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海迷途

郭剑锋 张怡

66岁的陈海鞠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形容枯槁，不久前经历过心脏手术的他，眼睛似乎也无力睁开。距离2015年3月19日他被法院一审判处无期徒刑已经一年多了，能够在二审获得从轻处罚是他最大的心愿。

2016年6月24日，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随着法槌重重敲下，站在被告席上的陈海鞠缓缓抬头望向正在宣读判决书的审判长。“被告人陈海鞠犯受贿罪，判处有期徒刑13年，剥夺政治权利4年，并处没收财产人民币100万元，受贿违法所得予以追缴。”

尽管从无期改为了13年，但审判长的每一句话都犹如千钧之力，重重击打着陈海鞠的心。此刻，陈海鞠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泪如雨下……

“爱好”走偏

1950年7月，陈海鞠出生于湖北省公安县一个农民家庭。1970年12月，陈海鞠参军入伍，成为一名空军战士。1973年，陈海鞠转业进入民航业工作，先是在民航徐州站调度室任调度员，随后步步高升。1988年，陈海鞠任民航厦门航站站长，开始了他的仕途晋升之路，1999年，陈海鞠担任中国民用航空总局空中交通管理局局长、党委副书记。2003年11月，陈海鞠任中国东方航空集团公司副总经理，兼任东方航空食品投资有限公司、东方航空食品有限公司董事长，上海航食公司浦东二期工程项目领导小组组长，达到了个人仕途权力的巅峰……

中国东方航空集团公司总部位于上海，是我国三大国有骨干航空运输集团之一。作为从农村出来的苦孩子，陈海鞠在组织的培养和个人的努力下，成长为一名局级领导干部，应该说，陈海鞠的大半生是成功的、辉煌的。

“他是个有魄力、有头脑的人，在任期间，东航除航空运输主业外，多元化拓展，成功实现了由区域性航空公司向国际性航空公司的转变。实事求是地讲，他为东航集团公司的发展，做出了突出的贡献。”东航的内部人士曾经这样评价陈海鞠。

可是东航集团公司的快速发展带来了陈海鞠内心的膨胀，陈海鞠变得日益专横跋扈。独断专行的陈海鞠看着一些人挥金如土、花天酒地，看着一批批人富起来，而自己掌握着这样一个大型国有企业，却守着每月不多的工资度日，渐渐有点不甘心，陷入了权钱交易的泥潭。

原来，陈海鞠有个爱好，他喜欢搓麻将，尤其喜欢和有业务交往的私企老板一起搓麻将。下班后、双休日，他总是召集三五个“牌搭子”在企业的棋牌室里搓麻将，常常通宵达旦，“满载”而归。这倒不是因为他的牌技好，而是“牌搭子”选得好。那些与东航公司有业务往来的老板们总是冲着陈海鞠手中的权力，投其所好。不怕领导讲原则，就怕领导没爱好。很快，陈海鞠身边聚集了一大批“牌友”。但是，采取赌博的方式索贿受贿，是党纪国法所不容的。陈海鞠因此常觉得束手束脚，终于有一天，因公出国的陈海鞠发现了比麻将赌博更大的赌博“天堂”。

嗜赌成性

2003年2月，时任民航总局空中交通管理局局长的陈海鞠率代表团赴澳大利亚墨尔本，代表民航空管局与外商签约。因公出差期间，陈海鞠走进墨尔本的皇冠赌场。光怪陆离的赌场，一掷千金的豪气，瞬间输赢的刺激，深深地吸引了因为丧失信仰而精神空虚的陈海鞠。

陈海鞠在皇冠赌场玩了个痛快。当然，赌博用的筹码是不用自己掏钱买的。中航材招标公司副总经理闫天明给了陈海鞠5000澳元。

案发后，行贿人闫天明交代说：“我第一次和陈海鞠在皇冠赌场碰面时，没想到一个高级领导居然这么嗜赌。当时我没有准备，就给他换了5000澳币筹码。”

就是那一次，陈海鞠迷上了赌博。之后长达十多年的时间里，赌博成为他无法戒掉的毒瘾，最终，他越陷越深，难以自拔。

此后，陈海鞠经常利用因公出国的机会在境外豪赌，规避国内监管，在这个“合法”的战场开始升级版的业余“爱好”。从美国拉斯维加斯到澳大利亚墨尔本，从荷兰阿姆斯特丹再到中国澳门，陈海鞠的身影出没于各大豪华赌场。甚至刚下飞机，就将同行及接待人员抛在身后，直奔赌场。七天的公务谈判，其中四天在赌场里度过。在纸醉金迷的世界里，陈海鞠常常彻夜豪赌，一掷千金，穷奢极欲，愈赌愈输，愈输愈赌。

陈海鞠对“牌友们”坦承自己好赌，有时赌半个小时，有时赌两三个小时，也有通宵。甚至有一次在夏威夷开航空年会时，他也专程赶到赌城拉斯维加斯，下榻私企老板蒋朝宾为他专门安排好的高级套房，当时蒋朝宾还安排了两个漂亮的小姐，被陈海鞠骂走了。蒋朝宾在赌场有贵宾卡，每次都是蒋朝宾提供赌本筹码，供陈海鞠在贵宾室内过瘾，而无论输赢，陈海鞠的筹码都会全数交还蒋朝宾，整个过程陈海鞠是不接触现金的。

说起赌场的路数，陈海鞠如数家珍，百家乐、老虎机、21点，他都爱玩，陈海鞠享受的是赌博带来的刺激和快感。

嗜赌成性的陈海鞠经常从上海飞到深圳，然后从深圳去香港。在香港，换乘赌场的专用直升机，落到赌场楼顶的平台上，前后用去的时间也就三个多小时，他这一晚上可以输100万元，输完了之后，第二天可以没事人一样，坐早班飞机，在九点钟之前，又出现在上海。夹着大提包，步履平稳地去办公。

据陈海鞠自己讲：“我一进赌场之后，眼睛一眨都不眨，就盯着那牌，就盼著出结果，赢了之后，那真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输了呢？输了就有一种更加冲动的欲望。”

自迷上赌博，陈海鞠似乎戴上了面具，过着双面人生——戴上面具，他是位高权重、受人尊敬的国企高管；摘下面具，他就变成了一个无法自控、一掷千金的赌徒。

陈海鞠虽身为东航高管，年薪丰厚，但即便如此也无法承受他豪赌的业余“爱好”。那么，他的巨额赌资从何而来呢？回顾陈海鞠的赌场时光，不难发现他的身边总是围绕着私企老板闫天明、蒋朝宾、刘阳等一些固定的面孔。这些面孔总是投其所好，在第一时间就奉上巨额赌资，供陈海鞠享受一掷千金。

闫天明、蒋朝宾、刘阳等人为什么要对陈海鞠这么好？刘阳说得很实在：“不投其所好行吗？是不是？这个很自然、很规律。我要从陈海鞠手中拿到项目，要达到我的目的，我肯定要投其所好。”

经检察机关查明，2008年9月、2009年六七月，陈海鞠在拉斯维加斯先后收受蒋朝宾提供的赌资25万美元。2012年7月，陈海鞠在澳门收受闫天明提供的赌资20万港元。不仅自己捞钱，陈海鞠退休的妻子朱丽娟也搭上了丈夫的便车。2008年4月至2013年6月，在陈海鞠的妻子未在深圳空管通信公司实际工作，也未提供劳务的情况下，陈海鞠认可妻子收受刘阳通过深圳空管通信公司以“顾问费”名义支付的36万余元。

借赌敛财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更没有免费的筹码。陈海鞠在肆意挥霍他人提供的巨额赌资时，也要利用手中的职权为其谋利，就这样，双方形成了“我帮你支付赌资，你帮我快速发展”的“合作”关系。对于陈海鞠而言，贪欲之门一旦打开，便会在犯罪的深渊里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2001年6月，民航上海区域管制中心准备上马一套弱电系统工程，深圳空管通信公司经理刘阳听到消息，很想拿下这个项目，于是托人介绍认识了陈海鞠，然后经常请陈海鞠吃饭，联络感情，加深印象，很快两人就成了知心好友。

刘阳清楚，弱电系统工程需要经过招投标手续，而投标有那么多竞争对手，自己企业的资质又不够。自己虽然与陈海鞠已经熟悉了，但如果不下点血本，还是很难拿下这个工程。

9月的一天，刘阳来到了陈海鞠的办公室。这一次他是有备而来的，他随身带着的公文包里放着20万元钱。让刘阳感到幸运的是，恰好陈海鞠的办公室没有别人在场。刘阳和陈海鞠寒暄了几句后，就急忙转入了正题，他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掏出了那个装满钱的纸袋塞给陈海鞠。

在陈海鞠的运作下，深圳空管通信公司击败各路竞争对手，一举中标，顺利拿下了弱电系统工程。工程完工后，为了能够尽快回笼工程款，刘阳再次找到了陈海鞠。这一次刘阳又带去了20万元钱，陈海鞠痛痛快快就收下这笔钱。

此后，陈海鞠又将上海航空大厦浦东二期的弱电系统工程也交给了刘阳，深圳空管通信公司从中赚得钵满盆满。刘阳喝水不忘挖井人，他把陈海鞠的妻子朱丽娟聘为公司的顾问，在长达六年的时间里支付给陈海鞠“顾问费”36万余元。

与刘阳一样，私企老板冯军也得到了陈海鞠的额外关照。

2002年，深圳府林设计有限公司经理冯军为参与华北空管局的工程项目，通过陈海鞠介绍认识了华北空管局局长兼华北地区空管工程分指挥部指挥长段始黎，陈海鞠要求段在工程承接上对冯某予以关照。2002年4月，冯军以深圳新科特种装饰工程公司名义承接了民航北京区域管制中心屏蔽及精装潢工程。

2002年，陈海鞠向民航华东空管局局长兼空管工程建设华东分指挥部指挥长张铁强等人推荐冯军，要求在民航上海区域管制中心精装潢工程承接上对冯军予以关照。2002年10月，冯军以深圳粤航装饰设计工程公司名义承接了民航上海区域管制中心精装潢工程。

2004年7月，陈海鞠在准备购买上海市华泾路总价260万元的漓江山水花园一处房产时，给冯军打电话：“我在漓江山水花园看好一套房子，房子不错，现在差点钱啊。”

冯军心领神会，马上说：“陈总，没说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差多少钱我帮你想办法。”冯军说到做到，很快让手下人带着一张60万元的转账支票赶到了售楼处，替陈海鞠交了房款。

此外，在2008年，陈海鞠还为马博学承接东航废弃物回收及处理业务提供便利。2009年，马博学送给其一件鸡翅木根雕工艺品，经鉴定价值5500余元。

陈海鞠把收受贿赂当成“人情往来”，坦然待之，且愈演愈烈，此时的他已经彻底陷入犯罪的泥潭……

赌输人生

2010年7月，60岁的陈海鞠正式退休，离开了自己工作大半辈子的东航集团公司。退休后的陈海鞠喜欢看报、读书、散步，他认为自己已经“平安着陆”。然而，陈海鞠的种种腐败行径还是被通过各种渠道举报到纪检机关。上海市纪委根据群众举报，对陈海鞠进行了秘密调查。在掌握确凿证据的情况下，2013年6月8日，已经退休三年多的陈海鞠在家中被纪委办案人员带走。陈海鞠难以承受如此巨大的打击，半个月后，突发心脏病，心脏搭了两个支架，经医生抢救挽回了生命。2013年7月16日，检察机关正式对陈海鞠立案调查。7月30日，对陈海鞠执行逮捕。

案件侦查终结后，2015年3月19日，上海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依法开庭审理此案。上海市纪委、东航集团公司及陈海鞠家属共计40余人参加了旁听。检察机关指控，陈海鞠身为国家工作人员，利用职务上的便利，为他人谋取利益，索取或者收受他人财物共计人民币486万余元。

让人意外的是，自从被纪委“双规”以来一直低头认罪的陈海鞠对指控的受贿犯罪事实与罪名全部予以否认。在陈海鞠看来，人生就是一场赌博。到了法庭上，面对权威的司法鉴定，面对铁证如山的银行票据，面对行贿人和证人的指证，陈海鞠还在赌，他拒不认罪，狡辩说这些钱都是自己在赌场赢的，试图为自己受贿的罪行套上合法的外衣。陈海鞠以人生为赌注，他赌自己能够逃脱法律的制裁。

法院经审理认定，陈海鞠的行为已经构成受贿罪，公诉机关指控的受贿罪名成立，一审判决陈海鞠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一审宣判后，陈海鞠上诉。陈海鞠对原判认定的事实和证据没有异议，表示认罪悔罪，提出其在工作上有过贡献且身患多病，请求法院给予宽大处理。

二审期间，《刑法修正案（九）》开始实施。《刑法修正案（九）》对贪污、受贿罪的量刑标准做了较大修改。根据最新的司法解释，受贿数额在300万元以上的，应当认定为数额特别巨大，处10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并处罚金或者没收财产。

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二审认为，陈海鞠受贿486万余元，一审法院根据1997年刑法规定对陈海鞠的量刑适当。但在二审法院审理期间，鑒于法律发生变化，及陈海鞠具有认罪悔罪情节，一审法院对陈海鞠量刑过重。

2016年6月24日，上海市高级法院终审改判陈海鞠有期徒刑13年，剥夺政治权利4年，并处没收财产人民币100万元，受贿违法所得予以追缴。

陈海鞠终审获刑13年引发了社会广泛关注。据不完全统计，从2006年中货航腐败窝案爆发至今，东航集团公司相继已有12名高管落马。有专家指出，民航业务链纷繁复杂，资金密集度极为集中，过于稀缺的资源和过于集中的审批，是导致腐败发生的重要原因。

久赌无赢家。陈海鞠赌输的不仅仅是金钱，更是输掉了一名领导干部的职务廉洁性，输掉了一名人民公仆的本分。已过耳顺之年的陈海鞠，本该有一个常乐安康、子孙绕膝的幸福晚年，然而这一切都被他输光了。迷失在赌海中的航空公司高管，等待他的不再是浩瀚的蓝天，而是漫漫的铁窗生涯……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