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晗
(云南大学 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云南 昆明 650091)
民族互嵌与文化共生
——对芒旦傣族村“与汉为邻”的文化透视
张晗
(云南大学 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云南 昆明 650091)
“民族互嵌型社区”是我国当下民族工作中的全新概念与创新之举。居住在民族杂糅聚居区域的芒旦傣族村,可看作是研究中国“民族互嵌型社区”的一则缩影与实例,本文从这一代表性社区的调查出发,采用“文化共生”的学术视角,对“民族互嵌型社区”的内涵、特征、意义与可行性进行研究,并认为“文化共生”与“民族互嵌”存在同质模式的关联性结构,其在于生存空间、资源竞争与经济文化发展、政策的嵌入建设三个方面的共同作用。芒旦村的案例向我们表明“民族互嵌型社区”在我国一直存在着民间经验与现实基础,其超越“唯民族认同”的社区整合实践对建构国家意识、公民意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具有重大的启示意义。
民族互嵌型社区;文化共生;傣族;芒旦村
2014年5月,中共中央政治局明确提出“推动建立各民族相互嵌入的社会结构和社区环境,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巩固平等团结互助和谐的社会主义民族关系”[1],同年9月的民族工作会议又指出“推动建立相互嵌入的社会结构和社区环境”,并谈到这不再仅针对新疆而谈,而是一项关于我国全局性的民族工作方针[2],这标志着我国在民族地区的社会建设工作将会与经济建设同步进行。有学者指出:“中国多民族国家建设过程中长期忽视社会结构的基础性与限定性作用,民族互嵌式社会结构的提出是对多民族社会结构断裂的纠偏和修复。”[3]亦有学者参照中央精神认为:“民族互嵌型社区”是指“各民族通过交往交流交融,社会生活、社会参与等方面都融合在一起,每个民族都离不开彼此。”[4]然而,我们对这一概念的认知与预设并不能够单单停留在知识的积累与理论的创新中,更需要实事求是地深入社区并因地制宜,一方面在借鉴国际优秀互嵌社区经验的同时更要走入民间社区认识我国多民族杂糅聚居区域长期以来存在的民族互嵌事实,国家的方针政策只有以史为鉴、以实为照,才能造福于社会。事实上,“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之所以发展至今,说明为了在生存中解决资源相对不足给多民族杂糅聚居带来的矛盾,我国民间社会的诸多互嵌社区都坚持以“共生”为武器实现资源互享的发展路径。这表明在中华文明的演进历程中“共生”早已是众望所归,而“冲突”绝非是人心所向。本文将以云南潞江坝上的芒旦傣族村为调查社区,这里是极具典型性与代表性的“民族互嵌”村落,其中尤以内部傣文化的延续与外部汉文化的渗入为显著形态,即“与汉为邻”的生存格局形态,试图为我国的“民族互嵌型社区”建设与研究提供一则可参考的实例与文本。
“共生”不仅是实现“民族互嵌”的最佳途径,而且也是我们在当下理解“民族互嵌型社区”的重要方法与全新视角。习近平根据当前我国民族地区出现的个别分裂事件提出了“民族互嵌型社区”这一概念,他还形象地将此描述为“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可见习总书记是根据时代的主题与趋势而提出这一重要理念的,而作为人类社会的一种共同追求,通过探寻民族之间在文化、经济、生态、情感等方面的互嵌历史与事实,借鉴互嵌社区已有的经验智慧,可以建构起一个尊重差异、彼此包容的“民族互嵌型社区”。“民族互嵌”不是未来理想中的空中楼阁,而是拥有民间经验基础与现实参照的事实,建立在“文化共生”认知下的“民族互嵌”,是趋势导引下研究与应对民族多元与文化差异的时代抉择,是建构“民族互嵌型社区”的智慧结晶。而事实上,“民族互嵌”亦是一种“文化共生观”,如果我们能用后者的维度去观察问题,那么就可以看到广泛存在的“文化共生”架构与呼唤的“民族互嵌型社区”是存在着同质模式的关联性结构的。
“共生”(Symbiosis)作为一个学术概念最先被德国真菌学家德贝里(Anton de Bary)于1879年提出:“共生是一种生活,它暗示了生物体某种程度的永久性的物质联系。”他的初识意图在于强调“不同种类的一个或更多成员间延伸的物质联系”,并认为“共生”的意义在于“不同种属生活在一起”[5]。马古利斯(Lynn Margulis)甚至认为“共生”之普遍存在的进化论观点,即“整个地球的历史中,生命的互相关系不断形成又不断解散,那么,既稳定又短暂的共生就是普遍的”,呼吁理解“我们居住在一个共生的世界里”[6]。随着研究的深化,生物界的“共生”已从实验案例走向了科学理论的高度,并具备深刻的人类生存的互嵌思想。从20世纪50年代起诸多日本学者开始讨论人类社会的“共生”,并逐步在理论与方法上用其透视人们在民族互嵌、族群嵌入、社会结合、文化互动等层面的杂糅格局。井上达夫认为:“共生”是“向异质者开放的社会结合方式,它不是限于内部和睦的共存共荣,而是相互承认不同生活方式的人们之自由活动和参与的机会,积极地建立起相互关系的一种社会结合”[7],这个概念中的“异质多元的自律”观点在后来被广泛采纳,但他过于强调不同个体的异质属性,并简单地认为“向异质者开放”就可实现结合的目的,似乎又掩盖了文化主体间原本就已成事实的共同价值与互动关系,因此把“共生”推向了“冒险”的边缘;山口定提出的“共生”存在的“竞争社会强者的觉悟与弱者的信赖”“独立保持紧张关系”“因‘平等’与‘公正’的原理而被内在地抑制”,以及对政治转变中的“共生的民主主义的状况”的解读等主张具有开创性的现实意义,但他又认为共生是“只限于被封闭的共存共荣的系统的意义上”,这似乎是对“共生”绝对化的束缚[8];黑川纪章从佛教观念中的“唯识思想”出发,认为共生是处于“中间领域”的非对立的二元论,即“必须在对立双方的不同文化、不同要素之间(设定)”,并且“都必须积极地承认圣域(或叫不可理解的领域),并互相尊敬对方的圣域”,“由于中间领域经常是不确定的领域,所以,所谓共生,就是一种流动着的和解状态。”[9]虽然黑川用“圣域”与“中间领域”向我们揭示了互嵌族群间在文化差异中不可忽视的危机与转机,但他同样忽略了异质者们原本存在的历史互动与价值同一,而且也没有提供如何解决“尊敬圣域”的方法,使互嵌中的差异片面地成为了共生的关键;尾关周二力图对上述的观点进行综合,他提出“共同性共生”的理念,认为“共同性基础上的共生”,“就是以来源于人类最本源性的共同价值为基础、同时又积极承认人们在现代获得的个性价值的一个共生理念,这一理念具备了人学的基础和人类史学的背景”[10]。“共同”与“共生”是互嵌补充的均衡形式,应该说他的理念更有利于我们理解互嵌族群中既“求同”又“存异”的生存现实。
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以“文化共生”为视角探讨互嵌社区的著作陆续在国内出现,袁纯清首先提出:“共生不仅是一种生物现象,也是一种社会现象;共生不仅是一种自然状态,也是一种可塑状态;共生不仅是一种生物识别机制,也是一种社会科学方法。”[11]胡守钧开创性地提出了“社会共生论”的构想,他认为:“共生是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关于资源所形成的关系。共生是人的基本存在方式。”[12]许宪隆认为:“在多元文化和相互尊重的基础上,‘共生互补’倡导共生,并力求开拓从偏利共生走向互利共生的路径,构建互补的和谐散杂居民族社会,以此实现各民族最终利益上的共赢。”[13]许宪隆与袁年兴是国内首批将“共生”的视角应用到民族互嵌社区的研究者,他们认为这是研究“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内部,尤其是散杂居多民族地带解析民族关系之历史与变迁的钥匙;人类学家纳日碧力戈打破过去对“共生”之“求同”的路径,认为解决“差异”是不同文化群体间是否能够实现“共生”的根基:“民族共生就是承认差别,承认差别就能协商互动,协商互动体现生存艺术和生命艺术。”[14]他倡导“差异的现实与共生的美德”,“在差异和矛盾中寻求精神层面的大同和价值层面的共生”,即“千灯互照,光光交彻”[15]。从他的研究中我们可体会到“民族互嵌型社区”的理论的架构需要深入民族社区去认知族群的图像、语言、服装、名称等互嵌符号,因为互嵌民族只有在与异文化群体的交流与互动时才能够延续生命力。
芒旦傣族村位于云南省保山市隆阳区潞江镇的潞江坝面,全村土地约为19.8平方千米,行政下辖8个村民小组,分别为芒海、弄莫、芒烘、下芒旦、上芒旦、下老城、上老城、河江湾,至2015年底共有720户,计2 870人,其中以傣族人口为主。潞江坝是西南古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处,这里杂糅居住着汉族、傣族、傈僳族、彝族、回族、德昂族等众民族,文化的碰撞在族群发展的动力下逐渐形成了交流、交融的互嵌格局,因此不同个体都在互嵌的社区中延续与变通着文化,他们一方面互相尊重差异,另一方面又一直在情景与情境的演变中不断建构文化。而原本受印度南传佛教影响的潞江坝芒旦傣族村民,也在周边民族的嵌入中发生着变迁,其中尤以邻近的汉族社区为重要载体,并与他们共同创造了一个“与汉为邻”之“文化共生”的“民族互嵌型社区”。
(一)语言文字
语言与文字是民族身份的首要标志。芒旦村最常使用的语言文字在历史的发展中已形成了傣汉互嵌的双重体系,但在不同的时空维度下,他们会做出不同的功能选择。芒旦村通用语言为德宏傣语(傣那语),属汉藏语系壮侗语族壮傣语支,是村民之间或与德宏傣胞进行交流的首选语言。除此之外,芒旦村民亦可熟练地使用汉语(云南话),并以此作为与邻近村落发生联系的通用语言。在广播电视与现代传媒的作用下,现在的芒旦村民又越来越接受汉语普通话的进入,尤其是在诸如联欢会、集市等公共场合中,都是用普通话进行宣传与广播;芒旦村在宗教场所的醒目位置会标有德宏傣文(傣那文—新傣文),这是一种由印度字母演变而来的拼音文字,但如今村中也只有不超过20位的老人可以书写这种文字,傣文的存在更多地是一种民族认同的符号意义,已丧失了传承文化的实用意义。事实上,无论是政府层面,还是民间基础,汉字早已成为芒旦村传承文化的通用文字,不仅拥有绝大多数的群众基础,而且也符合他们与周边村落实现文字互通的生存需要。
(二)宗教信仰
宗教信仰与民族文化时常会互相关照,从宗教信仰的变迁中也往往可以见到民族文化在不同时期的历史遭遇。芒旦村不仅坚守着以南传佛教为核心的傣族信仰体系,而且也接受了汉族儒释道巫等民间信仰元素的渗入,具有明显的傣汉互嵌形态。延续南传佛教的信仰被芒旦村民认为是民族身份的重要标志,他们认为去奘房(当地寺庙)运作宗教行为是生活的必须,如“做摆”、念经等,因此人们格外重视村内现存的三个奘房,每当重大节日或事宜到来之时都会盛装前去向佛祖履行叩拜之礼。奘房和南传佛教亦是芒旦村民与外域傣族同胞联结在一起的场域,时常会因此与外域傣胞发生联系,如到瑞丽请佛、到芒市请和尚等;另一方面,芒旦村在与周边汉族村落长期交往交流交融的历程中,其宗教信仰也融入了祖先崇拜、道教信仰、世俗神崇拜、巫觋崇拜、符号崇拜等汉区元素,如每家每户的堂屋内设立祭拜祖先与神灵的“天地国亲师”牌位和“神龛”,家门上方挂饰的门神与八卦图,甚至在其最为重视的奘房内外都会供奉汉传佛道信仰体系中的观音菩萨、财神爷、弥勒佛等神像以及太极宝盖图等信仰符号,并在祭拜之时会伴有抽签、求符、请天师等宗教仪式活动。如此多元互嵌的民间信仰形态充分表达了芒旦村民在文化互动历程中既固守传统又善于取舍的生存智慧。
(三)节日习俗
民族节日是所属群体社会生活的写照,芒旦村傣汉双重维度的节日体系充分表达了他们对民族互嵌社区建设的肯定与热情。在芒旦村主要有泼水节、广母节、祭树神仪式,以及春节、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等,所有节日的时间参照多为汉历坐标,傣汉互嵌的属性十分明显。其中,泼水节在清明节后七天,这一天不仅要在奘房举办浴佛仪式,而且还会举办盛大的泼水活动,届时会邀请周边各族同胞来此联欢。广母节为汉历9月18日,这是庆祝丰收、粮食进仓的节日,每逢此时老人都会到奘房祭拜、堆沙,并给佛爷“做摆”。祭树神仪式是芒旦村在每年农历六月的吉日举行的盛大节庆,每家均要派男性代表参加,其场面十分盛大;汉族传统节日在本村也同样盛行,老人们讲小时候在春节期间会给土司拜年以求红包,除此之外,无论是春节还是端午、中秋、中元,村民都会在家中祭拜“天地国亲师”牌位与祖宗神龛,并焚香燃烛、献上祭品。芒旦村还曾于2013年的汉历6月25日举办过火把节庆典,活动有杀猪仪式、在奘房联欢等,火把节在傣族地区实属罕见,这也又一次向我们呈现了芒旦村杂糅互嵌的文化共生形态。
(四)建筑与服饰
房屋是空间与物质化的社会生活,与傣族传统民居样貌不同的是,芒旦村的民居建筑彰显着强烈的汉式与现代化风格。目前村中最为常见的民居住房为三间双层复式结构,并在正房两边配有两层结构的厢房,正房一般以楼下中间供奉神龛的堂屋为中心,并在两边各设居室,楼上一般为储物所用,基本与周边汉族村落差别不大。受现代化建筑发展的影响,新建的民居建筑一般是三四层楼的别墅,而值得一提的是,一些孔雀、三角形状以及金黄色彩的傣族符号标识近年来开始复兴,尤其是在政府的资助下于2000年建立了具有南传佛寺风格的大奘房、佛塔与泼水池,老城寨还于2013年将全村沿路的墙壁涂画成了傣族风格的人物、故事与风光等,这些都使全村更加具有傣族的文化属性;服饰是一种沉默的民族文化表征,芒旦村民的服饰除体现了浓厚的傣汉结合的特征外,在性别与年龄上也呈现出传统与现代的差异:在性别上主要表现为女性青睐传统而男性则告别传统,此外,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除身着筒裙、傣式头巾之外,还身着汉式蓝褂并腰扎围裙,30岁~60岁的中年妇女身着筒裙、梳有傣式盘头并扎上头巾,但鲜有人扎围裙,30岁以下的年轻女性则更为随便,或穿筒裙、或穿裤子,在很多方面与周边村落基本相同。不难看出,村民的服饰一直因时代遭遇的不同而与周边村落一起发生着变迁。
(五)丧葬习惯
在丧葬文化方面,芒旦村同样彰显出傣汉互嵌的杂糅模式,如遇亡人事故,家人会鸣放鞭炮以示宣告,并立刻请来主事的“先生”开始备办丧礼,“先生”或是傣族,或是汉族,他会计算出亡者出殡的日期,亡者家人必须“守孝”三天或四天,待出殡日到来,全家从清晨开始便为死者送葬,这时需要长子手拿长刀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与送葬的晚辈在途中为亡者“搭桥”三次,需要生者全部跪下,棺材从身上通过,此过程与周边的汉族村落民俗具有明显的同质属性。至于选墓地,也与传统的傣俗有所不同,需儿子背投鸡蛋并以破碎位置为死者心愿的墓地,而最为彰显汉俗传统的是在墓地的石碑内容上,是用汉字详细记载逝者名字及其后代谱系。丧礼结束后,遇“周年”、清明、中元之时家人会在堂屋神龛或坟前祭祀,他们认为死者虽然日后不复存在,但他们的灵魂却能够一直保佑着家族和家人,这也深刻体现了汉人“祖先崇拜”的信仰意识。
芒旦村之所以呈现傣汉互嵌的社区形态,不仅是地域属性作用的结果,而且也是长期以来人群交往交流交融的必然结果,并且也是不同时期对国家政策所作出的回应。
(一)生存空间的傣汉互嵌使地方群体具备文化共生的天然基础。
在潞江坝多样的地理生存空间中,杂糅聚居着不同的民族社区与群体单元,是一个立体广泛的民族互嵌格局。从芒旦村的地理分布我们可以看到,这里是以南传上座部佛教文化为核心的傣族社会的最北端,其南方就是傣族文化核心区域德宏州与缅甸。于此同时,自古茶马古道通行后尤其是明清土司制度与汉民屯田等制度在本地实行以来,来自封建中央王朝的政治文化力量以及大量汉族不断移入潞江坝,使得本地成为了汉族自北入南途中的聚居之地。不可忽视的另一因素在于,傣汉两民族对生存空间的选择有着相似的追求,即青睐于居住在水源充沛的坝区,而不适宜水源短缺的山地,这决定了潞江坝面将会成为傣汉两民族相遇的场所。南方傣族与北方汉族在此集结,使潞江坝成为了傣文化与汉文化碰撞的缓冲地带,尽管各自所属文化存在差异,但相同的生存空间对他们的族群性格与经济生活的相近性具有重要影响。古道、政策、移民等事件的发生不但将傣汉民族的村落集结在了潞江坝,而且群体的相识也使彼此所属的人文空间逐渐发生了接触涵化,一方面地理生存空间的模糊会促使人文生存空间发生互嵌,另一方面人文生存空间的互嵌也会加快傣汉社区的共生步伐。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说明生存空间的互嵌为芒旦村提供了民族互嵌的物质承载基础,最终使他们能够形成今天民族互嵌的共生格局。
(二)生活与经济上的长期互嵌使文化的传统与演进的现实发生错位
芒旦村与周边的各民族村落在互嵌的过程中会面临社会经济发展的无限与资源的有限这一对矛盾,倘若不加以调和就会造成冲突,这会给他们带来生存的危机。芒旦村向我们表明:他们可以利用文化上的“共生”手段来解决这一矛盾,即在有限的资源中进行持续、广泛、深入的经济互动从而实现合理的资源分配。亚当斯密的“经济人”认为人类的活动就是为了最大程度地满足利益,我们知道对利益的追求是促进经济活动产生的动力,经济互动又能让民族的交往常态化、频繁化,因此民族互嵌便得到了源源不断的驱使动力。在田野调查期间,芒旦村民表示在他们的历史记忆中从未发生过大规模的村落战争,各民族同胞在所属区域一直以来都是友好往来,其中不乏诸多的事迹,如八个民族兄弟立寨子、傣汉共同抗日等,因此可以说民族互嵌与文化共生早已是民族间共同的追求和民族团结大势所趋。民族原本是建立于表现在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质的人们共同体,民族间的边界需要用模糊化的现实去掩藏清晰化的危险,因为无处不在的清晰边界会造成群体间持续的冲突与恶性竞争,进而催发出某种程度的“民族主义”,为避免此类脱嵌事件发生,芒旦村按民族发展的需要选择性地嵌入了周边村落的文化元素,因此他们在语言文字、宗教信仰、服饰建筑、节日婚丧等方面逐渐趋同于汉族村落文化,最终造成与原本传统间的错位。从追求生存利益这一点来看,“民族互嵌”是一项符合现实又着眼于未来的发展之举,充分突显了他们促使经济文化不断发展与创新的生存策略。
(三)政策的建设嵌入使社会文化的发展超越了民族的边界
在历史上的很长时间,潞江坝一直是一个多民族互嵌聚居的区域,民族问题始终是政府工作的重要任务之一。政策的嵌入在很多方面具有毫无疑问的强制属性,而政治嵌入的过程一般可以理解为是从中央到地方或从地方到民间的嵌入与被嵌入关系,这与当地历史上的中央王朝高于地方土司、地方土司在当地拥有直接管理权威的历史情境是一脉相承的。在古代,中央政府为了维护王朝疆域的完整与内部社会的安稳,曾在这里施行一系列的有利于民族互嵌发生的政策方针,如明朝时期中央王朝在此施行的汉民屯田制度与土司制度等,不仅表明了作为傣族社会一员的芒旦村民对以汉文化为核心的中原主体国家的承认与认同,同时也体现了中央政府力图以外域文化的政治嵌入作为管理本区域社会稳定与民族发展的手段之一。另一方面,曾在这里被奉为地方最高统治阶级的缐(线)姓土司,更是先行接受并成为了中央政府与汉文化在村中推行的倡导者,我们至今能听到村中老人讲述过去土司欢度汉历春节并给拜年的村民(儿童)发放红包的经历,因此可以说权威政治人物的主动选择对民族互嵌地区共生格局的形成起到了重要的导引作用。实际上,自上而下因政治嵌入使汉文化中的个别元素逐渐成为芒旦村的地方传统,说明他们并没有将“民族”理解为唯一的身份属性,这就避免了因狭隘民族主义与大民族主义而造成的文化绝对固守,进而在交往交流交融中实现了既坚持民族文化传统又能超越民族的重叠互嵌。
从中央提出有关“民族互嵌”的理念至今,一直存在着一个争论和一个缺陷:争论在于越来越多的概念研究让“民族互嵌”成为了学人各抒己见的焦点,缺陷在于这些研究大多都是纸上谈兵而缺乏国内外经典的互嵌社区的案例提供标榜与参考。芒旦村作为“民族互嵌型社区”的一个参考实例,可以为我们弥补以上不足,并会为我国新时期的“民族互嵌型社区”建设在理论与实践上提供若干启示。
其一,从“民族互嵌型社区”的理论提出来看,芒旦村的个案研究在学理上用“文化共生”的视角为我们解释了“民族互嵌”的内涵。中国是一个统一多民族的传统国家,各民族始终以坚持交往交流交融的共生形态为追求,其中发生过不计其数的民族互嵌实例,但直到目前有关“民族互嵌型社区”的研究大多仍停留在对其概念、类型与模式上的宏观探讨上,缺乏走入我国多民族杂居、多元文化并存的互嵌社区内部进行微观实证的调查研究,这会让“民族互嵌型社区”的提倡陷入不接地气与脱离群众的空中楼阁之中,需要研究者设身处地地深入实地,在掌握充足资料并充分了解民间社会复杂情况的基础上重新审视这一问题,只有这样才能制定出一系列因地制宜的民族理论与政策,正如哈尔文所认为的:“各民族相互嵌入式社区是指针对多民族、多元文化共同生存发展的居住格局,这种居住格局很大程度决定着多民族之间的交融程度。”[16]而芒旦村的案例从学术上肯定了“民族互嵌”的概念,提出了基于“文化共生”认知下理解“民族互嵌型社区”的全新视角,并总结出其中的原因在于生存空间、资源竞争与经济文化发展、政策的嵌入建设三个方面的共同作用,因此对于中国边疆地区的民族理论与政策的创新具有典型的代表意义。因此,总结芒旦村作为“民族互嵌型社区”的历史经验,分析其“文化共生”视阈下的“民族互嵌型社区”的原因,对中央进一步科学认识“民族互嵌”的理论与政策、建构科学合理的“民族互嵌型社区”具有重大的借鉴意义。
其二,从“民族互嵌型社区”的实践应用来看,芒旦村的个案研究可以让民族主体超越唯民族共同体的狭隘认同,并建构社区认同,进而树立超级共同体的中华民族意识。近年来,我国的民族关系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突出表现在边疆地区的少数民族区域上,尤其以暴力恐怖主义、宗教极端主义、民族分裂主义为“三股恶势力”为甚,加上一些别有用心的不法分子借此欲将民族主义的思想在民族内部扩散,给国家的经济发展与文化事业造成重大困扰与损失。因此,借助潞江坝芒旦傣族村“民族互嵌型社区”的个案研究对于分析“中国边疆民族互嵌型社区”的建设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以芒旦村为“民族互嵌型社区”的个案研究给我们揭示了多民族聚居区在历史上与现实中有着超越唯民族认同的先例与样本,并且完全可以建构出同样是以自身存在为核心主体的社区认同、地域认同与国家认同,这不仅可以让社区内部的成员间能够正视非本民族文化中有利于自身发展的优秀元素,而且也能拓宽自身的文化边界,从而避免唯我独尊与盲目排外的极端行为。这正如习近平所指出的,建设“民族互嵌型社区”必须在“各民族中牢固树立国家意识、公民意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芒旦村的历史与现实证明了总书记的指示不仅是理想,而是真实存在于中国众多民族互嵌社区之中的经验,芒旦村的微观个案让我们看到了“民族互嵌型社区”的理论构想是一项正确与可行的创新之举,它将有利于实现国家在促进民族交往、维护民族团结、实现民族发展工作中的大政方针。
需要注意的是,无论从历史经验来看,还是从未来建构来谈,“民族互嵌型社区”始终不存在指定的嵌入方向,更不会以哪个特定的民族为主体,它是在多民族共生平等的结构中存在的互为主体的双向互嵌行为,最终目标是实现“多种嵌入维度,最终形成一个结构相融、利益相连、情感相通的多民族共同体”[17]。因此,一个民族采取与邻近民族同质属性的社会结构并实现群体间的互嵌共生,并不意味着他们是道德上的背叛与价值观上的沦陷,也不会改变他们在主观上对本民族的认同情感,只是让其走出了唯民族认同的危险与狭隘。只有在“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图景下互相尊重差异、包容他者,民族之间才能建构出符合中国实际情况的“民族互嵌型社区”。因此我们相信,倡导“文化共生”视阈下的“民族互嵌”是更加符合中国梦的价值理念与理想境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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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Community of ethnic mutual insertion is a brand new concept and innovation in current ethnic work in China. Mangdan Village of Dai nationality, in multi-nationality inhabited area, can be regarded as a miniature and actual case to study communities of ethnic mutual insertion. From the survey of this typical community and the academic perspective of cultural coexistence, the article conducts an analysis of the connotation, features, meaning and feasibility of communities of ethnic mutual insertion. The article holds that cultural coexistence and ethnic mutual insertion have an interrelated structure of homogeneity mode, and have common functions of existence space, resources competition and economic and cultural development, and insertion construction of policies. The case of Mangdan Village shows that there is always folk experience and practical base for communities of ethnic mutual insertion, the practice of community integration of surpassing "sole ethnic identity" is of great inspiration significance in terms of the construction of national consciousness, citizenship consciousness and common consciousness of Chinese people.
[Key words]community of ethnic mutual insertion; cultural coexistence; Dai nationality; Mangdan Village
(责任编辑杨士宏责任校对戴正)
Ethnic Mutual Insertion and Cultural Coexistence——Cultural Perspective of Living Next to Han Nationalities in Mangdan Village of Dai Nationality
Zhang Han
(Center of Southwest Frontier Ethnic Minorities Studies, Yunnan University, Kunming, Yunnan, 650091)
2016-06-29
张晗(1988—),男,辽宁锦州人,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民族学。
G122
A
1001-5140(2016)05-014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