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特约记者 杨璐茜
开启中国人千百年的飞天梦想—戚发轫院士的航天情怀
Academician Qi Faren's Aerospace Passion
本刊特约记者 杨璐茜
在戚发轫院士身上有太多的光环。他是中国航天界的元老,著名的“航天十八勇士”之一。他也是“神舟”载人飞船首任总设计师,亲手把杨利伟送上太空。他参加了中国第一发导弹、第一枚运载火箭、第一颗卫星、第一艘试验飞船和第一艘载人飞船等的研制工作,见证了中国航天每一个重要的历史时刻。
中国航天事业创建60年之际,本刊特约记者有幸对戚发轫院士进行了独家专访。在整个访谈期间,年过八旬的戚院士精神矍铄、侃侃而谈,敏捷的思维与丰富的经验令人叹服。言谈中,戚院士无时无刻不透露出谦逊和真诚,质朴、幽默、新潮的语言风格,使得访谈气氛异常活跃。在此,我们就一起走近这位智者—戚发轫。
记者:2016年是中国航天事业创建60周年,您作为我国航天界元老级人物,也是我国整个航天事业的亲历者,您感触最大的是什么呢?
戚院士:在中国航天60年里,我经历了其中的59年,我从1957年大学毕业就分配到咱们国防部第五研究院,一直到现在。在这航天60年中,由于全国人民的支持,中央的决策,我国航天确实取得了很大的成绩,我想有三个成果我们应该看到。
第一个是物质成果。我们发射了这么多卫星,有了载人航天工程、探月工程等,这些成果十分重要,大家也很熟悉。但是我觉得还有两个很重要的成果,分别是我们的“航天精神文化”以及“航天人才队伍”。
整个航天60年,凝聚了航天“三大精神”,这是别的国家没有的。一个是“航天精神”—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大力协同、无私奉献、严谨务实、勇于攀登。核心是什么?—自力更生!在航天60年中,咱们完全靠的是自己,这件事情在世界上应该说是少有的,可见航天精神非常重要。有件事我体会非常深刻:凡是中国没有的,别人绝对不给。经过努力有了,人家才会找你。其次就是“两弹一星”精神—热爱祖国、无私奉献、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大力协同、勇于登攀。这实际上是把“航天精神”升华了、丰富了、完善了,加上了“热爱祖国”,这是核心的东西。要想为国家做出贡献,要奉献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得有爱。最大的爱就是爱国,因为爱国才能奉献,没有爱是不能奉献的,所以这个精神也是很可贵的。这么多的老一代专家,诸如钱学森那样的,在国外已经有很好的生活和工作条件,美国人是不让他回来的,人家是奋斗了5年,软禁了5年回来的,为什么?就是爱国,所以我觉得“两弹一星”精神是在“航天精神”的基础上加上了“热爱祖国”,这一点很重要。第三个就是“载人航天精神”—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攻关、特别能奉献。为什么弘扬提倡这种精神呢?核心我认为就是“特别”,在国家特别需要的时候,就得有这4个“特别”。我不能要求我们每个人每天24小时都这么奋斗,都这么奉献,好像也不太现实。载人航天那个时候有什么特殊呢?那个时候是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的时候,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搞军工并不光鲜,也不实惠。改革开放了,很多年轻人、有本事的人都流走了,出国的、下海的、经商的,走了很多。在那种情况下,我们需要这种精神。
最后一个就是在这60年里,给我们中国航天领域培养了一大批年轻的、有奉献精神的人才,这才是最核心的,也是世界上各个航天大国里我们所独有的。中国的航天队伍是世界上最年轻的队伍,所以这60年来,很不简单。外国能做到的,我们也能做到,但是外国人做不到的,我们也能做到,外国就没有那种精神,没有这样的队伍。我在2010年的时候做了一个简单的调查,就是当年美国“阿波罗”登月的时候,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的科技队伍平均年龄是28岁,很有活力,很有战斗力。但到2010年的时候,他们的平均年龄已经42岁,我相信现在的平均年龄一定比42岁大。现在,美国的年轻人不愿意学理工,都去学金融、法律、财会,为什么呢?挣钱快。我也每年去一次俄罗斯,他们也是老的多、年轻的少。而在中国,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投入到航天事业,还秉持着航天“三大精神”。我们有一大批年轻的、有奉献精神的科技队伍,这才是外国人最害怕的。回顾航天60年,我们不光要看到物质的成果,其实这些人家都做到了。但是我们要靠什么赶上人家?就要靠精神,靠人才。
记者:您刚才说到了自力更生,我们造出的东西完全是靠自己。我知道在我们航天事业起步阶段,外国对我们是实行封锁的,不给我们提供任何帮助。现在我们取得了一系列举世瞩目的成果之后,很多国家都向我们抛出了橄榄枝,您对未来我们载人航天领域在国际合作方面有怎样的期望?
戚院士:习近平总书记讲,要探索浩瀚的宇宙。这是属于全人类的一个大任务,靠一个国家肯定不行,一定是要世界各国的合作。但是咱们中国走了一个60年漫长的过程。以前人家想封锁你,想把你扼杀在摇篮里,不愿意跟你合作。现在经过努力,他们想跟我们合作了,我们也有能力帮他们了。所以,要想人家找你,你就得比人家强!我认为国际合作是一个大的发展趋势。人类要征服宇宙、探索宇宙,就要国际合作,这是大势所趋。但是你得有这个水平,够这个资格,有这个能力参与进来。
直到目前为止,没有哪一个国家愿意把他们最好的东西给中国。因此,我们要突破这一点,就要让别人“有求于我”,要想合作,咱们就得自己干得比他好才有可能。否则你老想占人家便宜,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好事。比方说,咱们为什么一定要搞通信卫星呢?当年我国没有通信卫星,尼克松来了,美国利用国外的通信卫星,尼克松在中国有什么活动,人家国内马上就知道。而当时在咱们中国,北京在干什么事,连外地都不知道,因为没有卫星,所以咱们就搞了东方红-2通信卫星。现在到什么程度了呢?我们不仅自己用,还卖给欧洲、南美洲、非洲、亚洲。我觉得要国际合作,能够跟人家一块玩儿,就得有水平,有能力。
记者:您作为神舟-1~5飞船的总设计师,在载人航天工程起步阶段,您遇到了哪些难点?或者说在遇到瓶颈、压力很大的时候,您是怎么寻求突破的?
戚院士:坦率讲,我一辈子就是领导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但就是到了那个时候(指被任命为“神舟”飞船总设计师的时候),领导叫我干,我很勉强,我不愿意干。因为当时我已经59岁了,年近花甲,再过1年就退休了,怎么能是我?我其实是失败最多的人,我确实不敢干。为什么呢?我当院长的时候,我们有颗返回式卫星没有回来,最后落到太平洋里去了。载人航天,人命关天,我失败过,卫星里面没有人可以交代,有人上天了,失败了怎么交代?
我到过苏联/俄罗斯,在拜科努尔航天发射场看过人家发射飞船。发射前,总设计师要给航天员讲,我们一切都准备好了,你上去吧,一定能回来!然后在任务书上签字。等叫我干的时候,我就想,到时候我有没有能力对航天员这么说?有没有把握去签那个字?
我这一辈子都是领导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是学航空的,要我搞航天,原来是搞导弹的,叫我去搞火箭,搞完火箭又搞卫星,搞完卫星以后又要我去搞飞船。我的家人都劝我退休,但是领导说还得你干,那个时候确实对我来讲有一个很大的思想斗争。最后我还是得服从,因为国家需要你,到这个时候还得拼一下。之后更大问题是什么问题呢?—组织队伍。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我得找副总师,副总师也是老头,我们当年两个副总师都跟我岁数差不多,所以人家说几个老头领着一帮毛头小伙子能干这个事吗?人家没看上眼,我们自己也鼓不起勇气,不敢跟人家说,心理上有很大的压力。就是在这么一个特殊的情况下,我下决心组建了这个队伍。
其次,要保证人上天,就要做充分的地面试验。而我有一个教训,我国搞第一枚导弹的时候,刚上去就掉下来了,原因之一就是没有做充分的地面试验。要做试验,就得有地面设备。最大的一个问题是我们都没有这个设备。所以我们选地、盖房子、搞设备,才有咱们现在的航天城,航天城里的振动台是世界最大的,我们的真空罐是亚洲最大的,电磁兼容室也是亚洲最大的。做了这些东西,才有可能保证所有问题都在地面暴露了,才能保证飞船上天是可靠的。最后,经过我们的努力,终于在1999年把神舟-1试验飞船成功发射了。不仅落到了中国,而且落到离预定地点只差10km的地方。
还有一件事对我来讲也很揪心。神舟-5飞船发射那年是2003年,那年全国各个协作单位都把配套的设备送到航天城了,要装起来做试验,结果遇上了“非典”。这工作我们该怎么做?当时为了保证工作,还实行了“双岗制”。我那时候又是总指挥,又是总设计师,只得对大家说,从今天开始,管吃管住,就是不能回家。北京的、西安的、上海的,都不能回家,我就给咱们的工作人员在对面找了栋楼,就住在这不能走了。就是这么干的,才保证了在“非典”情况下完成这项任务。
所以我们遇到的问题不是一两个,而是遇到了很多。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就是靠发扬“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攻关、特别能奉献”的载人航天精神,才走过了这条路,让杨利伟进入了太空。
记者:通过您的讲述,我知道了很多故事。接下来我们想问,习近平总书记最近强调要建设航天航空强国,是要以创新为驱动力。您觉得载人航天工程能在航天科技创新中能起到怎样的作用呢?
戚院士:确实,咱们载人航天在航天工程里是最复杂的,也是规模最大、技术水平最高的。航天“三大精神”里没有创新这个字眼,但我认为,实际上“攀登”就是“创新”。我觉得我们搞工程的应该这么想,适合中国的就是最好的。中国航天的发展,尤其是载人航天工程的发展,我们采用的技术路线都符合中国的实际情况,所以它发展得快。
比如,当年搞载人航天工程的时候有很多方案。在其中5个重要方案中,4个方案都是大小不同的航天飞机,第5个方案是最不起眼的载人飞船。现在看起来,飞船最适合中国的情况。假如我们当年选择了航天飞机,杨利伟现在也到不了太空。因为航天飞机很先进,但技术确实很复杂。其他国家现在也不用航天飞机了,都送到博物馆去了。现在外国做什么?做大型的飞船。我们中国为什么能够快?就是有后发优势,借鉴他们的经验,设计了一个符合自己的方案。这个方案是我们中国能做的,有条件做的,因为我们可以继承之前返回式卫星的这些技术。我认为这就是创新,用自己的办法解决遇到的问题。不要把创新看得特别神秘,高不可攀,中国在这一点上就是创新。大家都认为航天飞机好,我们却认为它不适合中国的情况。
再比方说俄罗斯的飞船很好,我们也问了他们的总设计师,你们到现在为止觉得有没有什么遗憾的地方?人家回答说,小了点。他们的飞船是2.2m的直径,人坐着挺挤的。其实送飞船上天是容易的,返回反而是最难、风险最大的。飞船直径越大,质量就越大,人坐在里边虽然舒服,但是回来太难了。但既然他们已经觉得小了,那我们该怎么改进自己的飞船?最后我们的飞船是2.5m的直径,我们的降落伞是世界上最大的降落伞,1200m2。应该说在目前现役飞船中,中国的飞船是最大的,这就是一种超越他们的进步,也是后发优势。
另外还有一个事,我们也有我们的办法。苏联人挺聪明,他们的飞船小了,航天员在里面生活不方便,所以他们加了一个生活舱。航天员上天以后可以到那里去活动、吃饭和工作。但是航天员回来之后,就把那个生活舱丢弃了。而我们巧妙地把生活舱变为轨道舱,让它留在轨道上再工作一定的时间,现在我们最长的轨道舱已经工作近2年了,变成了一个小的空间实验室。因此,我们做事要根据我们自己的需要,采取自己的做法。
咱们的长征-5运载火箭为什么拖了这么久?就是它的直径太大了。咱们的运载火箭都是非常“苗条”的,而国外的火箭都挺“粗壮”。不是咱们不想粗,是粗不了。中国没有大飞机,就是靠火车往发射场运,火车隧道最大就能过3.35m。那怎么办?—咱坐船走!为什么把总装厂搬到天津,把发射场搬到海南?长征-5就是用船运过去的。
所以有很多东西就得结合中国的实际情况,采用适合自己的方案。我们载人航天这件事,就是经过大家的论证,走飞船的道路。这就是创新!
记者:近来我们常常听到“太空经济”这个词,它在我们生活还有生产方面显得作用越来越明显,也是推动军民融合发展的重要领域。您能不能说一下载人航天工程在推动军民融合,包括在太空经济领域有什么样的影响和意义?
戚院士:什么叫太空经济?我认为,就是你要把太空资源落了地,进入千家万户,进入市场,成为商品了,这才能成为太空经济。我们研制卫星,大家都没有怀疑。因为现在的通信、广播、电视、天气预报,都得靠卫星。每个老百姓都需要,都感受到它的好处了,所以大家都支持,也形成了太空经济。但是老百姓对载人航天工程就有疑问,人上天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我觉得咱们要这么看这个问题,实际上,载人航天工程需要很多技术,这就从各个领域带动了整个科学技术的发展。科学技术发展反过来是造福于老百姓的。比较简单的,“尿不湿”就是依据航天服的技术转化而来。还有微波炉,航天员到天上去要吃饭,你总不能烧火,所以有了微波炉。微波炉现在也变成了一个产业,谁家都在用。再比方说,远程疾病检测。杨利伟进入太空了,他的身体状况地面都知道。那我们能不能做到每个人不上医院,就能把你的生理、病理的情况让主管的医生知道?我想这些技术的推广还是很有市场的。
更重要的是,载人航天工程让我们这个航天大国有利用太空资源的能力。什么叫利用太空资源?就是利用太空轨道资源、环境资源。太空的环境在地面上现在还难以实现,比较典型的就是微重力,地面是模拟不到的。咱们当年发射实践-8返回式卫星,也叫育种卫星;2015年又发射了实践-10,叫微重力科学实验卫星。发射这些卫星就是因为太空的微重力环境,加上辐射,会使我们庄稼、蔬菜、花卉种子的基因发生变化。中国现在已经在做这个工作,就是太空育种。我们希望能够获得地面上获得不了的那些优良品种,这就能解决老百姓的生活问题了。
载人航天工程为什么要建立空间站呢?实际上就是建立一个平台,利用太空这个特殊环境,让各行各业的科学家到那儿做实验。无论是材料、生物,还是医学实验,目的都是为地面人类服务。以后的航天员就不一定再是飞行员了,叫“有效载荷专家”,你可以是医生或者植物学家、材料学家,到空间站去做实验。所以我说,载人航天工程从长远来看,也是为太空经济服务的。
记者:最后一个问题,近年来,我国一直非常重视对青少年的科普教育,比如上次神舟-10中的太空授课,使很多青少年对太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您对于我们在推广载人航天文化方面有哪些建议?或者您觉得我们更应该以什么样的形式去亲近青少年,让他们能够对我们的文化有兴趣?
戚院士:中央提倡科普教育,提出“科学技术普及”与“科学技术创新”同等重要。真正社会的进步要靠科学技术,既然要靠科学技术,就希望能够让年轻人、孩子们都爱科学。中央把4月24日定为航天日,就是希望大家铭记历史,传承精神,激发全国人民的热情,尤其是青少年崇尚科学、探索未知、敢于创新的精神,为中华民族复兴积聚力量。现代社会吸引孩子的东西太多了,吃的、喝的、玩的都有,但是怎么能让他们对科学有兴趣?这是一门学问,一种能力。就像能做飞船的,不一定能去普及飞船知识。我们的科技人员写一篇技术性文章信手拈来,但要他们写一篇科普文章很困难。因为科普要好看,要有形象化的东西,我想这点很重要。
但是怎么能做得好呢?中国的航天活动一定要让老百姓知道。美国为什么要研制一个火星车,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可以天天讲火星车走到什么地方了。因为这就能吸引孩子们,孩子们天天关注它,才能对它有兴趣。我们现在也非常透明,让孩子们到发射场去参观,让他们看发射的过程,看我们的玉兔号在月球上怎么走。这些活动的宣传,就能让孩子们产生兴趣。这一点很重要,父母逼着孩子去干的事,总没有他自己愿意干这件事好。科普就是要利用很形象的、有可看性的、有故事性的形式来让孩子们接受。神舟-10航天员王亚平做的太空授课活动,我觉得形式非常好,以后应该多做。
另外,我觉得更重要的事情是,既要普及科学知识,更要普及科学精神。我们现在缺乏科学精神,科学精神就是实事求是,就是要努力,不能天上掉馅饼。科学研究其实是很艰苦的,要努力去探索,去观察。我觉得现在的孩子应该更多地接触自然,比如家里种一朵花,这个花发芽了,长叶了,结果了,他自己浇水,他在观察;养个小蝌蚪,小蝌蚪长尾巴了,长后腿了,长前腿了,整个蝌蚪成长的过程,他自己探索,这就是科学精神。现在的孩子天天玩手机,反而思考得少了。培养科学的精神,就是让孩子对“这个东西是怎么来的”感兴趣,自己动手做点什么。科普形式多种多样,既要普及知识,也要弘扬精神。
记者:谢谢戚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