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圳
(陕西师范大学中国西部边疆研究院,陕西西安710062)
羯胡是魏晋时期的重要民族,其先民很可能来自于西域。公元前1世纪以来,便不断有西域胡伴随匈奴迁入内地,他们中可能存在部分羯胡先民。在3世纪以前,作为“匈奴别部”的羯胡,一直保持着较为完整的部落组织和传统的西域民族特征。4世纪初,在羯胡领袖石勒的率领下,其民族迅速扩张,实现了由西域胡为主体向杂胡为主体的民族转变。在激烈的民族竞争中,石勒取得了对屠各匈奴的绝对优势,最终建立后赵国。笔者从羯胡族源出发,探讨其迁徙路线及部族之分布情况,以期了解羯人部落怎样并入匈奴部落联盟,以及此后逐渐迁入塞内的大致过程。
羯胡是魏晋以来传世文献中所现的新民族,却与匈奴、鲜卑、氐、羌这些传统部族并称“五胡”。匈奴、鲜卑、氐羌诸族所见史乘,族源脉络甚为明确,唯独羯族之记载甚为罕见。有关羯族族源最早之记载,见《魏书·羯胡石勒传》:“羯胡石勒,其先匈奴别部,分散居于上党武乡羯室,因号羯胡。”[1]卷95,2047而所谓“匈奴别部”究竟作何解释,亦是莫衷一是、众说纷纭。关于羯族族源之讨论由来已久,目前史学界大致有以下几种观点:
匈奴说。因《魏书·羯胡石勒传》、《晋书·石勒载记上》中称羯胡为“匈奴别部”,故胡三省谓“羯”为北狄入塞十九种之一。王国维先生在《西胡续考》中提出:“晋时胡羯皆南匈奴之裔”[2]之说法,韩国磬先生也认为,“羯族是匈奴的一支,源于匈奴羌渠种。”[3]此即是羯胡匈奴说的主要观点。匈奴说主要继承了传统史料中对于羯人族源之评价。可是,《晋书·石季龙载记上》中描述石虎之子石宣“最胡状目深”,冉闵屠胡时,胡人中“高鼻多须,至有滥死者”,羯人体质特征多为深目、高鼻、多须,身强力壮且有狐臭(臭胡)。这种人类似欧罗巴人种,时人称之为“羯”。夏曾佑先生认为,“这种典型的特征颇似今亚洲西境诸族人而非匈奴种。”[4]由此可见,仅凭借史料中“匈奴别部”即将羯胡族源归于匈奴的说法是值得商榷的。
羌胡说。《晋书·石勒载记上》中提到石勒为“羌渠之胄”,吕思勉先生在《两晋南北朝史》中认为:“羌渠之胄,犹言羌酋之裔耳。”[5]又根据石勒称王时,下令“烧葬令如本俗”的说法,认为“烧葬之俗,古惟氐羌有之”,故石勒为羌人。也有学者认为,“羌渠之胄”为“羌中渠帅之子孙”,羯人是羌化月氏胡及西羌混种的杂胡[6]。有关羯人为羌胡之说法,亦是难以成立的。据马长寿先生考证,“羌渠”为部落之称谓,石勒当为北狄内迁十九种之“羌渠”种。谭其骧先生认为,“羌渠”为“康居”的异译,可备一说。但望文生义释为“羌中渠帥”,则就沒有依据了。另据《晋书·石季龙载记下》云:“石勒出自羌渠,见奇丑类。”若“羌渠”为羌酋之义,则此文何解?可见,“羌渠”为部落之名,而非羌酋之说。至于其烧葬的习俗,且不说西域胡信奉佛教,亦盛行烧葬,就是羯胡有无烧葬之说至今也无从考证。有关羯胡丧葬记载,大多土葬而非火葬。石勒病重,临终前遗令:“三日而葬,内外百僚既葬除服,无禁婚娶、祭祀、饮酒、食肉”[7]卷105,2751,石勒于咸和七年(332年)去世后,“夜痊山谷,莫知其所”[7]卷105,2752,明显是土葬而非火葬。石邃谋反失败,“其夜,(石虎)杀邃及妻张氏并男女二十六人,同埋于一棺之中。”[7]卷106,2767有关石虎去世如何丧葬,据《晋书·慕容儁载记》所载,“(慕容儁)梦石季龙啮其臂,寐而恶之,命发其墓,剖棺出尸。”[7]卷110,2841可见,羯人两代首领石勒、石虎,包括谋反的石虎之子石邃皆是土葬。羯胡首领选择土葬与接收中原地区文化有密切联系,可连部族首领都没有尊崇的所谓烧葬之习俗,其部族其他成员就更无从遵从了。因此,以烧葬作为证据来推断羯人与羌胡之间联系,亦是难以成立的。
西域说。根据羯人体质特征、宗教信仰、姓氏、习俗等方面来看,许多学者得出羯人源自西域之说法。谭其骧先生认为,羯人来自于中亚康居。所谓“羌渠”乃是“康居”之音译,羯出自于西胡[8]231—233。姚薇元赞同“羌渠”音译之说,但认为羯人实为月支胡。“羯”是“羯室”之省译,与西域之“赭时”(一称石国)同为“石”字音译。月支汉初为匈奴所破,故一部降服为匈奴别部,一部远遁建国西域[9]。另据万绳楠先生考证,羯族来源于匈奴西侵时被裹胁参军的昭武九姓,至内地以来,大致分为“力羯”和“羌渠”两种,以“羌渠”种为贵,“力羯”种为平民[10]。西域说就匈奴说和羌胡说法提出了质疑,并根据体质特征及语言学等方面综合研究,对羯人族源的探源起到了很好的启发意义。可这种溯源研究法,强调西域之族属的过程中,忽略了与匈奴之间的联系,加之及缺乏有力的考古资料的佐证,藉此为据判断羯人族源就需更加严谨。
杂胡说。基于以上三种说法均存在一定的不足,有学者提出了杂胡说。唐长儒先生提出,羯胡“应限于河北区域内即山西、河北间的新徙诸胡。”他认为,虽然有若干出于西域的姓氏且占很大比例,但羯人并非直接来自西域。羯人首先成为了匈奴一部分,并以匈奴名义迁居各地。因此,“羯胡只是杂胡,其中虽有不少西域胡,却决计不能相等同。”[11]359这个观点首先承认了羯胡与西域胡之间的联系,其次说明了羯胡形成的多元性。也有学者就该问题研究,从石勒起兵时的羯胡人数入手,认为羯胡实为西晋以来的并州杂胡[12]。在五胡十六国民族融合的历史背景下,杂胡说基本是可信从的。但是,杂胡说仍存在一定的不足,首先,羯人部落组织3世纪以来就已存在。《晋书·石勒载记上》中所载羯胡为“匈奴别部”,其祖耶奕于、父周曷朱为“部落小率”及《晋书·北狄匈奴传》所载,北狄内迁十九种“皆有部落,不相杂错”来看,上党武乡的羯人有明确的部落组织及生产活动,亦与其他部落存在区别。两条材料说明了石勒所处部族在其起兵之前就已存在部落组织。其次,羯胡具有自身独特的语言。据《晋书·佛图澄传》所载,在前、后赵决战之前,佛图澄占卜时曰:“相轮铃声云:‘秀支替戾冈,僕谷劬秃当。’此羯语也。”[7]卷95,2486据日本学者白鸟库吉考证,羯语与通古斯语、蒙古语存在一定的相似性[13]。若羯胡为并州杂胡在石勒起兵时所组成的部族共同体,缘何在短时间内会产生绝异于汉语的本族语言,甚至西域僧人会运用本族语言为之占卜?可见,羯胡的活动远在石勒起兵之前。就羯胡分布来看,尽管并州胡占据了主导,可是关中、甘肃等地亦有羯胡活动记载。笔者认为,就羯胡迁徙及分布地区来看,除并州胡外,不应该忽略西域胡对该民族形成所产生的影响。
笔者认为在羯胡族源问题上,羯胡与西域胡颇有渊源。二者在样貌、习俗、宗教等方面诸多相似之处,多有学者进行过论证自不必冗述。汉魏时期的西域胡人,大多从国姓,如石赵司空支雄,“其先即月支胡人”[11]351;再如康僧会即康居人等[8]228。由此来看,羯人有可能从国而姓。“石勒字世龙,初名,上党武乡羯人也。……并州饥乱,石勒被卖为奴,汲桑命勒以石为姓,勒为名焉。”[7]卷104,2707从此段材料来看,羯人首领石勒当姓石,且是汲桑为其所取。以此推断,石勒当与西域石国有关联,兹述理由如下:
首先,关于西域石国之史料,见《隋书·西域传》:“石国,居于药杀水,都城方十余里。其王姓石,名涅”[14]卷83,1805;《新唐书·西域传》:“(石国)或曰柘支、曰柘折、曰赭时。”[15]卷221,6246所谓“赭时”,即为“羯室”之对音。马长寿先生认为,《新唐书·西域传》称所谓“赭时”(羯室)实际正是由突厥语中“tyash”音译而来[16]100。所以,石勒当与西域石国有关。其次,魏晋时期,在中亚地区的锡尔河以东,就仅有康居国。隋唐时期的“昭武九姓”亦被康居所控制,那么石国当然不会例外。此外,根据姚薇元先生所引《西突厥史料》:“石国本康居五小王故地之一。”[9]243以上所见,笔者认为石勒当与魏晋时期康居所属石国有一定的联系。
其次,石勒族源既为西域康居所控制之石国,加之石勒姓石,羯胡大致亦与西域石国有一定的关联。主要注意的是,羯胡虽与西域康居(康国)关系密切,但绝非出自康居。康居与石国还是存在区别,不可混淆。据《太平御览》卷730引《十六国春秋·后赵录》所载,“张季字文伯,羌渠部人也。”[17]卷730,500所以,盖羯人看来“羌渠与羯人并非完全一族。”[8]232《魏书·羯胡石勒传》称,“石勒小字匐勒”,“匐勒”含义为首领而非姓,前文已有所述,因此,石勒之姓来自石国亦是可以说通。尽管有人认为石勒之名为汲桑所取,未必与西域有关,但倘若石勒有名,不为石姓当为何姓?若石勒无名,缘何西域诸胡皆有名而偏偏石勒独无?
最后,羯胡虽然与西域胡存在密切联系,但就其部族成分来看,依旧是以杂胡为主。石勒起兵时,召集王阳、夔安、支雄、冀保、吴豫、刘膺、桃豹、逯明等八骑为盗,后又招郭敖等号称十八骑。这些人很多成为石勒集团中的核心人物,仅就这十八人的族属来看,羯人集团在发展壮大过程中其核心并非全属于西域胡。据马长寿先生考证,王阳为胡人;夔安、郭黑略为天竺人;呼延莫、刘宝、刘征、赵鹿为匈奴人;支屈六为月氏人;张曀仆、张越是羌渠人[16]109。由此说明羯胡并非单一部族所组成,复杂的族属来源亦是羯胡形成过程中的一大特点。不过,羯胡在部族扩展过程中,很大程度上的保留了原有的西域特色。
需要说明的是,有关“羯胡”之称谓,在十六国时期及其后,便有了广义、狭义之分。除本文所探讨源自西域之“羯胡”外,广义的“羯胡”往往包括了对屠各、卢水胡等其他北方民族的泛称。《晋书·李矩传》所载,“凶胡臭羯,何得过庭!”[7]卷63,1707此处之“羯”指的便是屠各首领刘曜;又见《晋书·张寔传》“羯贼刘载僭称大号……羯逆滔天朝廷倾覆”[7]卷86,2228;另据《昭明文选》卷37刘越石《劝进表》李善注引王隐《晋书·怀帝纪》所见,“羯贼刘曜破洛,皇帝崩于平阳”,此处羯胡应指屠各匈奴。又见《南齐书》卷57《魏虏传》云:“初佛狸讨羯胡于长安,杀道人且尽”[11]349,此处羯胡应指卢水胡。以上广泛的称谓,从族源意义上来讲,均不属于羯胡范畴,亦不在本文探讨范围之内。
综合上述观点,羯胡之族源大抵来源于西域,在不断东徙的进程中受到来自匈奴、鲜卑等不同部族的多元影响,在吸纳大量杂胡的情况下,在不同部族融合中所形成的史籍所载的民族共同体。
既然在羯胡中西域胡人占据重要地位,那么,这些羯胡先民是何时迁徙进入中原呢?尽管西域胡自汉以降便经河西走廊频繁到内地活动、经商,可有关羯胡先民的活动却由于史料匮乏、迁徙的情况难以搜寻、几无所载,以至于羯胡部族何时形成,羯胡先民何时迁入中原在学界一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笔者认为,既然这些先民与西域胡之间有密切联系,那么尝试从西域胡与匈奴关系入手,在匈奴人迁徙过程中寻找线索,以期能发现一些羯胡先民活动的雪泥鸿爪。
西汉时期,西域胡人逐步迁入漠北。史料所载,羯人长期以来是作为“匈奴别部”及杂胡出现在文献中,他们跟随匈奴迁徙、生产、作战。羯人何时与匈奴建立密切联系呢?据《史记·匈奴列传》所载,前174年,匈奴在击败大月氏之后,“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已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18]卷110,639,从此威震西域。匈奴盛极一时,西域诸国如大宛、康居、奄蔡等国均归属匈奴日逐王统治,并专门设立童仆校尉进行管辖。西汉前期匈奴对西域诸胡的统治,密切了西域胡与漠北匈奴之间的联系,使其成为匈奴所属部族。西域诸国如“乌孙、康居、奄蔡、大月氏皆行国,随畜牧,与匈奴同俗。”[19]卷19,汉武帝元狩元年,635这些部族随匈奴一同生产生活、征战迁徙,为西域胡随匈奴迁入漠北打下了基础。
有关匈奴率领西域胡内徙的史实,《汉书·匈奴传》有一段材料:太始元年(前96年),匈奴单于病故,本该继承单于之位的先贤掸却并未顺利继承,被新单于封为日逐王。前文所载,日逐王的势力范围主要在西域地区,未能立为单于的日逐王先贤掸“与握衍朐鞮单于有隙,即帅其众欲降汉”[20]卷94,936,汉武帝得知后派遣郑吉发动渠犁、龟兹诸国五万人前去接应。郑吉迎先贤掸于河曲,最终先贤掸被汉朝封为归德侯。单于恼于先贤掸降汉,不听从乌禅幕劝阻,杀其两弟。所谓乌禅幕,“本康居、乌孙间小国”,其统治阶层多为奥鞬贵族。先贤掸与单于产生矛盾后不久,“(乌禅幕)奥鞬贵人共立奥鞬王子为王,与俱东徙。”[20]卷94,936这是史载西域诸部伴随着匈奴的第一次东迁。《汉书·西域传》所见,“康居有小王五:一曰苏薤王,二曰附墨王,三曰窳匿王,四曰罽王,五曰奥鞬王,凡五王属康居。”[20]卷96,968在康居五王中,乌禅幕的统治者奥鞬王正是康居五小王之一。姚薇元先生认为,羯人所居故地“石城”,正是康居五小王故地之一[9]。以上史料可见,跟随日逐王东徙,投靠汉朝的西域胡康居五小王之一的乌禅幕,极有可能是羯人先民来源的一部分。
神爵四年(前58年),与握衍朐鞮单于矛盾激化的乌禅幕及左地匈奴贵族共立稽侯为呼韩邪单于,并很快与汉朝取得联系。甘露三年(前51年),呼韩邪单于来朝,自请“愿留居幕南光禄塞下”[20]卷94,938,率领匈奴诸部投靠汉朝。汉宣帝将匈奴降者安置在西河、北地属国。笔者推断,既然乌禅幕属于康居小国之一,那么这支随乌禅幕及呼韩邪单于所降的匈奴部属,很有可能存在包括了西域胡即羯胡先民。尽管呼韩邪单于在永光元年(前43年)再度北归,但此时匈奴部族中存在羯胡先民却已是不争之事实。
东汉时期,随着势力的衰败,匈奴分裂为南北两部,他们相继迁入内地。建武二十四年(48年),匈奴八部大人共议立日逐王比为呼韩邪单于,不久匈奴日逐王比自立为南单于,遣使诣阙奉藩称臣。南单于置单于庭于西河,协助汉朝防御北虏。取得了汉朝的认可之后,南匈奴大量内迁,不久,南匈奴在五原、云中地区两次击破北匈奴。永平十六年(73年),班超出使西域,已绝六十五载之西域再度与汉取得联系。与此同时,在汉朝与南匈奴的联合打击下,北匈奴处境日益艰难。章和元年(87年),北匈奴大乱,“屈兰储等五十八部、口二十八万投降”,汉朝将其安置在云中、五原、朔方、北地等地。永元元年(89年),北单于战败稽洛山,“单于遁走,诸裨将小王率众降者,前后八十一部二十余万人。”[19]卷47,汉和帝永元元年,1552永元三年(91年),窦宪围北单于于金微山,大破之。在窦宪与南单于的联合打击下,北匈奴西迁,从此势力彻底衰败。
随着北匈奴的凋蔽,许多投汉的北匈奴归附南匈奴。南单于趁机将单于庭置于西河美稷,东汉派匈奴中郎将进行监护。永和五年(140年),南匈奴再度叛乱,东汉徙西河郡治所于离石,单于亦将单于庭迁至左国城。大量匈奴族亦从北地、朔方、五原等沿边郡县深入并州内域,集中在汾水河流域。
东汉末年,军阀混战,南匈奴被北方势力最大的军阀曹操所控制。为增收赋税、巩固统治、防止其再度叛乱,曹操将南匈奴首领呼厨泉留于邺,并使右贤王去卑监国。在优待匈奴贵族岁给绵、绢、钱、谷的同时,趁机分匈奴为五部,任选汉人为司马监督之。统治者希望藉此打破匈奴的社会组织,使其加速融入内地。匈奴的衰败与融合,为匈奴所控制其他部族的兴起提供了社会条件。
两汉时期,部分羯人先民伴随匈奴终于迁徙至内地,根据数次迁徙的情形看来,匈奴及其所属羯胡的活动地区多分布在河北、山西、内蒙一带。此外,甘肃地区仍有部分羯胡先民的存在。据《三国志·乌桓鲜卑东夷传》所引《魏略·西戎传》载,东汉建武初,匈奴衰败,有数万落“赀虏”(匈奴名奴婢为赀)亡匿在金城、武威、酒泉及河西走廊。此部分“赀虏”族属相当复杂,其中“有大胡,有丁令,或颇有羌杂处,由本亡奴婢故也。”[21]卷30,512所谓“大胡”即是“西域胡”,《晋书·刘曜载记》所见,石勒被刘曜称为“大胡”①据《晋书》卷103《刘曜载记》:“(刘曜)与勒前锋交战,擒羯,送之。曜问曰:“大胡自来邪?”羯曰:“大胡自来。”亦有学者认为,“大胡”为指代石勒之词,乃相对石虎而言;也有观点认为,“大胡”是指刘渊、刘聪,石勒为“小胡”。见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札记》,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13页。,林干先生藉此推断,此部“赀虏”中的“大胡”有可能存在一部分羯人先民[22]。
西晋初期,由于塞外水灾,生存条件恶化,加之北方人口锐减,兵役繁重、土地荒芜,大量塞外部族纷纷内徙,致使“西北诸郡,皆为戎居。”据周伟洲先生统计,西晋初匈奴先后有七批共计二十余万人内徙中原,与汉人杂处[23]。在入迁的二十多万人当中,大多分布在山西、河北、关中一带。据《晋书·北狄匈奴传》所载,晋初入塞之部族有匈奴屠各种在内的十九种之多,且“皆有部落,不相杂错”[7]卷97,2549。这些塞外入居的部落,虽皆称北狄,但并不尽为匈奴。马长寿先生认为,“此处十九种北狄,大部分从匈奴族中分化出来,亦有一部分不与匈奴同族,但因为他们从前是组成匈奴国家的部落,所以可称为匈奴别部。”[16]93这是可以信从的。另据马先生考证,“入塞北狄十九种中的‘羌渠’与‘力羯’种应是石勒所属的羯胡。”[16]100有关“羌渠”与“康居”之关系,前文已有说明,兹不赘述。3世纪中叶以来,随着羯胡及匈奴其他部族内徙中原,从此“杂胡”之称谓不绝于史。晋人郭钦在上疏中提到“渐徙内郡(京兆、魏郡、弘农)杂胡于边地,为万世长策”[7]卷97,2549。当时不少部族打着匈奴的名义内徙,以“杂胡”取代匈奴之说法,实际上反应在当时晋人眼中,“杂胡”在内地的影响力逐步超过匈奴。
羯胡先民跟随匈奴入塞,其所活动范围大致应与匈奴相近,由于其人数较少,故史家并未给予较多关注。从迁徙历程上来看,羯人经历了从西域——漠北——山西北部、河北北部、甘肃、内蒙——山西南部、关中、河北的历程。到3世纪中期至4世纪初(西晋末年),经历了数次的迁徙、分散和融合,羯人逐步稳定下来,其分布地域大致集中在山西、河北、陕西、甘肃一带。下面就3世纪中叶以来,羯人的分布之地逐一进行探讨:
并州上党武乡(今山西榆社)。上党在汉魏以来就是塞外胡人内徙的重要地区。西晋时期,郭钦便上疏:“若百年之后有风尘之警,胡骑自平阳、上党不三日而至孟津”[19]卷81,晋武帝太康元年,2622,从而提出徙内郡杂胡于边地之主张。可见杂胡在平阳、上党一带势力庞大。《魏书·羯胡石勒传》曰:“(羯人)分散居于上党武乡羯室,因号羯胡。”除石勒之外,亦有其他羯胡部族在上党活动,“胡部大张督、冯莫突等拥众数千,壁于上党”[7]卷104,2709,石勒以“部落小帅”的身份前往招募,并改张督为石会。“”字多为羯人之名,如石勒名“勒”,石虎之祖名“邪”,那么,张督亦应属于羯胡。张督、冯莫突部落受到羯人部落首领石勒的招募,可见在上党武乡地区,分布着数目不等的羯胡。
河北山林间(泛指今河北、山东)。《文选》卷五九沈休文《齐故安陆昭王碑》李善注引朱凤《晋书》云:“前后徙河北诸郡县,居山间,谓之羯胡。”有学者指出,该材料“最大的意义在于将羯人与河北诸郡县联系起来”[12],将羯人的分布地区扩大,不再是局限于上党武乡羯室附近,而是遍布整个河北地区。西晋时期,大量胡人被贩卖至河北地区。《晋书·石勒载记上》云:“(石勒建议)将诸胡诱至冀州,因执卖之”;“东嬴公腾执诸胡于山东卖充军实。”[7]卷104,2708诸多材料看来,西晋初年由于人口匮乏、社会动荡、饥荒战乱等原因,山西地区大量胡人被诱骗、贩卖等方式来到河北、山东地区。值得一提的是,这一由西向东进的人口移动似乎贯穿了整个西晋时期。唐长儒先生提示,“羯胡应限于山西、河北区域的新徙诸胡。”这里所谓“新徙”,大致可理解为“贩卖”之义。马长寿先生认为,“羯胡中有很多人与石勒一样,原系并州胡以奴隶身份贩卖至太行以东,黄河以北大平原地带的。”[16]108-109那么,这些“新徙诸胡”的来源很有可能是自山西贩卖至河北的并州胡。
并州山北(今山西北部、河北北部、内蒙)。《晋书·石勒载记上》曰:“(石勒)使其将张斯率骑诣并州山北诸郡县,说诸胡羯,晓以安危。诸胡惧勒威名,多有附者。”[7]卷104,2711并州山北实际指并州境内陉岭以北地域,那么这些羯胡是从何而来呢?《魏书·序纪》载:“禄官元年(285年)拓拔猗卢南下并州,迁杂胡北徙云中、五原、朔方。”[1]卷1,6所迁徙之地离并州山北很近。可见,拓拔鲜卑掳掠大致是并州山北诸胡的主要来源。石勒称霸冀州后,在张斯的延揽下山北许多胡羯归附。可在禄官七年(314年),拓拔鲜卑与刘琨联手进攻平阳之时,恰逢石勒击败王浚,仍有“国有匈奴杂胡万余家,多勒种类,闻勒破幽州,乃谋为乱,欲以应勒。”[1]卷1,8有学者指出,接应石勒的杂胡即是不久前猗卢出并州,迁徙至云中、五原、朔方等地的杂胡[12]。由此可知并州以北地域是羯人所迁徙之地,且部族规模大、人口数量多。不过这些欲与石勒呼应的羯胡,并未取得成功,《通鉴》曰:“会猗卢所部杂胡万余家谋应石勒,猗卢悉诛之”[19]卷89,晋愍帝建兴二年,2861,该部羯胡最终被拓跋猗卢所杀害,从此绝于史载。
关中、雍州(今陕西中部、甘肃东部)。西晋初,郭钦上疏中所言,除西北诸郡外,(胡人)所居“内及京兆、魏郡、弘农,往往有之。”[19]卷81,晋武帝太康元年,2622《晋书·刘曜载记》云:“刘曜置单于台于渭城,拜大单于,置左右贤王已下,皆以胡、羯、鲜卑、氐、羌豪桀为之。”[7]卷103,2698可知,在刘曜称王时,关中地区已有不少羯人部族存在。这部分羯人在关中活动时间很长,前秦统一北方后,苻融在淝水之战前劝说苻坚勿施兵威于东晋时,提到“鲜卑、羌、羯,布诸畿甸”;“鲜卑、羌、羯攒聚如林,此皆国之贼也,我之仇也。”[7]卷114,2913至于雍州地区,《晋书·刘曜载记》曰:“长水校尉尹车谋反,潜结巴酋徐库彭,曜乃诛车,囚库彭等五十余人于阿房”,刘曜不听游子远的劝告,最终将巴酋徐库彭杀害。这一事件直接导致巴、氐部族纷纷谋反,“四山羌、氐、巴、羯应之。”[7]卷103,2686叛乱之部族主要活动在雍城、安定、阴密等及陇右部分地区,这与东汉建武初年,一部分“赀虏”迁徙的地域相符合。因此,这部分杂胡很有可能存在自东汉来便徙居于此的羯胡先民及西晋迁至此的匈奴部族。关于魏晋时期匈奴的内徙问题,唐长儒先生认为:“匈奴部族在魏晋时期多已分解,杂胡、山胡、羯胡等大多号称匈奴,其实质是含糊之泛称。”[11]349事实上,魏晋以降,匈奴族其自身已与汉及鲜卑等不同族融合,纯粹的匈奴族早已已不复存在。所以,这部分匈奴很难说是真正之匈奴族,亦有可能是羯胡及其他杂胡。总之,内徙关中、雍州地区的北狄诸部中很可能有羯胡存在。
在石勒起兵前,羯胡的发展经历了漫长的历程。从其族源发展历史上看,羯胡经历了西域部族、匈奴从属、内徙中原、融合杂胡等四个阶段。一方面,羯胡在迁徙发展过程中,始终保持了其自身的部落组织、文化、语言及习俗。从这个角度来看,将羯胡形成归结于羯人领袖石勒的出现是有失公允的。另一方面,羯人由于人口稀少,且长期从属于匈奴,其膨胀式的发展确与部族领袖石勒的出现有直接关系。石勒以羯人领袖身份出现后,羯胡势力迅速膨胀,人口激增。石勒称王后,提高“胡人”地位,使大量杂胡纷纷涌入羯胡之中。这些注入羯胡中的新鲜血液,在壮大羯胡势力的同时,对其传统的西域文化也造成一定的冲击。需要说明的是,羯胡的发展本就是一个复杂的发展过程,因此,关于羯胡的形成,我们不能简单将其族源归于西域某族或并州杂胡之联合体,而是要以发展的眼光谨慎审视这一复杂的历史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