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红堂藏清末京调《新著双合印全曲》研究

2016-02-22 17:36周洪波
西部皮革 2016年8期

周洪波

(四川大学,四川 成都 610064)



双红堂藏清末京调《新著双合印全曲》研究

周洪波

(四川大学,四川 成都 610064)

摘要:双红堂藏清末京调《新著双合印全曲》借助“身份错位”的独特艺术手法,不仅使人物形象不断靠近市井民众,拉近剧中人物与底层观众的距离;而且借助“身份错位”,寄托了民间书写立场:对黑暗现实的层层揭露,体现了底层民众渴望公平正义的社会愿望;追求“利”“义”双得、颂扬侠义精神,符合民间的价值评判标准;幽默谐趣的语言错位,满足了下层民众的审美趣味。

关键词:双红堂;双合印;身份错位;民间立场

《新著双合印全曲》见于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双红堂文库①所藏《梨园集成》②。该库藏有三种版本的清末民初京调《双合印》③。《新著双合印全曲》是现存可见版本较早、故事较完整、文本原貌保存较完善的本子,故本文以之作为研究底本。

《双合印》又名《水牢记》、《广平府》。讲述了明嘉靖年间,八府巡按董洪借助丫鬟李翠莲和狱卒李虎之力,智斗恶霸刘应龙,为民伸冤的故事。据笔者所见,河北梆子戏、秦腔、晋剧、川剧、汉剧、湘剧、越调、壮剧等地方戏均有《双合印》。可见《双合印》在民间得以广泛流传并受到下层民众的普遍喜爱。这与其独特的艺术设置和书写立场不无关系。通过人物的“身份错位”,塑造出贴近市井大众的人物形象,寄托并彰显民间思想观念,这无疑是《双合印》能够根植于民间并显示出持久生命力的原因之一。本文通过对生角董洪、旦角李翠莲、丑角李虎的“身份错位”进行解读,分别从“善”与“恶”、“利”与“义”、“情”与“法”三个方面探究其背后隐藏的民间书写立场。

1董洪:巡按—盗囚的身份下行与善恶纠缠

生角董洪的身份经历了“巡按”—“算子”—“盗囚”的逐渐“下行”。董洪一上场便自报身份:“蒙圣恩,特授直隶等处巡按”④。紧接着,文中通过董洪在广平府的两次对话,紧紧围绕其巡按身份刻画人物形象:第一次,董洪吩咐门子“各官免见,只传广平府(知府)”,突出其雷厉风行、精明干练的作风;第二次,董洪责备广平府知府“本院一路而来,查访此地有恶棍土豪结党,你我身受皇家重任,不理民事,岂不愧对朝廷之恩。”进一步凸显身为巡按秉公执法、嫉恶如仇的性格特征。紧接着,董洪乔装打扮为“算子”,庙堂身份一变而为江湖身份。“算子”身份具有隐蔽性和流动性,相对于官员身份,更便于在市井这一社会圈层游走。此外,因为算命看相的某种神秘性,算子容易获得市井民众的信任。文中董洪不仅借助“算子”身份获得了老妇张庞氏的信任,了解到张家的冤情;更借助“看相”这一外在形式,利用刘应龙的好色心理,获得了刘的敬重和礼遇,被刘引为知心人、吐露“压心事儿”,进而在书房发现了刘贿赂严嵩、勾结当地官员的罪证。“算子”身份的选择和利用、看相过程的机智应对,刻画了董洪有勇有谋的性格特征。此外,“算子”身份也拉近了董洪与市井民众的距离,董洪的官员形象开始向市民形象倾斜。

如果说这种倾斜尙属于外在身份的“市民化”,那么随着董洪进一步沦落为“盗囚”,其内在心理也开始“市民化”。因刘应龙截获张庞氏状纸,识破董洪字迹,毒打、囚禁、诬陷董洪。董的身份便从江湖“算子”下行为待死“盗囚”。面对暗无天日、阴森恐怖的水牢,董洪一是自怨自怜、自责无才,二是充满怨恨:“我好恨呀,不恨别人,只恨我海老师今日上朝一本,明日上朝一本,保我董洪出巡,到今日打入水牢内”。后悔出京巡访,责怪朝中海老师(按,参考他本,“海老师”可能为“海瑞”),意味着对巡按所代表的“惩恶扬善”正义性的犹疑和不坚定,显示出面对强大的恶势力,董洪内心的退缩和怯懦。这种退缩怯弱心理的刻画与前面正义勇敢的形象相去远甚,而更贴近一个市井民众。“盗囚”身份的转变更直接影响到董洪由“为民伸冤”到“泄私恨”心理的转变。当董洪被囚邢台县监狱,刚缓过点精神劲儿,便直号呼“刘应龙,我不杀你誓不为人!”直接表露出报私仇的心理。可见,董洪身份的不断下行,是一个不断褪去“巡按”脸谱,逐渐市民化的过程,是一个从高高在上的庙堂逐步走向市井的过程,逐步缩短了与庶民大众的距离,容易为民众感知和接受。

此外,董洪身份的“下行”过程,也是社会黑暗面层层暴露的过程,是董洪所代表的“善”逐渐势微走弱和刘应龙为代表的“恶”膨胀高涨的过程。身为“巡按”,董洪意气风发、嫉恶如仇,尚未真正认识到社会的不公。扮作“算子”,通过庞氏之口,董洪始了解到恶霸刘应龙鱼肉百姓、强抢民女等恶行;借助“相面”,在刘应龙书房内发现了其横行不法的深层原因:贿赂严嵩、勾结当地官府。至此,朝廷内外、地方上下、官员恶霸相互勾结、彼此交织而成的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社会图景便通过刘应龙这一个点暴露了出来。尽管如此,作为正义化身的董洪,凭借其掌握的有关证据和“巡抚”的权利,似乎仍能有效对抗以刘应龙为代表的“恶”。然而随着董洪一被打、二被囚、三被诬,从假“算子”、真“巡按”沦落为待死“盗囚”,“恶”非但没被消灭,反而更显其强大可怕。对比之下,正义的单薄脆弱、世俗权力的虚弱无力便被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从救“民”的“官”到需要“民”救的“官”的错位,强烈的讽喻了社会的黑暗与不公。试想“官”尚如此,“民”何以堪?普通人或底层大众无权无势,蒙冤受难却申诉无路的现象岂不比比皆是?身为社会弱势群体的平民大众在观看这类悲剧故事时,更能感同身受和产生共鸣。故事后半段向援救董洪、惩治恶霸、冤情昭雪的大团圆结局转变。这样的情节陡转体现了底层民众不愿看到“恶”势力得逞,渴望清官惩恶扬善,伸张公平正义的社会理想。这种借助清官主持公道的社会理想正体现了文本的民间书写立场。

2李翠莲:小姐—丫鬟的身份游移与利义之辩

旦角李翠莲的身份经历了“小姐”—“丫鬟”的转变。李翠莲,年纪十八,“爹爹官居总兵之职,被严嵩启奏一本,将我满门杀害。是我逃出又被拐来卖在刘府以為奴仆”,身份本为“千金小姐”。然而文本呈现给读者的旦角形象却游移于这一身份设置。旦角出场“刘府好比阎罗殿,三太爷好比活阎罗。我刘府丫鬟。”其厌恶刘应龙、渴望逃离刘府的心理描写,尚可认为契合落难“小姐”身份。接着通过偷听水牢内董洪的自白,李翠莲发现“原来是接(按)院大人被害”,便寻思“不免将他救出,也落得个出头的日子”。救人动机便不纯粹:一是知其为“按院大人”之后方才施救,二是救人是为了让自己脱离刘府。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样的情节设置偏离了千金小姐的正面形象塑造,而显得世俗、趋利,更接近于市井丫鬟身份。接著“随我汗巾而来”、“我在这裡裹脚”(按:此句前有闕文,参考他本可知,李翠莲是用“汗巾”连接“裹脚布”将董洪从水牢里救出。)此“汗巾”、“裹脚”等字眼鄙俗,似不符合“千金小姐”身份。当董洪离去,发现“未曾问他名性(姓)”时,李的反应是“吓!那人回来!”“叫你回来留下名姓。”“说明便罢,不然的话我就喊叫!”展现的是一个蛮横、泼辣却鲜活的市井女子形象。又如,当董洪提出“日后你我婚姻匹配”以报答其救命之恩时,李回答“大人乃上等之贵,岂肯取(娶)我”。其自我身份认同便是下等之人,而非能与董洪匹配的“上等之贵”。可见,李翠莲身份由落难“小姐”向市井“丫鬟”的转变过程,也是一个不断向市民形象靠拢的过程。

李翠莲身份不断向市民形象靠拢的过程,更是一个“义”与“利”纠缠的过程。伴随着“将他救出,也落得个出头的日子”的救援动机,整个过程可分为“救人”和“放人”两个阶段。前期聚焦两个动作,描写“救人”过程:一是“随我汗巾而来”,用汗巾连接裹脚布将董洪从“四下铜墙铁壁”的水牢救上来;二是“随我灯亮而来”,用灯光指引董洪出逃的正确路线。这里突出的是“救”,强调的是“义”。但随后的“放人”阶段,“图利”心理逐渐显现并占据了主导地位。如“看那人去了,未曾问他名性(姓)”,这“问他名姓”颇值得玩味。因为在李翠莲决定救援之前已经偷听到董洪的自白——“海老师……保我董洪出巡”,可见,李翠莲知道董洪的姓名和身份。而这里却又后悔没问姓名,探究其含义,大致有二:一是确认董洪的姓名和身份,以防误听;二是通过询问董的姓名而提醒董问“我”的姓名,更有进一步暗示董报恩、助“我”逃离刘府的隐含意味。可见,“问他名姓”事关“逃离刘府”这一现实目的。因此,此时的李翠莲反应便甚为激烈,叫到“那人回来!”,反复强调“留下名姓!”“人生天地间岂无名姓?”甚至威胁“说明便罢,不然的话我就喊叫!”。这里突显的是“图利”。尽管如此,“图利”举动却并未损害前面的“行义”行为。董洪最后不仅以按院印信相托助其投奔广平府,使其脱离了“阎罗殿”刘府,更以婚配相许报答其救命之恩。李翠莲实现了“利”与“义”双得。

“义”与“利”的关系在正统道德观和民间道德观中有着不同的表达。正统道德观,即是掌握话语主导权的官方认可并倡导的道德观念。在正统道德观中,“利”和“义”往往被宣扬成二元对立的关系,“行义”便不能“图利”,“图利”便绝无“道义”可言。与之相对的是民间的道德观,即普通民众普遍认可的道德观念,并不一味受正统道德观的影响与控制。民间道德观往往从人之常情出发,更具人性化色彩。“利”为“义”之本,本不相冲突。只要不损人之利,“行义”并不妨碍“图利”。如前所述,李翠莲在“行义”行为中掺杂进了“图利”的成分,不但未损其形象塑造,反而实现了“利”“义”双得。这种追求“义”“利”双得,或许正是民间价值观和道德观的某种体现。

3李虎:禁子—义士的身份上行与情法之争

丑角李虎的身份经历了“禁子”—“义士”的逐渐“上行”。李虎,邢台县监狱一名老“禁子”,上场便言“我做禁子官牢囚,十个见我九个愁。有钱的是朋友,无钱的打不休。”刻画出一个在监狱内欺压囚徒、作威作福的灰色人物形象。但戏曲中丑角往往是起插科打诨、诙谐调笑的作用。李虎的上场念白虽不乏自指成分,但更多的恐怕是对监中“禁子欺压牢囚”这一丑恶现象的揭露和嘲讽。事实上,李虎在狱中虽做坏事,但多少有被动“从众”的成分。例如,当李虎的狱卒伙计让其拷打董洪、逼取钱财时,他言道“伙计的话不能不听”、“没有钱我好说话,一会儿我伙计来了他要毛(恼),包你吃不消。”另外,当狱卒伙计为逼索钱财,给董洪装上刑具“匣床”时,李虎设计将伙计支走,言到“我见不得这个,我放你罢。年纪轻轻的人怎么受得这苦。”对囚徒的同情、怜悯之心表露无遗。突显了灰色小人物心地善良的一面。可以说“禁子”本就是一种习见的市井身份,容易为底层民众理解。文中对李虎的“禁子”身份也并未作符号化或扁平化处理,而是紧贴生活实际,将一个既欺压牢囚又良心未泯的复杂狱卒形象刻画了出来。真实可信,更容易为民众接受。

随后,李虎、董洪、张敬忠三人结拜为兄弟。李虎从监管囚徒的的禁子,一变而为囚徒的结义兄弟。为救董、张,李虎只身前往广平府求援,并依广平府知府李云之计,假扮为巡按,带人前往邢台县施救。此一系列举动,使其身份一变而为行侠仗义的江湖“义士”。李虎身为监管囚犯的“禁子”,竟然与囚犯“拜把子”、“效桃园三结义”、“同心盟誓”,将监狱钥匙交给二人保管,叮嘱到“监中囚犯交把你们,你们两个跑了不要紧,千万莫让他们跑了。”这种行侠仗义而犯禁违法的行为,向来为统治者所否定和禁止,但却深受下层民众欢迎。因为这里一方面彰显了急人之难之“义”,另一方面也颂扬了肝胆相照之“情”。面对“情义”和“法理”,底层民众往往倾向于从“情义”角度理解和评判某一行为的对与错。颂扬侠义、重情重义,是民间价值观的重要内容。

李虎的身份“错位”还带来了幽默诙谐的语言效果。这主要体现在“真禁子扮假巡按”情节上。李虎因相貌与董洪相似,得以顶替董洪、扮作“巡按”前往邢台县。这本是一招瞒天过海的险计,“假巡按”李虎要在顺德府知府、邢台县县令等一群官员的“注目”下抵达邢台县县衙,并以“探监”为由到监狱救出“真巡按”董洪。可谓步步惊心,一旦被识破便会满盘皆输。然而恰恰是在这惊险紧张的行程中,李虎错误频出。当李虎一行人经过顺德府时:(顺德府知府)“顺德府迎接大人。”(李虎)“我说什么?”(李云)“免见。”(李虎)“免见打烧饼吃!”到达邢台县时:(邢台县县令)“邢台县迎接大人。”(李虎)“我说什么?”(李云)“察院相见。”(李虎)“茶房里吃面。”(邢台县县令)“大人是先查监还是先到察院?”(李虎)“先坐监。”李虎每次应答都暴露出其市井身份,而与其扮演的“巡按”官员身份相去甚远。这种因“身份错位”而产生的“语言错位”,带来了幽默诙谐的舞台表演效果,消解了故事本身的严肃性和悲剧气氛。同时,借助这种“语言错位”,市井小人物带领着观众对神圣而庄严的官场进行了一次无恶意的戏谑和玩弄。这无疑符合底层观众的审美趣味。从这个层面来说,这种因“身份错位”带来的诙谐艺术效果也正是民间立场的一种反映。

综上所述,《新著双合印全曲》借助“身份错位”的独特设置,不仅使人物形象不断靠近市井民众,拉近了剧中人物与底层观众的距离,易于底层民众理解和接受;而且借助身份错置,寄托了民间书写立场:对黑暗现实的层层揭露,体现了底层民众渴望公平正义的社会愿望;追求“利”“义”双得、颂扬侠义精神,符合民间的价值评判标准;幽默谐趣的语言错位,满足了下层民众的审美趣味。或许正是因为剧本的民间立场,《双合印》受到了普通民众的广泛喜爱,并得以在民间广为流传。

注释:

①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藏双红堂文库原为日本政法大学长泽规矩也先生积藏中国明清戏曲小说。“双红堂”之名源自长泽规矩也曾得明宣德十年[1435]刊本《新编金童玉女娇红记》,崇祯本《新镌节义鸳鸯塚娇红记》,而小说《娇红记》又名《双红传》,遂名其斋为“双红堂”。

②《梨园集成》,清光绪六年[1880],李世忠编撰成集,安徽竹友斋刊刻,收剧48种,为现存可见刊行年代较早、选编剧目丰硕的京调戏曲选本。《梨园集成》以故事朝代为纲編次篇目,明朝5 种,《新著双合印全曲》之前为《新著观灯全曲》,之后为《新著走雪全曲》。

③双红堂藏《双合印》三种版本:“戏曲—169本”、“戏曲—175本”、“戏曲—177本”。169本全称“[梨园集成]新著双合印全曲一卷”;175本全称“双合印”,收录于《绘图京都三庆班京調腳本》(壬集),民国元年石印本;177本全称“双合印”,收录于《顾曲指南三十集》(第二十一册),民国七年排印本。175本、177本均是在169本基础上截选部分情节,并对部分细节和语言做了适当改动。本文以169本为底本,主要研究其艺术特色和文本价值。

④引自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双红堂文库所藏《梨园集成》之《新著双合印全曲》,引文凡出此者,不赘注。

参考文献:

[1]陶君起.京剧剧目初探.中国戏剧出版社,1963.

[2]河南省剧目工作委员会.河南传统剧目汇编.河南省剧目工作委员会出版,1962.

[3]中国戏曲志编纂委员会.中国戏曲志(湖南卷).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

[4]何朴清.发展民族民间戏剧管见.民族艺术研究,1992(2).

中图分类号:J82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1-1602(2016)08-0245-03

作者简介:周洪波(1987—),男,汉族,重庆市忠县人,古代文学硕士,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2016级硕士生 ,研究方向:明清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