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继勇+贺泽劲
谈及当年蒙冤入狱的前前后后,那种“眼前一黑”“天塌下来了”的感受,钱仁凤至今仍心有余悸。
在看守所,在狱中,她时常会做梦。花季青春的梦,本该多姿多彩,而钱仁凤的梦,看不到光亮。她做得更多的是噩梦,梦到自己被黑暗吞噬了。恐惧、绝望、无助、无奈……折磨得她痛不欲生。自小生活在山里,大山里天黑得早,摸黑走山路是常有的事,钱仁凤并不怕黑。可十七岁那年突如其来的“黑暗”,是少见识、缺文化的钱仁凤所不能理解的,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捱得过漫长的刑期。
好在现实生活中,总是会有光亮。对一个身处黑暗中的人,那些闪烁着社会良知的人性温度,虽微弱,虽忽隐忽现,却让钱仁凤的世界一点点地恢复了色彩,让她看到了光明,找到了坚持的勇气。
2001年6月,钱仁凤瞒着父母溜到巧家县城打工,先是给人做保姆带孩子,每月工资60元,没多久,她又换工作到“星蕊宝宝园”做保姆,每天帮忙做饭、照看孩子,每月工资100元。由于钱仁凤努力肯干,园长朱梅在年底还给她每月加了50元的工资。这让钱仁凤觉得,未来肯定会像家乡的“碗碗糖”一样甜蜜无比。
钱仁凤和大堂哥钱仁富在老家屋前合影。刚回家的钱仁凤没有见到钱仁富的儿子钱伦荣,当年就是钱伦荣出钱替上京“告状”的杨柱和王进贵买了机票,钱仁凤一直记在心里。
2002年春节前夕,钱仁凤用第一次打工赚到的钱为家人买了礼物,返家过年呆了约10天。告别之际,父亲突然生出“要出事”的不祥预感,可他没法阻拦“打工打得好好”的女儿。钱仁凤更是没想到,这一离开,再次回家会是十三年之后。2002年底,钱仁凤因“投放危险物质罪”被判处无期徒刑。
从此,南团村对钱仁凤而言,只能在梦里,在思念中。
“就好比走在黑漆漆的山路上”,钱仁凤这样比喻着当时的切身感受。“出事”的头一两年里,钱仁凤看不到任何前途,觉得没有丝毫希望,整天被恐惧和绝望折磨着。她说:“那时每天都盼着能睡过去,怕醒来,醒来就痛苦,不晓得怎么面对落到自己身上的不幸。”
好在南团村会时不时地出现在钱仁凤的梦里,她梦到南团村那个叫钱梁的村小组,她的家便座落在那片陡峭的山坡上。
山里人家心疼电费,几乎家家户户的灯都微如萤火,灯泡度数低得让人不至于摸黑就可以了。往返巧家县城要到双河转车,还得盘山爬坡步行四五个小时,所以摸黑赶夜路是常有的事。置身望不到头的黑暗中,不管多冷多饿,只要远远望到南团村的灯光,那昏暗灯光便像是长在大山上的星星,使得钱仁凤不再害怕,还仿佛平添了一股子劲儿。
走夜路,有了灯光就不会害怕,就有了力量。正是许许多多有形的、无形的“灯光”,伴钱仁凤走过艰难的心路历程。
“活着就有希望,也让父母有一个盼头。”钱仁凤时刻提醒自己,正是这个信念一直支持她走到现在。
2002年底,钱智远收到裁定书,被告知女儿马上要去昆明服刑。次日,他赶到看守所。一见到父亲,钱仁凤就喊:“爸,我真的没有做。”
“如果你没有做,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救你。如果你做了,就该在里面受惩罚。”老实本分的钱智远,给女儿留下了这句话。
父亲的话,让钱仁凤觉得自己在那一刻瞬间长大懂事了。她不再是个没文化、不懂法的懵懂少女。钱仁凤记得外出时,父亲总会提醒她要记得带手电筒,摸黑回家时好照路。父亲的话,成了钱仁凤的“手电筒”。
全世界都认为你“有罪”,可只要自己在乎的亲人相信自己是无辜的,就永远不会绝望。不管是在看守所,还是法庭、监狱,钱仁凤通过各种途径喊冤。2006年,钱仁凤第一次得知服刑人员可以写申诉书,她便开始了漫长的申诉之路,自己也记不清写了多少封申诉状。
“从没想过放弃,我受的委屈太大了。人活着要的就是一份清白。我每天都在给自己打气。”钱仁凤知道,这不仅是为自己找回清白,也是给亲朋好友一个盼头,他们没有放弃,自己就决不能放弃。
父母、亲人,是钱仁凤撑下去的心理支柱和力量源泉。为了重获清白回到家里,她坚持了十三年,与她一道坚持的还有许多人。
钱仁凤的亲人们家中经济都比较拮据,父母、姐姐钱仁云、钱仁琼和哥哥钱仁周都没文化。钱仁周说:“家里的人都不相信,老实、内向的钱仁凤能做下投毒杀人的事,可不信也没办法。”
“没办法”是着急却无奈的钱仁凤家属那些年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有心无力,他们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该如何做,甚至因开不出探监所需的亲属证明,在长达8年的时间里,都没能去探监。也有人建议他们去请律师,可一打听到请律师动辄几千元的费用,亲人们就绝望了。这种“没办法”的无能为力,其实对家属心理和精神的伤害更大,如果能为钱仁凤做些实际的事,反倒不会那么痛苦了。
无能为力的亲人们,只能坚信钱仁凤是无辜的,在电话中、信中开导她。直到2010年4月,钱仁凤在接受法律援助时,得到了律师杨柱不索回报地倾力相助,以前感到有心无力的亲友们,找到了出力使劲的方向。
“我最感恩的是我的亲人。我的事也改变了他们的生活。他们为我付出的太多了。”钱仁凤说,在外人看来不值一提的小钱,就像是一百块钱,对她家来说,就是个不小的数目,都是亲人的血汗钱。年迈的父母主要收入是靠养猪养牛,前些年这里的人均年收入不足千元。同样,在外人看来很小的一件事,在她家却可能是天大的事,父亲不识字,读女儿来信、给女儿写信,都要找人帮忙。
钱仁凤的哥哥姐姐都是农民,平时自己生活都已经非常艰难,可他们还是要从牙缝里扣出钱给妹妹钱仁凤。常年申诉的开销让整个家都举步维艰,不仅经济上几近倾家荡产,所付出的精力和时间,也打乱了亲人的生活节奏。
钱仁凤和堂妹夫王进贵的合影。王进贵和侄子钱伦荣几年来,一直跟着律师杨柱四处调查钱仁凤的案子。
这些年来,大哥钱仁周到处打工,为多赚点钱,每年只能在家呆个一两个月。堂妹夫王进贵初中毕业,算是家族里文化水平较高的,又在昆明的建筑工地上打工,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这五年来,他成为替钱仁凤找回清白的主力,虽说法律的事他也不懂,可他和侄子钱伦荣轮流跟着律师杨柱四处调查、取证,自己的家反倒顾不过来了。
堂妹钱仁左也受到钱仁凤“出事”的影响,不到20岁就早早结婚,有了女儿后,她对女儿并不避讳还有一位正在服刑的姨妈。
哪怕再卑微,当小人物被激发了对公道正义的渴求,他们也能用坚韧的意志去改变一些事情。正因为如此,钱仁凤的申诉之路虽一波三折,但终究还是迎来了转机。
2015年12月21日,云南“巧家少女投毒案”因“多处证据前后矛盾,无法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条”被改判,已入狱服刑13年的钱仁凤被无罪释放。
当庭宣布时,钱仁凤并没有哭出来,她甚至没有外界预期的激动。钱仁凤对《中国周刊》说,她很清楚自己什么都没做,是被冤枉的,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只是来得还是太迟了。当钱仁凤坐上回家乡的汽车时,她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亲友给讨回清白的钱仁凤披上了红绸,父亲在家门口还准备了火盆。火盆里的火很旺很暖和,钱仁凤跨过火盆的那一刻,觉得自己又变回了那个村里人嘴里的“小凤”。
钱仁凤说,她的判决书和身份证上写的都是钱仁风,她其实叫钱仁凤。不知道哪里弄错了,反正也无所谓了,只要亲朋好友和村里人都知道她叫“钱仁凤”,喊她“小凤”就行。
少年的钱仁凤曾总想摆脱大山的束缚,逃离南团村,没想到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南团村成了她最坚实的依靠。
虽然偏僻闭塞,可南团村民风淳朴厚道,村民多沾亲带故,邻里和睦,钱梁、钱湾两个村小组还都是姓钱的宗亲。小山村偏僻落后却安祥宁静,“全村的人都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钱仁凤这样描述着南团村的邻里关系。
钱仁凤的“出事”,给南团村造成了巨大的冲击。村中上了年纪的人,都是看着钱仁凤长大的,他们印象中的钱仁凤“话很少、人老实、有点胆小”,他们不相信她能做下“那种事”来。
到底是钱仁凤这个女孩子到城里变坏了呢,还是钱仁凤是被冤枉的呢?有几年,南团村陷入了纠结中。当看到这么多年来,钱仁凤在来信中一次次地坚称自己是无辜的,这个问题在村民们心目中便有了答案——他们更愿意相信钱仁凤受过大苦、有大冤屈。
“如果真是钱仁凤做的,要杀要做牢,她也担了。如果钱仁凤是被冤枉的,那更该帮衬着她一家人。”,这种朴素的乡土观念,使得村里人非但没有歧视钱智远一家,还尽可能地在生产生活和精神上给予着关怀和帮助。申诉费用紧张了,就亲戚朋友、左邻右舍“你一百我二百”地凑。去镇上办事的村邻会特地去邮局,查看有没有钱仁凤的信,帮着取回来。钱智远接到外界电话,他不会普遍话,就会有村民来帮忙联络沟通。连钱仁凤母亲的丧事,也是村民们帮着操持打理的……
虽说帮不上什么大忙,点点滴滴的小事,却足以让钱智远感恩难忘。钱智远是个话不多的老人,说到村里的帮助,他却愿意多谈一些。他表示,如果可以得到赔偿,想为村里做些事情来报恩,要不是这些亲戚朋友,他家早就垮掉了。
钱仁凤回忆最难熬的时候,说她连做梦都梦到被逼供的场景,甚至在梦中还下过跪,哀求放过自己。可接受采访时,钱仁凤说得最多的是“感谢”这个词。
是人,让她蒙冤;也是人,为她找回清白,她感受过人的冷漠,看过人性的恶,也被人的良知温暖过,看到过更多人性的善。回顾自己经历,钱仁凤对《中国周刊》说:“每一个地方、每一个环节,我都能遇到关心、帮助我的各方好人,他们让我看到希望,有了坚持下去的动力。”
正是通过社会上的好人们的不懈关注、努力,最终推动了案件的再审。除了司法、新闻媒体的记者、律师和一些体制内的好心人,更有一些与她一样同为社会底层的普通人的关心、帮助,让她没齿难忘:
2002年,第一次收到无期徒刑的判决书后,是看守所的一个嫌疑人帮她写了上诉书。是管教民警鼓励她学文化,告诉她申诉是她的权利,要她相信法律的公平公正。2010年,父亲为办探监所需的证件,几次遭办事人员的刁难、羞辱,该给盖章就是拖着不盖。得知父亲受那么大的委屈,钱仁凤的情绪波动很大,监狱的干警得知情况后,经请示汇报,决定由监狱出面找有关部门联系协调来办理……
“小凤”的归来,成了全村的大喜事,一路上不断有村民燃放鞭炮庆祝。按照习俗,钱智远本该请村里人喝顿酒席,可他确实置办不起,村中的钱姓亲戚便自发地东拼西凑,每家出一份菜,摆了十几桌酒来祝贺。代理律师杨柱也是全村人的“恩人”,成为酒席上最受欢迎的人。
洗刷罪名,找回清白,不仅是钱仁凤个人的事,也是整个家族的事,整个村庄的事。冤狱必昭雪,善恶终有报,戏文戏台里都是这样唱的,村民们觉得世道也就应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