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永甫
倾盖如故
莫永甫
莫永甫
现供职于本溪日报社,主任记者。辽宁省专家库成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散文学会常务理事、副秘书长,本溪市社会科学学科带头人,本溪市政府成果一等奖获得者,本溪市城市文化课题专家组成员。有专著《历史 从本溪走过》《重启历史之门》《“第三只眼”看卫生》《风云平顶山》问世。
一
一次远足,一方挂在想象力之外的宗教丛林不经意地停泊在旅途的岸边,轻轻一瞥,熟悉的亲切一下就荡漾在心间。
想象力,来源于知识的积淀。没去过黄鹤楼,可崔颢的《黄鹤楼》一诗为你的想象提供了空间。没见过长江,可苏轼一首《大江东去》的词,那“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描写让你对长江有了丰富的想象。
小兴安岭山麓处的历史遗迹明命寺,矗立于我储藏的文化空间之外,任我有如何丰富的想象力,都无法想象这座百年名刹具有怎样的绝尘风姿。疏离如此,又何来轻瞥之下熟悉的亲切?
二
呼兰河源头的桃山,可看者有四:呼兰河,悬羊峰,红松林,平顶山。呼兰河可追溯萧红的文采风流;悬羊峰和红松林可欣赏森林的自然风光;平顶山可给人登高远眺、胸怀天下的快感。
呼兰河源头的桃山,必看者有一,那就是明命寺。
可看者是具有选择性,必看者是删除了选择的余地,是必须看的景观。桃山人对景观的这种定位,不言而喻,是突出了明命寺的重要性。
在桃山的历史记忆中,明命寺是唯一可触、可感的历史丰碑,对桃山的地域历史文化具有无可替代性的优势:清朝末年,黑龙江的道观群中,明命寺的规模冠绝全省,并拥有了一位享誉全国的道教大家,一个小镇拥有地位如此显赫的文化名片,谁能不珍而宝之。
三
踏上旅途,没有平坦,也没有洁净,犹如漫漶的历史,隐隐忽忽,坑坑洼洼。心中一凉,没有现代化的通途,昨日的历史也就没有多大的辉煌。
明命寺坐落的凌云峰,出现在眼前时不过数十米高的丘陵,与“凌云”相去甚远,丘陵焉能承受名刹之气势,心中又一凉。
到得山门,正在兴建的明命寺范围宏大,但施工带来的纷乱布满眼前,想起时下流行的“先建庙,后造谣”的顺口溜,心中再一凉。我开始质疑明命寺的辉煌历史。
在我心往下沉之际,桃山林业局的文联主席褚衍民的一句介绍飘入我的耳朵:“这地方,自兴建后的100多年间,都属于‘龙门派’的道场。”
褚衍民,是桃山文化的热爱者、主持者和建设者,在桃山林业局领导的支持下,经由他的具体实施,有关桃山文化的书籍一本本问世,有关桃山文化的设施一座座建成,从而成就了桃山小镇大文化的现象。由他口中说出来的“龙门派”三字马上让我对这地方熟悉起来,亲切起来。这是什么原因呢?
只因东北道家的龙门派发源于我所在的城市——本溪。
中国的道教一为天师正一教,一为全真教,而以全真教的影响最为广大。
全真教的祖师王重阳,有7个弟子,在金庸《射雕英雄传》中,7个弟子个个了得。现实中,7个弟子确实本事非凡,个个都创立了自己的教派,成了开宗立派的一代宗师。《射雕英雄传》中,7大弟子中的丘处机个性最为鲜明,在全真教的传承中,丘处机也最为独到,他创立的龙门派流风所及,涵盖了关内的大部分地区。后来,因一个杰出弟子的出现,又把龙门派传播到东北三省,使得东北的名山大川,处处飘扬着龙门派的大旗。
龙门派的这位杰出人物名为郭守真。
在明末清初的板荡时节,一心向道的郭守真于1630年来到本溪铁刹山修真问道,历经30多年的拜师证道和潜修,终成一代大家。借奉天求雨而得以名声大显之机,在奉天创立了太清宫,并派遣弟子到各地建筑道观,光大龙门派。一时间,龙门派得以一枝独秀地在东北大地横无际涯地发展,本溪铁刹山也得以成为东北龙门派的祖庭而独享尊荣。
眼下,这座毁后重修的寺院竟然是铁刹山道观的余绪,心里焉能不生亲近之感。
随之,好奇之心也开始膨胀起来。谁是这座道观的肇始之人?谁是遵郭守真之命来黑龙江传播龙门派之道旨的先祖?
询问之下,褚衍民告诉我,来此修筑道观的人叫孙永庆。
名刚入耳,心头就猛地一震。
这名熟悉。
本溪人编著出版的 《增续九鼎铁刹山志》第250页载:“孙永庆,住江省铁骊县凌云山太圣宫。”“江省”即黑龙江省;“铁骊县”即铁力县;凌云山太圣宫即眼前的这座庙址。孙永庆收度弟子61人,影响红极一时。
沿孙永庆上溯,又是出人意料的收获。
孙永庆是龙门派的第18代弟子,他的业师是龙门派第17代弟子、黑龙江绥化慈云宫主持刘教贤。上溯到第9代的王太兴,即为龙门派在黑龙江的开山之祖。
王太兴,与本溪的渊源更为深厚。他原本就是东北道教龙门派的开山祖师郭守真的第二弟子,而且是在本溪铁刹山收度的。后来,遵从郭守真的旨意,远涉间关山水,来到黑龙江绥化,创建慈云宫,成了黑龙江道教龙门派的开山之祖。
在我认为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与我所在的城市疏离的地方,与我的文化认知不在同一区域的地方,因为道教的龙门派而得以熟悉起来,亲切起来。难道文化如同人身之血脉,在体内无处不达?
历史就是这样让人不可思议,文化也是这样让人不可思议。
四
眼前的一切,虽是毁损后的重建,但空置的土地仍是辉煌后的苍茫。
1898年,48岁的孙永庆从绥化的慈云宫来到这里。孙永庆是一个出家比较晚的道士,原来的经历我们不知道,但敢肯定的是,这人很有悟性,也很有道缘。要不,他不会在50岁的时候创下偌大的道业。当他在慈云宫时,在黑龙江龙门派的开山道庭里,他会想到慈云宫的祖师爷王太兴来自本溪铁刹山吗?会想到回东北龙门派的祖庭瞻仰瞻仰、拜访拜访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但敢肯定的是,1898年以后的孙永庆满脑袋装着的是如何创建凌云山太圣宫,让龙门派在这一方土地生根开花,让道家文化在这里张演得繁花似锦。
他居住茅庵,在荒野之地,独对日升月潜。
道教发展的历史,有一条规律,常常是一些杰出人物,善于抓住到来的机会,建起了一个一个的道观群,一波一波地向四周扩张。
凌云山不会给孙永庆这样的机会,孙永庆是创造机会创建道观的,这更显出了孙永庆的不平凡。一个夏日,孙永庆看见凌云山东北山腰处有庙宇辉煌,如海市蜃楼般美丽,很久才散去。他为这个事很奇怪,几年来盘旋心中不知其意。又过了几年,孙永庆两次在梦中梦见神仙,神仙伸手指着出现海市蜃楼美景的地方告诉他,此山乃福地仙乡,应在此处修建庙宇。今天看来,孙永庆的奇遇大有杜撰的可能,但他杜撰得很有逻辑,并以此杜撰为自己创造了修庙建寺的机会,有如此智慧的人干什么事都能成功。
孙永庆的话让众善信们深以为是,从而开始了22年创建明命寺的征途。其间,孙永庆又获得了别人捐助的100多亩荒地,又获得了大财东金纯广财力、人力以及组织管理等多方面的极大帮助,整个的建设因他个人的影响而得以有利、有力地推进。
孙永庆未等到功德圆满的这天就去世了,但他的徒弟刘园清、何园方等人把明命寺的建设推进得轰轰烈烈,并终在1919年完美竣工。
道家的传承精神令人讶然,看道教的发展历史,我会不自觉地和传统的教育联系起来。任何艰难、任何困苦,中国的教育家们为了弦歌不绝,一定是艰苦卓绝,教而忘私。抗战时期的一批中国学人,为文化不绝,徒步数千里,来到云南重组西南联大。战争年代,中国一流的学人们,常常饥不果腹。化学系教授黄子卿曾写过一首诗记载当年的艰难困苦:
饭甑凝尘腹半虚,维摩病榻拥愁居。
草堂诗好难驱疟,既典征裘又典书。
名人闻一多必须出售石章维持生计。学校常务委员梅贻琦的夫人与人合作制作糕点售卖维持一家人的温饱。
正是这些优秀学人的坚守,西南联大在最困难的岁月中,培养了杨振宁、吴健雄、邓稼先等等科技巨子。
教育的成功,标志是人才培养。道家发展的成功,标志是师徒传承。
东北龙门派的始祖郭守真,24岁来到本溪铁刹山修真悟道,57岁时到奉天祈雨,解了旱情,自此,名声大震。借此机遇,郭守真派遣徒弟到东北三省建寺筑观,阐扬道教,龙门派得以风靡白山黑水间。郭守真的度世宏愿,没有他14大弟子的继承发扬,龙门派在东北也难有这一派大好形势。
孙永庆开创的明命寺基业,如果没有徒弟刘园清等人的继承和强力推进,只能命归夭折。
道有道统,教有教业。道之不存,统之焉附?教之不存,业之焉附?
孙永庆手下的61弟子,把明命寺的规模建成了黑龙江省之冠,并住持五大道观,龙门派的影响冠绝一时。如此风气和土壤,才培养出了黑龙江省道教大家刘明哲。说起刘明哲,他和沈阳太清宫方丈纪至隐、辽宁省道教协会会长房理家道谊深厚,而纪至隐来自本溪兜率宫,房理家来自本溪铁刹山,又与本溪大有渊源。
离开本来与我毫无挂葛的明命寺,突然想到一句话: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文化让我和明命寺有了熟悉之感、认知之感、亲近之感。
责任编辑 潘 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