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
我每每想起我父亲,都是从他对我的痛打开始的。
我记得的第一次痛打是我七八岁的当儿。那时候,每年的春节之前,父亲都会千方百计存下几块钱,换成一沓儿簇新的一角的毛票,放在他的苇席下,待到了初一那天,发给他的儿女和正月来走亲戚的孩娃们。可是那一年,父亲要给大家发钱时,那几十上百张一毛的票儿却没有几张了。那一年,我很早就发现那苇席下藏有新的毛票儿。每天上学时,我总是从那席下偷偷地抽走一张,在路上买一个烧饼吃。
从初一到初五,父亲没有给我脸色看,更没有打我和骂我,他待我如往年无二,让我高高兴兴过完了一个春节。可到了初六,父亲问我偷钱没有。我说没有,父亲便厉声让我跪下了。反复问我偷没有,我都说没有,父亲便狠力地朝我脸上掴起耳光来。我的脸又热又痛,到了实在不能忍了,我才说那钱确是我偷的,全都买了烧饼吃掉了。然后,父亲就不再说啥儿,把他的头扭到一边去。不看我,可等他再扭头回来时,我看见他眼里含着的泪。
第二次,仍是在我十岁之前,我和几个同学到人家地里偷黄瓜。仅仅因为偷黄瓜,父亲也许不会打我的。主要是因为我们其中还有人偷了人家那一季卖黄瓜的钱。那钱是人家一年的口粮,不把钱还给人家,人家一家就无法度过那年的日子。
父亲知道后,也许认定那钱是我偷的,毕竟我有前科。他让我跪在院落的一块石板地上,先噼里啪啦把我痛打一顿后,才问我偷了人家的钱没有。我说没有,父亲就又噼里啪啦地朝我脸上打,直打得他没有力气了,才坐下直盯盯地望着我。那一次,我的脸肿了。因为心里委屈,夜饭没吃,我便早早地上了床去。睡到半夜父亲却把我摇醒,好像求我一样问:“你真的没拿人家的钱?”我朝父亲点了一下头。然后然后父亲就拿手去我脸上轻轻摸了摸,又把他的脸扭到一边,看着窗外的夜色和月光。一会儿他就出去了,坐在院落里,孤零零地坐在我跪过的石板地上的一张凳子上,望着天空,让夜露潮润着,直到我又睡了一觉起床小解,父亲还在那儿静静地坐着没有动。
第三次,父亲是最应该打我的,应该把我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的,可是父亲没打我。那时我已经十几岁。到乡公所里去玩耍,看见一个乡干部屋里的窗台上,放着一个精美铝盒的刮脸刀,我便把手从窗缝伸进去,把那刮脸刀盒偷出来,回去对我父亲说,我在路上拾了一个刮脸刀。
父亲不是一个刨根问底的人,我也不再是一个单纯素洁的乡村孩子了。到后来,那个刮脸刀,父亲就长长久久地用下来了。每隔三朝两日,我看见父亲对着刮脸刀里的小镜刮脸时,心里就特别温暖和舒展,好像那是我买给父亲的礼物一样。多年后,我当兵回家休假时,看见病中的父亲还在用着那个刮脸刀架在刮脸,心里才有一丝说不清的酸楚升上来。我对父亲说:“这刮脸刀你用了十多年,下次回来我给你捎一个新的吧。”父亲说:“不用,还好哩,结实呢,我死了这刀架也还用不坏。”
听到这儿,我有些想掉泪,也和当年打我的父亲样,把脸扭到了一边去。
两年后,我的父亲病故了。回家安葬完了父亲,收拾他用过的东西时,我看见那个铝盒刮脸刀静静地放在我家的窗台上,黄漆脱得一点都没了,铝盒的白色在锃光发亮地闪耀着。
算到现在,父亲已经离开我二十四五年了。我不停地想念他。而每次想念父亲,又似乎都是从他对我的痛打开始的。我没想到,活到今天,父亲对我的痛打,竟使我那样感到安慰和幸福。可惜的是,父亲最该痛打、暴打我的那一次,却被我遮掩过去了。而且是时至今日,我都还没有为那次正本真切的偷盗而懊悔。只是觉得,父亲要是在那次我真正的偷盗之后,能再对我有一次痛打就好了。在父亲的一生中,要能再把我痛打十次八次就好了。觉得父亲如果今天还能如往日一样打我骂我,我该有何样的安慰、幸福啊。
(摘自《我与父辈》,云南人民出版社)
——2012年浙江温州中考语文卷真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