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 进
(华侨大学,福建 厦门 361021)
清末中美关系与美国华人问题侧观
——基于崔国因《出使美日秘日记》之浅读
丘 进
(华侨大学,福建 厦门 361021)
撷取清末驻美、日、秘国公使崔国因在其出使日记中大量第一手资料,审视当时中美交涉之基本格局及主要矛盾,分析早期在美华人生存状况,揭示华人问题对中美关系之严重影响;对崔国因运用外交手段,斡旋多边关系、保护华人利益、维护国家主权所做的努力予以肯定,并就其有关清朝外交政策、在美华人之国籍问题、欧美各国与中国之关系等重大问题上的评述、议论、建议等加以综合分析,希望从中得出有益的历史借鉴。
崔国因;日记;中美关系;美国华人
2015年初,笔者在西安交大档案馆查阅资料,无意中翻到一部馆藏光绪二十年(1894年)版旧籍——崔国因著《出使美日秘日记》(以下简称《日记》)*黄山书社1988年出版过胡贯中、刘发清点注的《出使美日秘日记》。,因是第一手资料,而且以前专门研究甚少,故饶有兴趣,遂检阅之。粗读后,有不少感受,一是增加了对早年中美关系细节的了解,并非像以往历史教材中所宏观描述的那么简单;二是感觉最初华人赴美与美人来华,乃互动关系,在政府态度上基本对等(但人数则中国明显出超),中间出现阻障与美方苛例,原因复杂,应予区别、分析;三是尽管清末堕于积贫积弱之势,但与美国交往初期,对于若干重大国际问题,仍能坚持独立自主之立场,对强权、霸权并非无原则退让。缘此,略书心得,期待方家指教。
《日记》作者崔国因(1831-1909年),字惠人,安徽太平人,同治十一年(1871年)辛未进士,三年后授翰林院编修。光绪十五年(1889年)迁翰林院侍读,当年奉旨接替前任公使张荫恒,任中国驻美国出使大臣(国际外交头衔为公使),兼任驻日斯巴尼亚(西班牙)和秘鲁公使。由于卓有勤功,于其任期之末,被朝廷补授右庶子之职*清詹事府右春坊之主官。满、汉各一人,正五品。满员以四品顶戴食五品俸,汉员兼翰林侍讲衔,掌记注、撰文等事。。
清政府驻美国使馆设立于1878年,同年11月,设驻旧金山领事馆,数年之后设驻纽约领事馆。从第一任驻美大臣陈兰彬(1878-1880年,时副使为容闳)起直到清亡,继有郑藻如(1881-1885年)、张荫桓(1885-1889年)、崔国因(1889-1893年)、杨儒*杨儒为汉军正红旗人,籍贯辽宁铁岭。(1893-1896年)、伍廷芳(1896-1902年)、梁诚(1902-1907年)、伍廷芳(1907-1909年)、张荫棠(1909-1912年),九任驻美公使,七位是广东人,因早年赴美华人多源自广东,派粤籍大臣驻美,比较熟悉乡情,更为体查侨民,顺理成章。崔国因则为特例,从其籍贯,又曾在安庆李鸿章府中任过教职,谅为李鸿章所奏派。但除皖系之故外,是否还有其他因素?据研究,李鸿章就此有过解释:“惠人(崔国因字)使美,若农(粤人李文田字)深避此差,实以华工一案不易措手。此缺向用粤人,今忽破例,亦粤人自致之也”[1]220。此外,笔者还注意到,崔国因早在光绪九年(1883年)就向朝廷上一奏折,提出“讲洋务、设议院”等十一项革新主张 。如此超前之开放意识,不能不给洋务派之当政者以强烈印象,从而成为受遣驻美公使中之非粤籍者,亦占其由。
作为驻美国公使,崔国因常驻华盛顿使馆,又兼任驻西班牙和秘鲁公使,故需经常出行。他以年迈之体,无虑车舟劳顿,前往美国各地操劳;又多次搭舟飘洋,经法国抵西班牙,经古巴、巴拿马、墨西哥至秘鲁,行使公使职责。他几乎每日都忙于处理各种繁杂外交和领事公务,任职四年期间,从未间歇,堪称辛劳万状。其恪尽职守之精神,克己奉公之德尚,尽显于文案之中。
崔氏《日记》共十六卷,所记时间,起于其抵达华盛顿就任公使之日,即光绪十五年(1889年)九月初一,讫于其卸任后于美西旧金山登上返国“槎那”号轮船,即光绪十九年八月初二,共1 447日(任期整4年,含往返泊洋时日)。《日记》亦有1 447篇,故每日必记,未见节假休歇,即使患疾不适,亦不曾间断。《日记》全文近50万字。崔国因在序中书:“日记者,记逐日所行之事,巨细不遗,以记实也。出使日记,与寻常日记不同,必取其有关交涉裨法戒,此外皆所略焉。”作为就某一具体公案而作之日记,可谓洋洋大观;又因专门记载出使美、日、秘期间涉及外交与国际关系之诸多重要事件,而非日常琐碎之事。因此,这部专著之历史意义和学术价值,便显得极为特殊。
其一,《日记》关注美国当时之政治、社会、经济、金融、法律、历史、地理、文化、教育、科技、军事、交通、宗教、民俗等几乎所有领域之状况,很多地方详细记载了美国和许多其他国家(如英、法、德、俄、西、意、荷、墨、秘、古、印、越、朝、檀香山等数十国)之关系,以及相关之军事、经济、交通等准确数据和最新一手情报。所录各种见闻、文案,虽属历史资料,但迄今仍弥足参考。
其二,作者是晚清进士,饱浸四书五经,诗文艺学,但对当时中国社会之各种弊端有深邃洞察,尤其在其驻美履职期间,开拓眼界,主动探究东西历史、社会、经济、文化之差异,发现其中极为重要的规律性差别,大胆提出独到己见,点出中国社会发展之关键所在,包括借鉴西方民主与政治制度,力主引进欧美国家治理之手段,强烈呼吁学习西方科学技术,分析国际多边外交之法律法规与规律,灵活运用成文法规,发挥案例作用,以保障中国海外利益。他坚信中国是个世界大国、强国,决不能因为自我封闭而失去历史机遇。当时之中国,眼界未开,朝野各界,乃至民间,对于西学东渐之风仍十分抵制。崔氏《日记》中对此封闭落伍之时弊和行为持强烈批评态度,大力推扬“师夷长技以制夷”之维新思想。自强立国——是他明显的政治主张。
其三,作为驻美、西班牙、秘三国公使,崔国因除了国家关系等重大政治事务外,崔国因最为关切并倾心竭力之事,便是保护在美(包括南美和欧洲国家)留居经营的华人。针对美国工党强烈排斥华人之苛行,崔国因毫不退让,每案必究,既不偏袒华人有违法规和当地习俗之行为,又为争取华人应有之合法权益而竭尽全力。在《日记》中,此类阐述占了大量篇幅,处理案情之过程相当详细。作为公使,他代表中国政府与美国政府外交机构频繁磋商,不断提出驳诘抗议,多次直达议会、总统,且屡屡成功,使得紧迫形势转危为安,有效地保护了旅美和南美华人。他的做法为后期协调中美关系、处理海外华人问题留下极为重要的法律和外交依据,所载交涉文案和诸多经典案例,堪为后事之师。
其四,出使四年,崔国因奔波于美国南北东西,巡视各方,又亲至南美和欧洲行使公使职责。他出行途中多有不测,虽然所乘之船触礁遇险,年过六旬,身患数疾,却从不畏缩。崔国因每日笔勤不辍,除了外交事务,还记载了沿途各地风貌,其所见所闻,涉及山川、海洋、气候、天象、生物、民俗、族裔、特产、文化,作者文笔精湛,所记皆有特色,丰富生动。此外,崔氏对各国财政、税收、经济、社情、军事、科技、教育等诸多领域之运作机制深入考察,数据准确;对政府机构设置、人员编制、薪酬待遇等重要情况,也都予以密切关注,详以具录。这也为后世研究有关国家政治、外交史提供难得的一手资料。
正因如此,梁启超将崔国因《出使美日秘日记》列入其推荐之《西学书目表》中,供朝廷官员和学界研读参考,足见此书之分量与价值。
学术界对崔国因之专门研究不多,一般认为崔驻美期间政绩不够彰显,显得“平庸”。若依笔者之见,如上评价略欠公允。又有研究者特别注意崔的某些个性,如事无巨细皆亲力亲为,公务活动过于节俭而有失大国威严,紧缩使馆开支,压低使馆官员薪俸,故而颇遭怨谤,甚至对其拒食洋餐、居家生活显得吝啬等“生活作风”予以批评。各种说法,固可见仁见智。但对“勤俭”二字,崔国因自有其见。光绪十六年四月二十九日,有客认为崔之“俭为吝啬”,他有一番回应与自省,在《日记》中写道:“因之勤在黎明即起……阅世六十年,未敢以有用之锱铢,为无用之损耗,自奉俭矣。然在京都则施粥、施医药;宗族亲戚之贫乏者,因计年津贴焉;四代之祖未安葬者,因独力任之焉;十世之祠宇,典质百十年而坍塌者,因赎归而修之焉;家庙、义仓、义学之立者,因亦有捐助焉。节衣、吝食所余者,用之于此,是自奉虽俭,而自奉之外殊不能俭也。”如此健朴耐劳之本性,克己惠世之作风,何以厚非?
由于《日记》帙卷浩繁,内容广泛,囿于本文篇幅,难以一一分类研究,兹就其中有关中美关系、美国华人问题、多边外交、欧美国家重要国情等略作钩沉、梳理,撷其要领,以为史鉴。
崔国因抵达华盛顿履职之初,便在《日记》中赫然写道:“光绪四年二月,总理衙门咨称:自天津条约议定以来,中外交涉事件,无不照章办理……反复辩论,令告美国外部,可谓详尽”,“外国与他国交涉,无不好占便宜 …… 一体均沾,即泰西报施之约,干预我之内政,此必不可行者”,“平等交涉,岂有有施而无报者?岂有不施而索报者?彼族习于我国之宽大,随处觊觎,诚宜有以限制之也”。这一外交原则,崔氏在其任期内,一直坚定奉行,从不偏倚。
崔国因任期,前往美国“外部”(即负责外交事务的国务院,下同)达五六十次之多,经历三任“外部大臣”(即国务卿,下同)——布连、科司达、葛礼山*崔国因任期的美国三任国务卿为:1、James Gillespie Blaine(1889.5.-1892.6.); 2、John W.Foster(1892.6.-1893.2.);3、Walter Quintin Gresham(1893.3.-11895.5.)。,每次皆与大臣当面交涉,或直接递交照会,而且每当有重大事务,崔必与美外部大臣据理力争。如:光绪十八年九月二十七日记,美国因中国发生教案,美国教堂受损。美拟增派军舰前往中国相胁,崔国因奉命前往外部交涉,崔质问外部大臣:“中国教案均已严办,美国商派兵船赴华,何也?”美外部大臣布连回应:“前所派者已留纽顿一舰,不令开行且亦不再派矣,美国必不为难也。”
光绪十六年八月初二日记,华盛顿州西雅图附近鸦连埠(奥林匹亚)发生当地土人排华事件,驰电请援,使馆急照外部;初四日,美外部照复:“已电鸦连埠巡抚,速为保护华人。”初六日,外部又就此案照复使馆云:“已设法解散土人,保护华人矣。”《日记》中类似案情之处理甚多,但此处特应一提的是,当年华盛顿州是排华最为险恶之地区之一。郑藻如、张荫恒二公使就多次处理过此类事件*任青、马忠文整理的《张荫恒日记》,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西雅图还出现一位通晓美国法律的华人领袖陈宜禧,在他的带领下,当地华人与美国地方排华势力展开不屈不挠的斗争。十二年(1886年),陈联合当地律师,抗议对华侨的迫害,乃至美方不得不设“华商陈宜禧专案”。此案最终胜诉,美方赔偿华人27万余美元之损失。崔国因接任公使后,自然对华盛顿地方之华人密切关注,处理该地案情力度大,见效速。
光绪十七年初,美国拟派布莱尔任驻中国公使,三月初一日,崔国因赴外部见之,要求美方将“两国有益”四字存心,并告诫曰:“中国向以仁厚待人,不为与人为难之事。我政府之于交涉之事,悉照公法、条约,无背约而行者。” 十七、十八日又记,经查,布莱尔曾在议会“痛诋中国”,若来华,恐于邦交有碍,崔国因亲至外部会见其大臣,表示中国政府拒绝接受布莱尔出任驻华公使。美外部做了大量解释,认为布莱尔“人品甚优,能笃邦交”等,但崔国因义正词严,驳曰:“布使前此所以诋华人者,其言已布之新闻,则其嫉华人可知。彼嫉华人,何必驻华?中国自有不接待之权。”此后,美总统、国会仍坚持拟派布莱尔驻华,崔国因根据国内指示,援引国际案例曰:“美国卅年前派蒲安臣使奥,不纳;六年前派糙礼使义,不纳”,“照西例公法,中国亦未便接待。”义正词严,坚予抵制,维护了国家尊严。
光绪十八年十月初八日,日记所记一事亦颇有代表性。初六日使馆接伦敦来电,言中国漕粮由沪运津,不准英船装运,以为有违中美1880年之约*指1880年11月17日中美签订《北京续修条约》。。崔记叙:“美废约而禁华人,中国此约亦废。英廷遂询诸美外部,外部以为禁华人事,只废约中一款,并未废全约云。”对此,崔国因大义凛然地主张:“此美外部欺饰之辞也。美废约中准华人来美一款,中国亦废准美船运粮一款,中国之理甚正也;且美首先废约,而中国即废全约,其理亦至正也!”这是何等的有理无惧,亦不乏大国气势!
光绪十八年十月二十日,崔国因就中美原定有关华工赴美之条约*即光绪十四年(1888年)驻美公使张荫恒与美国外部所签《限制华工条约》六条。为美国单方所毁*张荫恒与美国务卿拜亚签订的相关条约,虽对以后华工赴美作了限制,但对已经在美的华人提供保护,而且非务工之华人赴美不受此限,等等。但此条约未获中美两国批准,不久后,美国单方面通过了一个“斯科特法案”。此法案极为苛刻,规定“凡华人无论以前、现时在美,一离美境,均不准复来居住……”[6],再次面见外部科司达,提出严肃交涉,严厉批驳美方有悖双方之约,话语激烈,令科司达“面赭”。次日,又发照会至外部。二十二日,崔再至外部,面驳科司达:“前大臣布连许必有照复,而终食言。本年六月,贵大臣亦许交冬照复,至今尚未见到,故不能不再三催耳。”科司达尴尬回答:“此次来文,语气太重,请带回修饰之。如久无照复,再递。”足见崔国因就此事给美国外部照会措辞之严厉。
光绪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中国使馆历年驳诘美国政府违约排斥华人所递交之照会、文案,美总统交予议会讨论,为了便于议员查阅,崔国因嘱使馆将有关资料印制二千份,送至议员及各州法院。可见崔氏不仅极为重视此事,而且充分尊重美国行政和司法体系,循规蹈矩,但毫不退让。
对于外国招募华人务工之政策,崔国因经过调查,有其大局策略,并非一律鼓励。崔国因于光绪十七年初到秘鲁就任公使之职,在秘鲁做了深入调研。二月初一日记,该国居民二百六十三万一千余,“外国工商七万八千余,内中国六万余人”,可见华人集中之况。而其国仍向中国提出招募华人赴该国做工,崔国因(七月十一日)认为:“华人出洋遭虐,未有如秘鲁之甚者。前此智、秘构兵,华人惨罹杀戮者四五千人,此外为寮东虐毙者不下万人。以后中秘虽立约保护华人,该国纲纪不立,上下相蒙,虽有约而不能行,徒托空言。迄今中国之民犹憔悴于虐政也。应俟该国能实力奉行保护华人之约,再由中国察看,方可相商。”如此决策,精准恰当,无懈可击。
当时与中国建交之国家不多,在未建交国,如发生对华人不利之事,崔国因往往主动商请美国外部,敦请外部指示美国驻有关国家之使领馆,代为主持正义,保护中国利益。较为有代表性之案例,《日记》对此多有载录。如:光绪十六年八月十五日,巴拿马地方土人逼令华人出境,华人请求救援,崔国因获晓此情,但鉴于巴拿马与中国尚未建交,无从照会,遂立即前往该国驻美公使,托其致意巴国政府制止虐华行为,公使允之;崔又致照美国外部,转致美国驻巴国领事,向巴国政府转达中国意向。美方皆立即允办。不久,美驻秘鲁参赞驻巴拿马领事皆回函,告巴方政府已不准当地土人驱华,并拿获创乱者百人监禁。华商贸易得以如常进行。
崔国因经常与美国驻其他国家外交官保持工作联系,光绪十七年正月初一,崔从华盛顿启程前往秘鲁递交国书,并沿途访问南美洲国家,他一路拜访美国驻各国使领馆,尤其重视那些未与华建交之国的美领馆、领事,建立个人友谊,委托他们代办外交事务。在哥伦比亚,崔国因拜访总督,除了寒暄和日常公务外,崔专门委托该总督对接踵而至的华人提供保护,总督一概应允。崔氏又专函请中国驻英国公使薛福成敦促英国驻哥国等地领馆代为保护华民。其间,闻智利内乱,伤及华人,他立即前往拜会英国驻秘鲁公使,托其电驻智公使,代护华人,英公使允之照办,为旅智华人身家、财产开单登录,照智政府,如有损失,则要求赔偿,以至是次智利大乱而华人尚无亏者。此案堪称中国外交史上一次经典而成功的国际斡旋。
光绪十六年三月十一日,崔记荷兰属国苏里南有华人经营,总理衙门指示需予察访。崔即札所属驻古巴张总领事查询,同时又“照美外部,乞为保护”。美外部遵此,即派员前往苏里南,后回复使馆:“美驻该岛领事查明华民约千人,在甘蔗、谷寮为工者五百人,开店者二百人,余自行种植或开矿。工主相待尚优,华民无苦”。此案将苏里南华民情况基本摸清,以利保护。十六年九月初四日,接到巴拿马华商禀报该地土人议禁华人之情,崔国因立即前往会见其驻美公使,又托美国驻巴拿马领事代为转圜协调。此种外交途径屡屡奏效,巴国对华人转为保护。
光绪十八年正月初五,崔国因再次启程南美,专往古巴视察。十一日,古巴总督拜会崔国因,崔曰:“华人在此经商佣工,皆有利于古巴,地方官所当保护。”又言“古巴各乡所欠华工工资,历久不给,应请设法”,此后数日,崔将此意告知古巴巡抚、府尹和美国驻古领事等相关官员,督其速办,为在古华工争取合法权益,利其生存。
崔国因善于利用中国与各国之关系,发挥驻外使领馆之作用,灵活协调其各种涉华事务。《日记》中多次提到美国驻巴拿马领事阿丹信,称其恪守中国使馆所托,着力体恤当地华人,令其安业无虞。又,光绪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崔国因谒外部科士达,告以美国驻闽葛领事办事公证、敦睦,商民安之。希美方准该领事蝉联,以于两国有益。
当时,檀香山乃独立国家,中国与之未有建交,而檀香山华人众多,当地政局不稳,频现乱世。崔国因利用多种机会,与檀驻美公使和美国驻檀公使保持密切接触,据《日记》,光绪十六年二月二十八日载,檀香山不过数万人,而华人已达二万,当地政府苛制华人,却因檀香山属“无约之国,无从照会”,崔国因“当即往见驻美檀香山公使,公使许为函致政府”。之后,崔多次会见檀国驻美公使,敦促其国对华人加惠以待十八年六月二十二日,九月二十三日,《日记》均载为护檀华,崔国因又亲至美外部照会,外部应允,行文檀岛,美使遵照执行,以令檀国华人晏然无恙。
此种根据国际公法和国际惯例展开的外交活动,对中国更好地维持与其他国家之友好关系,起到积极有效之作用。
除了驳诘、制止美方不良行为外,崔国因也代表中方对美方友善人士予以充分肯定。如光绪十六年九月十五日至二十二日,崔国因在使馆多次会见丁韪良*丁韪良(1827-1916年),美国教士,早年来华传教,后参与国政,任同文馆总教习,参与起草《中美条约》。,鉴于丁氏对华友好,且对美禁华人“颇持正论,因甚嘉之”,多次予以高规格接待。
如前所述,《日记》多次提到美国驻巴拿马领事阿丹信,严循外交法则,维护中外关系,平抑排华恶势,实心保护华人,阿丹信任满返美时,“中国商民扶老携幼,送行者数百人,多至泣下。”崔国因为此“咨请总署赏给宝星*清政府授予有功人士的纪念勋章,其上镶嵌宝石,以资表彰。宝星按不同层级,分为五等。”。该谏获朝廷批准,宝星于光绪十七年十月初七日颁到,崔亲送至外部,布连代为接收并甚悦,转至美国议会代授,阿丹信为此专门给崔国因致函,情深意切,感激悉如。此番事迹,记叙详实,真切动人,堪称中美两国关系史中之美谈与佳话。
崔国因在《日记》中,涉及在美华人问题之记叙占了极为突出之篇幅。笔者大致统计,在1 447篇日记中,约三分之一都涉及此方面内容。
晚清之中国,积贫积弱,战乱频仍,东南沿海的一些民众,为了生存发展,利用特殊地理环境和交通条件之便利,在某些特殊国际环境的激发下,走出国门,到海外谋生,已经是一种普遍现象。当时前往东南亚诸国的华人居多,已达数百万之众。正如崔国因所云:“中国人数四百余兆 ,甲于地球,商务未兴,谋生计拙,故华人足迹遍地球。所到之地,地主即征身税以为利,虽暹罗为中国之属地国,犹效尤焉。惟美国尚不因以为利,而又见集于工党,限制綦严,则华人之不幸也。”及至19世纪50年代,美国加州发现金矿,急需廉价劳力,而美国本土人力贫乏,于是到东南亚招募华工,此即最早的一批美国华侨,但为数无多。
及后,美国为修筑贯穿东西之铁路,尤需大量劳力,美方着力招录华工,以资建造铁路,而克日成功。崔国因就此回顾:“若以别国人为之,势必纡缓数年,虚耗资本,且加省湿下之地,俱结案华工填筑。洋工向不敢为者,乃竟藉资华工而成,加省受益多矣。窃以中华驰海禁,而与外国通商,原非出于本意,实由泰西各国强令通商,而美国亦与其例。”此段议论,道出美国华人问题之缘由及本质。这也是后来中国针对美国排华法案长期予以严厉驳诘之基本依据。
在美国华人问题上,《日记》所述主要有以下若干方面。
(一)谙熟美国(含美洲其他国家)华人历史和基本状况,重视海外华人对于国家之重要作用
华人历经艰险,万里迢迢到美,其实并非主观志愿,其主要动因,多在于美方早期垦荒开拓对劳力之需。这是无可否认之事实。崔国因履职后,对华人状况十分关注。
对于华工到美历史,崔国因有透彻了解。崔到美之初,即对美国和其他相邻国家华人状况加以调查,正如他在光绪十六年七月十一日所记:“每与美之绅、商相接,必询华工在美情形。”此处引用美国资料记:“自一千八百二十年至一千八百五十四年,华人至美甚稀,其年始闻金山有金穴,于是华人至美者一万三千人,此第一次至多之数,以后多寡不一,每年自四千至七千之间。至一千八百八十二年,华人至美者三万五千六百一十人,美国乃亟设例禁之。”崔国因驻美时,美国华人约有十万,大部分在西部各州,仅加州就有“七万一千六百八十一人”,东部则以纽约为主,约有五千人。
他注意到华人到美日渐增多,而往往遭受阻碍和迫害,对此深感忧虑。他经常为此专询美国政界,如光绪十五年十月初一日,记载美国下议院议员布朗对华人之态度:“华人在此受美人凌辱,美廷不为补救,殊属不公。华人素性勤慎,天资灵敏,谨遵国法,绝无滋扰作乱、营钻于官场等事。惟只好吸洋烟,然与美人饮飞时记(威士忌)酒无差焉”。这代表了当时美国政界对华人的正面看法。
光绪十六年正月初九日,崔谒见美户部大臣(商务部长),曰:“美国开辟仅百余年,易草莱为农桑者,铁路之力也。”并援美总统谕议院之言:“美国太平洋铁路直接大西洋者,华人之力也。”三月二十一日,美上议院议员与崔国因谈及华工时,坦然承认:“铁路之盛,华人之力居多,今美国苛禁华人,是忘本也。”崔经过长期细致调查,认为美国商人“无不爱华人者,为其工价廉而能耐劳苦也”。八月十四日,崔记曰:“新金山(澳洲)草昧初开,人烟稀少,垦荒开矿,在在需人。其欲华人之至者,商人兴利之心也。”此类阐述,不绝于书,囿于篇幅,此处不赘[7]。
崔国因也记载了当时其他国家华民人数,包括古巴(四万余)、巴拿马(四千余)、苏里南(千余)、智利(数千)、檀香山(二万)、新金山(澳大利亚,四万余)、纽西兰(新西兰,四万七千),以及打辣尾(四千)、白鸽尾(六千)等城市。这些详细数据,对于研究美国等国华侨史有重要学术价值。
对于海外华人之作用,崔国因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民数之众,甲于地球,侨寓南洋各岛者,数过西人百倍。光绪十年尝疏陈矣。近至墨(美)洲,方知各国流寓华人,此洲又复不少。华人足迹遍天下,如海军强盛,有大力者扶持之,我国声威正未可量也。”
短短数言,振聋发聩。当时前往海外华人数量逐渐增多,在居住国之经济地位逐步稳固,并在社会与政治领域发挥作用愈来愈显现,崔氏此处高声疾呼,力倡全力扶持海外华人,认为此实乃中国自立自强之独特先机与有效捷途。我们也注意到,恰在此时前后,在崔国因、驻英公使薛福成等几位驻外使节强烈呼吁下,朝廷清政府开始迅速调整海外侨民政策,注意保护侨益,涵养侨力,制订侨政。而当今观之,崔氏上述预言,几近实现矣。
(二)注重考察,实事求是地研判在美华人遭受苛虐之起因及状况
对于美国排华之根由,崔国因深有洞察。
其一,他认为美国人口增长迅猛,似为导致限制外来移民之诱因。光绪十六年正月二十五日记曰:“同治十二年考外国民数表,美国只三十六兆人耳,以美国之地,处美国之人,五百年中不忧人满。乃至光绪十七年,中间仅十八年,而其民数已增至六十余兆。此非其民之生息繁衍,实客民之入籍者多也。美之深识者,遂隐隐有人满之虑,择其易禁者而禁之,遂与华人为难。夫禁华人而果不忧人满乎哉?”尽管进入美国之外国人呈剧增之势,但此并非美国排华之主要原因。
其二,美西各州以工党最为得势,而“金山之工党,皆欧洲各国之人,亦客民也,与华人之为客民同也”。工党妒忌华人勤奋而辛劳,且工价较廉,以致各公司弃用工党之人,故工党深恶华人。另,十六年九月初七日,崔记曰:(加州官员)“其升调,每以能苛虐华人者为先,以其能得工党投筹也。现任舌地美印判,久候本省总督之职,故屡出苛例,酷虐华人。刻总督缺出,该员巡游各埠,宣言于众,谓如得此缺,必立新章,以期益土人而制华人。工党燃炮相迎,待之尽礼。……美之在官者,无不以苛虐华人为富贵之阶,工党稔知之,亦即以此牢笼在官者,遂觉沆瀣一气,而华人益不聊生焉。”
其实,崔国因并不认为美国对移民剧增感到忧患,苛虐华人之重要原因是工党一己之利,光绪十六年七月十三日,崔按曰:“华人至美,较欧洲各国不过四十分之一耳,而美廷禁之者,则以招工党之忌,又以不入美籍而无援也。”工党尤妒华人与同业夺利,故此,“美国禁工苛例,凡有求于工党者,均附和之;凡无求于工党者,均诋訾之。惜无求于工党者,大抵皆无权者也,故理虽足而势不行焉。”
其三,华人入美后,有一点与欧洲国家移民殊为不同,即华人不愿加入美国国籍。崔国因考察了各国民至美人数,发现“华人至美不及英国百之一也。顾各国之民皆入美籍,而华人独不然。入美籍者,皆得操保举总统、议绅之权,而华人独否。是美国人望欲为总统、议绅者,举无求于华人。且各国民人之入美籍者,合为一党。不如美籍之华人,独为一党,其势孤矣,焉能安居于美哉”?
正是华人没有参政之权利与意识,缺乏自我保护之法律手段,致使美国各地迫害华工事件频发,崔国因记载了许多此类案情,仅“光绪十一年七月起至十二年二月止”,短短半年,就发生焚杀、驱逐华人之案件十宗。之后类似事件此伏彼起。究其根本,盖工党徇私,背信失约,恶待华人,肆行无忌。
其四,崔国因也注意到,华人在美亦有其弊端。诸如:“各堂之雠杀,鸦片之匿税,屡惩之而不止”,“卡拿大地方土人上书政府,谓华人日众,吸食鸦片,有坏风俗”;而华人运鸦片私入美境者,动辄数万金。崔多次提到“金山华人分党,自相戕杀”,甚至枪伤美人、巡捕,致使地方不安。此“烟、赌、寻仇三事”,实属地方之害,又授工党以柄,致使得以藉口而屡制苛例。此外,亦有中西社会管理体系之不同而引发的问题,如,当时中国未设邮局,书信均系托人顺便代为转交,而美国则遵照邮政制度,书信一律装信封、贴邮票,经由邮局递送。华人搭船抵达美国,海关搜检行李,往往发现大量书信,属违反邮政通信规定,遭至处罚。
此外,《日记》也注意记载其他国家华人状况[8]。如光绪十五年(1889年)三月十七日记,仅在加拿大卑诗省维多利亚市寓居之华民,已达一万六七千人,当地政府向华人征收苛税,“按人收税十元,开矿者岁收十五元,迁棺者罚一百元,吸鸦片者罚一百元,新入境者税五十元”。崔国因多次提及加拿大方面对华人征收苛税,迫使华人离开加拿大,以多种途径进入美国,或前往墨西哥等南美国家,造成一系列动乱和危机。
崔国因出使秘鲁时,记录当时在秘外商七万余人,其中华人多达六万余,占绝大多数,而处境艰难。该年十一月十五日载:“查得秘鲁田寮(即种植园)虐待华人,督工者鞭挞,晚则锁脚,置于黑监。工期已满,仍复掯留,擅造合同,强虏入寮,工作日夜不息,私刑拷打。”
对于这些国家华人所遇困境,崔国因从不推诿,皆通过外交渠道竭力相助,且见诸成效。
(三)在尊重和遵守中美两国所订条约之基础上,坚决驳诘美政府禁华苛例,保护在美华人合法利益
由于美国西部开发和铁路建设等对于劳工需求日多,求华人之至若渴,美国遂于1868年主动与中国签订了《中美续增条约》(即《蒲安臣条约》)*《蒲安臣条约》共八条,其中与双方国民来往有关的是第五、六两款。第五款曰:“大清国与大美国切念民人前往各国,或愿常住入籍,或随时来往,总听其自便,不得禁阻,为是现在两国人民互相来往,或游历,或贸易,或久居,得以自由,方有利益。两国人民自愿来往居住之外,别有招致之法,均非所准。是以两国许定条例,除彼此自愿往来辨,如有美国及中国人将勉强带往美国,或运于别国,若中国及美国人将美国人勉强带往中国,或运于别国,均照例治罪。”第六款曰:“美国人民前往中国,或经历各处,或常行居住,中国总须按照相待最优之国所得经历、常住之利益,俾美国人一体均沾;中国人至美国,或经历各处,或常行居住,美国亦必按照相待最优之国所得经历与常住之利益,俾中国人一体均沾。惟美国人在中国者,不得因有此条,即时作为中国人民;中国人在美国者,亦不得因有此条,即时作为美国人民。”。简言之,该约之重要内容是:一是华工在自愿的情况下,可以自由赴美;二是赴美华工, “或经历各处,或常行居住,美国亦必按照相待最优之国所得经历与常住之利益,俾中国人一体均沾”;三是赴美华工,“或愿常住入籍,或随时来往,总听其自便,不得禁阻”。要之,中美两国人员,可以自由前往对方国家,或游历、或贸易、或久居,双方政府不得设置苛例。
无论美国方面是否有引进廉价的中国劳工、进一步打开中国市场之主观需求,仅从条约总体文本观之,算得上是一部符合双方国情,也比较公允与平等之双边条约。尽管蒲安臣违反了出使前清政府对他所授权限之规定[3],致使总理衙门十分不满,但毕竟该条约在当时仍具有合理性,亦有其紧迫性,故清政府最终还是予以批准,并作为中美关系发展之重要法律依据。
正因如此,《蒲安臣条约》签订后,中美关系出现新转机,而华人赴美数量则逐年激增。
但仅仅十余年后,美方朝野逐渐出现拒华、排华、禁华之势,例如,一些地方不准华人设铺,不准商家雇用华人,不准捕鱼,甚至徙华人于境外,华人因故离境后不得再次入美。总之对华人十分苛严,致使中美关系出现阻遏。实际上,在此期间,中美交涉,华工问题最为盘根错节,也是中美关系的一个焦点*1882年,美国议会通过首个排华法,即《关于执行有关华人的某些条约规定的法案》(An Act to Execute Certain Treaty Stipulations Relating to Chinese),此后,美国排华之势愈烈。。
光绪十五年十月初五,崔国因记曰:“光绪六年九月,美国修约使臣来京,续修条约。”“此即中美续约所由成也。约首言华工日往日多,彼此商酌变通,而第一款即定年数、人数之限,且言限制进口,盖此时已露禁工之端倪矣。”此指1888年美国新任驻华公使安吉立等人与清政府签订的《中美续修条约》(即《安吉立条约》)对前述《蒲安臣条约》做了重大修改,核心内容是让美国得以“规范、限制、暂停”乃至“禁止”华人入美[4]。我们注意到,崔国因对此条约持强烈批评态度。实际上,在加州最为得势之工党(共和党),正是利用这一条约,竭力限制华人,并挑头反华排华,且嚣张至极。十五年十二月初一日,崔又记:“下议院绅马罗又上条陈,除中国公使外,其余无论工商,一概不准来美。”“议院上苛禁华人例者,大抵西省之人,他省尚不附和。”十六年四月二十五日感叹道:“美国地方虐华人以媚工党,华人居美,诚遍地荆棘矣。”
在崔国因之前,驻美公使张荫恒就展开了与美方就华工问题的艰苦谈判,崔国因接手此案,力度更大,次数更频。据《日记》载,崔国因仅为驳诘美国违约苛禁华人之案,前往“外部、户部”等有关部门,乃至议会和总统府,展开交涉、诘问、敦促、批驳,多达近百次,而递交照会和函件等,数目难计*据美国外交档案记载,仅在崔任职的光绪十六年,使馆给美外交部发出的照会就有20份,次年1-8月则达18份。[1]222。其为国民利益之果毅而敦笃,其呕心沥血之操劳与勤力,在《日记》中随处可见。
当时美国排华最激者,是以工党为代表的西部各州政府和该党部分议员,但崔国因注意到,其他各州,及其他大多议员并非持如此观点。崔国因于光绪十八年四月十七日记录,上议院议员威礼森对崔曰:“美国议院立例声明,准各国人民随便入籍,载在政纲……蒲安臣订立《中美条约》,其第五款与政纲相符,则是天下各国与准人民入美籍一事,最先允美国所请者,中国也。今下议院立例不遵美国政纲,又悖《中美条约》,前后相反,自食其言。余于一千八百八十八年议院议禁华工时,曾斥其非。而此次下议院所以比前犹酷,尤非礼也。”此番言论颇具代表性,而且是中国文献对美国制订对华政策过程的如实记载,历史价值甚为珍贵。
崔注意到,实际上大量美方人士并非站在工党一方,故着力做非工党人士的工作十分必要。崔往往被研究者认为“性情拘谨”,其实不然。《日记》所载,崔在任期间,频繁主动走访美国政府各部,较多的有“外部、兵部、水师部、户部、内部、总察院”等。此外,他利用各种场合,经常拜会、约见对华友好之议员、官员、企业家,以及各国驻美国之公使和高官、商绅,宣介以中国历史国情,明示以中美外交政策,晓之以华人对美开发之卓绝贡献,赢得许多赞许与支持。据《日记》载,与崔建立深厚个人关系者不乏名人,交情较密者,有上议员火街、摩根、布朗、不来奔、宜门、果勒门、布冷格、富施士、宣文、地甫司、布生、英吉利士、克力、巴马等,下议员安多罗、好德、兰打路、陌克力、哈打、寒得沁、巴坚士、好布坚司、加来儿、马丁、寒得逊、葛累堆等数十人。在崔与美国驳诘禁华苛政之过程中,这些议员皆站在中国一方,对最终舒缓中美关系起到积极作用。
通过长期艰苦谈判,美国政府终于复照,并由外部、户部(即商务部)分别电各州,公平对待华人。光绪十九年四月初二日,美国外部葛礼山专函约请,在外部会见崔国因,表示美国政府“不拘迫华人领照,以表两国和好之意”,也希望中国“同等对待美民之寓华者”,崔国因答曰:“必电政府保护美民,美民之在中国者,因当力任保护;华民之在美国者,贵大臣当力任保护。二人分任,不得推诿异言。”二日后,葛礼山再次向崔国因承诺,美总统(克利夫兰)已指令外部、户部“仍护华人,以表两国友好之意”。此乃中美就华人在美受到苛禁之争首次达成官方和解,而且美方理屈词穷,中方占据上风。
在崔国因任职期间,为驳诘美方破坏中美关系的逆势政策,从不松缓懈怠,四年如一日,付出无数心血和艰辛努力,此在外交史上当属卓绝;他的贡献,在中美关系史和美国华人史上,应该得到充分肯定与铭记。
然而,毕竟当时美国极端派势力日盛,而且将排华当成其招摇之旗,自1882年以后,美国议会通过了六个排华法案,排华之势愈演愈烈,最终导致中美关系不断恶化。尽管中国政府及崔国因等驻美公使尽力维护在美华工利益,但正如崔国因十七年三月初四日所云:“泰西各国以强弱分勇怯,我强于人则勇,我弱于人则怯。万国公法如中国之律例,头头是道,不足凭也。故理足而无势,则理不能伸;势强而无理,则所争者虽胜,而为人所嫉。今地球各国,其强者,大抵皆恃势而蔑理。其弱者,大抵皆有理而无势。惟两强相遇,则有理者可以求伸;以弱遇强,虽有理而无益也。此谋国者之所以贵自强也”。
崔氏切身体会之强国论,至今仍令人警醒。
(四)关注在美华人国籍问题
崔国因对美国接受外来移民之法律与国策做了长期而细致的调查,他认为,华人到美后不愿或不能入籍,是造成美国对华“易禁”之重要原因。光绪十六年六月二十九日记:“华人之初来美也,美国甚招徕之。而斯时,华人不愿入美国之籍。及至欧人皆入美籍,则妒华人,而禁之不准入籍。”来美外民入籍与否之利弊,对崔国因影响较大者,属美驻葡萄牙公使一番言论。十六年十二月初一日,该公使与崔恳谈,颇为相得,他认为:“英民之赴美者三十倍于中国,其所以相安者,因入美籍也。入籍之利有三:得国家保护之权,一也。与土人浃洽,二也。可以投筹操保举之权,自总统以至议绅,有所瞻徇而不敢苛刻,三也”。崔国因对此亦有同感,认为“华人之衣服、起居、饮食,已与他国之客民迥殊,又不入籍,此畛域之嫌所由生”,“美国官绅又以其未入籍,不操保举之权,无庇护之者,而华人遂不得安身矣”。
光绪十七年六月初四日,崔按曰:工党“其所以能陵虐华人者,以美之君臣庇护耳。美之君臣所以庇护者,以其操投筹保举之权耳。其所以操投筹保举之权者,以其入美国之籍耳。华人以不入籍之故,而遂为他族鱼肉,至于不可挽回,则始某之不善也”。
崔屡屡发表其鼓励华人加入美籍之观点。他例举当年欧洲十三个国家进入美国之人数,竟达四十万五千六百六十四人之众,而且均加入美籍。中国人到美人数寥寥,主要原因在于“中国自不愿其民之入美籍,且中国之民亦不愿入美籍也”。崔氏认为,入籍与不入籍有重大区别,入籍者得以举(选举权),不入籍者不得与举。此外,凡外国之民,加入美籍后,即为美国之民,“凡有起衅、不和之事,皆照美国之例治之,其本国无须过问也”,但不入籍者则很难处置。此外,他明确指出,“美国与各国所订入籍之约,必有听民仍返本籍之条。其愿返本籍者,但一呈明,即脱美籍,毫无阻滞。且云,客民入籍美国之后,如返本国一年以后不复来者,即可作脱籍。”
崔国因认为不应将国民入他国之籍视为“忘本”或“不念父母之邦”,“欧洲各国之民其如美籍者,仍常返其本邦,踵相摩,舟相衔也。且民之入他国籍者,仍准其出籍,仍为本国民也……中外交涉,步步受亏,此其一也。”
崔国因还注意到,在芝加哥曾有位华人名亚梅,在美读兵书多年,南北战争时期,曾当兵,“事平,入美籍。颇有积蓄,为美所重。凡美国保举总统及大员之期,准令亚梅投筹”。是为华人入美籍一例。
从前后文观之,崔国因明确主张采用灵活入籍和双重国籍之策,这对处置中国之民在海外留居、繁衍,乃至融入所在之国,以及返回中国后所涉及国籍问题,皆有重要参考意义。
对于西方政体社情,崔国因在《日记》中详有考察,颇多评议。如光绪十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记曰:“美国开国之律,由华盛顿订定,正归三处,立例者,议院;行利者,总统;守例者,察院。议院有立例之权,则大事为议院主之,总统不过奉行焉耳。盖议绅、总统皆由民举,而总统仅二人,不及议绅之数百人者,但能公而不能私,为民而不为己。故事之创者,必由议院决之,此美国之创制显庸也。”十九年一月二十四日,又记曰:“地球各国,有君主者,有民主者,有君民共主者。亚细亚洲,若中、若俄、若土耳其、若日本、若朝鲜,皆君主也……至于墨洲之国,则皆民主。欧洲之瑞士、法兰西,亦为民主……若英、若德、若奥、若义、若和兰、若比利时、若瑞典、若那威、若葡萄牙,皆军民共主者。大抵军民共主与民主之国,其大权皆在议院。惟君民共主者,君意与议院歧,可以散议院,而令再议。民主之国则不能。此中又有分别矣。”
崔国因对美国司法制度亦甚为留意,光绪十六年八月十四日,金山逼迁唐人街,报至法庭,遭美“审司”(法官)批驳,不准当地执行。崔就此颇有感言:“查美国察院审司之员,其人必向为律师,素端品行,又年过五旬,方准充当……此等人大抵不侮鳏寡,不畏强御,素有直名者。其俸与部长同,故亦不求迁调,而惟各行其志。凡所讯断,一秉至公,犹有古道存焉。”
崔国因不懂外语,亦不谙美国法律,这无可厚非,而且在懂法、依法、用法方面,或许不如其前任郑藻如、后任伍廷芳之娴熟,但我们也不难发现到,在其履行公务过程中,每遇重要案情,或拟向美各部展开交涉,事前必与使馆所聘美方律师充分协商。其任内四年内,聘任过若干位律师,如科斯达、利亚顿、梅律师等,而且与律师保持良好之个人关系。《日记》中提及他向各位律师咨询事宜不下数百次之多,足见其法律意识之强。
光绪十九年正月十六日,崔国因受邀参加美国新旧总统*当时卸任总统为Benjamin Harrison (1889-1983),新任总统为 Grover Cleveland(1893-1897年)。交接仪式,场景记载详实而生动。事后,崔氏对两位总统和两人国务卿之律师身份颇发感慨曰:“新总统基利芬,即四年前之总统,自光绪十四年退位,遂充律师。光绪十七年,曾至华盛顿为人驳例,而不得直。此次退位之总统哈利顺,亦系律师,退位后充任书院大教习。前任外部长科士达,以律师而充外部,卸任后仍充律师,赴英、法办秘林海峡案。今外部长又以律师而任是职。美国之重律师如此,以其熟于国家掌故,并谙交涉之事也。”
光绪十六年十月二十二日,崔国因记录了他列席美国议会之况。“开议院之前十日,美外部分送各国公使准入议院凭据一纸,可持之以入,一扩见闻,意至美也。院式圆,空其中,环而坐,各有案,纸笔均备。有所见,则书于纸,刊于报,示至公也。无酬应之烦,嚣杂之习,拘束之劳。宽其礼数,而实事求是。华盛顿诚人杰哉!”
至于政治制度孰优孰劣,崔国因虽未直接评议,但从四年日志整体观之,崔国因对西方治国“立、行、守”三权分立之体制、政务公开之管理,是赞赏有加的。
崔氏此番观察与感受,实源于他早年在翰林院之研习。崔于同治十年(1871年)中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充当詹事府中允,署日讲起居注官,在研究讲授经史之同时,他十分留心国际时务,尤重洋务与西学。光绪九年,他向朝廷上《奏为国体不立,后患方深,请鉴前车,速筹布置恭折》。这份“大逆不道”的奏折,让他一鸣惊人。其中云:“今日世界,犹如战国时代七国之纵横者,国与国之间相处,论势而不论理。”“苟非自强,断不能以立国。”折中赫然提出十一条习外自强之策:“储人才、兴国利、增兵船、练精兵、设武备、筑炮台、修铁路、精水师、精制器、设议院、讲洋务。”在设议院条中提出:“议院之设,分为上下,其上议院由王公大臣议之,所以率作兴事,慎宪有成,知其大者,远者也;下议院由各省民间公举之人议之,所以通幽达隐,补弊救偏,兴利除害,知其小者,近者也。”这在当时“祖宗成法断不能改”的封建传统氛围中,作为一名由科举正途入仕之中层文官,敢于向朝廷提出如此激进之谏言,是有极大政治风险的,其胆识不能不令人钦佩。鉴此,学界认为他是近代中国提出设立议院、探索民主建设、实施政治改革之第一人[1]225-227。
崔国因特别肯定铁路对美国发展之特殊作用。《日记》开篇,便记载他从金山乘坐火车前往华盛顿之过程。在任期间,他每每出行,皆乘坐火车,过记叙甚多,所感铁路之利,不绝于书。较有代表性之论,见于光绪十六年九月初二日:“美国草昧初开,仅一百年……国富至十余倍,其富强之道,以铁路为第一关键。故地球铁路惟美最多,亦惟美最富也。”十七年六月二十五日,又记美国火车赛速,从金山到华盛顿,二日可抵,“日行五千里”。并记美国已研制出电气火车,可日行万里。崔氏叹曰:“铁路是裕国利民,实无疑义。” 《日记》载光绪十八年各国铁路里程,美国十六万七千七百五十英里,遥居首位。次为英(三岛二万二千余)、德(二万六千余)、法(二万四千余)、俄(一万九千余)、加拿大(一万四千余),日本(八百余),而中国仅为一百二十五英里。可见差距之大!崔氏又记当时纽约市内为解决人车拥挤之困,“离地数丈之上建造铁架,与屋顶齐,即于上行驶街车。”而英国伦敦“则于地下掘深六丈,建造铁路,且用电灯,光明如昼”。认为“其经营可谓巧矣,皆所以便民也”。相比较,当时中国天津铁路竟被沿线民众拆毁,被认为是破坏风水。崔国因在《日记》中痛批此事:中国铁路、开矿二事,皆为堪舆家所忌。夫地球厚三万里,开矿至深一里,不过入地三万分之一耳,何足言损?…… 欧、墨各洲,若英、若美,矿厂、铁路极多,民亦极富,未闻其有所不吉也。
对于西方强国纷纷在中国周边修建铁路,崔国因忧心忡忡,光绪十七年正月十一日记:“俄人造铁路与珲春,则相逼于北。法人造铁路于越南,英人造铁路于缅甸,则相逼于南。数十年后,中国边防其急乎?”
崔国因十分注意记载美国政府之管理与运作,包括上、下议院人数、四十四省(州)所举议员人数;政府各层税收数目等等资料,尽予登录。而政府各部门类别、机构设置、人员编制、级别、薪俸支出,包括各类学校、宗教部门和驻外使领馆等,其主要结构和开支,均有记载,不厌其详。加以比较之后,他认为美国办事、议政,无论程序,或所雇人员,皆十分精简,故而高效。光绪十九年二月二十五日,崔氏所记尤为高论:美国 “制造铁舰、巨炮,不由国厂,而由商厂,言商厂之价较廉也”,他因此感言:“凡事之经官办者弊多,而商办者弊少,西洋各国亦然。顾有商厂以相形容,则官厂尚不至过于垄断,亦不敢十分舞弊。若无商办,而仅由官办,虽有廉明之大员稽查,亦必不能无弊也。” 此言一针见血,精湛深邃,现时读来,令人振聋发聩,对于当今摈除贪腐时弊,仍不乏借鉴意义。
至于军队兵种、人数、军备、俸银等重要数据,他记叙得更为细致,甚至将美国各主要军工厂一一查明,如国家设炮厂二处,商家设七处;枪厂,国家设一处,商家设五处;船厂均有商家所设,共二十九处。以上均列出各厂家所在具体地点。此外,他还搜集了美、英、法、德、俄、荷、意、西等西方海军强国主力舰船之名称、吨位、马力、航速、兵员、武器、弹药等极为敏感的资料数据,均散见于《日记》中。在当时交通、通讯极其不便之条件下,能做到如此全面、准确、周密,实在难以想象。这些情报,显然对于清政府知己知彼、扬长补短,有积极参考作用,殊为可贵。
作为外交官,他对美国外交状况详考而志,如美国驻外公使之头等、二等之区别,驻其他国家全部公使、参赞、领事、随员之级别、人数、薪俸等,极为详实,这对于研究美国外交史,亦有学术价值。
崔国因乃科举出身,却十分赞赏美国教育模式。到美之初,他便考察了美国大学,记云:“美国 大书院(大学)有三百六十所,分布各省,读书其中者,六万九千余人,小书院不可胜数。民间子女幼时无不读书,即黑人亦无不识字者,可谓教养兼备矣。”崔国因注意到美国华人重视子女教育,且日见其多,华人之心思才力,令人刮目。他任期届满时,感受更深:“欧洲各邦,论立国育才之道,曰读书则智,不读书则愚;智则强,愚则弱。诚有味乎其言之也。德国之民,读书者百之九十五,美国之民,无不读书,宜其强富如是之速也。阿洲(非洲)之民,未闻读书者,宜其全洲为各国所分裂。”此言虽有所过,但他以此强调教育兴国、富国之作用,是四海皆准的。
清末期间,清政府开始注意向西方学习,派遣官员赴国外考察,破费心机。崔国因记载了清政府《出洋游历章程》之内容,摘录如下:“各衙门人员愿出洋者,先考试以定去取。游期以二年为限,过限者,自备资斧。四品以上者,虽自愿行,仍由衙门请旨;五品以下人员,每月给薪水二百两,准顾翻译一名,月给薪水五十两,往返川资准按人用。二等舱一位,仆役三等舱一名,准作正销;准预支薪水六个月,公项银备用,不敷则在各使馆借支。游历之时,应将各处地形之要隘、防守之大势、远近里数、风俗、政治、水师、炮台、制造厂局、火轮、舟车、水雷、炮弹,详记备考。各国语言、文学、天文、算学、化学、重学、电学、光学、测量之学、格致之学,亦可录备参考。游历回华,择其才识卓著者,奏请给奖。”由此观之,清政府曾经鼓励各级官员出国考察、学习,提供的条件颇为优惠,任务明确,考察范围相当广泛,很多做法堪称开明而有益,并非尽如后世史家所一律指责的“闭关自守、夜郎自大”。
但崔国因对派遣学童出洋肄业似持不同看法。光绪十六年九月十二日记:“出洋肄业局始于光绪五年,撤于光绪十一年,费库帑数十万,而所培植之人才甚希,则经理非人故也。”他到任驻美公使后,直接接触并处理容闳之事,亦认为选人最为重要。他认为:“年少学生出洋肄业,诚良法美意,然非其人不能行也。哈富学堂耗国帑甚巨,而不能培植人才。肄业学生,皆改装入教,一无所成。容闳又身入美籍,以中国之学堂私行质银,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此之谓欤?” 他查阅当时出洋肄业局派遣幼童一百二十名赴美,拨银一百二十万两,人均一万两。当时美国各州总督年薪一般仅为三千至五千元,而容闳入读哈佛大学,“费美银四万三千元”,终经核算、扣剥,仅退回八千五百余元,崔国因觉得花费过度,批容闳“真小人也”。在学童留洋问题上,崔国因的态度显得有些矛盾,一方面,他力主洋务,主张全面学习西方,却对人才培养费用较高持批评态度(如前所论,崔确有过于节俭之癖);另一方面,深察华人在美不入籍之弊,却又强烈指责容闳归化入美。此种个性,或许也是崔氏遭受各种非议之主观原因。
崔国因出身于中医世家,其本人亦深通医道,驻美期间,常为使领馆(甚至驻法国使馆)人员看病、配药,且疗效甚著。他如是比较中西医之优劣(十六年五月二十二日):“泰西医家多霸道,以治外科诸症尚可,若内伤诸病,断不能也……洋医渐行于中国,信者崇之,而好高者辟之,均失平也。外科挂割之法,一定不易之证,外洋既得师传,又已经验,中医所不及也。若六气交感,内伤纷纭错杂之病,期间表里虚实,洋医实不能辩,无法奏功。此则为持平之论耳。”中西医结合之倡,是否起于崔国因此论?有待中医史家考证。
崔国因持节出任驻美、日(西班牙)、秘三国公使,历时四年,涉及三大洲,不远万里,亲历各国,履行外交公务,环顾国际局势,留下很多第一手资料。
作为早期驻外公使,他详细记载了所驻美国、日国(西班牙)、秘鲁三国接受国书的礼仪场景,这三个国家,美国与秘鲁是总统制,礼仪较为简单。西班牙是君主制,礼节相对繁复,也很隆重。但总的内容和程序,与当代差不多,看来这一礼仪形式已在国际上延续了百余年。崔在美国期间,与其他国家驻美使馆、使节经常来往甚密,关系相当融洽,《日记》中多处记载,不难看出各国对中国之尊重和敬仰。崔国因赴日国(西班牙)、秘鲁以及途径法国、墨西哥、哥伦比亚等国家时,各国政府要员、外国使节等都亲自迎送,礼仪甚为周全,体现出中国与大多数国之关系基本上是良好的。
《日记》中多处描述各国之间的关系,而崔氏重点关注的重点是欧洲各国[9]。他有一段纵览国际局势之论,于光绪十八年岁末最后一日所记,长达2 000余言,其中有曰:“德、奥、义三国联盟,饿、法二国亦联盟。英国外为中立,而内实欲德、奥、义之合,俄、法之离。盖以德、奥、义所致在升平,而俄、法所志在攻取也。”他详细分析了美国与其他主要国家之关系,涉及古巴、哥斯达黎加、墨西哥、尼加拉瓜、澳大利亚、纽西兰、加拿大、荷兰等国家;日本创制轮船以后迅速获利;他对俄国之动向表示警惕,称俄军时逼波兰,时临德奥之境,已加兵阿富汗。他还注意到缅甸之铁路渐建,越南、暹罗等国之尚未开发,夏威夷内乱而求美庇护。最后提及中美交涉唯以美方禁工所扰,但认为美国尚有持公允正论之议绅,而总统受其影响,有望除苛。凡此种种,将世界主体格局、发展动向即中外关系梳理得简明清晰,也是一篇极佳的外交史教材。
崔国因对明末清初政府在对外事务上之幼稚与浅薄也做了反省。较有代表性的是他对葡萄牙的观察。十六年五月初三记:“查葡萄牙地方民数不敌中国百之一。自明之末年,租澳门之地以通商,中国无知其国之形势者,遂成为大西洋国,殊可笑也。”又于十九年四月二十二日补曰:葡萄牙“方與不及中国二百分之一,不知其所谓大者,何所取义也?……今则贫弱交迫,借贷无门,至于鬻地”。认为葡国对于国际局势,已无足轻重。
中国对外设立使领馆,较西方国家为晚,建交、设领之国家亦不如西方国家多。对此,崔国因有其独见。光绪十六年九月初一日,记曰:中国之所以在海外“不愿设领事者,以设一官则增一费,国帑支絀,不可铺张,意甚是也。然外国领事之费,即取之于商民,盖以国为民设官,民自为官筹费。我国家自新加坡初议设领事时,建议即以船牌之费为领事之费,及其既设,则又不然。朝廷重违其意,委屈从之。自此以后,成为领事之费,由国筹之。老成深算,谓以中国百姓之膏脂,为外洋游民之保护,中外轻内,谋之不臧。于是各处求设领事者,均作罢论矣”。笔者不知当今各国在外设立领事馆之经费是如何筹集的,但从这段记叙观之,外国“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之做法,似有参考意义。
崔国因对俄国政治、军事、经济动态颇为留意,《日记》经常提及,而且多有议论,见地深邃,所述大多揭发其觊觎华土之野心,抨击其对华侵犯之劣行,警示当局应未雨绸缪,加强边防,御敌于国门之外。他在《日记》中多次重笔论及此端情势。光绪十五年岁末除夕按曰:“香港、珲春两地,中国视之不甚爱惜,一以与英,一以分俄。…… 彼得堡为欧洲之俄京,由此以铁路通珲春,将来调兵转饷,节节灵通。因窃虑此路一成,高丽断不能守,高丽不守,东三省安能高枕无忧?”*此处崔国因自注曰:“于光绪九年已陈疏之矣”。即指其向朝廷上奏为国体不立,后患方深,请鉴前车,速筹布置恭。十六年正月初九日又记:“俄廷近议筑造铁路直至黑龙江、珲春,约共六千里,分为三路而造云”,“俄兴铁路如是其急 …… 或别有所希冀焉?则为邻者,宜预防矣”。十六年闰二月十五日按曰:“地球各国,均愿邻国之弱,而不愿邻国之强……俄与我邻,乃常越界而占我北边之荒地,盖因其地多金矿而垂涎也。我稍一布置,而彼矍然惊焉,此其志可知矣。”同年三月二十六日按曰:“俄兴西比利亚之铁路,前谓便商,今谓防英,皆饰词也。便商,则商务甚微;防英,则英在欧而不在亚。因以为直垂涎东三省耳。”十二月十三日按曰:“强俄之患,统地球皆知之。因曾于光绪九年奏陈:俄人为欧洲各国合纵所制,料不能辟地于欧洲,移其志而向中国。中国所宜防之。”崔看到俄之铁路即将修至中国地界,火车朝发夕至,十分焦虑,疾声呼吁中国赶造铁路,迎而拒之。次年正月二十七日按曰:“珲春为中国之地,中国驻有防兵,俄人营铁路以达珲春,又添兵队,铁路成,而边事亟矣。”三月十一日又曰:“俄国疆土得地球六分之一,甲于各邦,欧亚两洲,惟其所向……中国、朝鲜、日本,均宜设备。俄人又鹰瞵虎视,兼并为心,秣马厉兵,耀武不息。以致欧亚两洲之间,均伺察俄人之动静,以定防务之紧松,盖欲止戈息兵而不得矣。”八月十二日按曰:“俄人二百年来,无日不以蚕食鲸吞为事。欧亚两洲小弱之国邻于俄者,俄实尽之……俄人之意,未尝一日忘也。数十年中,当不能无忽诸之恨者矣。”不日后,崔获悉俄又占据帕米尔之地,甚感忧虑,按曰:“俄人蚕食各国之地,盖无岁无之也。此次所踞之地,可窥中国之新疆,可窥英属之印度,厝火积薪,待时而发,无以御之,则俄人又得遂其蚕食之心,其绸缪未雨哉。”继而感慨:“俄人于亚细亚又进一步矣……而中国西北边境有加紧焉。俄本佳兵,而又难制。与俄邻者,有不深蚕食之虞乎?”崔氏深叹曰:“俄之利,中之害也。”
崔国因对俄国威胁之分析与判断,《日记》中比比皆是。事实证明,他的心情并非杞人忧天。1689年,中俄签订《尼布楚条约》,这是中国与西方大国签订的第一份条约,其内容是较为 平等的,双方维持此约170余年。及至同治年间,中俄实力发生逆转,清政府被迫先后签订《中俄瑷珲条约》、《中俄北京条约》,俄方先后割去中国东北、西北140多万平方公里膏腴之地,尤其是将我国东北唯一的出海口海参崴夺去,强行更名为符拉迪沃斯托克,使广袤而临海的东三省成为内陆地区,而彼方则因之变成东方海洋大国。
自鸦片战争以降,中俄关系充满险恶,中方痛失广阔疆土,悲摧无限。崔国因虽然身居美国,却放眼远东,时时关注、警惕这一欧亚大患,察其动向,预其危害,所记所议,至深至远。这些令人沉痛的记载,以及崔氏所发之深忧、之警示,虽已经历百年,却依然不同程度地潜在,而滞缓无多。如今回顾历史,实难容稍有淡忘。
崔国因在即将离美返国之前,对其任职做过一段总结:“因驻美三年(实为四年),见美国所行,多用霸气。禁工之事为背约,报施之约好占邻国便宜,觊觎檀香山又违公法,牋杀义国旅美之民而置之不理,专秘林海峡之利而虏英渔船,不独各国讥之,即美之公正绅耆亦多讥之。幸新总统、外部,均不直前任所为,一一矫正,或能收之桑榆,倘旧主联任,布连不死,则美国之祸未艾也夫。”
崔国因此言,有三重含义,一是美国以工党为代表之极端势力,多年以排华为其纲领,严重损害中美关系,造成历史性恶果;二是美国依仗其国势与武力强权,开始称霸于世,遭到各国反对;三是美国之多元制度确有其民主成分,舆论亦非铁板一块,国内尚有正义之吁,总统等要员亦不为旧人、旧制所束,以致政府得以把握时局,适应变化,纠偏拨正,乃使国祚得以延续。
必须指出,崔国因出任三国公使时期,适逢清廷对外交往的转折期。鸦片战争以后,迫于西方列强之压力,清廷与多国签订了若干不平等条约,在中外关系上比较有代表性的便是1868年签订的《蒲安臣条约》,虽然“一体均沾”之原则更加有利于西方列强分食在华利益,但至少在某些条文上亦有互尊互利之意。这一时期的中外条约,缓解了西方列强之间的矛盾,平和了西方与清廷之间的关系,创造了中外关系一个暂时相对稳定的局面[5]。而此时清朝国势未衰,朝野各界仍自觉中国疆域宽广,土地丰腴,民数甲于地球,国力堪属强盛,继而推行的洋务运动,也确有跟上世界步伐之效果,清廷并不介意西方势力之觊觎,对日本更是不齿。这或许也是崔国因等几任驻美公使在履职中得以在不同程度上得以坚持原则、张扬国威之背景原因。
此外,《日记》为崔国因于其任期内之观察与感受,正如崔氏序中所言“巨细不遗,以纪实也”,所书所议,多即时偶得,未必深思熟虑,前后难免不一;尤其针对美国社会、政界各种事件、案情之褒贬,并不能囊括其国当权政府与社会高层之政治主张,更难以揭示美国对华、对其他弱势国家实施强权外交之本性与行径。若从整个清末之季着眼,中美之间的矛盾、龃龉、明争暗斗,极为复杂而艰险,且两国关系呈每况愈下之势。《日记》所载短短四年,仅能粗显一斑,而远非全貌。(拙稿初成后,经厦门大学庄国土教授、暨南大学高伟浓教授、香港大学钱江教授、美国密西根大学杜祖贻教授、美国加州旧金山大学梁培炽教授斧正,皆提出若干建议,令笔者受益良多,新加坡国立大学王赓武教授亦对拙文予以鼓励,在此一并深致谢忱。)
[1] 梁碧莹.艰难的外交[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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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冯 蓉)
A Side View on the Sino-US Relations and the Problems about Chinese People in America during the Late Qing Dynasty—Based on the Ambassadorial Mission Diary to the US,Spain and Peru by Cui Guoyin
QIU Jin
(Huaqiao University,Amoy 361021,China)
Based on the origianal ambassadorial mission diary to the US,Spain and Peru by Cui Guoyin during the Late Qing Dynasty,the article examines the fundamental diplomatic pattern and main contradictions between China and the US,analyses the survival situation of the Chinese people in the US,and reveals the serious influence over the Sino-US relations.The author affirms Cui Guoyin′s contributions in settling the bilateral or multilateral relations,protecting the benefits of overseas Chinese,and safeguard national sovereignty through diplomatic ways.This research reveals the major issues of the Qing government,such as the foreign policy,Chinese nationality problems in the US,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China,some comments and suggestions are provided as historical references for present society.
Cui Guoyin; Diary; the Sino-US Relations; the Chinese in the US
10.15896/j.xjtuskxb.201601010
2015-10-30
丘进(1949- ),男,华侨大学、西安交通大学、暨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中外关系史学会会长。
K25
A2
1008-245X(2016)01-007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