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星
前两天,熬夜写稿,今天为舒缓疲劳的神经,我躲在暖乎乎的被窝里,透过窗外,看着拧包带娃、急匆匆开车赶路的人们,享受极了当下的这种生活。
看着此刻忙碌的人们,我摸出枕头下的手机,开始刷微信朋友圈。
半个小时后,我怅然若失:朋友圈里发的都是些啥玩意啊?我的朋友圈,怎么都是一群这样的人—疯狂晒娃的,就像全天下的孩子都是蠢蛋,唯独他们的孩子是天才;晒吃喝的,感觉除了他们有吃有喝之外,全世界都垂死挣扎在饥饿的边缘;晒玩的,非要“不轻易”地拍一个显示自己名字和日期的机场登机牌,以暗示和“强调”自己采取了“高大上”的出行方式。
如果这些还可以被接受,那每天早晨不断倒灌的心灵鸡汤,实在让人难以接受。我注意到,热衷转发心灵鸡汤的,基本是那些在精神上属于底层的人。他们把无病呻吟的废话,意淫成指导自己和别人事业和生活的至理名言。
这些人十分敏感。在经济上突然富足后,他们开始尝试做他人的人生导师,学着教育别人。他们真实目的是包装自己,让别人感觉他们这些“有钱人”,骨子里、本质上是一个有知识、有文化、有内涵、有情怀的人。
此外,各行各业也在朋友圈里转发或抱怨别人对自身行业的偏见和不理解,并预言“这样的后果很严重,最终倒霉的将是不理解、不支持自己行业的那些人”。说实话,看到这样的内容,我真想删掉这些人。
为什么曾经意气风发的朋友、同学,个个都变得这么庸俗、无趣呢?
有一个人改变了我的看法,她就是A(为尊重死者,此处用匿名)。
这天,在朋友圈的通讯录上,我百无聊赖地查询有趣的人聊天时,指间在A的头像上,停了下来。
A是广西的一名公务员,2011年的一次采访中,经朋友介绍,我和她认识。她坦诚地和我交流了看法,并且直面一些看起来敏感和尖锐的话题。
稿子刊发后,给她带来了一些影响,领导找她“谈话”。那段时间,我的朋友夹在中间,可能有点不好意思,他急忙给我电话说,“A给你电话没有?她说要给你电话的。因为报道,她承受了一些压力。”
现在看来,这些内容称不上敏感,但体制内对很多问题是否敏感的看法,不取决于问题本身,而是领导的意思。如果领导不高兴,显然捅了马蜂窝。
我主要跑社会新闻,对时政题材的敏感度以及领导的容忍度把握不足,所以采访报道A的时候,没有用匿名。
不过,A始终没给我电话,也没有短信向我抱怨什么。甚至后来,她加我为她的微信朋友,也没有主动说起这个事。
因为A是我通过朋友的关系认识,所以我和A的关系也不密切。对于她在朋友圈发的一些内容,我也没有特别留意。
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接到朋友的留言。他说,“A癌症过世了,追悼会是明天下午举行,你给她写一句话吧”。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四川采访,内心一震:这个只有33岁的妈妈,别离了一个殷实、和睦的家庭,还有她只有3岁的女儿!
呆傻在酒店里,我脑海里尽是采访她的情形。我懊恼地把自己扔到了床上,泪如泉涌:各种愧疚感汹涌而来—人生不过如此,何必呢?
作为一个有多年从业经历的记者,坦白讲,当时我还是能意识到,她接受采访时的话语在公开报道后,可能会引起官场的一些反弹,但为给读者更强烈的真实感,我点了A的真名实姓、也点了她的单位。
“出事”后,本着“采访本身没有问题,都是真实记录,而且有录音”等原则,我没有向她说一声抱歉。因为从新闻角度来说,“我本身没有问题”。但在听闻她突然辞世的这一刻,我为自己曾经的坚持,感到深深的愧疚与不安。
她得了绝症,我是她朋友圈的一员,为什么我丝毫没有注意到?
我发了疯似地逐条翻阅她过往在朋友圈所发布的内容,希望能捕捉到她在别离这个世界前的任何蛛丝马迹。2015年12月3日8点58分,她发布了一条“上帝对他按下了静音键,他却发出了最漂亮的声音!如果上帝对你按下了静止键,求解”。
当时,我以为她只是在转发,不是在感叹。没想到,当时她就已认知到自己来日不多。我当时没有跟评,甚至早前我没有特别留意过这条信息。
这回,我一字一字地在她帖子下面留言:“早前,看到这条微信,不知道啥意思。现在知道了,突然很震撼。你是个善良单纯的女孩,或许上帝羡慕了你,让你早点过去。祝愿你在天国没有了病痛,祝愿你的家人一切安好。我没能来得及对你说抱歉,你就突然离开了”。
我知道:我无法等来她的回复和原谅。
如今,偶尔,我也会反复去翻阅她在朋友圈曾发过的内容:她也曾晒吃喝;也曾发布工作和生活的点滴感悟;也曾晒一下自己买到的心仪护肤品;也曾晒晒她可爱的女儿;也曾转发让我不满的心灵鸡汤……客观说,她所发布的和当下我朋友圈里很多朋友所发布的内容,没多大差别。
我决定,不再生气,不再屏蔽朋友圈里的任何人,即便我不认可他们以及他们的一些言行,可谁的人生不挣扎?
有时候,看似我们容忍别人,其实工作或生活在任何一个圈子里,又何尝不是别人也在时时刻刻、处处容忍着自以为是的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