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西夏蕃、汉礼之争的本质
——以“任得敬”为个案研究

2016-02-19 07:03:06马旭俊
关键词:西夏矛盾

马旭俊,杨 军

(1.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130012;2.吉林大学 历史系,吉林 长春 130012)



论西夏蕃、汉礼之争的本质
——以“任得敬”为个案研究

马旭俊1,杨军2

(1.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130012;2.吉林大学 历史系,吉林 长春 130012)

[摘要]“任得敬分国”是贯穿西夏历史进程的“蕃礼”与“汉礼”矛盾不可调和后的集中表现,而藩、汉礼之争的最深层次社会经济本质是:实现层级臣僚统治(以儒治国,加强皇权)与有限经济能力(半农半牧)之间的固有矛盾。

[关键词]西夏;蕃礼;汉礼;任得敬;分国;矛盾

一、引言

1160年,任得敬公开反对李仁孝尊崇儒学,理由是:“经国在乎节俭,化俗贵有权衡。我国介在戎夷,地瘠民贫,耕获甚少。今设多士以任其滥竽,糜廪禄以恣其冗食,所费何资乎?盖此中国之法难以行于我国者,望陛下一切罢之。”[1]这是任得敬首次与李仁孝在政治上的公开决裂,甚至可以说是“任得敬分国”事件的前奏曲,却未能引起学者的足够重视:李蔚将任得敬政治势力定性为“任家党”,把任得敬“分国”看作是“异性王”之乱;白滨、王德忠分别将任得敬“分国”归咎于“外戚势力”干政。*参见李蔚《简明西夏史》,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03、242页;白滨《论西夏的后族政治》,载于《民族研究》,1990年第1期:“在占西夏王朝一半以上时间的景、毅、惠、崇、仁前五朝中,母后干政,与接踵而来的外戚擅权的阴影,相继笼罩着西夏政坛。”王德忠《西夏的外戚专权及其影响》,载于《松辽学刊》,2000年第2期:“没藏、梁、任三大家族相继利用他们攫取的权力,为了他们所代表的小集团的利益而为所欲为,严重损害了统治阶级的根本利益。”

事实上,类似李仁孝与任得敬这样,就“儒学地位”的争议,在西夏政权历史上并不鲜见,如李元昊与野利仁荣、*《西夏书事》卷16,野利仁荣言:“国家表里山河,蕃、汉杂处,好勇喜猎,日以兵马为务,非有礼乐诗书之气也。惟顺其性而教之功利,因其俗而严其刑赏,则民乐战征,习尚刚劲,可以制中国、驭戎夷,岂斤斤言礼言义可敌哉?”李乾顺与薛元礼君臣之间的讨论;*《西夏书事》卷31,薛元礼上言:“士人之行,莫大乎孝廉;经国之模,莫重于儒学。昔元魏开基,周、齐继统,无不尊行儒教,崇尚《诗》《书》,盖西北之遗风,不可以立教化也。”再如李谅祚废行蕃礼,改行汉仪,随后梁氏专权时期的李秉常恢复蕃仪等。对于几乎困扰西夏政权始终的蕃、汉礼之争问题,吴天墀认为这是“西夏社会统一体内代表传统保守势力的封建领主阶级和代表统一集中趋向的封建王权之间的深刻矛盾和剧烈斗争”[2];蔡美彪认为“蕃礼与汉礼的矛盾,则是反映着奴隶制与封建制的斗争”,“这个矛盾和斗争,又和皇族与后族争夺权力的斗争密切地联系到一起”[3]。这些观点从社会性质的角度出发,认为汉礼与蕃礼之争是政治上的“集权”斗争,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对于决定这种政治角逐背后的社会经济动因考察并不充分。王明柯在谈及影响游牧国家的政治经济因素时,认为“国家造成的政治权力‘集中化’与社会贫富贵贱‘阶序化’,不断受游牧社会‘分枝、分散性’与‘平等自主性’的挑战”[4]。具体到西夏历史而言,半农半牧的经济现实与政治集权之间互相影响与制约是我们认识蕃、汉礼之争问题的新辟门径。总之,撇开西夏蕃、汉礼之争及其背后的社会经济现实谈“任得敬分国”,难免一叶障目。

与此同时,“任得敬分国”为我们准确把握西夏蕃、汉礼之争这一历史现象的本质提供了独特的视角。首先,任得敬以汉臣身份反对“儒学”(反集权),说明蕃、汉礼之争的深层次原因当然是社会经济的原因;其次,李仁孝与任得敬关于“儒学”的争议,是有史籍记载的、西夏君臣最后一次公开的政治分歧,虽然最终以李仁孝为代表的“儒学派”(或“汉礼派”)取得了胜利,但西夏政权在李仁孝时期盛极而衰。所以推行“儒化”与西夏的衰败是否有必然的联系也是我们深刻认识蕃、汉礼之争的关键钥匙;最后,任得敬“分国”时期的西夏政权已由“臣宋”转为“臣金”,对于经济形态上半农半牧、无法实现自给自足、高度依赖外援的西夏来说,宗主国的改变意味着社会经济环境的巨大变迁。这种“变迁”对包括李仁孝和任得敬在内的西夏君臣政治思想和行动抉择上产生了多大影响,是值得我们关注的。

因此,本文试着以“任得敬”为个案研究,一方面探讨任得敬“分国”背后的社会经济动因;另一方面以“任得敬”时期西夏社会经济状况为例深入挖掘蕃、汉礼之争的本质。

二、任得敬出身背景初探

关于任得敬的出身背景,史籍语焉不详,仅有一句“得敬,本西安州判,夏兵取西安,率兵民出降”。从后来任得敬“纳其女为妃”[5],以及任得敬的兄弟子侄在西夏任官职来看,*《西夏书事》卷36:“任得敬以其弟任得聪为殿前太尉、任得恭为兴庆尹”;“以任纯忠为枢密都承旨。纯,得敬侄也。”《西夏书事》卷37:“使人为武功大夫任得仁……得仁,得敬族弟。”随降的“兵民”中应当包含了任得敬的家人。因此,任得敬投降西夏之前,极可能非寻常意义上宋朝所任命的官员。

关于“西安州”的来历,最早见于《续资治通鉴长编》注:元符二年(1099年),“以南牟会新城为西安州”[6]。虽然今人对西安州的四至方位及其与南牟会的关系问题还没有统一的说法,*鲁人勇、吴忠礼、徐庄《宁夏历史地理考》(宁夏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一书认为西安州就是南牟会;米寿祺《海原县古城寨堡遗址考释》(《固原师专学报》,1990年第1期)一文认为,南牟会在西安州的西面,即今古墩子;刘华《西夏南牟会遗址暨天都山今考》(《宁夏社会科学》,1999年第2期)一文认为,南牟会即黄湾古城,地处西安州城正南五里许。而南牟会的位置也无确切的说法;王恽《固原地区北宋城(寨)今地考释》(《固原史地文集》,宁夏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一文主张南牟会在今西华山下东坡;王北辰《固原地区历史地理述要》(《固原史地文集》,宁夏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一文认为南牟会在南华山北面。但大致而言,西安州与南牟会距离不远,甚至可能有重叠,都位于天都山山麓一带(今宁夏海原县境内)。天都山位于六盘山北端,曾长期被西夏控制,李元昊还曾在此营建行宫,“是集军出攻陇山内外的大本营”[7]。一些宋臣的奏疏也经常提及这一点,“其先泾原路接天都山,去贼巢穴为近,山川平易,可以出大兵”[8];“镇戎军接贼界天都山止百余里,西北则有三川、定川、刘璠等寨,与石门前後峡连接,皆汉萧关故地,最为贼马奔衡之路”[9]。因而,西安州这座边城的军事价值自不待言,“西安州判”任得敬想必自有过人之处。

西安州城修建完成之后,宋朝对知州选拔有着明确的条件,“其知州宜差有材武知蕃汉人情武臣充”;“差有材武谋虑、谙熟边事、知汉蕃人情武臣一员充知州兼沿边巡抚安抚副使”[10]。任得敬投降西夏时已是“西安州判”身份,且从后来任得敬以汉臣身份在西夏官场如鱼得水的表现推断,任得敬的个人才能是基本符合宋朝的选拔条件的,即精通蕃汉情状、谙熟山川道路、多习战斗的武臣。

任得敬于何年何月“率兵民出降”,史籍也没有直接说明。遍寻史籍,西夏在元符二年(1099年)后失而复得西安州的记录,唯有靖康元年(1126年)9月。*《宋史》卷23,《钦宗纪》:“是月,夏人陷西安州。”是时,金人在已俘获辽天祚帝,彻底消灭辽朝后,出兵围攻北宋都城——汴京。为了解除来自金人的军事威胁,宋朝边防军事力量皆勤王,西夏“乘间盗边”[11]。西安州应该是这一时期西夏乘机攻占的边城堡寨之一,*除了西安州之外,《三朝北盟会编》卷61:“关辅一空,夏人乘虚……寇怀德军。”《宋史》卷369,《刘光世传》:“靖康元年,金兵攻汴京,夏人乘间寇杏子堡”,等等。任得敬投降西夏的时间也当在1126年。值得注意的是,任得敬作为宋朝任命的官员,并没有离开西安州参加勤王行动,考虑到任得敬的家人一直陪伴在其身边,恐怕任得敬并非从中央“空降”到边城的宋朝官员。或许也正是由于此,任得敬在没有后援、宋朝无暇自顾的情况下做出了投降西夏的选择。

综合以上分析,结合相关史料进一步推测,任得敬及随降“兵民”当属于宋朝边防力量的重要组成部分——“土兵”。宋朝为了巩固西北边防、节省军费开支,大量招募西北缘边“土人”戍守重要城池堡寨,“盖谓土人习知本处人情、出入道路”[12];“请募土人隶本军,籍丁民为府兵,使北捍契丹,西捍夏人。敌之情伪,地势之险易,彼皆素知,可不战而屈人之兵矣”[13]。为了稳定军心,甚至允许土兵迁其家属于边营,“若有近里土兵愿益隶边寨者,即迁其家而团集之”,“父母妻子,乐其完聚,战则相救,守则相安,此可恃之兵也”[14]。

从西安州“兵民”追随任得敬戍守边城、投降西夏等事件来看,任得敬是戍守西安州“土兵”中地位最高的,这一点从实际一把手“州判”的身份中也能有所体现。可以说任得敬是他们的酋帅,甚至一方土豪,宋代史籍对这一类型的人有着精准的描述:“所谓土豪者,其材勇独出一方,威名足以畏敌,又能谙敌情伪,凡于战守,不至乖谋。委以一州,则当视其州如家,系己休戚,其战自勇,其守自坚。又既是土人,与其风俗情接,众亦喜附之,可使自招集蕃汉之民。”[15]或许李乾顺一方面也看中了任得敬的才干,另一方面又对其“身份”似乎有所忌惮,因此在任得敬率下属投降的时候没有杀了他,而是做出了考察、临时意味的安排:“权知州事”。*权:做副词,为姑且、暂且、临时代理的意思。

三、李乾顺对任得敬的任用

1137年,任得敬将自己17岁的女儿“饰之以献,乾顺纳为妃”,并因此被擢升为静州防御使[16]。任氏被纳为妃子之后,因“庄重寡言”,深受李乾顺喜爱,与曹氏并居妃位。随后任得敬想让自己的女儿被立为皇后,开始经常贿赂朝贵成员。不久,御史大夫芭里祖仁上言:

古者天子娶后,藩国来媵,诸侯一娶九女,盖奉宗庙,广继嗣,阴教之职不可缺,中宫之位不可虚也。伏见陛下两妃并立,位号相夷,而无嫡以统之,则势必近争情,且生妒,岂所以防淫慝塞祸乱乎?今宜择簪绂名家,勋庸世族,素优才行,配合坤仪,庶几上协神祗之心,下副臣民之望。

李乾顺就此询问群臣,“咸谓门第、才德无过任妃”,遂使芭里祖仁持册立任氏为皇后,并擢升任得敬为静州都统军[17]。任氏之所以能够被立为皇后,除了群臣对任得敬的阿谀奉承之外,还包括任妃的表现和李乾顺个人的想法。其中李乾顺个人的真实想法虽然史籍没有明确提及,但也不是完全无迹可寻。李乾顺是西夏历史上一位有作为的皇帝,3岁即位,16岁亲政,结束了母党梁氏专权;暂时遏制住了长期困扰西夏政治的“蕃礼”与“汉礼”之争;建国学、大力提倡儒家文化等。李乾顺对内集权的政治路线在他的婚姻状况中也有所体现:与此之前的西夏统治者不同,李乾顺一生纳妃三次(辽公主耶律男仙、汉族曹氏和任氏),没有一位后妃是来自党项部族。如此的安排,不难看出李乾顺对诸如梁氏这样党项部族势力干政的余悸。因此,对于任氏被立后一事,并不像史料链条不完整情况下所展现的那样发生“突然”,也不宜仅通过史料表面意思放大任得敬和群臣背后“运作”的力量。与其说芭里祖仁充满儒家伦理色彩的话为李乾顺立后提供了理论依据,倒不如说芭里祖仁是有备而来,通过儒家术语努力迎合李乾顺所想——以儒齐家治国、加强集权。

不管怎么说,李乾顺对任氏的安排深刻影响了后来的西夏历史进程。可是这种影响并没有完全按照李乾顺最初的意愿——“集权”的方向发展。因为在任氏被立为皇后的第二年,夏崇宗李乾顺去世了。年仅16岁的夏仁宗李仁孝继位,并尊任氏与曹氏为太后[18]。应该说,这样的变动对任得敬随后的政治生命影响是积极的,首先,与后来的李仁孝相比,李乾顺对任得敬的任用显然要谨慎的多,*从《西夏书事》记载来看,任得敬是一个老谋深算、富有心机的人,如向李乾顺献女前,“使其弟德聪饰之”;为了自己女儿能被立为皇后,“常以货贿馈朝贵及宗室执政权者”;为了入内朝,“以金珠赂晋王察哥言於仁孝”。然而正是这样一个善于钻营取巧的人,在归降西夏后的十一年里没有任何提拔记录,这其中缘由是值得玩味的,恐怕与夏崇宗李乾顺最初的“防范”不无关系。因而李乾顺的去世某种程度上使任得敬少了一颗绊脚石;其次,年幼且缺乏政治经验的李仁孝继位后的第二年(1140年),西夏境内相继发生了大规模的以李合达为首的契丹农牧民叛乱,形势很快蔓延至西夏的统治中心——兴灵州地区。*《西夏书事》卷35:“(1040年)六月,合达遣使至阴山,结乙室耶剌旧部,议立辽后,共约恢复。于是,河东八馆、山金司、南北王府前置北鄙诸契丹蜂起应之,合众数万,围灵州”;“秋七月,据盐池,发仓库,尽掠诸州所牧地,游骑直逼贺兰,兴州大震。”在此危难之际,作为皇太后的父亲、静州*《嘉靖一统志》卷264:静州“在府(明代宁夏府,今银川市)东南,接灵州界。”的军事长官任得敬自然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

四、任得敬崛起的标志性事件

任得敬平定李合达叛乱之后,李仁孝最初想调任任得敬为“内职”,即内参机要的朝廷重臣。对此,濮王仁忠提出了质疑:“得敬兵威震慑河南,今大乱甫平,遽解兵权,非所以靖反侧也。宜崇其爵秩,以系军民之望。”[19]李仁孝遂放弃了这个念头。七年之后,任得敬使人上表,自请入朝。李仁孝欲同意,却遭到御史大夫热辣公济的反对:“窃见戚臣任得敬上表请朝,其心盖为干政地也。从古外戚擅权,国无不乱。得敬虽属懿亲,非我族类,能保其心之不异乎?”[20]濮王仁忠也认为不可。李仁孝再次放弃了这个念头。从前后行文表面意思来看,都是李仁孝欲调任得敬入朝参政,都被大臣阻拦。然而仔细对比发现,关于任得敬前后两次“入朝”事宜存在不少的变化,这种“变化”为我们再认识任得敬这七年的历史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

首先,由最开始的李仁孝“欲擢内职”变成任得敬自请入朝;其次,反对者增多,除了濮王仁忠外,御史大夫热辣公济也加入反对者行列;第三,反对理由由“不利于平定动荡局势”变成“担心任得敬干政擅权”。通过对比不难看出,任得敬在这7年间(1140年—1147年)权势变得愈来愈大。1143年7月,西夏境内诸部无食,群盗蜂起,“四行劫掠,直犯州城”,诸州派兵镇压,都以失败告终。任得敬遣官“抚谕诸盗,宥其首恶,解散余党,诸乱渐平”,对于负隅顽抗的定州竾浪、富儿二族,发兵袭其寨,擒获并诛杀首领哆讹,余众皆降[21]。可以说,任得敬几乎兵不血刃地平息了这场饥民暴乱,除了任得敬高超的指挥才能及其部下神速的战斗力之外,任得敬应该还掌握着足够的粮食以“抚谕诸盗”。*李仁孝可能缺乏应对重大自然灾害或者其他突发事件的“储备粮”,面对灾害主要以“免租税”的方式抚谕灾民。1143年3月,“地震,逾月不止;地裂,泉涌出黑沙。岁大饥”(《宋史》卷486,《夏国传》),面对这种情况,李仁孝下令:“遭地震地陷死者,二人免租税三年,一人免租税二年,伤者免租税一年;其庐舍、城壁摧塌者,令有司修复之。”事实证明,李仁孝的措施不能有效解决饥民问题,四个月后西夏爆发了饥民暴动,李仁孝束手无策,只能“命诸州按视灾荒轻重,广立井里赈恤”(《西夏书事》卷35),即把灾害问题交给“诸州”地方解决。值得注意的是,这次平叛行动自始至终都没有任得敬向李仁孝请示、汇报和被嘉奖的记录,可见热辣公济“其心盖为干政”的顾虑并非空穴来风。任得敬权势的增长在其在翔庆军任上以及自请入朝等行为表现也有所反映:“得敬在镇,日事诛杀,僚佐有谏者勿听,自以为有大功,冀与国政,使人上表,请入觐。”[22]

因此,清人吴广成关于“任得敬分国”兆始于1160年进爵楚王的认识,*《西夏书事》卷36:“后日胁主分国,已兆于此。”是不够准确的。任得敬政治势力的崛起在1143年“镇压诸盗”事件中已露端倪;羽翼丰满、图谋干政发端于1147年“自请入朝”;与李仁孝在政治上彻底决裂,走向“胁主分国”道路应该是1160年冬10月“请废学校”事件之后。

五、任得敬“分国”及其失败

任得敬敢于公开反对李仁孝尊崇儒学、“请废学校”,可见当时任得敬权倾朝野,李仁孝已不能制。任得敬的地位之高在当时部分夏臣的言行中也有所反映:1161年,金海陵王欲“平宋之后,以兵由陕西定夏国”,便遣太常博士萧谊中贺夏主生日,以“探问虚实”。在生日宴会上,兴庆尹赵良、中书舍人芭里昌明以“任相攻大,举国归心”为言[23]。李仁孝的生日宴会,李仁孝自然也会在场,从夏臣赵良、芭里昌明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而没有受到任何惩戒来看,李仁孝对任得敬的权势显然束手无策。

尽管李仁孝并未与任得敬正面冲突,但并没有阻止任得敬与李仁孝在政治上渐行渐远的脚步。1165年,任得敬役民夫十万大筑灵州城,以翔庆军监军司所为宫殿,“盛夏溽暑,役者糜烂,怨声四起”[24]。除了经营灵州外,任得敬还把触角伸向了河湟地区,大兴土木,修筑祈安城。*《金史》卷95,《粘割斡特剌传》:“祈安城本上国所赐旧积石地。”崔永红《金、夏积石州考》(《西北史地》,1996年第2期)一文认为,金朝于1137年将“河外三州”赐予夏人后,其中积石州被更名为祈安城。祈安城最初在今青海贵德县河阴镇附近,任得敬新筑的祈安城大致在今贵德县城南近40里处。而金朝又在河州之西境析置出一个新积石州,所辖今黄河以南甘青交界地区。对于修筑祈安城的具体原因,任得敬辩称“以备他盗耳”[25],但实际上,任得敬是为了更有效地控制这一地区,巩固自己的势力范围。*从西夏更名“祈安城”的来历也可以看出,修筑新城对有效控制这一地区的战略意义。《西夏书事》卷35:“积石蕃族强悍。乾顺以兵威胁之,诸部皆服,因更其城名‘祈安’。”如正式修筑祈安城之前,任得敬就对金夏缘边叛服不常的西蕃“部族”进行了军事清剿行动:1166年10月,出兵消灭庄浪族吹折、密藏二门;*《西夏书事》卷37,《金史》卷91,《移剌成传》:有庄浪四族,一曰吹折门,二曰密藏门,三曰陇逋门、四曰厐拜门,虽属夏国,叛服不常。1169年,袭杀乔家族首领结什角[26]。任得敬在为“分国”做着积极的准备,这一点在当时金朝地方官员的奏折中有着明确地说明,“陕西奏:‘闻知夏国王李仁孝与其臣任得敬中分其国,发兵四万,役夫三万,筑祈安城。’”[27]。

祈安城修筑完成之后,任得敬的权势达到了顶峰,“阴蓄异志,欲图夏国,诬杀宗亲大臣,其势渐逼,仁孝不能制”。1170年5月,李仁孝以西夏西南路及灵州、啰庞岭为界限,“分国之半”与任得敬,使自为国,并上表为任得敬求册封[28]。金世宗就此询问群臣,尚书令李石等曰:“事系彼国,我何预焉,不如因而许之。”金世宗不以为然:“有国之主岂肯无故分国与人,此必权臣逼夺,非夏王本意。况夏国称藩岁久,一旦迫於贼臣,朕为四海主,宁容此邪?若彼不能自正,则当以兵诛之,不可许也。”于是,金世宗拒绝册封任得敬,退回西夏进贡礼物,并赐诏李仁孝详问[29]。

从这段君臣的对话字面意思来看,金世宗以西夏宗主国自居,对任何分裂西夏的政治行为无法容忍。事实上,金国在此之前一直对任得敬高度防范和戒备,如任得敬曾遣使告于金:“庄浪族违命做乱,欲兴兵剪除”,金朝回复称“将检会其地旧所隶属,毋擅出兵”[30]。1167年,西夏以“任得敬疾,遣使请医于金”[31],金世宗派遣保全郎王师道前往,并叮嘱他说:“如病势不可疗,则勿治。如可治,期一月归。”第二年四月,任得敬病情康复,派遣任得聪前往金朝谢恩,附表进礼物,却遭到金世宗的拒绝:“得敬自有定分,附表礼物皆不可受。”[32]1169年,任得敬修筑祈安城时,金世宗“诏遣大理卿李昌图、左司员外郎粘割斡特剌往按之”[33]。

因而,金朝拒绝支持任得敬的原因,除了其对外宣称的行使宗主国权力外,恐怕更多是以维护自身利益为出发点。首先,金朝以南宋为最大的敌对国,不可能接受西夏与南宋的私通,而任得敬在1167年5月,遣间使至南宋四川宣抚司,“约共攻西蕃,虞允文报以蜡书”,两月后任得敬再次遣使四川宣抚司,而这一次被李仁孝截获,“传至金人”[34]。因而引起了金朝方面的高度“戒备”:任得敬修筑祈安城时,金世宗派遣李昌图等人前去调查,从李昌图的汇报“不得宋、夏交通之状”[35],可以看出金世宗戒备任得敬的意图明显,甚至为了防范任得敬图谋乔家族,金世宗命“於熙秦迫近于宋、夏处添戌为备”;其次,任得敬主张放弃“儒化”,采取“以武治国”的道路,所产生的可能后果及影响,显然不是金世宗所希望看到的。*金世宗在内政外交方面主张“与民休息”。参见张博泉《试论金世宗的治世思想及其得失》,载于《黑龙江文物丛刊》,1983年第3期。这一点在李仁孝诛灭任得敬后上表金世宗的话语里有所反映:“得敬所分之地与大朝熙秦路接境,恐自分地以来别有生事,已根勘禁约,乞朝廷亦行禁约。”[36]

六、余论

西夏全面模仿其他政权(主要是宋朝),兴办汉学培养官僚、实现臣僚层级统御、加强中央化集权统治,应当肇始于李元昊。值得注意的是,由于西夏固有的“半农半牧”社会经济生态所决定,这种政治阶序化是很不彻底的。虽说李元昊“臣宋”之后,利用朝贡、榷场所得丰厚物质利益的挹注,深入推进了西夏政权的政治阶序化发展[37],但中央集权与部族离心的矛盾并没有(也无法)根除。究其原因,主要有三:首先,物质的充沛程度不是静止的、绝对的,而是相对的,随着西夏人口的自然增长,*根据杜建录《西夏经济史》的推测:西夏人口数量大致在100—200万之间。必然对从上而下层级分配物质利益的集权体制形成挑战;其次,游牧人群因畜产常常遭到自然环境中不稳定因素的打击,很难在主观上形成足够的“盈余”来进行交换,与农耕定居不同,他们更需要空间上经常迁徙移动以适应资源环境的变迁,所谓“资源丰则聚,资源寡则分”[38];最后,宋与西夏的内政外交也时常处于变化当中。对于经济上无法自足、高度依赖外援的西夏政权来说,这种政局“变化”也意味着物质财富的“盈亏”。可见,政治上绝对集权与经济上相对贫困是西夏政权无法调和的固有矛盾,伴随西夏政权历史始终。因此,汉、蕃礼之争不是史籍字面描述的服饰、礼仪等“民族”差异,更不能简单地归于“汉化”与“反汉化”,最为深层次的社会经济本质是:党项拓跋氏政治上推进的臣僚阶序化集权与党项诸部族经济上求生存所表现出的“平等自主”间争锋相对的角逐。

1124年西夏“臣金”之后,金与西夏之间朝贡、榷场贸易的规模,史籍中没有明确记载,故而我们无法“量化”的考察、比较这一时期西夏物质利益的“盈亏”情况。杜建录认为“由于金朝占据着中原及整个北中国,国内农耕经济与畜牧经济可相互补充,对西夏出口的畜产品不是很感兴趣,因而两国贸易水平不如夏宋”[39],虽说金朝对西夏的“畜产品不是很感兴趣”的说法值得进一步推敲,*据《挥尘后录》卷4载,完颜宗翰“求衅于夏,言欲马万匹,夏人从其请,先以所练精兵,每一马以二人御之……”。张博泉《金史简编》(辽宁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95页)一书认为:“西夏是个小国,在金、宋战争中,是金朝换取战马和把俘虏的汉人出卖为奴的地方。”但考虑到金朝和西夏一样,在诸如茶叶、汉译佛经等物品上都依赖宋朝,金夏两国贸易水平不如宋夏是必然的。这一点从1040年李合达为首的契丹农牧民叛乱、1143年诸部饥民暴乱事件中能够体现出来。这些历史事件都可视为因资源不足而生的部落战争,即“臣金”后资源相对不足的社会现实使得西夏境内各部族在空间上和“认同”上做出了更多自主抉择。从李仁孝在平定诸部饥民暴乱过程中,一度缺乏应对这种突发事件的“储备粮”来看,当时李仁孝实现臣僚层级统御、加强中央集权的物质基础并没有那么坚实。

西夏政权这种社会经济的“变迁”,显然引起了“精通蕃汉情状”、平定契丹农牧民叛乱和诸部饥民暴乱有功的任得敬的注意。他在反对李仁孝尊崇儒学时,直面西夏政权的经济现实:“我国介在戎夷,地瘠民贫,耕获甚少”,认为以培养层级官僚为终极目标的学校教育是浪费钱财,“设多士以任其滥竽,糜廪禄以恣其冗食,所费何资乎?”最后发出“中国之法难以行于我国者”的政治呼吁。对于如何有效地管理西夏并使其摆脱经济困境,史籍中没有记载任得敬进一步的主张。如果我们结合任得敬“多习战斗的武臣”的出身,大兴土木、修建城池堡寨、占据要道要地,*任得敬有效地控制了连接其他地区与兴灵平原之间的咽喉要道(灵州、天都山等),孤立包围了兴庆府。兴庆府作为首都的功能“名存实亡”,事实上李仁孝的活动范围已经被挤压到了今河西走廊一带。参见马旭俊《“任得敬”史事二则再认识》,载于《西夏研究》,2016年第2期。以及金朝对任得敬的高度防范等历史“痕迹”,不难看出任得敬意图以武力胁迫金朝获取物质利益,类似李元昊在西夏建国时所做的那样。*李元昊为了应对纳入“河西”后,人口规模扩大、族群成分复杂的政治经济新情势,以改变族源凝聚认同,构建更大规模的政治利益集团以胁迫宋朝,从而获取更多的物质利益满足新的统治需求。同时,对战略要地、要道的控制是李元昊武力“胁宋”的必要条件之一。参见马旭俊《西夏建国的历史动因考察》,载于《宋史研究论丛》(第18辑)。

因此,“任得敬分国”是西夏政权统治阶层内部又一次“路线之争”,是贯穿西夏历史进程的“蕃礼”与“汉礼”矛盾不可调和后的集中表现。任得敬并没有逼宫政变或取而代之,从侧面反映出“分国”是“文”与“武”的道路之争;金朝不曾派遣一兵一卒前往西夏帮助李仁孝平叛,仅靠口头上的支持就迅速实现敌对双方势力的消长。可见当时西夏政权内部对于任得敬与李仁孝的“政治路线”斗争持观望态度的不在少数,待金世宗拒绝册封任得敬后,这些人迅速倒向李仁孝一方,帮助李仁孝诛灭任得敬。

李仁孝完全控制西夏政权后,与宋金和睦、厘定法律、振兴文教、发展儒学,使西夏“典章文物灿然成一代宏规”[40]。需要指出的是,西夏政权在李仁孝时期盛极而衰,从社会经济角度来说,这恐怕绝非偶然。一方面,如前文所言,李仁孝实现集权的物质基础不是那么坚实,一味地强行推进中央化集权,会弱化、消耗西夏政权原有的经济能力;另一方面,推行农耕定居式的层级统御会消弱游牧部族或空间或认同上的“移动力”,而这种“移动力”是诸部保持军事战力的一种体现。因此,任得敬在反对李仁孝尊崇儒学时所表现出的“顾虑”,也不是无中生有。总而言之,“任得敬分国”是西夏历史上一次重要的转折点,对后来的西夏政权历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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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马旭俊.西夏建国的历史动因考察[A].姜锡东.宋史研究论丛(第18辑)[C].2016.323,330.

[39]杜建录.西夏经济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272.

(责任编辑贺卫光责任校对张瑞珊)

[收稿日期]2016-05-28

[作者简介]马旭俊(1985—),男(回族),宁夏西吉人,在读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西北地方史、北方民族史研究;杨军(1967—),男(回族),辽宁朝阳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地方史、中外关系史研究。

[中图分类号]K24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140(2016)04-009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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