,所以王思曼始终不过是他的“梦中情人”。后来,初中毕业了,钱震昌、王思曼各奔东西,原以为今后再也不会相见,哪知,若干年后王思曼却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且成了他的舅母。这时的钱震昌,已经今非昔比,胆子既大,手段也多。他稍一盘算,就知道自己该如何把梦想变成现实了。从此,钱震昌开始频频跟舅舅接触,比外甥大六岁的费礼量其实倒是很喜欢钱震昌的。两个星期接触下来,费礼量又得知自己的新婚妻子竟是钱震昌的同学,不作他想,只是连说“奇缘”、“巧合”。这样,钱震昌跟王思曼聊天聊得比较投入时,费礼量也就并不感到奇怪了,哪里料想得到外甥竟然在动自己老婆的逆伦脑筋。
1947年元旦下午,钱震昌去给舅舅拜节。费礼量那天要去帮朋友料理一些事儿,对钱震昌说我今天没空陪你唠了,得去办事,晚上才能回来,临走叮嘱妻子烧几个菜肴留钱震昌晚餐。钱震昌的邪念起于晚餐之后,因为喝了些酒,席间又跟舅母聊得很投机,于是脑子里就冒出了向王思曼表白的念头。王思曼初时还以为不过是酒后畅言,没往其他方面去想。直到钱震昌说着说着忽然走到她身边意欲搂抱时,方才意识到不对头。于是,当即沉下脸面严词呵斥,下了逐客令。但这时钱震昌已经色胆包天,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决定强奸舅母。他是个体格强健的男子,王思曼自不是对手。情急之下,扯开嗓子大声呼救。钱震昌生怕惊动了邻居甚至巡街的警察,连忙以手捂其嘴,另一手则掐其脖子,结果竟然把王思曼掐昏了。担心王醒来后会把此事张扬出去,于是随手抓起桌上那把水果刀,朝王扎了下去,然后逃之夭夭。
费礼量从朋友处回家,发现妻子躺在血泊中,立刻向住所对面的一家工厂借用电话机叫救护车并向警方报警。王思曼当时还没断气,在救护车上断断续续地说了情况,气得丈夫“口吐鲜血,当场昏厥”。秦淮警察分局接到报警,当即指派刑警前往现场勘查。首都警察厅刑警总队在接到秦淮刑队的报告后,也当即指派刑警赶到现场。当下,这些刑警一分为二,一拨负责勘查现场,另一拨负责询问死者丈夫费礼量和走访邻居。现场勘查结束,那拨负责询问、走访的刑警已经完全认定了犯罪嫌疑人就是钱震昌。于是,刑警随即前往钱家传讯钱震昌。
可是,刑警却扑了一个空,钱家说钱震昌自下午出门后还没回过家。原来,钱震昌杀人后逃离现场,吓得没了主张,想了想,决定先找家通宵营业的公共浴室洗个澡,把沾着的血腥味儿洗掉,然后再作计议。钱震昌去浴室洗浴后,歇到天明离开。叫了一辆三轮车随口让去某处,那是要经过自己家门的,以此观察警方是否已经留意。冬天的三轮车营运时座厢是蒙得嚴严实实的,钱震昌从缝隙中发现自家楼上的电灯亮着,这个时段亮着电灯是平时所没有的现象,于是断定已经穿帮。这下,必须得尽快逃离南京了。
钱震昌叫了辆出租车让去镇江,想从镇江上车去上海。哪知警方遇到这等肯定引起轰动的大案,哪敢放松?不但在南京的水陆码头全部布控,还向浦口、镇江派出了追捕小组。结果,钱震昌刚到镇江火车站,还没买上车票,就被蹲守的刑警发现,当即下手将其抓获。当天午前,钱震昌被押回南京,关进了首都警察厅看守所。
这时,这起逆伦大案已经开始在南京城里口头传播。只是因为这天正好是元旦,按照国民政府的规定全国放假,所以还没有广泛传开。连一向消息灵通的新闻媒体也没记者得知消息而作采访之想。直到当天下午钱震昌已被关押进首都警察厅看守所后的数个小时,《申报》驻京记者梅葆生才在与警察朋友喝下午茶时听说此事,于是,立刻跟警察厅看守所联系要求去采访钱震昌,想抢一则独家新闻。看守所方面表示这个案子的案情比较特殊,他们作不了主,得向首都警察厅提出申请,获准后方可采访。于是,梅葆生施出浑身解数,动用了多重关系,终于获得了一张三指宽的批条,获准前往看守所采访钱震昌。可是,当梅葆生抵达警察厅看守所后,却被告知钱震昌已经放出去了!
寄望“精神病鉴定”
钱震昌怎么离开了看守所呢?原来,他被捕后押解回南京下火车时,在站台上恰遇其邻居葛某,遂大叫说他把舅母杀了,脱逃中被捕,嘱葛某转告其家中给他送东西。葛某正准备坐车去外地,闻此消息火车也不上了,立马奔钱家报信。
凶手之父钱顺泰得知消息,大惊,正待跟朋友打电话向警方了解情况时,老婆娘家打来电话说了此事,并说其小舅子费礼量因为悲伤过度,已经住进了中央医院。于是,钱老板夫妇立刻去中央医院探望并了解情况。夫妻俩闻听之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若木鸡地愣在那里。不过,这也给了钱顺泰一个启示:中央医院新办了精神病专科,何不先把儿子从警察厅设法弄出来,让他以“精神病患者”为名在医院住下来,然后设法通路子,使其减少刑事处罚,先保住一条性命再说。
钱顺泰在南京地面上朋友众多,当下立刻行动,先找到警方,提出为钱震昌作精神病鉴定。关系托到刑警总队总队长郑浩铭那里,答称他们听法院的,家属须向首都地方法院申请,动作要快,因为很快就要送交首都地方法院检察处了;检察处虽然属于法院,但业务上是独立行使职责的,到了他们手里法院就不能过问了。于是,钱顺泰随即通过好友徐化冰(大祥公司老板)向首都地方法院刑庭推事陶祥和打招呼,托徐向陶祥和送黄金十两。陶祥和还不知道发生了这么一起案件,但他二话不说先收下黄金答应了再说。但该案连警方预审还没开始,别说法院了,地院检察处方面还不曾安排承办人,他小小一个法院推事又怎么去弄呢?陶祥和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人——其在大学时的同学蒋思愚,寻思找此人这件事大约就可以办成了。
蒋思愚,原在苏州江苏高等法院任职,后来调到首都高等法院,最近首都地方法院根据司法行政部的布置准备在首都地院率先进行法院设置特种刑事法庭的试验而又被调到地院负责此事。当下,陶祥和跟钱顺泰一说,钱大喜,随即又拿出十两黄金让转奉蒋思愚。蒋思愚收了黄金,表示愿意帮忙,当下就让钱顺泰写了一纸申请书,他作了批示,盖上了一枚“中华民国司法行政部特种刑庭筹备组”的印章,让陶祥和陪同钱顺泰去首都警察厅将在押人犯钱震昌送中央医院作精神病鉴定。警察厅刑侦总队总队长郑浩铭明知这件事大致上的脉络走向,但却佯装糊涂,“公事公办,依规办事”,在申请书上签批:准予。于是,钱震昌就这样在元旦中午就被家属带离看守所,住进了中央医院的高等病房。
《申报》驻南京记者梅葆生通过三天走访调查,终于弄明了上述情况。他当即写了一篇新闻报道,当时南京与上海之间已有传真电话,他通过电话局线路把该稿发送《申报》报馆后,被立刻予以安排发稿。但官方的新闻检察官却把除案件以外的后面那段内容大笔一挥全部删除,只允许透露“目前该案人犯正在医院接受精神病医学鉴定”。
再说钱顺泰花了大钱,获得准许“精神病鉴定”后,原以为中央医院那边没有问题,大不了花些金钱罢了。哪知,接下来的情况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中央医院新组建的精神病科有三名当时闻名业界的专家,这三人都是“海归”,一位留学英国,一位留学德国,另一位留学美国,他们都是司法行政部明令授予精神病司法鉴定权的五人小组的成员。根据规定,该小组只要三人认可被鉴定人是否精神病,其结论就具有法律效力。钱顺泰先是通过关系向三专家发请柬邀其赴宴,准备席间行贿黄金。哪知,三专家都把请柬原封不动退回。于是,又通过南京市卫生局的一位副局长向三专家发出口头邀请,也遭拒绝。于是,求助于蒋思愚,请他再次动用大印出具了一份鉴定通知书,送中央医院以示公事公办。可是,三专家还是拒绝鉴定,其理由是“以‘司法行政部特种刑庭筹备组’名义出具鉴定通知书不合国家法律规定”。
如此,钱顺泰想通过虚假鉴定为儿子开脱罪行的企图变成了一个肥皂泡。而且,由于不知何人向首都高等法院和最高法院寄了一封信函反映首都地方法院对蒋思愚违规递交鉴定申请书之事,首都高院、最高法院都向首都地院质询此事,地院作出反应通知警方将钱震昌重新收押。
行贿法官
这时,南京坊间对这起逆伦杀人案已经开始议论纷纷。钱顺泰救子心切,寻思只好通过以下两步棋达到目的了:一是让其妻出面,向王思曼家属做工作,钱家愿意以金钱做补偿请他们向法院提出“适当追究,留其性命”;二是向法院方面行贿。
钱震昌先托人向首都地院检察处沟通,一连联系了包括处长、首席检察官、普通检察官在内的四人,竟然一致遭到对方的拒绝。于是又请人联系上了在苏州的江苏高等法院推事朱新瑞,也行贿了十两黄金,请其跟首都高等法院中说得上话的刑庭推事予以疏通。朱新瑞拿到黄金后,一口答应。随即以公干为名到了南京,又接受了钱家的宴请,当场表示“必竭尽全力成全心愿”。
南京虽是特别直辖市,但之前的审判机构只有基层法院(审判庭)和地方法院,首都地方法院往上与上海一样,是江苏高等法院。抗战胜利后,首都地院审理的涉及汉奸的刑事民事案件很多,其中大多数判决后都向江苏高院提起上诉,给首都地院和位于苏州的江苏高等法院的推事办差形成了相当大的时间和体能压力,财政机构对凭空增加的以出差、外调为主的办公费用也颇有微词。于是,国民政府就决定在南京成立首都高等法院,本案发生时该院刚组建不久。首都高等法院的成员大部分来自江苏高等法院和首都地方法院,所以跟已经从事了二十来年的老推事蒋思愚都熟识。这为朱新瑞物色合适做手脚的对象和打听内部信息提供了机会,很快,他就为钱家联系了首都高等法院刑庭推事解鼎,解鼎接受贿赂后,随即又联系上了已被定为负责审理逆伦案的刑庭推事王耿才。
这时,首都警察厅方面已经完成了对钱震昌的预审,在法律规定的时间内把一应卷宗移送给首都地方法院检察处。检察处从钱家之前对他们的行贿试探中预计到该案办理中必有周折,只想尽快脱手,以便官场各方纠缠。所以,被指定办理该案的公訴检察官杨效义与其助手钟谦仁被上峰通知加班加点完成一应公诉前的准备工作,于1947年2月21日向首都地方法院提起公诉。
首都地院刑庭的一干推事对该案情况以及幕后信息都略有耳闻,大伙儿为避免麻烦,不想沾手这个案子,这给已经接受钱家贿赂的推事王耿才提供了机会。钱顺泰于是乘机活动,在首都高等法院推事解鼎的协助下,再花金钱,把之前已经接受了贿赂的陶祥和、蒋思愚和王耿才推了上去,使这三人成为该案的审判法官。蒋思愚原本是受派对组建特种刑事审判庭在首都地院搞调研的,这次理所当然地成了该案的合议庭庭长。
蒋思愚、陶祥和、王耿才三人开始工作后,目标一致,狼狈为奸,凭着以往积累的刑事审判经验,轻而易举地进行意在袒护被告钱震昌的动作。这个动作很简单,就是对地院检察处移送过来的卷宗材料进行吹毛求疵式的挑剔,找出了一堆或“事实不清”,或“证据不足”,或“不合常理”,或“适用法律有误”等理由的借口,接二连三退回检察处让“补充侦查”、“重新修改”。
这时钱顺泰所走的另一步棋已经有了结果:王思曼的丈夫费礼量以及王的娘家都明确表示:拒绝调解,一追到底,以血偿血,以命抵命——必要凶手钱震昌的小命。费礼量在王思曼娘家方面支持下,辞掉了工作,四处奔走呼号。这就自然而然地联系上了新闻媒体,他跟《申报》驻京(此指南京)记者梅葆生就成了朋友。梅葆生原本就在暗地里跟踪该案的进展,已经收集到钱家频频活动的部分情况,于是就悄悄向费礼量一件件提供,并为费礼量应该如何呼号、向哪个方面呼号作了内行而又到位的指点。首都地院蒋思愚、陶祥和、王耿才三推事组成了审判庭第三次把材料退回检察处后,费礼量把一封举报信通过梅葆生提供的私人渠道递送到了监察院院长于右任的案头。于右任亲阅该函后,决定由监察院出面对写信人所反映的情况进行调查。
1947年6月2日晚,钱顺泰在结束商业应酬返回住所的途中,被监察院调查人员拦截后带走接受讯问。次日,掌握了确凿情况的监察院调查人员把一份报告书递送于右任。三天后,国民政府司法行政部接到监察院以机要公文形式正式送交的一份公函。当天,该案涉贿的五名法官陶祥和、蒋思愚、朱新瑞、解鼎、王耿才以及已被控制的钱顺泰被捕。逆伦案被移送首都高等法院提级审理。
1947年12月12日,最高法院驳回钱震昌的上诉,钱震昌被执行死刑。同日,五名受贿法官陶祥和、蒋思愚、朱新瑞、解鼎、王耿才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至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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