滩头年画,魂兮归来

2016-02-18 21:24雷虎
南都周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滩头门神腊梅

雷虎

丝路纸道的寻访路线经过滩头。在滩头我们要寻访的是湖南竹纸。竹纸最重要的用途,便是制作年画。

邮差,也是雕版师

竹纸是一种用竹浆制作的手工纸,曾经广泛地用在生活的方面面,当机械纸广泛应用后,祭祀和制作年画成为了竹纸的主要应用。

滩头古镇,没有古意只有凉气,滩头年画雕版艺人刘国利的工作室就在熙熙攘攘的镇中心。

邮递员是刘国利的“正职”,平时他的工作是给街坊邻居们派送报刊杂志,雕年画画版只是家传的“兼职”。今天是周末,他就来到自己的工作室中做家传的私活。一手握刻刀,一手抡木锤,不紧不慢地在木板上雕刻。

众人在感叹年画传承无系统,刘国利却不这么认为:“其实,历史上并没有专业的滩头年画艺人,因为年画是需求季节性很强的物件。并不能常年生产。因而滩头年画艺人都是兼职的,他们很多都是农民,农忙时种田,农闲时才制作年画贴补家用!”

刘国利是在父亲刘广南手上学了这门手艺,而父亲则是14岁时在镇里一位叫高富昌的师傅上学的艺。制作年画是一门专业性很强的手艺,需要不同的作坊来分工协作。比如,年画制作分为画稿、制版、印刷三个阶段。刘家专门负责制雕版,而老父亲年轻的时候,用的雕版的画稿则来自村里的农民画匠。刘家雕好的版会有专门的印刷年画的作坊来购买。印刷作坊印刷完年画后,又有专门的年画贩子收购后到,贩卖到贵州。

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情,一方面术业专攻使生产年画的质量上升,另一方面可以批量化生产有效的降低生产成本。因而,滩头古镇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年画之乡。

“但现在不是这样了,现在做的人少了,整个滩头古镇就两三家做年画的了,为了让年画手艺更好地传承下去,政府希望每个手艺人都能胜任年画的全套工艺,所以我们刘家,现在除了雕版之外,也开始印刷年画了!”刘国利指着像晾衣服一般悬挂在竹架上的年画说。

壁上挂的年画和别处的年画造型差不多。只不过这些秦琼尉迟恭、苗王苗将完全不似我想象中一般高、威、猛,每一个都呆、憨、萌。据说这些门神历来都很少在本地销售,都销往贵州的少数民族地区。少数民族地区的牛鬼蛇神居然能被这样卡通的门神给镇住,它们得有一颗多么柔软的心!

年画在人们的印象中,和春联是同一种类型,只不过是过年时贴在门上表达吉祥的装饰—而年画是刻在纸上的民俗,主要是用来辟邪之用。一幅年画,就是社会的一扇窗,透过它我们能看清世间百态。

秀肌肉的尉迟恭

高腊梅是滩头古镇名人。随便问镇上任何一人,他们都能指出她生前留下的工作室详细地址。拐进小巷后,当看到满巷的大门上都是秦琼后,我们都知道年画工作室不远了。因为滩头镇的居民早就没有贴年画的传统了。现在满巷尽是秀肌肉的尉迟恭们,太反常了—果然,高腊梅儿子钟健桐说这些年画,都是他免费送的。“免费送街坊们还不高兴贴,”于是他就花钱请人糊上去了。

高腊梅年画作坊古朴十足,钟健桐坐登上木楼梯,似挂面一般垂下的年画作背景,坐在玻璃瓦片之下,开始制作年画。

高腊梅年画传习所,确切地说,只是“传习”(传承和学习)年画印刷工艺。钟健桐说,做年画是个系统工程,滩头古镇上的无数家小作坊,共同铸就了“滩头年画”这个品牌。“我们钟家,很早就开始专攻年画印刷了,爷爷上有多少代人开始,我也说不清了。就像滩头年画,有多少年历史一样,也没有确切的考证。反正一直有需要,就一直有人做。《西游记》第九回就有门神故事,我想,钟家做年画的历史应该不会比《西游记》短!”

滩头高腊梅年画作坊,它的前身是一个名为“成人发”年画作坊。

钟健桐先从放雕版的木架上取下一块雕版,在案板上固定后。又取出一竹纸在案板边上的夹板上夹紧。

“这块雕版,在‘文革时被父亲放在乡下亲戚家的地窖中,所以得以保存下来。保存下来的有35种,这只是整个滩头年画原有雕版却是有几百种之多!近年湖南邵阳县非遗中心尝试着恢复,但做了大量的努力也只恢复了6种!”钟健桐边固定雕版,边讲这块雕版的坎坷身世。

雕版固定好后,他又取出一叠灰白的纸放在案板边上夹紧。这纸便是印刷滩头年画用的矾纸。所谓矾纸,就是当地产的手工竹纸,刷一层明矾后制成的特种纸。

“竹纸对颜料吸附多一些,年画颜料更艳,加明矾后颜料反差大,既与湖湘文化的辣味,阳刚之气符合又切合贵州少数民族地区的审美品位,因而滩头年画,虽然产自滩头,却销在贵州。其他地方的门神,要么是神荼、郁垒,要么是秦琼、尉迟公,滩头年画有这些题材,但是更多的却是苗王、苗将,苗帅、苗族英雄。因为神荼、郁垒,秦琼、尉迟公这都是汉族的文化,而滩头年画多销往贵州,这些汉族门神就水土不服了,于是入乡俗,就慢慢下意识地苗化了。上世纪80年代恢复年画生产后,滩头古镇上一下子竟然冒出了20多家年画作坊,我家的作坊也是从那时恢复生产的。”

那时,钟健桐的父亲还在滩头镇上的竹纸厂上班,白天上班,晚上回到家里和母亲高腊梅一起做年画贴补家用。他们把祖传的年画从乡下亲戚家的地窖中取回来,沿用的祖上“成人发”的名号用老版印刷。因为钟家是滩头镇的年画世家,“成人发”的名号在滩头镇有口皆碑,钟家的年画作坊很快就红火起来。于是夫妻俩开始商量让年画作坊常规化。因为父亲在竹纸厂的工作是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母亲高腊梅负责全职生产年画。

“术业专攻之后,我们钟家的年画做得越来越精美。母亲做年画的名气却越来越大,最终,她也慢慢成为了滩头年画的代言人,作坊便开始也以母亲之名命名了!”钟健桐的母亲高腊梅,是滩头年画艺人中少有的专职年画艺人。她用自己的双手把年画这一滩头人只用来贴补家用的营生做成了响誉海内外的手艺。

反腐年画,魂兮归来

“我没办法像母亲那样做个纯粹的手艺人,因为我的身份是个公务员。我只能尽自己的本分,让这们手艺不在我手上断。”钟健桐对于年画的传承,钟健桐已经做到无愧于心了—钟家的年画前后“成人发”后有“高腊梅”这两个招牌,但年画的势头已大不如前,连滩头年画的标杆钟家,也没办法靠年画养活自己。制作年画传到钟健桐这一代,钟家兄弟几个已经没有人专职做年画。钟健桐是钟氏兄弟中对年画最有感情的一个—当父母年老后,钟健桐是作为政府公职人员的他曾经两次停薪留职,跟着父母在家学了两年年画手艺。尽管后来又重新回到岗位上班,但也与时俱进,把自己的工作和家族事业接合,创造了诸多反腐题材年画。这些反腐题材年画,在制作工艺上完全沿用传统手工技法,但却完全是为了配合反腐大环境而作,又切合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因而深得政府部门欢迎。

“我女儿今年26岁,愿意学。但我不知道她能学到什么水平!年画仅靠几个年画世家的后人来传承,是远远不够的,这样几代单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断了!”在印完年画后,钟健桐坐在工作台前,完成印刷年画的最后一道工序—给门神们点睛画唇。这工序也是滩头年画和其他地方年画不同的地方:滩头年画门神的眼睛不是直接印上去的,而是用笔一笔一笔点上去的。

每一张年画都是由不同的套色版套色而成,一张年画上有几种颜色,就要雕多少块套色版。看似简单,实际上一点小差错都不能出。

雕版的工具。

9岁的小邻居江鑫听闻有客来访年画,不顾瓢泼大雨,兴冲冲地来到作坊,抢答一般来访者提的问题。原来,滩头镇小学已经把滩头年画作为选修课,2015年学校选修滩头年画的有30多人。江鑫已经选修年画整整一年,再加上经常到年画传习所串门,早已对年画的制作流程熟记于心。

“我喜欢滩头年画,这以后也要做年画传承人!我最喜欢的年画是两袖清风、一钱太守……”小江鑫对滩头年画如数家珍。他真的对年画感兴趣吗?我无从得知。可以肯定的是,年画已经潜移默化,在他心里留下了烙印。

离开时,我听到一个消息。设计师马可前脚才从滩头离开,她在滩头提取了无数滩头年画的元素,注入到她的设计师品牌“无用”中。于2015年10月29日开始,在北京举办了一场名为“滩头年画,魂兮归来”的滩头木版年画整个展览时间历时半年。

当“无用”掀起的对年画关注的热潮还未平息。2016年1月1日,一部讲述门神故事的电影《小门神》终于上映了。久未受人关注的门神,终于风光了一回。

我坐在电影院中看《小门神》,当看到电影中“天下太平,门神下岗”的对白时,我心里百味杂陈:电影中面临失业的门神愁眉苦脸的表情和滩头年画中门神虎虎生威的形象判若两人,反倒和做年画的手艺人有几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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