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雄
(陕西国际商贸学院 文化与艺术学院,陕西 西安 712046)
一
贾平凹自 1978年发表处女作《一双袜子》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佳作迭出,渐渐地以其深厚古朴的秦汉韵味在中国文坛觅得一席之地,遂被冠以“鬼才”、“大陆文坛独行侠”等称号,以致日后更成为中国文坛的领军人物。而贾平凹初登文坛时却是以“寻根”作为他的文学标识,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一般也都将他纳入广义的“寻根文学”阵营。
1982年,哥伦比亚作家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折桂诺贝尔文学奖,从而引发“拉美文学大爆炸”。不久,其冲击波越洋跨海在中国登陆,一时间中国文坛骚动哗然,这个现象也从客观上催生了中国的“寻根文学”思潮。1984年 12月召开的“杭州会议”一般被认为“寻根文学”发轫的信号,此后相应地陆续涌现出一批在创作主旨上类同、具有追根溯源意味的作家及作品,直至 1987年左右“寻根文学”黯然退潮。不过,从时间概念上来讲,“寻根文学”思潮其实在1980年初就已经暗流涌动,诸如汪曾祺、李陀等人的作品里已经出现了对文学与文化之间关系思考的痕迹;随后,贾平凹在他的谈文随笔《“卧虎”说》中也较早地提到了类似问道传统文化的创作理念。一般的文学史家将贾平凹纳入“寻根文学”阵营,理由是描摹风土民情、彰显文化韵味的《商州初录》,而对《“卧虎”说》提及较少。诚然,以作品划归,贾平凹实至名归,但是“寻根文学”是一种特殊的文学现象,它与以往的其他文学思潮有着迥异的差别。在“寻根作品”出炉之前,先有“寻根理论”,即韩少功的《文学的“根”》、郑万隆的《我的根》、李杭育的《理一理我们的“根”》、阿城的《文化制约着人类》和郑义的《跨越文化的断裂带》等理论文章先后发表,随之而来的才是王安忆、韩少功、阿城等的一系列作品的出炉。换言之,“理论先行,作品殿后”是“寻根文学”思潮的整体特点。但就作品的后续力而言,贾平凹似乎一度显现出无心恋战的颓然态势,自我封禁,远离喧嚣,对于“寻根文学”,他并没有显示出类似其他作家的热情。1985年,时任《上海文学》主编的蔡翔曾致信贾平凹约稿,信中说道:“文学与文化的关系过去所谈甚少,一直未被大家注意。在这方面走在比较前面的,大家都认为你这几年的创作似乎有意识于此进行了探索,我们《上海文学》理论版想借此搞一个‘青年作家与文化’的专栏,阿城已同意,我们想请你也为我们写一篇”[1]。贾婉拒;后来《福建文学》的主编北村亦曾向贾约稿,贾还是以一封短信搪塞。
其实,贾平凹并不是疏于创作,他只是不喜欢被某些“冠冕”、“流派”的划分所束缚,他喜欢作家的自由,倾心文学的无拘无束,任何概念性的界定对他和他的创作来说都是一种羁绊。“寻根文学”本来就是文学理论界和评论界单方面冠之于作家的,贾平凹也曾表示自己并不认同这种划分,因为任何一部作品都不可能单纯地以流派划分来为其定性。同样是“寻根”,有的作品里就有非常明显的“伤痕”印迹,有的则充溢着“反思”的笔调。大的特定的时代文化背景下,一批作家的思想必然会不约而同地产生交集,继而凝聚力量,产生思潮,形成流派。而这种对于时代文化的思考,往往都是作家潜意识里某种感知不自觉的外化、流露,交集的界限常常具有模糊性,每个作家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思考方式,其创作也必然带有自身强烈的个性特点,这是一个异常复杂且不能概而言之的现象。就贾平凹而言,他只是在当前时代的文化大背景下,产生了对当下文学和文化关系的一种自我的思考,仅仅是对时代在创作上的一种自我回应,这种文学认识在贾平凹早年的《“卧虎”说》中就已表露得非常明显。
二
作于 1982年的《“卧虎”说》是贾平凹谈文随笔系列之一。作者在文中以汉武帝茂陵前的石刻群雕为对象,将自己的为文理念巧妙地融于其中。茂陵石雕的特点是雕刻方法简练,造型雄健遒劲,古拙粗犷。贾平凹认为其是自己一生都所难得一见的艺术珍品,“卧虎”虽经岁月的剥离,但竟完好无缺,原因就在于“天地合气,万物自生”,是天地自然给了这件艺术品广阔的展示空间,所以虽然是一只石刻的卧虎,却给人一种机警凶猛、随机捕获猎物的冲动。贾平凹笔下的这只“卧虎”其实是一种表现主义的体现。艺术家心中的作品只重其义,而淡化对客体固有形态的刻画,因此往往有化具象为抽象、化正常为扭曲、化复杂为简单、化僵硬为灵动的特点。汉武帝茂陵石刻并没有以线条笔画的细腻来达到栩栩如生的感觉,而是反其道行之,但却达到了惟妙惟肖的艺术境界。所以贾平凹站在茂陵的荒草墓地里,彻底被眼前的艺术品征服了。
面对“卧虎”,贾平凹随即悟出了自己的为文创作理念,“我知道,一个人的文风和性格统一了,才能写得得心应手,一个地方的文风和风尚统一了,才能写得入情入味,从而悟出要作我文,万不可类那种声色俱厉之道,亦不可沦那种轻靡浮艳之华。‘卧虎’,重精神,重情感,重整体,重气韵,具体而单一,抽象而丰富,正是我求之而苦不能的啊!”[2]555-556贾平凹的这样一番为文感悟和“卧虎”的艺术神韵、精神气质一脉相承,也与日后“寻根文学”的创作理念殊途同归。尽量原生态地写生活的流动,行文越实越好,但整体上却极力彰显“我”的存在。
《“卧虎”说》让贾平凹懂得了“于文学意象的创造上,更为重视整体性,形而下与形而上的交汇等是其意象构造上最为基本的、整体的东西。那他在具体的表达过程中,自然首先考虑这些问题”[3]。至于贾平凹以后屡次在一系列文章中反复提到“以丑为美”、“以反为正”的理念与此也是前后相承的。包括日后的“寻根文学”主将韩少功在《爸爸爸》中也是挖掘了以鸡头寨和鸡尾寨围绕着一个丙崽而互相争斗的中国文化渊源的缩影。中国文化的“根”竟是一条存在着诸多瑕疵的劣根;阿城让《棋王》中的王一生以常人难以达到的棋道来抵制周围的恶劣环境,可以说是道家的虚无和忍让在主宰生命的运行,但也可以说是一味的逃避,一种怯懦的表现。找出这些“根”,不是夸赞或批判一番便完结,而是要引起疗救的注意。
贾平凹在《“卧虎”说》中指出,“当下,我们的民族,我们的文学都需要五味子一类的中药去调和医治,从而使其走向康健”[2]556。五味子是一种中药,医书上说其“皮肉甘酸,核中辛苦,有咸味,酸咸入肝而补肾,辛苦入心而补肺,甘入中宫益脾胃”[4]448。同年,贾平凹还写过一篇散文《五味什字巷》。贾平凹多次强调“五味”,可见其文风是逐渐在向民族传统的路径转轨,而“卧虎”所透出的气质也就是我们民族最本真的韵味,只是这种韵味也需要在批判与褒奖中去选择、继承和发扬。联系贾平凹这些观点再比较一下韩少功、阿城、郑万隆、郑义、李杭育等“寻根”主将的理论文章,就会感觉到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贾平凹最后指出“以中国传统的美的表现方法,真实地表达现代中国人的生活和情绪,这是我创作追求的东西”[2]556,卒章显志,一语道破了自己为文的天机。
纵观贾平凹的《“卧虎”说》,与韩少功、阿城、郑万隆、郑义、李杭育等人的许多为文观点都不谋而合。而《“卧虎”说》作于 1982年,与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获奖同时,“寻根文学”的主将是在1984年12月的“杭州会议”以后才举旗发轫的,贾平凹的战鼓却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擂响。而被誉为贾平凹“寻根”代表作的《商州初录》也早在1983年就已经发表。1984年5月7日,贾平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具有彰显荆楚意蕴、多摹天公神怪、善写风物民情的《商州》也付梓刊行。由此观之,无论在理论的提出还是相应作品的发表上,贾平凹都是走在“寻根文学”队伍的前列。
三
“文之神妙,其过于飞,飞在于善断,善续,断续得宜,气则充盈”[4]449,贾平凹其实是在强调宇宙自然与生命本体的交融。为此,他多次指出,“好的文章,囫囵是一脉山,山不需要雕琢,也不需要在这让长一株白桦,那又栽一颗兰草”,“对于整体的、浑然的、元气淋漓而又鲜活的追求,使我越来越失去了往昔的优美,清新,形而上的华丽”,“没有扎眼的结构又没有华丽的技巧,丧失了往日的秀丽和清新,无序而来,苍茫而去,汤汤水水又黏黏糊糊”[5]。从这些语句中亦可以窥探出贾平凹的为文思路已日臻成熟,更给人一种参禅悟道的感觉。总体上看,贾平凹的“寻根”其实是中国传统三教的多重构架,但儒少而佛道多。在贾平凹的文章中经常会出现庄子、李白、苏轼、袁宏道一类的先贤之名,可见他是以注重出世的先贤文人为文之道作参考的,而这些先贤无论是为文还是思想都是与佛或道紧密相连的。“中国的儒释道,扩而大之,中国的宗教、哲学与西方的宗教、哲学,若究竟起来,最高的境界是一回事,正应了云层上面的都是阳光的灿烂”[6]161。在这里,贾平凹不仅将自己为文中的禅道之思鲜明地表现出来,而且将它又升华到世界的高度,将中国的“根”与世界其他民族的“根”连接起来,从而更加大胆地去追寻属于自己的为文目标。
另外,贾平凹时常表现出对城市的排斥感,“但查一查他们的历史,他们只是父亲辈,最多是爷爷辈才从乡下到城的”[6]161。“我很苦恼,也更胆怯,像乡下人担了鸡蛋进城,人窝里前防后挡,唯恐被撞翻了担子”[7]。而对多苦多难的农村却有一种天然的归属和认同感,“我是一个山地人,在中国的荒凉而贫瘠的西北部一隅,虽然做够了白日梦,那一种时时露出的村相,逼我无限悲凉,我可能不是一个政治性强的作家,或者说不善于表现政治性强的作家,我只有在作品中放诞一切”[6]161。“我决心以这本书为故乡树起一块碑子”[8]。甚至贾平凹进行写作也经常是逃避城市的喧嚣,选择一个安静偏远的乡隅,去精心构建自己的文学小庙。这里面包括对贾平凹影响巨大的《浮躁》、《废都》等作品。由此观之,贾平凹无论是从为文、思考还是生活、创作都在践行着他那漫长而又艰辛的“寻根”之路。
贾平凹以《“卧虎”说》作为自己为文之路的风向标以后,又经过了一年的沉淀,便逐渐开始了自己新领域创作的探索。除了上述几部作品外,1985年贾平凹可谓是文思泉涌,一系列具有“寻根”韵味的作品相继发表,诸如《远山野情》、《天狗》、《冰炭》、《人极》、《黑氏》、《西北口》、《火纸》、《瘪家沟》等中、短篇,均是原生态物象、传统风情的展现;1988年的《浮躁》以及此后的一系列如《白夜》、《高老庄》、《土门》,直至2000年初的《怀念狼》等长篇,同样是这种创作脉络的延续;其他诸如1989年的《坐佛》、《太白山记》,长篇散文中的《老西安》、《西路上》等亦都有着浓烈的“寻根”韵味。其中短篇小说集《太白山记》追溯的全是深山老林中虚幻缥缈、离奇古怪的人事,被誉为当代“新聊斋”,贾平凹“寻根”寻至极深处。
从1982年发表《“卧虎”说》到2000年初《怀念狼》、《西路上》等作品问世,贾平凹一直是笔耕不辍,特立独行,始终在践行着自己的文学创作理念。而“寻根文学”的“帅”字号大将们的战果也只能自1984年杭州会议算到1987年“寻根文学”的退潮而已,且许多当年叱咤风云、纵横文坛的老将如今却早已马放南山,金盆洗手了。由此可见,贾平凹既是最早发表自己“寻根”宣言(《“卧虎”说》)的先锋,又是退潮最晚的“寻根”终结者,同时也是战果最丰硕的一位“寻根”战将。
[1]赖一郎. 贾平凹与“寻根文学”[J]. 福建教育学院学报,2006(1):48-51.
[2]贾平凹. 贾平凹散文自选集·“卧虎”说[M]. 桂林:漓江出版社,1992.
[3]韩鲁华. 精神的映像·贾平凹文学创作论[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140.
[4]李时珍. 本草纲目[M]. 哈尔滨:黑龙江科学技术出版社,2013.
[5]贾平凹. 废都·后记[M]. 北京:北京出版社,1993:519.
[6]贾平凹. 贾平凹散文·四十岁说[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7]贾平凹. 贾平凹散文自选集·酒[M]. 桂林:漓江出版社,1992:206.
[8]贾平凹. 浑沌——贾平凹散文随笔集·秦腔后记[M]. 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