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志 强
(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天津 300350)
拜占庭文化的特征
陈 志 强
(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天津 300350)
拜占庭文化具有鲜明的继承性、开放性和传承性,它在地中海世界漫长的中世纪期间,以特殊的方式对古典希腊罗马文明进行保护,为这份珍贵的文化遗产披上了基督教的外衣,并将其中诸多内容融合到拜占庭生活方式中。正是拜占庭人的努力,使得古典文化得到比较完整的传承。而拜占庭人也形成了特色鲜明的文化体系,对周边各个民族群体特别是斯拉夫人产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影响,对于东欧世界的形成也发挥了奠基性的作用。直到拜占庭帝国末期,拜占庭知识分子在救国无望的情况下,积极向意大利人文主义者传授古典学问,推动文艺复兴运动的开展。拜占庭文化这种承上启下继往开来的作用值得研究。
拜占庭;文化;特征
关于文明与文化的概念,学者们给出了很多定义,虽说法不同,但大体相近。笔者以为无需刻意强调两者的区别,故而提出拜占庭文化是拜占庭人生存方式的结晶,是其精神财富和物质财富的总合。拜占庭文化以其丰富的内容、鲜明的特点和完整的体系独步欧洲和地中海世界,在该地区文化发展过程中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①关于拜占庭文化的历史地位问题,笔者曾与徐家玲合作做过探讨,见陈志强:《试论拜占庭文化在中世纪欧洲和东地中海文化发展中的地位和作用》,《历史教学》 1986年第8期。类似问题的探讨后来一直不断,见陈志强:《特殊的拜占庭文明》,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陈志强:《拜占庭文明探秘》,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徐家玲:《拜占庭文明》,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
拜占庭文化最突出的特征是其继承传统的地中海文明,即在地中海(特别是东地中海)地区直接继承了古典时代希腊罗马文化遗产,在拜占庭帝国特殊的环境中,兼收并蓄早期基督教和古代东方诸文化,形成了独特的文化体系。
常言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拜占庭人生存的环境赋予其文化以鲜明的特征。根据欧洲史前史专家的研究,地中海在新仙女木期(约公元前10800—前9600年)冰川气候之后,气温迅速上升促使冰盖和冰川融化,海平面升高形成了地中海盆地大量浅海地区,特别是拜占庭中心区海域的爱琴海和黑海一代,海水淹没的平原,形成大面积的浅海床和岛礁。该海域21万多平方公里,平均深度仅570米,数千个岛屿星罗棋布,海上航行的水手随时可以看到这些岛礁。②简·麦金托什:《探寻史前欧洲文明》,刘衍钢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35—36页。事实上,拜占庭文化的地中海海洋性是非常突出的。人们从地图上就不难发现,拜占庭帝国核心区集中在从黑海经马尔马拉海和爱琴海至东地中海一线,在这条纵贯南北的“海洋轴线”上,该帝国的千年都城君士坦丁堡恰好坐落在这条线的中央部位。这种地图上的巧合准确反映出拜占庭帝国继承古典文明海洋性的特征。根据现代学者测算,拜占庭帝国领土的任何地方基本上处于距离海洋500公里的地区。
海洋是拜占庭帝国的生命线。拜占庭帝国首都及其腹地,特别是其都城以海洋为依托。海洋成为这个千年帝国的安全屏障;海洋也是它的物资供给通道;海洋贸易更是该文明的重要财政来源。拜占庭文明虽然具有农耕性质,但作为拜占庭文明中心区和区域经济中心的财政则主要依赖海洋航路上活跃的过境贸易(黎凡特贸易)。拜占庭大中城市几乎全部建立在沿海地带,海上商贸带来的巨大利益支撑着活跃的文化生活。自君士坦丁大帝于330年启用“新罗马”之后的一千年,拜占庭帝国社会的精英阶层和城市文化都是依海而兴。一旦帝国丧失了海上贸易优势地位和海上霸权,便陷入衰落,当海上物质供给线被切断时,帝国的灭亡之日便到来了,因为拜占庭文明存在的物质基础不存在了。
地中海长期成为古代多种文明集中活动的舞台,也为拜占庭文化继承古典文化创造了良好的人文环境。拜占庭人不仅传承了古典的希腊罗马文化所具有的海洋性特征,将罗马帝国治理下的地中海东西走向的“海洋中轴线”转变为南北走向中轴线,而且继承了古希腊人的语言文学和思辨智慧,将其转变为基督教神学思辨;继承了古罗马人的政治哲学和法律制度,将其转变为皇帝专制集权国家的工具;拜占庭人还坚持了普通百姓中流行的地中海生活习俗,热爱海洋、亲近海洋、拥抱海洋,这与阿尔卑斯山脉以北的欧洲大陆文明和风俗习惯形成明显对照,也与视海洋为“仙界”、“险境”的大陆文明不同。正是在拜占庭帝国所在的地区存在着许多古代历史上文化昌盛的城市中心,古希腊文明遗址自不必说,罗马文明更是拜占庭人始终引以为荣的“前辈”。正是由于拜占庭文明对古典文明的继承才使得它能够在上千年时间里在欧洲地中海世界保持其领先的优势地位。
地中海世界还是基督教萌发和快速崛起的平台。基督教是从君士坦丁大帝推行“基督教化”政策以后迅速发展的,它随基督教教会经济政治实力增强、势力扩张而兴起。而基督教在其最初发展的几百年间即以地中海盆地为舞台,早期的“五大教区”中心即亚历山大、安条克、罗马、耶路撒冷、君士坦丁堡全部为沿海城市,其中四个在东部。*于可:《世界三大宗教及其流派》,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8—32页,罗竹风主编:《宗教通史简编》,上海:华东师大出版社,1991年,第319—320页。陈钦庄:《基督教简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98页。麦克曼勒斯主编:《牛津基督教史》,张景龙等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4—75页。在这里出现了大量基督教文史著作和圣徒传记,神学论文和传教演讲作品也在该地区宗教争论中成批涌现,充斥拜占庭大小图书馆,各教堂和修道院的藏书迅猛增加,借阅的信众趋之若鹜。可以说,拜占庭文化兼收并蓄古代西亚文化营养的主要成分就是基督教信仰,它通过文史哲作品接受了东方神秘主义文化思想和审美原则,形成了拜占庭帝国官方支持的信仰体系。*最能够反映东正教神学这一特点的作品是布尔加科夫和洛斯基的作品,布尔加科夫:《东正教——教会学说概要》,徐凤林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中译本前言。洛斯基:《东正教神学导论》,杨德友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中译本导言。东方神秘主义的影响一直持续到拜占庭帝国末期,其重要原因在于这种思想能够满足拜占庭人在动荡环境中的精神生活需求,使早期拜占庭文化与基督教思想紧密结合。圣像造型艺术在拜占庭帝国的长足发展反映了神秘主义艺术的强大影响,拜占庭人从关注自然景物向追求“通神”艺术转化,他们摒弃绘画雕刻中的真实感和构图和谐的平衡感,主张“通神而忘形”,实现对上帝的追求。*陈志强:《拜占庭文明探秘》,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03—208页。
拜占庭文化在其发展的整个过程中,均表现出强烈的尚古倾向。早在君士坦丁一世下令在古城拜占庭兴建“新罗马”,并从希腊和亚平宁半岛收集大量古代艺术杰作装饰首都时,拜占庭人即表现出对古典文化的爱好。该城无论从整体规划、具体建筑样式,还是内外装修、建筑材料都模仿古典希腊罗马建筑。*Sir Banister Fletcher, A History of Architecture, revised by J.C. Palmes, London: University of London, The Athlone Press, 1975, pp.371-402:Byzantine Architecture.古典建筑中流行的大理石屋面、阳台和柱廊使整个城市建筑群显得格外典雅庄重,使人很容易联想起古代名城雅典和罗马。最豪华的建筑群大皇宫是由几个比邻的独立宫院、各种大殿、宫室、花园和柱廊组成的,它几乎就是古罗马城的翻版。根据史家统计,在城区内集中了大量优美的古典建筑,除了大皇宫外,还有元老院议事大厦、豪华公共浴池、大赛场、公共学堂、剧场、百余个私人浴池、数十条柱廊街道、引水渠道、囤粮谷仓、蓄水池、用于集会和法院公审的大厅以及贵族官邸,无不以古典建筑为蓝本。*John Freely, Istanbul, the Imperial City, London: Penguin Group, 1998, pp.37-47.可容纳数万人的大赛场也完全仿照罗马斗兽场的式样建造,但比罗马的赛场规模更大,场内均匀地分布着许多来自埃及和希腊的立柱和方尖碑,其上则装饰各种雕像,例如来自古希腊宗教中心德尔斐神庙的三蛇铜柱。*它至今仍然保存在伊斯坦布尔大清真寺前广场上,是游客们关注最多的旅游景点之一。John Freely, Istanbul, the Imperial City,London: Penguin Group, 1998, pp.35-34.圆形的君士坦丁广场周围矗立着一大片公共建筑群,是公众从事商业和政治活动的第一大中心,其中有十余级大理石台阶的帝国议会和元老院是按古希腊建筑设计的。广场中心耸立的巨型花岗石圆柱顶端树立着阿波罗铜像。*这个铜像被认为是君士坦丁一世的象征,它和石柱在12世纪时被推倒,由于多种资料推算的区别,具体数字不一。Edward Gibbon, 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vol.Ⅱ,London:J. Murray, 1905—1906, p.189.麦西大道是举世闻名的大理石柱廊大道,两侧巍峨的市政厅、森严的将军府和国库、文雅的国家图书馆和优雅的贵族宅区也都按罗马城式样建筑,全城主要街道、广场和建筑物前都布满了精彩绝伦的古典艺术品,“一言以蔽之,一切凡能有助于显示一座伟大都城的宏伟、壮丽的东西,一切有助于为它的居民提供便利和娱乐的东西,在君士坦丁堡这座城市的四墙之内无不应有尽有。”*吉本:《罗马帝国衰亡史》第1卷,黄宜思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382页。这个缩编本由黄宜思父女翻译,译文基本上能够反映出吉本作品的语言风格,但是其中错译、漏译颇多,可能是所选用的英文文本有问题。
外形上的模仿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对古典文化内容上的继承。君士坦丁堡迅速崛起,成为繁荣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吸引着整个地中海世界的知识分子。他们携带大量古典文献和古代文物前往首都,这就为推动拜占庭文化的发展提供了丰富的文化物质条件。发展图书馆,建立学府,学习古代希腊语和拉丁语,收集注释古典文史作品,研究古典哲学和文学,这些成为早期拜占庭文化发展的主要现象。除了君士坦丁堡外,亚历山大、安条克、以弗所、雅典均成为当时研究古典之学的重镇。所谓“新亚历山大运动”实际上是将古典哲学遗产纳入基督教神学的学术活动。著名拜占庭学者佛条斯在其《书目》中,概括介绍了直到他那个时代以前所有著名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家的主要著作,包括大量古典作家的经典作品。这份书目显然是用于他任教的君士坦丁堡学府的课程,是为就学的学生提供的参考资料。*A.A. Vasiliev, History of the Byzantine Empire, vol.Ⅰ,Wisconsin: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58,pp.361-362.这种尚古之风一直保持到拜占庭历史的末期,只是其热烈的程度有所不同。11世纪的拜占庭历史作家普塞罗斯曾自豪地写道,他在少年时代即可背诵《荷马史诗》。*Michael Psellos, The History of Psellus, vol.Ⅴ,ed. by J.B. Bury, London: Methuen & Co., 1899, p.55.科穆宁王朝公主安娜撰写的《阿莱克修斯传》带有明显的希罗多德的写作风格,代表当时拜占庭历史写作的倾向。*Anna Comnena, The Alexiad of Anna Comnena, Translated from the Greek by E. R. A. Sewter, London: Penguin Books, 1969, Preface.而拜占庭社会中、上层人士和知识分子,包括国家官吏和法官都要接受系统的教育,特别是希腊语言教育,以便使他们的口音“更纯正”。直到拜占庭帝国灭亡前夕,许多胸怀复兴文化以救国的著名学者仍然致力于古典文化的传播,其丰富的古典学问和广博的古希腊哲学和文学知识,使他们在意大利学校中指导的学生深感心悦诚服。*陈志强、张俊芳:《末代拜占庭知识分子对文艺复兴运动的影响》,《史学集刊》 2016年第3期。
拜占庭人一直自称为“罗马人”,他们以正宗继承人的身份继承古罗马文化,在政治制度、基督教神学、法律和大型工程技术方面,忠实模仿继承,并有所发展创造。他们清除了罗马帝国中央集权制度中民主制的残余和普通民众参与政治的因素,发展出拜占庭帝国皇帝专制官僚制度,其中皇帝制度成为其政治生活的核心。“基督教是古罗马帝国的文化遗产,拜占庭人对之加以改造,使之在神学上摆脱了古代哲学和犹太宗教的双重影响,并始终将它置于皇帝最高权力的控制下,利用东正教强化皇权统治和扩大拜占庭帝国的影响,奠定了保持至今的东正教世界的基础。在法律方面,拜占庭人直接继承古罗马传统,查士丁尼一世的立法活动是其中最有典型意义的代表,他下令编纂的《罗马民法大全》是欧洲第一部完整的传世法律汇编,该法典成为此后数百年拜占庭法律的基础蓝本”,*陈志强:《论拜占庭文化的独特性》,《北京论坛(2006)文明的和谐与共同繁荣——对人类文明方式的思考:“文明的演进:近现代东方与西方的历史经验”历史分论坛论文或摘要集》下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如《法律汇编》、《六书》、《皇帝法典》等后世法典无不效仿民法大全,该法典也为近代欧洲法律提供了基本的理论依据。*J.M.Hussey,ed., The Cambridge Medieval History, vol. Ⅳ,Part Ⅱ,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8,pp.55-79.查士丁尼认识到建立完整的法律对于巩固皇权的重要性,他在《法理概要》中指出:一个好皇帝“应该不仅以其武力而获尊荣,还必须用法律来武装,以便在战时和平时都有法可依,得到正确的指导;他必须是法律的有力捍卫者,也应是征服敌人的胜利者。”*Justinian, The Institutes of Justinian, trans. by J.A.C. Thomas, Amsterdam: North-Holland Pub. Co., 1975, Introduction.这种法律至高无上的思想来源于古罗马法律。
至于在建筑工程技术方面,拜占庭人继承古罗马遗产就更为多样。拜占庭建筑样式最突出的风格是在平面十字形建筑物上方建造半球形穹顶,此种风格即是在罗马半圆拱顶墙壁基础上发展而来的,而十字形平面建筑则是罗马长方形大会堂(又称“瓦西里卡”)建筑的演化建筑形式。君士坦丁堡的圣索非亚教堂是拜占庭建筑的代表作,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拜占庭人在墙体、门窗和内外柱廊方面是如何继承罗马建筑艺术的。此外,君士坦丁堡、塞萨洛尼基等拜占庭帝国名城完善的引水渠道、地下排污管道、蓄水池等都直接借鉴了罗马城建筑的成功经验,而皇宫中半自动升降的皇帝宝座和宫殿中各种机械动物,如金狮和小鸟,都是拜占庭工匠学习继承罗马人实用工程和机械技术的成就。
拜占庭文化对古代希腊罗马文化的继承表现出两方面的特点,其一,拜占庭人在比较全面系统接受古代文化过程中,不是全盘照搬,简单模仿,而是注意选择对拜占庭社会生活有用的东西。他们在整理古典作品时,着重学习和掌握古典杰作的技能和手段,在模仿中采取“为我所用”的态度,从而在将古典文化价值观运用到中世纪生活的同时,形成了始终贯穿其历史的尚古倾向,不仅为拜占庭文化打上了古典文化的烙印,而且使古典文化在拜占庭文化的特殊形式中得到保护。其二,拜占庭人在积极主动吸收古典文化精华的基础上,注意发展创造,形成自身的特点。他们在古典文化的基础上,在模仿古代作家杰作的过程中,将多种不同文化因素融合在自己的创作中,从而使古典文化成为其基本要素之一,逐渐发展出具有独立的、比较完备的、内容丰富的文化体系。拜占庭文化不仅在文史哲和神学方面见长,而且在医学、建筑工程技术和造型艺术方面独具特色。
拜占庭文化与古典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历史背景值得分析。众所周知,拜占庭帝国中心区域一直位于东地中海世界,这里是希腊文化兴盛的区域,也是亚历山大大帝全面推行“希腊化”的源头地区。古希腊文化在这里具有深厚的社会基础和广泛的社会共识,希腊语更是成为当地文化交流的母语。根据学者研究,6、7世纪期间,希腊语便逐渐取代拉丁语成为官方和民间的主要用语,这一传统一直保持到拜占庭帝国灭亡。恰恰是这样的文化背景才赋予拜占庭人传承古希腊文化精华的天赋优势。拜占庭人一直自豪地自称为罗马人,他们始终认为自己是正统的罗马大帝国的传承人,他们不仅延续了罗马帝国的称号及帝国的政治理念,而且沿袭包括法律和官制在内的国家制度,几乎所有的拜占庭皇帝都以光复伟大的罗马帝国旧梦为荣,因此凡是与古罗马有关的一切文化艺术都在拜占庭人中间获得了高度赞赏。显然,拜占庭历史的演化决定了其文化的传承特点。*正是拜占庭学者的贡献,才使得现存于世的75%的古希腊文献以拜占庭手抄本的形式流入意大利。M.H. 哈里斯:《西方图书馆史》,吴睎、靳萍译,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9年, 第78页。直到1453年末代拜占庭人仍称其皇帝为“罗马皇帝”,George Sphrantzes, The Fall of the Byzantine Empire, A Chronicle by G. Sphrantzes, 1401-1477, Amherst: The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 p.128.
拜占庭文化的另一个特征是其开放性。拜占庭文化在吸收古典希腊罗马文化的同时,还兼收并蓄古代西亚和远东民族文化的营养,吸取了斯拉夫各族群保持的生存智慧。*关于斯拉夫人公社传统是否融入拜占庭农村社区,学界存在争议。陈志强:《拜占庭〈农业法〉研究》,《历史研究》 1999年第6期。
拜占庭文化通过文史哲作品接受了东方神秘主义文化思想和审美原则。众所周知,古典希腊罗马文化具有理性化的自然主义特点,而包括古代犹太、波斯和亚美尼亚等西亚各民族文化具有非理性化的神秘主义特点,拜占庭文化处于两者的交汇之地,其文化虽然以古典文化为基础,但是并不排斥西亚地区各种文化影响。6世纪以弗所主教约翰(507—586年)出生在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地区,对西亚地区古代文化和波斯文化有深刻了解,他的《东方圣徒传》对在拜占庭帝国传播东方神秘主义起了重要作用,*他的传世作品有两部,John of Ephesus, Lives of the Eastern Saints, ed. and trans. by Brooks, Patrologia Orientalis 17-19, Paris:Firmin-Didot, 1923-25; John of Ephesus, The Third Part of the Ecclesiastical History of John, bishop of Ephesus, trans. by R.Payne Smith,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860.对拜占庭学者了解东方思想有很大帮助。特别值得提出的是起源于基督教早期历史上禁欲苦修思想的修道生活对拜占庭人的影响,其中3世纪上半叶的亚历山大教区教士奥立金和被称为“隐居修道之父”的安东尼(251—356年)影响最大,他们都主张通过远离人群和冥思苦想达到与神的沟通,将“启示”视为与上帝交往的最佳途径。这种生活方式后来在埃及各地流行,并通过西亚地区逐步向拜占庭帝国中心地区传播,最终在君士坦丁堡出现大批修道士。东方神秘主义的影响一直持续到拜占庭帝国末期,其重要原因在于这种思想能够满足拜占庭帝国普通居民在动荡环境中的精神生活需求,遂使早期拜占庭文化与基督教思想相结合。
古代西亚和波斯艺术对拜占庭艺术产生深刻影响。古代西亚和波斯艺术均带有该地区神秘主义思想,无论从艺术的形式到内容,还是艺术的题材和表现手法都贯穿着神秘主义倾向,与古希腊罗马艺术自然主义的风格形成鲜明对照。圣像造型艺术在拜占庭帝国的长足发展反映了神秘主义艺术的强大影响。*David Talbot Rice, Byzantine Icons, London: Faber and Faber, 1959, pp.203-206.例如,在拜占庭圣像画中常见的圣母子像中,人们几乎看不到现实主义的妇女婴儿的形象,也感受不到自然主义的人类感情,图画本身缺乏合理的布局和比例,古典艺术的和谐与真实感消失了。拜占庭艺术家认为,外在的形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画面体现出的神秘感,他们以简洁的线条和对比强烈的色彩突出圣母子庄重的形象,通过带有特殊含义的线条和色彩表达重要的神学思想。他们尤其重视对眼睛的描绘,平白中透露着圣母子的纯洁和仁慈,以传达上帝的圣恩。他们力图使人忽视对圣像人物的欣赏,而追求画面背后的神学含义。同样,在雕刻艺术中,古典艺术的人物和自然中动植物的生动逼真的造型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各种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这一变化主要来自于波斯和西亚地区非人格化抽象艺术的影响。*A.A. Vasiliev, History of the Byzantine Empire, vol.Ⅰ,pp.88-90.
拜占庭帝国与包括古代中国和印度在内的远东民族的联系虽然较少,但是在文化交往中却有几笔珍贵的记载,其中广为流传的事例是6世纪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一世为打破波斯人对东方丝绸贸易的垄断,支持两名教士到中国学习养蚕技术,并将蚕卵和桑树苗带回拜占庭帝国,从此,拜占庭人在巴尔干南部建立起丝织业中心。*6世纪拜占庭作家普罗柯比就查士丁尼和中国丝绸技术西传提供了第一手资料,Procopios, The Wars, the Buildings, the Secret History, vol.Ⅳ, trans. by H. Dewing, London: Loeb Classical Library,1914—1935, p.17.拜占庭文化中还保留了印度文化因素,据瓦西列夫的研究,8世纪拜占庭作家大马士革人约翰写作的浪漫传奇小说《巴拉姆和约色芬》就使用了佛教故事的题材,认为该书是佛祖释迦牟尼本人生活素材为基督教所利用的典型事例。*A.A. Vasiliev, History of the Byzantine Empire, vol.Ⅰ,p.294.
拜占庭文化在吸收其他民族文化的过程中,具有鲜明的灵活性,“它将不同民族文化适用的部分融合在自身之中,以满足新的需求和弥补自身的不足。这种灵活性使拜占庭文化得以在欧洲和地中海世界古典文明普遍的衰败形势中迅速摆脱危机,并获得发展,达到较高的水平。就欧洲和西亚、北非地区而言,拜占庭文化发展的历史最为悠久,在4世纪到15世纪的千余年期间,拜占庭文化一直是该地区发展水平较高的文化之一,君士坦丁堡成为该地区最重要的政治、经济、宗教和文化中心。拜占庭文化相对迅速的发展为其向发展后进地区的传播创造了条件,而7世纪以前拜占庭帝国周边地区的斯拉夫人、阿拉伯人和在西罗马帝国废墟上新兴起的日耳曼人发展相对落后,普遍的野蛮和蒙昧状态为拜占庭文化的广泛传播提供了天地。”*陈志强:《论拜占庭文化的独特性》,《北京论坛(2006)文明的和谐与共同繁荣——对人类文明方式的思考:“文明的演进:近现代东方与西方的历史经验”历史分论坛论文或摘要集》下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
拜占庭基督教文化是从5世纪初以后迅速发展的。当时最有代表性的基督教学者是凯撒利亚人瓦西里,他和小亚细亚地区的基督教同仁共同推动所谓“教父文学”的发展,其作品一时为人争相传阅,成了热门书籍。自4世纪尤西比乌斯撰写了第一部《教会史》以来一种新的历史写作文体便成了作家们模仿的蓝本,据对现存史料的分析,仅撰写325年至439年间基督教历史的作者就有5人之多,而同期世俗编年史既不连贯,数量又少。*G. Ostrogorsky, History of the Byzantine State,trans. by J. Hussey, New Brunswick: Rutgers University Press, 1957, p.24.教会对教育的控制是这一时期教会文化发展的又一标志,教会不仅设立专门培养神职人员的学校,而且将世俗学校置于其掌握之中。皇帝福卡斯(602—610年在位)即下令关闭了君士坦丁堡大学,同时将许多传授世俗知识的学校交由教会管理,其后的伊拉克略皇帝虽然恢复了该大学,但是任命君士坦丁堡大教长为校长。*S. Runciman, Byzantine Civilization, New York: Meridian Books, 1959, p.225.教会对教育的垄断显然有助于教会文化的发展,同时阻碍了世俗文化的发展。
毁坏圣像运动是拜占庭帝国世俗统治集团打击教会势力的斗争,这场运动的目标直指教会,以民众暴力斗争的方式,捣毁圣像,游斗教士,没收教产,焚烧宗教书籍和艺术品,使基督教文化遭到了巨大破坏,教会庞大的经济基础从此瓦解,教会文化也因此陷入相当长时间的消沉。*陈志强:《拜占庭毁坏圣像的原因》,《世界历史》 1996年第3期。与此同时,世俗文化得到恢复。此后,教、俗文化在拜占庭帝国专制皇权控制下进入了共同发展的阶段。拜占庭教、俗文化两大主流文化在不同的领域中发挥各自的优势,并存共容。
拜占庭教俗文化开放发展这一特点是拜占庭帝国特殊社会结构和政治制度决定的。自拜占庭帝国兴起之初,即形成了较为强大的中央集权,以皇帝为中心的庞大官僚机构层层控制着包括教士在内的社会各个阶层。325年召开的尼西亚基督教大会明确规定,皇帝是基督教教会的最高首脑,拥有对教会的最高领导权。皇权高于教权的思想和制度虽然在拜占庭历史上多次受到教会的挑战,但是总体而言,教会权力始终服从皇权。直到1389年,大教长安东尼奥斯(1389—1390年在任)还致信莫斯科大公,“圣洁的皇上占据教会的最高地位,他不像其他地方的君主王公。皇上从开始即为全世界确立并肯定了真正的信仰,皇帝召集宗教大会,还以法律使人们服从神圣教会法确定的真正信条和教会正宗生活的东西,基督教不可能有教会而没有皇帝。”*John Shelton Curtiss, Church and State in Russia,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40,p.8.教会在拜占庭帝国只是作为国家的一个部门而存在,它不能无限制地扩大权力,当教会势力可能对皇权构成威胁时,世俗君主就必然采取限制措施。同样,教会文化也不可能主宰世俗文化。事实上,教会文化不可能涉及知识的所有领域,包揽所有的学术分支,单靠教会文化难以满足拜占庭社会多方面的需求。例如,拜占庭帝国各级官吏都被要求接受相应的专业培训和比较系统的教育,所有法官必须修满规定的法律课程,通过考试合格者方能获准从事法律工作。*陈志强:《拜占庭文明》,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04—205页。同时,教会对神职人员资格的严格要求也决定了教会文化长期发展的外在需求。较高的社会文化要求使拜占庭帝国教、俗文化得以并存发展。
当我们在分析拜占庭文化的开放性时,还应注意拜占庭帝国政府采取的文化政策,后者也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在拜占庭历史上既有象朱利安(361—363年在位)一样的皇帝公开支持世俗文化和多神教,*奥斯特洛格尔斯基:《拜占庭帝国(324—1453)》,陈志强译,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6页。也有像查士丁尼一世一样的皇帝为强化皇帝专制而大力推行基督教化政策,前者为发展古典文化建立的图书馆藏书达到12万册,而后者不仅以各种借口关闭了诸多传播异己思想的学校,而且在其统治期间还发生了亚历山大图书馆被焚烧的事件。*A.A. Vasiliev, History of the Byzantine Empire, vol.Ⅰ,p.150.很明显,拜占庭帝国皇帝专制为核心的中央集权制决定了东正教和世俗文化的命运,它们都是君主专制统治下的工具,教会主管意识形态领域,而文化统领社会日常精神生活,都服务于皇权,服从于皇权。
拜占庭文化最后一个特别突出的特征是其传承性,即对周围地区和后世人的深远影响。受拜占庭文化影响最大的民族是斯拉夫人,其中最先接受拜占庭基督教文化的是南斯拉夫的摩拉维亚人和保加利亚人。斯拉夫人于6世纪进入巴尔干半岛时尚处于由原始氏族公社向阶级社会转变的阶段,文化发展水平十分低下,直到9世纪初,斯拉夫国家中相对发达的保加利亚人尚无本民族文字,没有形成独立的文化体系。他们在入侵拜占庭帝国领土的同时接触到先进的文明生活方式,并极力模仿拜占庭政治和法律制度,将拜占庭皇帝和宫廷礼仪作为学习的榜样。9世纪中期,拜占庭文化对斯拉夫人居住区的传播进入高潮。当时,迫于法兰克国王查理曼入侵威胁的摩拉维亚大公拉斯迪斯拉夫(846—870年在位)与拜占庭帝国结盟,寻求军事和文化支持,希望米哈依尔三世派遣传教士到摩拉维亚。*Francis Dvornik, Byzantine Missions among the Slavs: SS. Constantine-Cyril and Methodius, New Brunswick:Rutgers University Press, 1970, pp.52-53.不久,保加利亚国王伯利斯一世(852—889年在位)也向拜占庭皇帝米哈伊尔三世请求传教。在此背景下,君士坦丁(也称希利尔,826—869年)和其兄弟美多德斯(Methodios)于862年受委派前往传教。*Constantine the Philosopher生于塞萨洛尼基的贵族之家,进入修道院后取名为希利尔。Francis Dvornik, Byzantine Missions among the Slavs: SS. Constantine-Cyril and Methodius,New Brunswick:Rutgers University Press,1970,pp.53-145.正是这个希利尔先是创造出“希利尔文字”并将《圣经》和古希腊作品翻译为斯拉夫人能够阅读的文本,而后帮助当地人建立了自己的教会。新文字成为后来多种斯拉夫民族文字独立发展的基础,有力地促进了斯拉夫各民族的文明化,其中俄罗斯发展的速度最快。*乐峰的书也提到了俄罗斯早期文化的发展。乐峰:《东正教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
拜占庭文化对古罗斯人的影响非常大,9世纪末前后,诺夫哥罗德和基辅的留里克王朝就与拜占庭人发生联系,并接触到先进的文化,而拜占庭传教士开始对基辅进行访问,希利尔文字也在古罗斯流传,在罗斯人正式接受基督教以前,拜占庭基督教已经在悄然改变着罗斯人多神教信仰。954年,大公伊戈尔之妻奥尔加皈依东正教,*奥尔加出访君士坦丁堡,受洗接受基督教的时间目前尚有争论,差异在3年左右,乐峰的《东正教史》对此避而不谈,本书采用多数拜占庭学家的意见。45年后,大公弗拉基米尔(980—1015年在位)强迫臣民全体受洗,接受基督教为国教。弗拉基米尔皈依基督教是俄国古代历史上的重要事件,从此以后,他们采取拜占庭式政府制度,广泛接受拜占庭文化。俄罗斯的绘画艺术和建筑风格在拜占庭文化的基础上逐步形成自己的特点,拜占庭教会的思想观念逐步渗透到俄国人民的日常生活中,俄罗斯民族语言文学则以希利尔文字为基础发展起来,俄罗斯首部古代史也很快问世了。*朱寰先生认为,此书最早于1113年写成。拉夫连季:《往年纪事》,朱寰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又见王钺:《往年纪事译注》,甘肃民族出版社,1994年。两位译者都确定该书出自涅斯托尔之手。拜占庭文化在斯拉夫各族群中得到认同,君士坦丁堡被东欧斯拉夫人看作是他们共同宗教和文化起源的中心。他们以拜占庭文化为基础,发展出更加粗犷简洁、各具民族特色的文化。在拜占庭帝国衰落过程中,拜占庭知识界继续发展与斯拉夫各民族的文化关系,逐步形成具有共同信仰并有别于西欧的东欧世界。
拜占庭文化对阿拉伯文化的影响早于伊斯兰教的兴起,但是,两种文化的频繁交往是在7世纪中期伊斯兰教兴起以后。伊斯兰文化随着阿拉伯军队大规模的军事扩张而发展,它与被征服地区各民族进行广泛的碰撞融合,并吸收其他文化因素,而拜占庭文化是早期伊斯兰教文化学习的对象。在阿拉伯军队占领的原拜占庭帝国领土上尚存许多拜占庭文化中心,例如叙利亚的安条克、巴勒斯坦的凯撒利亚和加沙等,其中埃及亚历山大最为重要。在这些中心,学者云集,图书馆和博物馆收藏丰富,文化气氛浓厚,在其他城市比较少见。作为这些文化中心的新主人,阿拉伯人自然拥有接受拜占庭文化的优越条件,他们从这些文化中心开始了解到古典文化和拜占庭学术和艺术。可以说,伊斯兰教文化是在波斯、小亚细亚、拜占庭和印度诸种文化的直接影响下形成的。*哈全安:《中东史》上卷,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06—308页。
8世纪前半期,阿拉伯人军事扩张受阻后,开始重视文化交往,军事对抗造成的民族和宗教对立在和平时期的文化交往中得到缓和。当时拜占庭皇帝利奥甚至允许在君士坦丁堡建立清真寺,君士坦丁堡大教长还致信驻克里特的埃米尔提出:尽管两个民族习俗、生活方式和宗教信仰不同,但应该像兄弟一样共同生活。*A.A. Vasiliev, History of the Byzantine Empire, vol.Ⅰ,pp.274-275, 298.事实上,阿拉伯人在西亚、北非地区的扩张也迫使拜占庭人认真调整其对阿拉伯人的政策,而文化渗透对拜占庭统治者来说是重要的外交工具,因此多数皇帝重视文化交往。哈里发的使节受到拜占庭王公最高规格的接待,在拜占庭朝廷外宾名册上,来自巴格达和开罗的使节排位在西欧使节之前,而拜占庭皇帝的使节也受到哈里发的盛情款待。*陈志强:《拜占庭文明》,第186—187页。在和平时期,哈里发将邀请拜占庭学者到巴格达讲学作为其文化活动的重大事件。正是这种人员往来促进两种文化的交流。917年,拜占庭特使在巴格达受到盛大的欢迎,947年,皇帝君士坦丁七世将精美的古希腊医学名著和罗马帝国史书的拉丁语手稿赠送给西班牙的哈里发。君士坦丁堡对伊斯兰教文化中心巴格达和科尔多瓦的文化影响持续到11世纪,在科尔多瓦70所图书馆中保存着大量来自拜占庭帝国的古代手稿。*陈志强:《拜占庭文明》,第184页。遵循“信仰知识”教义的哈里发积极支持整理和翻译古希腊罗马书籍,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作品和希波克拉底及盖伦的医书很受欢迎。在阿拔斯王朝宫廷中,有许多学者从事翻译工作,他们将古代哲学、数学和医学著作从希腊语翻译为阿拉伯语,著名的拜占庭学者大马士革人约翰在哈里发宫廷中生活多年,他反对毁坏圣像运动的多篇论文在此写成。*T.F.X. Noble, “John Damascene and the History of the Iconoclastic Controversy,” in Religion, Culture, and Society in the Early Middle Ages: Studies in Honor of Richard E. Sullivan, Kalamazoo, vol. 23, 1987, pp.95-116.哈里发们公开承认拜占庭文化的辉煌,推行接受拜占庭文化的政策,哈里发瓦利得一世(705—715年在位)曾向拜占庭皇帝提出派遣艺术家到大马士革、麦地那和耶路撒冷为清真寺和哈里发宫殿装修镶嵌画,科尔多瓦的后倭马亚王朝哈里发哈吉姆二世(961—976年在位)也向拜占庭皇帝提出相同的请求,希望装修水平比大马士革更高,为此还派专人到拜占庭帝国学习制造镶嵌画的技术。此后,拜占庭皇帝将一批镶嵌画赠送给这位哈里发,君士坦丁七世一次赠送给哈里发多幅镶嵌画和140根大理石柱。*拜尼斯主编:《拜占庭:东罗马文明概论》,陈志强等译,郑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290页。哈里发马蒙曾派多名留学生去君士坦丁堡学习自然科学,他们在著名的拜占庭数学家利奥指导下学习,回国后对发展阿拉伯科技起了重要作用。马蒙曾致函塞奥菲鲁斯,愿以两国长期和平和2000金镑换取拜占庭学者利奥在巴格达的短期讲学,两国争夺人才的精彩故事世代传为佳话。*A.A. Vasiliev, “Byzantium and Islam,”载拜尼斯主编:《拜占庭:东罗马文明概论》,陈志强等译,第11章。
现代学者对拜占庭和阿拉伯文学进行对比研究后,认为两国语言文学相互影响非常深刻,例如阿拉伯史诗中歌颂的英雄阿布达莱,其原型可能是拜占庭史诗中的狄格尼斯·阿克利达斯,因为他们的经历和英勇无畏的英雄品质,以及史诗的表现手法都十分相像。这个形象后来又被奥斯曼土耳其文学所接受,只是英雄的名称改为赛义德·瓦塔尔·加茨。*拜尼斯主编:《拜占庭:东罗马文明概论》,第291—292页。在语言方面,阿拉伯语中至今保留着许多拜占庭时代的用语。十字军战争和西欧十字军骑士对巴尔干半岛和中东地区的破坏彻底改变了拜占庭人和穆斯林的关系,同时,由于阿拉伯帝国和拜占庭国家的持续衰落改变了西亚政局,遂使两种文化交往进入低潮。
拜占庭文化通过拜占庭帝国在意大利的属地对西欧发生深远影响,也是拜占庭文化能够传续至今的重要因素。中古早期,意大利南部和东部长期处于拜占庭帝国的势力范围,6世纪,拜占庭军队征服东哥特王国后,希腊居民大量涌入南意大利,希腊语和拜占庭文化的各种因素也随之进入该地区。9世纪以后,在上述地区出现拜占庭文化传播的高潮,与西西里出现的阿拉伯人翻译古典文化作品的热潮相呼应,促进西欧人对古代光辉文化有了更多的了解。
十字军时代、特别是第四次十字军东侵前后,拜占庭文化再次出现西传的高潮。虽然这次战争对拜占庭帝国和中东地区造成极大破坏,但是在客观上也使西欧各阶层民众亲身了解和接触到拜占庭文化。亲身参加过君士坦丁堡攻城战的法国骑士记载到:积聚在城下的西欧骑士们“不能相信整个世界上竟然有如此富有的城市……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是难以相信。”这个时期,从君士坦丁堡抢夺的大批珍宝文物、图书和艺术品在西欧各国广泛传播,“拉丁人的住宅、官邸和教堂都用抢夺来的珍宝装饰起来。”*列夫臣柯:《拜占庭》,北京:三联书店,1962年,第182页。诸如玻璃制造、地图绘制等科学技术,也于同期从拜占庭帝国传入西欧。*Deno John Geanakoplos, Constantinople and the West, Wisconsin: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89, pp.132-136.
拜占庭文化西传的最后一次高潮出现在14世纪以后,这次高潮出现的原因是奥斯曼土耳其军队在巴尔干半岛的扩张引起地区性局势动荡,使大批拜占庭学者工匠移居西欧,直接促进拜占庭文化在西欧地区的传播和意大利崇尚古典文化热潮的形成。拜占庭文化对意大利文艺复兴的这种直接和间接的影响意义极为深远。当西欧早期资产阶级发动新文化运动时,拜占庭国家正遭到奥斯曼土耳其军队进攻走向灭亡,大批报国无望的知识分子不堪忍受异教的压迫和动乱形势的骚扰,纷纷逃亡到意大利,他们以深厚的古典文化功底和情趣影响着意大利人文主义者,推动文艺复兴运动的展开。*南开大学张俊芳博士的毕业论文《14—16世纪拜占庭学者与意大利文艺复兴关系研究》就深入探讨了相关问题,见“中国博士学位论文全文数据库”。这段历史值得后人认真研究。
对意大利文艺复兴产生重要影响的第一位拜占庭学者是巴尔拉姆(1290—1348年),他曾在君士坦丁堡、塞萨洛尼基和东正教圣地阿索斯修学多年,后来在意大利南部卡拉布利亚修道,皇帝安德罗尼库斯三世统治时期,作为东西教会谈判特使他被派往西欧,争取西欧君主的同情和支持,以共同反击土耳其人入侵。*近几十年有关巴尔拉姆的研究取得了不少重要成果,如P. Leone, “Barlaam in Occidente,” in Studi in onore di Mario Marti, Lecce, 1981.他在阿维农教廷和意大利各地讲授希腊语,传播古希腊知识。早期意大利“文学三杰”之一的彼得拉克(1304—1374年)怀着崇敬的心情谈到巴尔拉姆,称之为“激起我无限希望”和“使我加深理解希腊文化……的老师”,将他描写成“杰出的希腊演说者”,认为他思想丰富、思维敏捷。*A.A. Vasiliev, History of the Byzantine Empire, vol.Ⅱ,pp.713-714.另一位对文艺复兴运动有重要影响的拜占庭学者是巴尔拉姆的学生皮拉杜斯(15世纪人),他青年时往来于希腊和意大利各地求学,学成后回到意大利教授希腊语言和文学,彼得拉克和薄伽丘(1313—1375年)都曾是他的学生,后者在《异教诸神谱系》中将他说成“最伟大的希腊文学活权威和希腊传说故事的取之不尽的档案。”*A.A. Vasiliev, History of the Byzantine Empire, vol.Ⅱ,pp.714-716.在佛罗伦萨逗留期间,皮拉杜斯将《荷马史诗》从希腊语翻译为拉丁语,是为该史诗的拉丁语新译本,对其在意大利和西欧的传播起了重要作用。*陈志强:《拜占庭文明》,第307页。可以说,巴尔拉姆和皮拉杜斯是早期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中的拜占庭文化先驱。
对意大利文艺复兴影响最大的拜占庭学者曼努埃尔·赫利索罗拉斯、基米斯杜斯·普来松和贝萨隆等人,被后人誉为“拜占庭人文主义者”。赫利索罗拉斯(1350—1415年)为君士坦丁堡人,自幼饱学古书,后在君士坦丁堡任哲学、修辞学教授,由于其门下的许多意大利留学生回国后积极投身文艺复兴运动,使他在意大利名声远扬。后来,他受聘前往意大利,在佛罗伦萨、威尼斯和米兰等文艺复兴中心城市讲学,其学生中有许多人文主义者。由于他精通古希腊语和古希腊文学,故深受意大利人文主义者高度评价和极大尊重,他的神学论文、希腊语法教材以及对柏拉图作品的翻译在人文主义者中传阅,他们盛誉他是深陷在文化黑暗中的意大利升起的太阳,是“希腊语和哲学的王子”。*Deno John Geanakoplos, Greek Scholars in Venic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2, p.12;G.R.波特编:《新编剑桥世界近代史》第1卷,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组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第140页。普来松(1360—1452年)是晚期拜占庭文化复兴热潮的领导人物,对意大利文艺复兴也有巨大影响,他在佛罗伦萨积极参与创建著名的柏拉图学院,并在该院讲授柏拉图哲学,对西欧学者复兴柏拉图哲学起了很大推动作用。*陈志强、张俊芳:《末代拜占庭知识分子对文艺复兴运动的影响》,《史学集刊》 2016年第3期。贝萨隆(1399—1472年)出生在特拉比仲德,在君士坦丁堡接受过系统的教育,对古希腊诗人、演说家和哲学家进行过研究,并在伯罗奔尼撒半岛的米斯特拉修道院研究古希腊学术,后来担任尼西亚大主教。由于他具有精深的古希腊学问,受到意大利各界的广泛欢迎,定居罗马后,其驻地便成为人文主义者聚会的沙龙。特别值得提到的是,贝萨隆精心收集大量早期教父作品、神学论文和古代书稿,并将这些书捐献给威尼斯图书馆,它们构成该图书馆最珍贵的收藏。*陈志强、张俊芳:《末代拜占庭知识分子对文艺复兴运动的影响》,《史学集刊》 2016年第3期。他本人的大量著作、神学论文和对古典作品的翻译对复兴古典学术起了积极的推动作用,他对色诺芬、德摩斯梯尼和亚里士多德作品所作的翻译是文艺复兴时代最好的拉丁文译本。现代学者对他高度评价,认为“贝萨隆生活在两个时代的分界,他是拉丁化的希腊人……是保护学者的红衣主教,是捍卫柏拉图学说的学者型神学家,一位对开启近现代文化作出无与伦比贡献的尚古的学者。”*A.A. Vasiliev, History of the Byzantine Empire, vol.Ⅱ,pp.718-721.拜占庭文化对意大利文艺复兴所作的另一个贡献是为当时的人文主义者提供大量的古代手稿文物和书籍。一方面,流亡的拜占庭学者将包括古希腊和拜占庭时代的许多手稿书籍带往意大利,另一方面许多意大利学者前往君士坦丁堡收集古代书稿和文物,其中最突出的是乔万尼,他在君士坦丁堡、伯罗奔尼撒地区和爱琴海诸岛收集了许多古希腊文物书籍。*张俊芳:《14—16世纪拜占庭学者与意大利文艺复兴关系研究》,第3章,见“中国博士学位论文全文数据库”。这些图书文物对当时具有新文化观念的知识分子震动极大,正如恩格斯所说:“拜占庭灭亡时抢救出来的手抄本,罗马废墟中发掘出来的古代雕像,在惊讶的西方面前展示了一个新世界——希腊的古代;在它的光辉的形象面前,中世纪的幽灵消逝了;意大利出现了前所未见的艺术繁荣,这种艺术繁荣好像是古典时代的反照,以后就再也不曾达到了。”*《自然辩证法导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44—445页。
拜占庭文化之所以具有明显的传承性,“首先是拜占庭人对本国文化具有强烈的自信心,这种自信是建立在对本民族文化深刻的理解和对本民族历史文化的优越感基础之上的。他们清醒地认识到帝国文化的优越性,确信在当时的世界上,其文化所占据的优势地位是不可动摇的,不可能受到其他文化的挑战,经得住任何冲击。其次,拜占庭帝国所在的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它不仅在经济上独享东西南北过境商业贸易的便利,而且使它能够比较容易地进行多种文化间的交流活动,至少频繁的贸易往来为拜占庭文化对外开放提供了必要的条件。最后,活跃的商业和频繁的军事活动也成为拜占庭文化与其他文化交流的媒介。拜占庭帝国军事外交和商业贸易活动始终十分活跃,而在商旅、军营和外交使团中,经常有拜占庭学者或传教士,拜占庭帝国商业贸易和军事外交活动扩展到何处,其文化影响便传播到何处。应该说,拜占庭文化的传承性也是其历史演化的必然结果。”*陈志强:《论拜占庭文化的独特性》,《北京论坛(2006)文明的和谐与共同繁荣——对人类文明方式的思考:“文明的演进:近现代东方与西方的历史经验”历史分论坛论文或摘要集》下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
(责任编辑:郭丹彤)
2016-10-30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拜占庭历史与文化研究”(编号:14ZDB061)。
陈志强(1952-),男,天津人,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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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6201(2016)04-000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