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梅芳
天柱山
王梅芳
王梅芳
1969年12月出生,成长于辽宁盖州一个叫作万福的乡村,少年习画、青年写作,成年后写作兼习画。曾在辽宁大学学习新闻,任职记者(专写美术评论)、广告策划。1987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散文学会会员、辽宁美术家协会会员,虽已出版美术随笔集《省识丹青》,幻想最好的作品仍未写就。随鲁迅美术学院中国画系研究生导师王义胜教授习画,续圆少年梦。辽宁老年报社编辑。
天柱山的知名度不高,一提沈阳的东陵公园,那是很有名的。东陵公园就建在天柱山上,我想表达的天柱山,就是在东陵公园这一段,在这里,我找到了家乡盖州的感觉。
每年春天、秋天,我都会去东陵公园,在这里寻找童年的味觉。
东陵公园附近的天柱山上,有刺叶子树,我是奔着这树去的。在我家乡的春天,我童年的时候,每天去山脚下采摘刺叶子。这是一件十分隆重的事情,几乎村里所有的孩子都在春天里投入这件事情,为吃上一顿刺叶子汤,全村人像迎接节日一样。刺叶子的叶子,形状类似榆树的叶子,做汤有清新的味道,比龙井茶更清新,那股香味儿,是春天的味道!妈妈会用一点肉丁、粉条、鸡蛋,做一锅汤,那种清新的滋味,十分动人!喝完这汤,口腔与精神都得到满足,是我至今喜爱和回味的生命菜肴。不但是我,好像我家乡来的人都有此爱好,所以,我每年都来东陵公园西侧的山上来寻找这种感觉。
引领我来找这种滋味的人,是我舅妈。她是人到中年才从盖县乡下搬迁到沈阳东陵公园所在的天柱山脚下的前陵堡村的,舅妈在天柱山发现了刺叶子,这是对她的安慰。所以,我们来沈阳生活之后,她就立刻告诉我们这个喜讯,每年的春天我们都要来两趟,舅妈总是帮我们采摘,采摘完毕,我们在舅妈家吃一顿,再把我们摘的带回家接着吃。
刺叶子汤的滋味之所以那么动人,是因为我们辽南的农村,改革开放之前,没有大棚种植反季蔬菜,也没有市场的流通,一个漫长的冬天加上早春,都是以吃酸菜、大白菜、萝卜、土豆、干野菜为主,所以,对新鲜蔬菜的期盼,应该已经达到顶峰了,而刺叶子则是春天里第一个到来的绿色菜。
吃刺叶子是童年岁月的见证,现在是苦里回甘的感觉。近几年回家乡,我问了家乡人,现在小孩子已经不再去摘刺叶子了,只有我们这一代人,有刺叶子味觉记忆的人才去采摘。我觉得找回童年的味觉,才是丰富的人生滋味。味觉记忆着我成长的时光和心灵的向往。
清明过后,刺叶子就发了芽,但是太小,小米粒一样。一场春雨,小米粒儿舒展一点儿,像孩童的小门牙,这时候就有小孩子端着搪瓷茶缸去摘了,那叶子,小小的,生在一寸多长的尖刺的根底下,所以,摘起来费劲儿,一不小心就被刺儿扎了一下,也许摘一天,都摘不上半茶缸,得全家好几个人一起去摘,才能喝上一顿汤。到五一的时候,叶子长大了,伸展开来,有点像榆树的叶子了,摘起来就更过瘾了。两小时就能摘一茶缸子了,这些就够全家人吃一顿了。这叶子摘掉了,还会再长出来。等叶子老了,我们就去采叶子的尖,回家去炒。那时候,我们能把刺叶子翻来覆去地吃上一个春天。
获得刺叶子的美味,就需要付出手被刺扎的代价。
沈阳人却不吃这刺叶子,看见我率领我的妈妈、妹妹、老公、孩子浩浩荡荡地在山上采摘这刺叶子,他们很惊奇,这惊奇给了我自豪,这美味,他们居然不知道!我告诉他们这是美味,他们可以尝尝的,他们仍然摇摇头,没有听我的话,走了。我想,待他们回家,或许会跟家人学,说今天在山上看见了一群“老倒子”(沈阳人对乡下人的称谓),在揪树叶吃呢!到底是乡下人,到城里来,也改不了本性的。其实还真的是这样,我们饮食的生态系统,已经在童年和少年时候培养成了,给我换成别的,真的不习惯。
只是我觉得真是可惜,同样是刺叶子,我们将它视作珍贵的礼物,而沈阳人却视为草芥。
采摘刺叶子的时节,在五一劳动节前后。这时候,天柱山上的山樱桃花也开得漫山遍野,跟我家乡的生态是一样的,刺叶子采摘够了,还可以在山上采山菜:玉竹、杏叶菜、四叶菜、王八骨头……各种各样的野菜,这里都有。都整好了,舅妈没来的时候,我们就去东陵公园后面的龙尾湖边上支上帐篷,或者去湖里划划船,回来摆上火腿、面包、可乐,可以把孩子哄得直高兴。所以,天柱山真的是我的秘密的情感寄托。回家,仍然让妈妈按老家的做法做出来,我觉得像过年一样。我先生是沈阳人,每年他喝了,都会说:“没有什么特别好喝的啊?有点龙井茶的味道而已,你费了一天的工夫去采摘,不够工夫钱的。”
我儿子干脆是不吃的,儿子说:“我才不吃树叶子呢!”我以为的世间最美的味道,在我至亲的老公身上没有感觉,可有可无,在我的儿子身上,更是无所谓,这东西,抵不过他的汉堡。我的味觉情感在本质上是无法与他们俩沟通的。
我的世界,他们不懂,这是我们辽南乡下的食物美学,这是一个人成长的环境标志,也能有效地清洗我在城市里积累下来的油腻。喝完这汤,我就能清清爽爽地重回红尘中奔波了。是啊,有那时候的苦垫底儿,现在还有什么能让我觉得苦呢?
秋天,天柱山脚下的山里红熟了,还有红菇茑儿,红灯笼一样,多的是。菇茑儿在夏天是青与苦,到了秋天,神奇般地变成又红又甜。有一天,我儿子问我:“这红的,圆的小果子,为什么叫作姑娘呢?怎么不叫儿子呢?”我也不知道,于是,我上网百度红菇茑儿,却e了惊人的发现,这平凡的菇茑儿,却有一个更神秘的名字:绛珠草!这草还有一个不平凡的身世,是下凡后托生为林黛玉的那株草!这草生在灵河岸边的一块顽石边上,后来,那顽石修炼成仙,叫神瑛侍者,下凡托生为贾宝玉,神瑛侍者每天给绛珠草浇水,林黛玉下凡追随贾宝玉就是为了用自己的泪水还他浇到自己生命中的水,所以,林黛玉见了贾宝玉就一直哭一直哭。我小时候读红楼梦,看的多是小人书,没有看见也没有注意到林黛玉与贾宝玉的前缘,所以,就看不懂为什么林黛玉一直哭一直哭。我不解的就是贾府里那么多好吃的,林黛玉还有潇湘馆,自己的空间,她为什么还哭呢?
我赶紧把这个发现告诉了王义胜老师,他很喜欢林黛玉,喜欢黛玉的纯净,能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他更喜欢在画上表达这种喜爱,王义胜老师也以画金陵十二钗而在全国闻名。2015年,他开始以林黛玉所作的诗词为背景,为林黛玉画一个系列的组画,他也很惊奇,林黛玉的前生居然是一棵菇茑儿!仔细想想,也对,绛,就是红色,绛珠草,就是结了红珠子的植物,可不就是红菇茑儿吗!
这伴随我长大的,在家乡山沟水边、房前屋后随处可见的菇茑儿,那时候,我们上小学的夏天,每天中午,我们女孩子的嘴里都含一个苦菇茑儿,把圆圆的绿菇茑儿里面的汁籽小心地透出去,剩下的皮,放在嘴里咬得咕咕响,这苦菇茑儿给了我们寂寞的童年、少年活泼的声响。成熟后的菇茑儿,皮儿和果都是红的,霜一打,酸甜,皮儿泡水喝还有清热解毒、化痰止咳的功效。我们小时候都要采好多红菇茑儿,用针把菇茑儿串起来,挂在窗前,吃的时候去摘。通常我们是不喝那菇茑皮的水,因为太苦了。菇茑儿的一生,宿命就是苦,青春的时候苦,成熟以后,甜得也有限。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也是苦的呀!这样一想,更佩服曹雪芹的高妙,林黛玉与菇茑儿,真的好像!
长大以后我重读《红楼梦》,知道了宝黛之间是前缘,是注定的,当黛玉的泪水还完了,她也离开人间了。这时候,我觉得曹雪芹真了不起,这人世的因果,真的会给我很多的安慰和开脱,不会再对人际关系太执着,恰如《红楼梦》里说的:“欠债的,债已还,欠泪的,泪已尽。恰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相信因果,虽然在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里,会被说成是唯心,但是这种唯心,是对人世情缘的领悟,也对人的心灵真的有开释的巨大作用。
林黛玉16岁就还完眼泪,焚稿断痴情,留下许多精美的诗词,告别了人间,那么这棵菇茑儿应该还是没有到红的时候就死去了,而我在林黛玉死去的年纪,上高一了,梦想不少,一会儿想当作家,一会儿想当画家,但是为梦想而做出的行动,却没有,我真正地开始认真学习的时间是在35岁之后。初中时候我的美术老师宫英范女士总表扬我画画不错,并把我领到她义务开办的绘画班上画素描,我好像也不上心,在她的眼皮底下画画,暑假在家,嘴里咬着苦菇茑的皮儿,没心没肺地吱嘎吱嘎着——高兴了就画画,不高兴了就扔一边。上了高中,就更不画了,又迷上了文学。暑假在家迷上了诗歌,我的同学谢军是县城里的,她从县里的图书馆给我借来很多诗集,其中有我最喜欢的朦胧诗集,我于是在假期里伏在桌子上抄诗 ,抄完海子,抄北岛,抄舒婷……抄多了就自己写,为赋新诗强说愁。我16岁的那个暑假,抄了三本诗集,自己也写了一个本子,主要写我视野之内的村里的景色和自己的小情绪。
说到视野,我想起前几天看到电视上演杨振宁的访谈,说他在12岁就下决心获取诺贝尔奖,因为诺贝尔奖里没有数学奖,他就改学物理!结果真的在他35岁时与31岁的李政道双双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奖,是华人第一次获得这个奖项!真是感慨。难怪我快知天命了,还无所成就,跟少年时候的目光短浅有关系啊!
曹雪芹将苦菇茑儿化身为仙草,文中用了大量的东北方言,就说明他是俺们这疙瘩的人啊!只是不知道曹雪芹是否吃过刺叶子呢?《红楼梦》的文本中,没见提过。当然他的童年那么富有,又是住在南方,不缺蔬菜,不一定去吃,晚年在香山住,是北方,贫困,也不知道是否吃过,同样生活在北方的沈阳人就不吃。
我百度刺叶子,只想找到它的学名,像从百度上找到苦菇茑的前生一样,充满文化和神秘,万能的百度带给我们的巨大影响简直是神了。因为百度真知道刺叶子的真身:刺榆。产地:吉林、辽宁、内蒙古、河北、山西、陕西、甘肃、山东、江苏、安徽、浙江、江西、河南、湖北、湖南和广西北部。常生于海拔2000米以下的坡地次生林中,正如古诗云:“山有枢,湿有榆”,也常见于村落路旁、土堤上、河滩,萌发力强。在朝鲜也有分布,在欧洲及北美有栽培。却原来,这东西分布这么广泛啊!我以前以为这是我家乡的私密的植物,到沈阳发现了都是惊喜万分,现在看来这刺榆却是大众情人呀!不过这样也好,祖国处处有刺榆,我的情感也可以在祖国处处寄托。我又试图寻找它的文化意义,这次,没有在百度里找到。我想,它带给我们和先祖美妙的味觉记忆和春天的喜悦,就是对人类的意义,也是一种饮食文化。
责任编辑 王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