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映婕
(浙江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与传播学院 浙江金华 321004)
日常空间与社会变迁——拉萨郊区藏热村人的生活转型研究
陈映婕
(浙江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与传播学院 浙江金华 321004)
日常空间成为研究社会变迁中的普通个体适应环境、创造新经验的重要维度之一。拉萨的城市化是国家力量的直接推动和民族谋求发展的内在需要的合力结果。国家对城市的空间规划、地方社会对空间资源的重新分配,以及普通村民对日常空间的灵活调适,都构成了城郊时空生活的变动图景。位于“圣城”拉萨郊区的藏热村人在不可逆的城市扩张中,一方面被裹挟进“离开土地”式的产业空间重构,另一方面也参与了对日常空间的再生产,并创造出新的空间体验。社会主体在一定的空间条件下,能够有选择性地保留传统的价值偏好和文化习俗,在变迁的个人与公共空间里探索着自身发展的可能性,这个过程也增强了藏民族在现代化中的自信心。
日常空间;社会变迁;藏热村人;生活转型;空间重构
“日常空间”主要指的是普通人在平凡的日常模式中通过不断重复,进而建构起来的空间生活与行为策略。人们在一定空间中进行的日常活动是繁琐的、世俗的、周而复始的,并形成一类相对稳定的社会行为模式与文化符号系统,有其自身的发展规律。在特定的社会变迁中,日常空间的变化不仅折射了宏观社会变迁的方向与力度,也传达着空间个体在其中的感受、思考与能动性。西方的学者们非常关注日常空间中的资本、权力、阶级等问题。德塞尔托在《日常生活实践》一书中感兴趣于空间中强者与弱者的权力关系,比如城市中普通的街头行动者创造出针对权力支配者的各类空间策略[1];在布迪厄那里,“社会空间”概念是用于解读各类资本与社会阶级、阶层之间关系的理论工具,他认为人们在社会中所处的位置决定了日常生活的惯习与品味。[2]与西方强调“对抗”式的政治传统不同,中国的许多空间流动者更习惯于遵循以国家为本位的“和谐”原则,倾向于选择比较保守温和的适应态度。在中国的变迁语境下,普通的社会个体一定程度上被动地承受由国家与社会带来的刚性变迁,但是他们在被裹挟进全球化、工业化与城市(镇)化这类不可逆进程的同时,也获得了发展的机遇、力量的增长,并创造出一类新的生活经验与文化理解。人们常常通过移动、改造、利用、即兴发挥等空间策略,参与到空间的再生产中,直接或间接地满足自己的物质利益与心理需求,维持传统的价值偏好与主观经验,在日常生活中谋求一种新的平衡。可以说,“城市空间重构都是日常生活场景中的真实过程,是具体行动者能动性的产物,同时又直接影响着人的行为、生活方式及文化价值。”[3]由此,“日常空间”为我们提供了一类流动中的真实生活场景,成为我们观察与了解中国数以亿计的普通市民、村民、产业工人以及他们的家庭在这场社会变迁中努力适应、表达自身生活方式与文化价值的一个重要研究视角。
对于许多传统的农业村落而言,中国城市空间的持续扩张与快速改造,导致了其在空间景观上的迅速终结,当地居民的产业空间、居住空间与消费空间都发生了位置与形态的急剧变化。就笔者所考察的位于拉萨郊区的藏热村而言,地方政府代表的国家力量直接引发了村落空间的重构,而城市空间的扩张随即带来了郊区农村的一系列空间变迁。在拉萨市的城市化规划中,首当其冲要完成的目标就是吸纳城市周边的农业村落,而藏热村作为处于“圣城”拉萨东部郊区的一个农业村落,在起始阶段完全是以一种被动的姿态骤然卷入一个预设的、固化的城市空间结构中。该村的“被城市化”是以政府为主导的土地高价买断与承包为主要手段,属于典型的“嵌入式”现代化,并非一个自然的、连续发生的过程。藏热村所在的纳金乡自2011年11月至2012年4月17日迅速地完成了行政性质上的转变,藏热村村委变成了城市行政系统中的一个居委会,而其新址正好处于拉萨新城区的最边缘。这标志着一个有着古老历史的农业村落,从此脱离农村编制,正式成为城市的有机组成部分,而扩大后的拉萨也将变为一个能够容纳更多社会主体、利益群体与文化空间的巨大容器。国家力量借助空间扩张的手段,有力地支配了丰富的社会资源,不仅改变了郊区农村与城市的空间关系,也重塑了郊区民众的空间生活与空间概念,使得城市空间不仅是传统意义上人们居住的一类场所,更是“城市中各种力量的成长、组合和嬗变”[4]的载体。
本世纪初,有关部门在拍摄西藏卫星图片时,发现拉萨周边地区的卫星图在短短几年内发生极大的变化。国土局进行考察后,发现以前大面积种植的青稞地、玉米地已经迅速转变为塑料大棚式种植,造成了空间景观的重大变化。位于青藏高原的拉萨,也呈现出与其他城市类似的城市发展模式,一方面大量流动人口出现,新技术得到共享和推广,市场机制主导着人们的经济行为和产业方式;另一方面,土地作为一种稀缺资源,承载着丰富的政治经济价值,显现着社会变迁中国家力量与地方社会的强弱关系。
地理空间与产业模式的质变,深刻地折射了拉萨城郊农村正在经历的整体变迁。自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随着市场经济的普及与深入,藏热村的种植业已经逐渐由传统的青稞、土豆、玉米种植转向大棚式的蔬菜和花卉种植。当时一些内地居民(如四川、浙江等地)了解到西藏蔬菜短缺的市场行情,纷纷来到拉萨郊区租用土地,利用新的产业技术种植大棚蔬菜、养殖生猪与家禽,比如拉萨地区培育香菇的原料和技术便来自浙江省的金华市。由于藏热村邻近市区,交通便利,北干渠和中干渠绕村而过,水源充足,土地肥沃,受到外来种植户的青睐,成为他们在西藏创业的首选地之一。此外,藏热村村民还对奶牛品种进行改良,积极开展奶牛养殖业,先后建立奶牛养殖厂、牛奶公司和酸奶厂,使藏热村成为远近闻名的以奶牛养殖致富的村落。在手工业方面,当地人引进了沿海城市的数控机床,通过电脑绘图进行大批量的家具生产。木器工厂里除了制作“吉祥八宝”、“四和睦”、“六长寿”等传统藏传佛教图案的家俱外,还增添了“文房四宝”、“梅兰竹菊”、“龙凤祥瑞”等汉族传统吉祥元素,吸收了不同民族文化的传统符号。人员的流动与技术的传播,带来了不同文化的传播与交融。
至90年代中期,藏热村的大棚蔬菜种植达到一个历史高峰,村里的土地几乎被一部分“外来户”①本文的“外来户”特指无藏热村户籍的一切外来居住、租住、务工等人员及其家庭。其中一部分住户于20世纪70年代末便在藏热村购置土地和房屋,其后代也在藏热村定居生活,但是他们目前并无藏热村的户口,房屋分配与土地补偿程度均不及具有户籍的本地村民。租赁一空,租金也水涨船高。村民们基本不再躬耕劳作,从亲耕农民变成货币地主,只需出租自家土地与闲置房屋,便能获得可观的收入。然而至2006年,土地情况又发生了变化。随着拉萨市城市建设的发展,藏热村的土地又很快被地方政府依法征购,随着村民们变为“失地农民”②“失地农民”是指工业化与城市化过程中,农民的农业用地转化为非农业用地,土地被依法征收后,农业户口的家庭人均耕种面积少于0.3亩,他们正迅速成为一个流动中的庞大边缘群体。,他们不得不寻找新的经济出路。虽然居委会将土地的征购费截留了一部分进行统筹安排,如办企业、修仓库、建林卡、赢利分红,但这些福利还不足以保证他们的长远利益,于是村民们或者继续专门从事奶牛养殖业和藏獒养殖业,或者进城打工,从事各种服务行业。但无论从事何种职业,他们的生产方式已经与传统农业劳作没有任何关系,藏热村高原农耕式的生计方式在极短的时间内消失了。
2011年11月,笔者前往藏热村一户来自内地的汉族租地农民家庭。当时男主人不在家,他的妻子说他去外面“找地”了。由于当地村民的土地几乎已经被政府依法征收完毕,随后将被开发商用于商品房的投资与建设,外来户们只能去其他地方租赁土地,继续蔬菜种植的生意。村里以大约每亩1000元的价格一次性支付补偿金,并给他们半年时间用来搬家。但事实上许多外来户表示已经适应了在村里的生活,并不情愿搬走,而且重新建立新的人际关系也并非易事。在对土地的寻租活动中,租地农民的生存方式表现出置于国家与地方间“夹缝式”的边缘状态,他们是另一种流动形态的“失地农民”,获补偿金额较低,缺乏社会保障,承担较高的市场风险。相对于本地村民,他们的经济利益更易于流失,主体地位更容易被忽略。
“在地户”与“外来户”之间主要以经济关系为纽带,而在日益被瓦解与稀释的“熟人社会”的内部,人们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复杂起来,产生了邻里间的信任危机和人际隔阂。但是在城市化中的土地博弈中,无论是“在地户”还是“外来户”,都不同程度地成为一类“失地农民”。在城市资本重新配置的大环境下,他们都需要在不稳定的社会环境中努力寻找自身的生存空间。
自上个世纪末,“小区”正在成为城市居民中日益普及的居住单位概念。作为城市中的一类功能性空间,其主要特征为:建设者、居住者与管理者的商业功能分离,具备规整的空间设计和现代综合设施、机构,居住者因“地缘”而非血缘、业缘聚集在一起,有的小区具有鲜明的社会阶层特征。“小区”的新生活体验不仅让城市中的人们获得一个流动社会中的本体性安全,使之创造出新的社会空间样式,同时也是一种约束和控制,因为“空间组织会将人们限定在不同的地方,从而有助于建构社会秩序并构成阶层、性别和分工”。[5]对于被卷入城市化建设热潮的小小藏热村而言,其发展的方向是有效地融入城市,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城市功能区,而行政力量正强劲地推动着这一目标的高效完成。由于“社区空间的实践过程能够成功地将物理空间转化为社会空间”,[6]而“小区化”正在成为集行政、经济、社会与文化改造于一体的空间手段。藏热村的村民虽然貌似在被动地接受资源与利益格局的变动,但他们也在努力用旧世界的经验去适应新生活带来的压力与挑战,去维系原有的社会网络以及与传统生活的联系。
“拉萨市城关区廉租房小区”是当地政府用于解决藏热村村民搬迁,以及安置城区内低保户与困难户的重要建设工程之一,工程总投资21446万元,计划分三期建设。该小区的空间样式属于典型的城市居住社区。藏热居委会根据原住户的家庭人口和旧住房的面积大小,进行编排与分配,村民最后通过抽签的方式分到新房。事实上,在搬进新小区之前,藏热村人传统式的生活空间与方式已经在悄然发生着变化,而“小区化”只是进一步加速了他们与城市生活趋同的步伐。
对于绝大多数藏热村村民而言,搬迁至新居是一件令人向往和喜悦的事情。藏热村第一批搬迁户从2011年4月开始抽签分房,拉巴有幸成为第一批获得入住廉租房的原住户。拉巴今年48岁,从部队退伍以后回到藏热村,至今担任村里保安一职。因为他全家只有三口人,只能分配138.77平方米的新房屋,但拉巴对此很满意,相比旧的院落,他更喜欢这个不大的新居,因为用水和上厕所非常方便,也相对卫生,生活环境更加优越。年轻人对搬迁新小区的期待程度远远超过父辈。当20岁的村民嘉措得知全家要搬进干净整洁的小区生活时,激动和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对于年轻一代,“进入小区”意味着一种全新生活的开始,他们的社会身份不再是传统的“农民”,而是充满了现代感的“居民”,城市会给他们带来更多的机遇和体验。
(一)炊事空间
在传统藏族人的家庭里,火塘是整个房间最中心的位置,烧火以树木和牛粪饼为主要燃料。人们的饮食和居住都围绕着火塘展开,在特定季节内还可以睡在火塘边。而现代厨房和新的生火器具的出现,冲击着“火”在藏民心中的文化地位,火塘的信仰象征与空间意义已逐渐消失。
由于藏热村地处城市郊区,周围的树木和牛粪较少,即使是生活在老屋里的居民也已较少使用传统藏式土灶。目前几乎每家每户都使用双灶头煤气灶,使用煤气瓶的比率也很高,人们只需打电话给煤气站,便有专人前来更换。据“雪山燃气公司”运送液化气的一位员工介绍,他每月都要为藏热村村民换一百多罐燃气。①2010年6月28日,笔者对雪山燃气公司送气员工进行访谈。居民的厨房已经与内地居民无异,人们使用了现代化电器设备,如电饭锅、电磁炉、微波炉、抽油烟机、电动酥油搅拌机及一体化金属自来水槽等。笔者发现只有一两户人家尚留有传统木质酥油桶,但是主人已经很久不使用了。他们舍不得抛弃,有的将其搬到新家,留作纪念,有的直接送给乡下的亲戚朋友,或者卖给收家具的人。正如张光直先生所言,“到达一个文化的核心的最佳途径之一就是通过它的肚子”。[7]厨房用具的变迁也使得藏族居民的饮食习惯悄然发生改变,以往村民的饮食以藏面、酥油茶、甜茶、糌粑、牛羊肉汤等传统食品为主,而新迁居民则更加倾向于以大米为主食,辅以各种蔬菜和肉类,他们很快习惯了去菜场和超市购买食材。人们常常把“吃”当作是一种认识和体验世界的基本方式,改变自己“吃什么”和“怎样吃”,也是改变自己对旧有世界的理解、改变自己精神气质的一种重要途径。
(二)排泄空间
藏族传统的厕所是露天的高台蹲坑,搬入小区后,村民们的排泄空间则以室内的抽水马桶为主。排泄空间的质变不仅体现的是生态能源观、人与人、人与自然关系的转变,同时也是传统“洁净”与“污秽”的文化观念的转变。在尚未搬离旧村的觉吾次仁老人家和强久曲珍家,还保留着传统的处理粪便习惯。因为家里还有少量自留地,他们把燃料灰倒入露天的厕所,一方面可以冲淡厕所的异味,另一方面燃料灰和粪便混合后,能够运到地里做肥料。在传统的藏文化观念中,人与家畜的排泄物是有价值的、循环的、自然的,并非绝对的污秽。人类学家玛丽·道格拉斯在《洁净与危险》中指出,洁净与肮脏不能够被孤立地理解,实际上取决于人类的分类系统。[8]典型的如牛粪饼,作为藏族居民赖以生存的重要燃料,它密切关联着人们的饮食与起居,人与自然之间体现的是一种互利共存的亲密关系。但是现在,人们的分类系统不再是自然农业式的,而是工商业式的,粪便脱离了自然属性和日常生活层面,便成为绝对的污秽之物。牛粪的经济价值已经远远大于其在日常生活中的价值。如藏热村的奶牛养殖户觉阿有8头奶牛,每半个月出售一次牛粪饼,每个月能得到五、六百元钱的收入。①来源于2010年7月6日笔者对奶牛养殖户觉阿的访谈。
随着上个世纪90年代外来人口不断涌入藏热村谋生,村民们的生活环境日益变得复杂,“熟人社会”下的公共厕所逐渐走向个人化与私密化,厕所的形制也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折射出社会关系与人际态度的变化。村民们开始将厕所修建在院落外或偏僻道路的角落,远离居住空间,土台结构。有的村民们发展出新的共享私人排泄空间的方式,如“合用共管”方式的出现。向阳老人和他的邻居们经过协商,共建共用一个厕所,每家每户配有钥匙,需要用则打开,不用则锁上。等到厕所粪满的时候,他们便请掏粪工把粪便掏到指定地点,将厕所清理干净,住户们一起凑足钱支付掏粪工的酬劳。在藏热村中,多样化的生活方式产生了特殊的服务需求,像掏粪工一类的新职业也就应运而生了。市场经济下的社会分工日益精细复杂,经济驱动力使各种工作都有生存空间。[9]
进入小区生活后,人们的排泄空间已经彻底成为一个“私人”领域,变为纯粹个人的事件,而“小区之内道德秩序的构建要素之一便是对‘公共’和‘私人’的界定与协调”[10]。乔迁新居的村民在评价小区生活的优点时,大多数人都会首先提到“上厕所方便卫生了”。他们使用的室内厕所与其他小区无异,墙壁与地面以瓷砖装修,便于清洁和打扫;除了坐便马桶外,还兼有洗漱与洗衣的空间;卫生间内有上下水,废水和排泄物都流入下水道。厕所已经转变为现代语境下的私人空间,排泄物也不再是自然农业生活中的一类可利用资源,它彻底沦为工业社会下的“肮脏无用的东西”。
(三)人际空间
小区居住格局内的家庭成员空间和社会交往空间,也体现了以“私人”为的新道德秩序的出现。“个人”的地位与价值在其中得到了提升,人们开始自觉意识到“隐私”的存在及其空间意义。人们住宅中的“客厅”从“客卧一体”发展至具有社交功能的独立空间,并分化出作为对外的“客厅”和作为私密空间的“卧室”。家庭成员的个人空间地位被大大提升了。在藏族传统的院落格局中,客厅一般为二进,即主客厅与次客厅,客厅一般多为藏式床椅,联排放置,同时具有会客与卧室的空间功能。比如在边巴次仁家,白天客厅用于待客,晚上便变成卧室,两个儿子睡在主客厅内,夫妻俩睡在次客厅内。1995年以后,一些村民纷纷在旧屋基础上开始修建新房,客厅的社交功能更为明显,较少被当成卧室来使用。在宗巴家,西式装修风格的主客厅用于接待重要宾客,藏式风格的次客厅用于接待普通客人或熟人,客人可以在楼上专门的客房休息。在达杰家,次客厅也是时下流行的藏式风格,其中放置了藏式床椅和长柜,还有液晶电视等家电。他说,如果主人在主客厅接待自己的好朋友或亲戚,客人们会觉得拘束和生分,人们习惯于在次客厅一起聊天和喝茶,关系显得更加亲切和融洽。此外,卧室的个人性与私密性也日益明显,男女主人的卧室与子女的卧室都是单独的,面积不大,但装修较好,晚上休息时关上卧室门,互相不干扰。从家庭居住空间的变化上,可以看到孩子的独立空间变大了,子女在现代核心家庭中的地位上升了。
(四)信仰空间
尽管藏热村居民的空间生活发生了剧变,但是传统的精神生活样式被稳定地传承了下来,继续存在于新的空间结构中。以佛堂为中心的家庭信仰空间不但没有式微,还在新的生活空间中被强化与放大了,具体表现为佛堂面积的扩大、华丽程度的增强。笔者在考察中发现,随着村民们陆续搬进小区,佛堂在家庭生活中依然占据重要的空间地位,传统的宗教生活没有发生本质性的变化。人们习惯性地将佛堂设置在较为隐敝的内室,面积不大,一般在10平方米以内,里面摆放着传统藏式长柜,上面供奉佛龛。主人每天都会更换净水,拜佛、礼佛。佛龛一般多为三门或五门,佛像多为释迦牟尼、宗喀巴等,佛堂需要保持清洁和整齐。宗巴家的新佛堂和旧房屋的一样,均设置在阴面的一个独立小房间里,一般不住人。
有关空间的传统仪式也被稳定地保留下来。2011年,拉巴家是首批搬迁至新居的住户之一。当拿到钥匙的那天,他就去附近的扎基寺专门请庙里的喇嘛测算装修新屋的黄道吉日;等装修完毕,他又主动请有威望的僧人测算搬迁的吉利时间,搬迁时还请僧人入新房做法事。拉巴在时间上精确地执行了搬迁的吉日,直到3个多小时的仪式结束,才安心地住进了他心目中的“吉屋”。很多小区居民都有类似拉巴家的迁居仪式。
在新小区中,标准的建筑结构和住房样式是无法改变的,空间格局具有极大的相似性。虽然村民们的个体空间地位得到了增强,对于设计空间有了更多的自由意志,但是刚刚离开村落的藏热村人依然十分在意维系原有的人际关系,他们将旧的集体无意识带入新的生活空间。笔者走访时发现很多家庭的装修风格、房间功能设置、装饰材料和颜色都很接近,居民们往往会说“人家就是这么弄的,大家都差不多”。装饰空间的过程,同时也是村民们保持“集体意识”的趋同过程。
在建构新的生活空间与塑造新的城市身份的过程中,人们对于公共休闲空间的继承与创造直接反映了大众意识与消费心理。茶馆是中国特有的休闲空间,也是社会意识与话语表达的公共场所,在许多地区与民族中流行。藏族人也不例外,一直有喝茶的饮食习惯,以喝酥油茶和甜茶为主,大大小小的茶馆也应运而生,遍布城乡,成为藏区的一道文化风景线。茶馆不仅是藏族传统的消费空间和社交场所,还是其文化的公共空间符号。一定空间内的休闲行为又往往与消费方式结合在一起,随着生活空间的改变,消费什么,如何消费,和什么人、在什么地方一起消费,能够帮助人们塑造社会身份和文化归属感。人们在茶馆里完成早餐、消磨时间、认识朋友、交流信息、宣泄情感、谈论生意,使充满浓浓市井气的茶馆成为“集休闲娱乐、信息传播、交易谈判,甚至邻里纠纷、帮派纠葛的调解等多种功能于一体的公共场所。”[11]即使村民们搬进了城市小区,茶馆文化也随之一并被携带到了新的生活空间,依然发挥着重要的社会功能。目前“藏热廉租房小区”内共有9家茶馆,大部分由新搬迁的村民陆续经营。自2010年始,随着小区人口的增加,茶馆的数量也不断增多。有些茶馆的地理位置十分接近,仅隔几米,存在着一定程度的行业竞争。离小区不远的“纳金乡汽车一队甜茶馆”是一家有着几十年历史的老店,在藏热村及周边居民心目中的地位很高,是人们聚会和社交的中心空间,有着相对稳定的客源,其中以中老年人居多。该茶馆从早上8点营业,到晚上10点结束,人来人往,生意很好。但有的茶馆营业情况并不理想,一家新茶馆的老板娘卓玛向笔者抱怨,小区附近的茶馆竞争激烈,经营的租金和成本都提高了,利润十分有限,生意做得较为艰难。而事实上,新迁居民在保持旧有消费和社交习惯的同时,也在开拓着新的公共休闲空间,而“小广场”就是慢慢得到建构的一个重要社会空间。
小区居委会楼前有一片平坦的水泥空地,部分进行了绿化,摆放了石椅,人们习惯称之为“小广场”。这个简陋的“小广场”和小区楼房之间的开阔空间,正在成为一个更具有开放性和包容性的新公共空间。传统的茶馆已经不再成为人们唯一的社交空间,许多村民更喜欢在小广场上席地而坐,晒太阳、玩游戏、聊天、喝酒、喝茶等。广场正在成为普通人享有话语、游戏、仪式、健身的综合公共空间。用巴赫金的话来说,“广场就是指集中一切非官方的东西,在充满官方秩序和官方意识形态的世界中仿佛享有‘治外法权’的权力,它总是为‘老百姓’所有的。”[12]相对于室内茶馆,广场的商业性较弱,话语的开放性更强,且不受时间的约束。在新小区内,除了藏热村村民之外,还有一些来自其他地方的新居民,而大家均有建立社交、沟通感情的需求,他们常常坐在一起喝酒和聊天,以增进邻里感情,建立共同的生活经验。
此外,人们不再满足于消费茶馆提供的简单传统食品与饮料,如藏面、奶茶、青稞酒等,小区周围发达的商业环境使他们有了更多消费的选择性,而他们也渴望与其他居民共享“城市人的饮食”,在“吃”这类他们能够主导的消费生活中寻求对自我的认同。渐渐地,一些居民已经很少坚持只到茶馆吃早饭,他们或者在家中做早饭,或者去汉族人开的早餐店里买馒头、豆浆等,丰富日常饮食和营养。当下中国的消费主义正从沿海向内地、从大城市向小城镇以至农村、从有钱有闲的阶层向普通的工薪大众乃至农村人口蔓延开去。[13]而杂志、广告、电视这类现代媒体也在影响着人们对食品和饮料的理解和选择,帮助人们以符号消费的方式塑造身份和精神气质。许多村民家里已经不做传统的青稞酒,而是改喝啤酒。当笔者问及他们为什么不喝青稞酒时,他们都是笑笑说:“那是农村人喝的”。而恰恰在半年前,他们还在村里当着地道的农村人。啤酒,成为他们自我认同为城市居民的消费符号之一,体现着鲜明的城市消费主义色彩。
目前,藏热村的多数居民已经陆续搬迁到廉租房小区居住,郊区的农业村落几乎已经完全消解在拉萨的水泥森林中,而村民的社会身份也成为不折不扣的城市居民。在一个相对较短的时期内,城市空间的膨胀、行政组织的改造、村落物理景观的重构,以及人地关系的更迭,都是相对容易完成的,但是由此带来的社会阶层的调整、人际关系的变迁、生活空间的重构以及个体心理调适与经验更新,却是一个更长的、有待观察的历程。
西藏的城市化发展是在外力(国家在场)的推动和民族自身谋求发展的公共结果,是两者合力而为的必然结果,是任何一方都无力独自完成的。政府在经济发展的要求下,以行政力量去促成发展,但是整个地区的发展和进步必须要在藏族人自身努力和协作之下才能达成。城市化下的社会变迁为藏热村人带来的一系列的空间变化,如人们与农业式土地的分离、趋向城市的职业流动、“私人”空间的明确界定、公共休闲空间的再生产,等等。这个复杂的过程锻炼了人们适应变化的能力,丰富了对现实生活的理解力,建立了前所未有的新经验与自信力。藏族和其他民族一样,在经历城市化变革时,都需要从国家利益和个人利益的交集中去寻找一种符合民族自身思维逻辑与生活习惯的平衡点。达成新平衡的过程就表现为一个重新选择和建构的变化过程,需要符合本民族的自身特点、习惯和信仰,“而这些林林总总的变化都是基于藏族自身民族自信心基础上产生的深刻变化”[14]。
[1]Michel de Certeau.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M].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4.
[2]Pierre Bourdieu:The Social Space and the Genesis of Groups[J].Theory and Society,1985(14).
[3]钟晓华.社会空间和社会变迁——转型期城市研究的“社会—空间”转向[J].国外社会科学,2013(2):17.
[4]张京祥,吴缚龙,马润潮.体制转型与中国城市空间重构——建立一种空间演化的制度分析框架[J].城市规划,2008(6):55.
[5](法)布迪厄.社会空间与象征权力[J].包亚明.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120-122.
[6]黄晓星.上下分合轨迹:社区空间的生产[J].社会学研究,2012(1):218.
[7]Chang K.C.Food in Chinese Culture:Anthropological and Historical Perspectives[M].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7:9.
[8]Douglas,Mary.Purity and Danger:An Analysis of the Concepts of Pollution and Taboo[M].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Kegan Paul Ltd,1966.
[9]刘丽玲,张虎生.社会变迁中的村落排泄系统研究——以拉萨市纳金乡藏热村为个案[J].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3):146.
[10]吕大乐,刘硕.中产小区:阶级构成与道德秩序的建立[J].社会学研究.2010(6):25.
[11]吕卓红.川西茶馆:作为公共空间的生成与变迁[D].北京:中央民族大学,2003.
[12](俄)巴赫金.拉伯雷研究[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174.
[13]黄平.消费主义在当代中国城市居民中的影响[G]//中国“市场经济与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1995:48.
[14]刘志扬.乡土西藏文化传统的选择与重构[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320.
Daily Space and Social Change:Shift of Cultural Lives of the Gtsang-ral-grong-tsho Villagers in Lhasa,Tibet
CHEN Ying-jie
(School of Cultural Creativity and Communication,Zhejiang Normal University,Jinhua,Zhejiang 321004)
The concept of daily space provides methodological challenges for the research associated with the individuals of the grassroots society who developed a variety of innovative ways to reconstruct the cultural space in the process of urbanization and social change.This article explores the genesis of spatial change in the daily lives of the Gtsang-ral-grong-tsho villagers in Lhasa,Tibet by focusing on their private and public space and discusses the relevance of space as an expression of villagers social identity and traditional values in terms of their spatial practices among the new urban communities.
daily space;social change;the Gtsang-ral-grong-tsho villagers;shift of cultural lives;reconstructing space
10.16249/j.cnki.1005-5738.2016.03.013
C912.82
A
1005-5738(2016)03-087-008
2016-06-24
2010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社会发展与文化变迁——西藏藏热村民俗志的考察与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号:10YJA850048
陈映婕,女,汉族,浙江杭州人,浙江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与传播学院副研究员,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民俗学、藏学。
[责任编辑:周晓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