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夷一体与尚质崇古的元代诗风

2016-02-19 07:03刘嘉伟

刘嘉伟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华夷一体与尚质崇古的元代诗风

刘嘉伟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摘要]纵观诗史,关于元代诗歌研究尚有较大空间可资开拓,本文从华夷一体的视域观照元代诗风。蒙古、色目等少数民族士人大量登上元代诗坛,并以其独特的民族性格、特殊的政治地位影响诗歌风貌。民族诗人耿介的精神气质沉淀为尚质崇古的诗风,诗歌具有口语化倾向和民歌风调。在民族天性、时代思潮交互影响下少数民族诗人的文学思想多以古为尚,并呈现出复古开新之处。少数民族诗人的参与对元代诗风的影响在整部“中华文学史”建构中是值得深入展开的课题。

[关键词]元代诗歌;尚质崇古;元代文化;华夷一体

中国是诗的国度,但纵观诗史关于元代诗歌的研究尚有较大空间可资开拓。受“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观念的影响,20世纪论者谈及元代文学关注的焦点常常是元曲,相对而言元代诗文的研究冷清许多。2013年出版的《全元诗》共收录元代近5 000诗人约13.2万首诗;2011年出版的《全宋诗》收录了宋代万余诗人的20余万诗作。而元立国不足百年,较之于元宋的历史则在元的三倍以上。元代各种文学体式中,诗歌比之同时代的戏曲缺乏艺术形式的创新,艺术成就上也不及唐宋诗文,这是不争的事实,但也并非乏善可陈。元末著名诗人杨维桢就相当自信地说:“我朝古文殊未迈韩柳欧曾苏王,而诗则过之。”(《玩斋集序》)元代诗歌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值得我们关注。那么,元代诗歌有什么新的风貌,其新风貌又受何影响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法国著名学者丹纳的“种族(race)、环境(environment)、时代(epoch)”三要素说奠定了文学社会批评方法的科学形态,对20世纪文学批评影响深远。我们思考元代诗风的新变,自然也离不开种族、环境与时代的影响。在元代特殊历史文化时期,北方游牧民族蒙古族一统南北,元王朝疆域辽阔、民族繁复。众多非汉族士子浸润于中华文化之中,彬彬称盛。元末叶子奇《草木子》中称,元王朝“起自漠北,风俗浑厚质朴”,生活在北方边疆地区的少数民族常年要和猛兽打交道,必须手疾眼快。这种生产方式自然形成了民族诗人耿介直爽的性格,行诸文学便沉淀为尚质崇古的诗风,也可以说是元诗的特质之一。

元代科举时行时废,仁宗皇庆年间议复科举时下诏说:“举人亦以德行为首,试艺则以经术为先,词章次之。浮华过实,朕所不取。”[1]这种尚质朴而厌华巧的文学观念正是游牧民族性格的体现。蒙元统治者的文化心态、华夷一体的社会环境势必影响整个时代的文风。古代文学研究界的权威期刊《文学遗产》2015年第4期开辟“中华文学研究的理论与实践”笔谈栏目,旨在阐明“中华文学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中华民族历史上各民族之间文学交流与融合的产物。”(该刊编者按)如果从华夷一体的视域观照元代诗风,庶几可以得到新的认识,为涵括各民族文学的“中华文学史”建构添砖加瓦。

“尚质”与“尚文”是中国古典文艺美学的重要范畴。“文”与“质”的观念最早见于《论语·雍也》,“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孔子的观念形诸文学,“文”可以理解为藻绘雕饰,崇尚华美;“质”可以理解为质朴刚健,崇尚简要。“文”与“质”调合得“文质彬彬”自然是理想的状态,但在不同朝代、不同文学家的理论主张与创作实践中,“文”与“质”常常此消彼长。

明代郎瑛《七修类稿·元朝讳谥》曰:“元主质而无文,讳多不忌,故君臣同名者众。”鲜卑后裔元明善评价雍古文学家马祖常说:“子之修辞,几于古矣,然于质实则过之,于藻丽则乏矣。”[2]元代朝野上下普遍崇尚质实之美,这和少数民族耿介直爽的人格气质密不可分。元代文献中关于民族士人慷慨磊落的评价比比皆是,可择其要者撮录几则。王结《王文忠集》卷二《寄高彦敬侍郎》称,回回人高克恭“英灵赋斯人,磊落皆豪雄。君侯尤秀发,杰出稠人中。”《元史》卷一七四本传称,蒙古人郝天挺“拜中书左丞,与宰相论事,有不合,辄面斥之。”《元史》卷一百八十本传称,雍古人赵世延“历事凡九朝,扬历省台五十余年,负经济之资,而将之以忠义,守之以清介,饰之以文学,凡军国利病,生民休戚,知无不言,而于儒者名教尤拳拳焉。”吴海《闻过斋集》卷五《友石山人墓志》谓,唐兀氏那木翰“性强介,精敏有胆略,常慕古志士立名于世……居官廉洁,货赂不入,吏畏若雷霆,其行事一以爱民为主。”张养浩《归田类稿》卷三《送元复初序》言,鲜卑后裔元明善“蚤宦学江南,富于观览,文辞踔厉奇刻,肖其为人。事有当言,剖露无所蕴。”上述所举元代少数民族士人有蒙古、色目人,也有元代族群等级制中被划成“汉人”的鲜卑后裔,他们共同的文化性格是耿介尚质。有如此的精神气质,发而为文,自然质朴刚健,不尚浮华。中国古代文论中,所谓“质”一方面是雄浑劲健,一方面是明白晓畅。少数民族诗人豪放洒脱的诗风前人已多论说,这里可以分析一下少数民族诗人诗作口语化、民歌化的倾向。

马祖常(1279年—1338年),字伯庸,号石田,西域雍古人,曾任礼部尚书、御史中丞等要职。其人为官刚直不阿,称自己“往往笃信古道,动辄得咎。”(《题<松厅事稿略>后》)他赞赏董元“君平日务质朴,不事靡习。”(《赠亚中大夫顺德路总管董君行状》)祖常《次韵宋显夫》言,“芳年似酒何人问,尽属而今坦率生。”其质朴坦率的精神气质形诸诗歌,自然是浅切流畅、不尚雕琢。马氏《六月七日至昌平赋养马户》《踏水车行》《室妇叹》等诗反映民生疾苦,以质朴无巧的语言直白道来,却自有感人的力量。其《题四皓图》以“吾恨紫芝翁”抒写胸臆,直来直去,有力地抨击那些看似傲岸清高却热衷于宫廷政治斗争的假隐士,也有借古讽今之意。祖常之诗如张颐《马石田文集题后》所评,“明白痛快,如青天万里,烟云不生。”其以口语入诗,通俗晓畅。如《寄六弟元德宰束鹿》:“我有六兄弟,我长汝最幼。我长守田庐,汝幼侍亲右。”亲切自然,如话家常。就算说明哲理,也不以佶屈聱牙为能事。其《种桃》诗:“种桃南山麓,三岁不得实。种瓜东郊园,撷之在百日。岂不思迟暮,终焉有常食。如何种瑶草,千岁始一获。”讲越珍贵的东西越来之不易,不能因生长速度的迟速而有所偏废,将哲理融入浅显的文字之中。不仅马祖常为文如此,葛逻禄氏廼贤“不规规焉务为刻雕藻饰”[3],茀林人金哈剌“词语平和,意趣简淡,不习乎体制崛奇,不尚乎章句之雕琢。”[4]元代蒙古、色目作家之诗多平朴流畅、明白如话。

民歌是起源或流传于一个国家或地区老百姓中间并成为他们独特文化一部分的歌曲,属民间文学的一种。游牧民族大多有说唱文学的传统,民歌较为发达。中国文学史上《木兰辞》《敕勒歌》以及诸多的北朝民歌都是游牧文化与中原汉文化融合的结晶。在元代,少数民族士人久居中土,他们有尚质豪爽的民族性格,喜欢质朴直白的民歌,加以学习创作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萨都剌当为此中翘楚。萨都剌(1307年—1359年以后),字天锡,号直斋,其族属尚有争议,一般认为是西域回回人。萨氏自云:“近曾夜直南台上,学得吴儿白苎歌。”[5]萨虽是西域人,但他对南方民歌也非常感兴趣,从中汲取艺术营养,使其诗作语言通俗自然、质朴明快,其中有不少就是歌谣体诗。如《拥炉夜酌嘲张友寄诗谢》:“张生不好饮,饮酒如饮药。得酒味濡唇,形影先落魄。”《过淮河有感》:“淮水清,河水黄,出山偶尔同异乡。”[6]《灯蛾来》:“灯蛾来,灯蛾来,绕灯不去飞徘徊。”从中皆可感受到民歌的明快色调与质朴气息。

竹枝词本为巴蜀民歌,一般认为是从唐代刘禹锡开始将其演化为文人诗体。元人萨都剌以写《竹枝词》著称。徐釚在《词苑丛谈》中评道:“元萨都剌《西湖竹枝词》‘湖上美人弹玉筝,小莺飞度绿窗棂。沈郎虽病多情在,倦依屏山不厌听。’一时北里皆歌之。”(附录三)他的竹枝词笔调清新、通俗流畅,得到各族士子的喜爱。回回人掌机沙“学诗于萨天锡,故其诗风流俊爽。”[7]蒙古人聂镛“通经术,善诗歌,尤工小乐章。其音节慕萨天锡,以宫词称于时。”金陵谢宗可、江南名士刘仁本也纷纷向萨都剌学习。不仅萨氏诗具有民歌风调,高克恭《过京口》《过弋阳》、廼贤《月湖竹枝四首题四明俞及之竹屿卷》、余阙《染习寓语为苏友作》《结交警语》、昂吉《乐府二章送吴景良》也都通俗明畅,具有民歌风味。

王国维先生评论清代满族文学家纳兰性德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人间词话》)这个评价的对象如果前移几百年,放于元代少数民族诗人群体也未尝不可。他们虽浸染汉俗,但“风流蕴藉自天性中来”,诗风朴质晓畅,语言自然浑成。明人李东阳说:“宋诗深,却去唐远;元诗浅,去唐却近。”(《麓堂诗话》)元诗“浅”在何处,又为什么“浅”,这是值得思考的问题。如果我们从“华夷一体”的视域观照,可以看到少数民族诗人耿介的民族气质对于元诗口语化倾向、民歌风调的深刻影响。如果我们再把元代多种文体进行通观式思考,人谓元诗“清和”、“雅正”,元曲“急切痛快”、“滑稽灏烂”,元词虽“衰”然“平易”尚有可取。诸体之不同风格,实都是“浅近”基础上的某种升华,而这与元代特殊历史文化时期“华夷一体”现象的关联尚有待我们进一步研究揭示。

复古是中国文艺思想史上的重要命题之一,唐代、宋代、明代都有大规模的文学复古运动。而具体到元代,崇古风尚遍及朝野,有学者甚至指出,“几乎没有哪个朝代像元朝一样,朝廷与民间、馆阁与山林、从建元开始到终元之时,始终贯穿和弥漫着浓厚的复古思潮。”[8]

元人崇古已有学者注意,但其与少数民族士人群体的关联尚乏人探讨。我们阅读元人文献会发现,少数民族士人大多有复古的文艺主张,或是创作实践中体现出复古的文艺思想。如契丹人耶律楚材《和郑景贤韵》言“但欲合纯古,谁能媚世情”(《湛然居士文集》卷七)。唐元《饯马昂夫郡侯赴池阳》称畏兀儿人薛超吾“传家龟鹤留清节,惊世文章有古风”(《筠轩诗稿》卷七)。苏天爵《马文贞公墓志铭》称雍古人马祖常“少慕古学,非三代两汉之书弗好也”(《滋溪文稿》卷九)。余阙《题孟天暐拟古文后》称唐兀氏孟昉“善模仿先秦文章,多似之”(《青阳先生文集》卷八)。龟兹盛熙明《法书考》开篇“夫学书之要在于师古”。陶宗仪《书史会要》卷七称蒙古人泰不华“常以汉刻题额字法题今代碑额,极高古可尚,非他人所能及”,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通过这些论断评价皆可从中看到异族士子崇古的审美追求。为什么元代少数民族士人如此集中地呈现出尚古的文学观念,我们可从以下几个方面综合考虑。

刘勰《文心雕龙·通变》篇中有言,“推而论之,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辩,商周丽而雅,楚汉侈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从质及讹,弥近弥淡。”在他看来,“一部文学的发展历史,就是一部文学越来越背离自然浑朴之美的退化史。”[9]宋人杨万里云:“古人之诗,天也;后世之诗,人焉而已矣。”[10]就是说古人作诗直抒胸臆,自然感性,自由生成;而后人愈发的浮躁矫情,雕章琢句,反而不美。意大利哲学家维柯在《新科学》中也清晰地指出,人类应该是先有诗的语言,然后才有散文语言。原始民族天然地用诗性思维说话。在“古人”与“诗性思维”的深层关系上,东西方思想界取得了认同。具体到元代的历史实际,元初国子祭酒许衡称自己执教的蒙古、色目生徒“大朴未散,视听专一”[11],他们的精神气质和所谓的“古人”“原始民族”也最为接近。

少数民族士人多推尊汉魏古诗及唐诗,这和他们尚质文学观念也是一脉相承的。汉魏古诗的特色就是处于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之中,不矫揉造作。如宋人严羽所说,“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沧浪诗话》)初唐陈子昂开始大力提倡汉魏风骨和建安诗歌,其《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慨叹,“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赞美东方虬之诗“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不少唐代诗人踵武子昂,推崇建安风骨。李白指责南朝诗“绮丽不足珍”(《古风》其一),推崇“蓬莱文章建安骨”(《宣州谢朓楼钱别校书叔云》)。杜甫赞美高适诗“方驾曹刘不啻过”(《奉寄高常侍》),崇尚质朴之美。元代蒙古、色目作家诗学汉魏、唐人,如果从自身的民族情结来看,就是因为“汉魏古诗,气象混沌”,而唐诗质朴刚健,都合于他们的民族天性。如唐兀氏余阙“其诗以汉魏为宗,优柔沉涵,于元人中别为一格。”[12]他的五言古体《送康上人往三城》:“尝登大龙岭,横槊视四方。原野何萧条,白骨纷交横。维昔休明日,兹城冠荆扬。芳郊列华屋,文纕被五章。乘车衣螭绣,贵拟金与张。此祸谁所为,念之五内伤。”无需赘引,只看这么几句就可知其诗风的确如清人翁方纲所评,“卓有风骨,非同时诸家所能及”(《石洲诗话》卷五)。明人胡应麟《诗薮》外编卷六中举例论说元人学唐,其中提到雍古人马祖常(伯庸):“吴娃荡桨潮生浦,楚客吹箫月满楼”;雍古人雅琥(正卿):“梅花路近偏逢雪,桃叶波平好度江。一声铁笛千家月,十幅蒲帆万里风”;唐兀氏甘立(允从):“皂雕孤捩凌云翮,紫燕双翻踣雪啼”;唐兀氏余阙(廷心):“野人篱落通潜口,贾客帆樯出汉阳”;回回人萨都剌(天锡):“河汉入楼天不夜,江风吹月海初潮。”引用这些诗句后,胡评说:“皆句格庄严,词藻瑰丽,上接大历、元和之轨,下开正德、嘉靖之途。今以元人一概不复过目,余故稍为拈出以俟知者。”胡所举的少数民族士子皆诗学唐人,庶几也和他们的民族天性有关。

殆及元末,风衰俗变。时人王袆在《练伯上诗序》中感慨,“气运乖裂,士习遽卑争务粉绘镂刻以相高,效齐梁而不能及。”(《王忠文集》卷五)而蒙古、色目作家以汉魏、盛唐为宗,如蒙古人泰不华之诗“清标雅韵,蔚有晋唐风度”[13];元人王礼读自己好友、西域人伯颜子中的诗集,“三复而叹曰:‘美哉!沨沨乎殆有唐之正音,而阳明之气也!’”(《麟原集》卷四《伯颜子中诗集序》)这在元末诗风丕变中便显现出了少数民族诗人群体独树一帜的特征。

元代蒙古、色目士人有复古的文艺主张,除了受自身的民族审美理想影响外,还与时代审美思潮有关。蒙哥汗(元宪宗)元年(1251年),忽必烈总领漠南汉地之时,便重用汉儒。元中期的文宗、仁宗等有为之君更是兴复汉文化,建奎章阁,延揽儒流,命修《经世大典》等等。统治者在文化上宣扬崇古,具体到文学思潮上自然是倡导复古。在军事上,汉民族虽不敌蒙古铁骑,但汉儒却认为自己可以在文化上征服对方。忽必烈藩邸文人郝经便标榜儒学,元中期更是如此。元诗四大家之首的虞集在文学上主张宗唐得古,明人陆行直以“古心古道文章古”称之(《虞邵庵小像》)。就虞集而言,康里巎巎、马祖常等皆为其翰苑友人,蒙古人泰不华、笃列图、燮理溥化,色目人刘沙剌班、孟昉、萨都剌、廼贤、斡玉伦徒、雅琥、金哈剌、观音奴等人是他的后学弟子。在华夷一体的文化环境中,虞集的复古主张通过政治上更具优势的蒙古、色目弟子,自然能得以更有效地宣扬。

统治者的倡导、汉儒的宣扬与少数民族士子的审美理想相结合,共同形成了元代“以古为尚”的文学思潮,既承接了唐宋古文运动的余绪,也为明代前后七子的复古思潮道夫先路。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反复强调“由复古得解放”,中国文学思想史上的“复古”常常师古开新,元代亦然。元人崇古创新之处也与作家群体的华夷一体有关,少数民族诗人虽然崇古,但常在古雅的诗风中熔铸新的意象。如清人谢启昆《论元诗绝句七十首》三十二题咏葛逻禄氏廼贤《金台集》:“江南三绝韩王并,回首金台古意多。”廼贤诗风尚古,但他的《送慈上人归雪窦追挽淛东完者都元帅四首》其二:“觱篥按歌吹落月,髑髅盛酒醉西风。”以骷髅碗的意象表现人物的英武豪迈,这在汉族士人中应不多见。畏兀人贯云石、回回人萨都剌在诗歌中也都用过“骷髅杯”的意象,审美感受与汉族士人迥异。蒙古人聂镛赠顾瑛《可诗斋》亦言:“千古再赓周大雅,五言能继汉遗音。”(《玉山名胜集》卷四)他作诗推崇古雅,但落笔表现山水之时所用意象却十分奇特。如其写嘉定天目山:“拔地起千仞,去天不盈尺,剑矛辉日洁,芙蓉承露滴。”[14]无独有偶,西域人聂古柏也以“罗戟”形容江南山水,隐然可见尚武的文化基因。少数民族士子将独特的文化性格融入诗中,可称元诗崇古开新之处。

署名干文传的《雁门集序》云:“我元之有天下,拓基启祚皆始于西北,其去周之邠、镐益远。然而大山崇林、长河旷壤钟于两间,而为风气所凝结;况祖宗深仁厚泽浸灌陶煦,有加而无已。是以人生其间,多质直端重,才丰而气昌,岂比规规佔毕,尖新剽掠以为言者哉!”元代的少数民族士人有质朴耿介的民族天性,发而为文,追求质实、古朴,在华夷一体的文化环境中又与汉族士人相互影响,力矫诗坛“尖新剽掠”之弊。

著名学者杨义先生指出,“‘一统多元’的民族共同体构架的长久可持续发展,发展得愈益牢固,壮大辉煌,就需要调动和发挥边远民族的‘边缘活力’,使其多姿多彩的充满野性强力的创造,反馈回赠于中原,在碰撞中激活已经开始懈怠、陈旧、老化、衰颓的中原文化。”[15]中国文学史是一部多民族文人参与建构的文学史,而反思以往的文学史研究,多关注的是异族士子如何“汉化”的问题,而少数民族“边缘活力”对于中原文化与文学的影响研究尚显不足。在华夷一体的元代,蒙古、色目等多部族士子“舍弓马而事诗书”,以其天然的民族性格、风神气质为中国诗坛增添了新的精彩,并以其特殊的政治、文化地位影响着汉族士人,影响着元代诗风的走向。少数民族诗人的参与对于元代尚质崇古文学观念的影响在整部“中华文学史”建构中是值得深入展开的课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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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马祖常.石田先生文集[C].李叔毅,傅瑛 点校.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169.(本文所引马祖常诗文均据此书,下不一一注明,以避繁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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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七《青阳集》提要)[Z].北京:中华书局,1965.1447-1448.

[13]苏天爵.题兼善尚书自书所作诗后[A].滋溪文稿(卷三十)[C].陈高华,孟繁清 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7.511.

[14]聂镛.送张吴县之官嘉定,分题赋得天平山[A].王叔磐,孙玉溱.古代蒙古族汉文诗选[C].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4.185.

[15]杨义.文学地理学的信条:使文学连通“地气”[J].江苏师范大学学报,2013,(2).

(责任编辑李晓丽责任校对肇英杰)

[收稿日期]2016-05-11

[基金项目]江苏省“青蓝工程”资助项目(苏教师〔2016〕15号);江苏省高校优势学科建设工程资助二期项目“中国语言文学”(PAPD)

[作者简介]刘嘉伟(1982—),黑龙江哈尔滨人,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少数民族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140(2016)04-015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