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星
大国的文明,体现之一是国家中心城市的文明。但在文明秩序的建构与维护中,文明的守护者不应该被不文明的方式所打击和羞辱,这也是衡量一个社会是否文明和进步的标准。
8月28日下午,广州市城管执法局直属二分局。
“前些年,有的队员从来不敢拿制服回家洗。即便拿回去洗了,也不敢晾到阳台上,而是挂到阴暗潮湿的洗手间里”……
和《南风窗》记者描述城管这个群体时,直属二分局政委张少东的话语中,透着无奈,“怕别人知道他们是城管,心里压力很大。”张少东说,同样是为公共利益执法,为维护城市的文明秩序做贡献,但城管的职业尊严感很低。
这和人们平时看到的城管不一样。8月24日至28日,记者跟随广州城管的执法队伍,零距离体验这个“看起来很强势”的群体,体味了其中的百味杂陈。
客观地说,全国范围内,广州城管的形象还不错。但城管这个群体留给社会的感觉,就如广州市光塔街道城管执法队一位负责人和《南风窗》记者所说的那样—“不是打人,就是被人打”。
“这正常吗?”这位负责人说,“如果一个群体的社会印象普遍不好,里面肯定有问题,涉及深层次的体制机制问题。”
当然,人心也是复杂的。有的居民,别人在他家门口乱摆卖,他投诉城管不作为。但城管在别处执法时,他们又说,“谋生不易,何必赶走他们。赶走了,我们买东西也不方便”。同一个人,不同环境下有不同心态。这不是个案,是真实而普遍的人性。
钱锦明是荔湾区昌华街城管执法中队的队员。6年前,昌华街道泮塘路乱摆卖的情况突出。凌晨3点,小商贩就在马路上占道、霸位经营。他们要抢在早上8点半前,售卖一些蔬菜、水果和日用品等。
这造成泮塘路交通严重堵塞,公交车甚至无法通行。早上8点半后,小贩退潮时,留下一堆烂菜叶、烂水果、臭死鱼。而荔湾湖公园正门,就位于泮塘路上,一些前往公园晨练的老人常常因此摔倒。钱锦明告诉记者,“我就见过好几起,也帮扶起过老人。”市民对此的意见特别大。
为避免泮塘路的交通陷入瘫痪,每天凌晨4点,钱锦明就和杨健等工作人员过来劝离小贩。但一些小贩仗着人多,毫不客气地操起扁担和执法人员对峙。面对执法,给面子的小贩,会挪一挪档口,不给面子的,继续装聋作哑。所以,每天凌晨,附近的街坊都会听到钱锦明苦口婆心地重复着的这些话,“我在这里乱摆卖,你开车或走路都过不了,你有没有意见?”,“烂菜叶和臭鱼乱扔一地,老人摔倒,你说他们有没有意见?”钱锦明说,“累点无所谓,主要是别人的不理解,感觉心累。”
乱摆卖肯定不对,但对小贩而言,意味着切身利益。利益面前,想的和干的,就不一样了。面对执法,很多小贩祭出的招牌是“我们只是混口饭吃,不偷不抢,不要赶尽杀绝”。确实,依靠劳动力谋生,值得尊敬。问题是:个人的谋生,能不能以牺牲公众利益为代价?更现实的是,如今城市里,很多小贩摆摊不只是为解决生计的问题了,而是致富的问题了。他们的收入比执法人员、特别是协管员的收入,还要多很多—少的净赚三四千元,多的每月赚1万多元。
很多小贩不再是老弱病残阶层,他们呈现出年轻化的趋势—包括一些大学生、白领阶层,晚上也去摆摊。和十几年前比,工厂以及社会上提供的就业岗位,越来越多了,但出于自由和利润等因素的考量,更多的人愿意做“走鬼”。
温一明是老广州人。他注意到,过去,做小贩的,八成是家庭很困难。现在,真正困难的,已经很少了。
温是广州市城管执法局越秀分局的一名工作人员。2013年6月,他在农林街城管执法中队上班,在一次劝离小贩的行动中,他遭到了女小贩“抓下体、扯衣服、掐脖子”,甚至被用拖鞋打脸。但个头超过1米8、身板健壮的温一明,始终保持克制。这一幕,被群众记录下来了,而且附近报刊亭的经营者也看到了。
温一明感觉自己被打的这一幕“很丑”,但他还是站出来,“希望别人更好地理解城管这个群体”。事实上,到了今天,这个群体仍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有时候,和朋友一起吃饭,别人介绍我是城管时,我还是有心理压力的。”温一明告诉记者,“感觉做了不少事,但名声还是不好”。
张少东此前在广州市城管执法局负责队伍建设时,常到下面调研。文章开头提及队员不敢拿制服回家洗,或是洗了也不敢晾在阳台上,都是他在调研中了解到的。但他本身也有切身感受。
张少东从部队转业到城管上班时,他的领导听说他去城管上班,和别人说了一句,“张少东人不错啊,就是转业的单位不怎么样”。
张少东听了,心里挺难受的。这不是张少东一个人的体味,有时候,他的同事在参加同学聚会时,别人知道他们在城管上班后,有人开玩笑说,“哟,城管很强势呀!”还有的调侃说,“在城管上班啊,家里的水果很多吧?”潜台词仿佛就是,“城管很霸道,很强势,专抢老百姓的东西”。
调研中,张少东还发现,一些工作人员不敢说自己是城管的,就说自己是建委的(城管以前的主管单位)。他们的小孩在学校里,不敢说自己的爸爸妈妈是城管的,“可能担心被别人看不起”,张少东说。其实,一味地指责,别人并不能给这个群体如何执法才能有效管理城市给出药方。
这是一个难解的结,一批批城管工作人员在巨大的付出之后,收获了满怀的失落。
“城市不应该管理吗?我们怎么了?”在一线干了多年的城管人员,也会困惑。在他们看来,别人执法挺顺,自己执法“顶心顶肺”。他们中的很多人,常举例交警,“他们拍个照,开个罚单就走了”。但城管执法却是一场“驱逐战”、“游击战”,收获的,往往是骂声。
随着城市扩张和行业细化,编制不足,城管也招聘很多合同工充实队伍。但这些协管员收入低,一个月大概就2000多块钱。即便经常加班,一个月就3000多元。他们几乎没有周末,在小贩活跃的节假日里,他们更需要加班。即便这样,工作中,常常会被一些小贩或市民指责。“每天巡查都被别人‘问候你爹娘,脾气再好,难免有爆发的时候。”光塔街道城管执法队的一名工作人员告诉《南风窗》记者,“城管也是人,也有脾气”。
温一明的脾气算很好了,但自从进入城管上班后,他也感觉自己的脾气“好像比以前大了点”。
“社会对城管的评价,有好有坏,但赞的不多。”广州市城管执法局直属二分局的李冕达告诉《南风窗》记者,多年的执法之后,他至今不知道出路在哪里?“同是为人民服务,在别的单位,感觉就不一样。”李冕达说,他的内心很纠结,“干一样的活,为什么没有得到社会认可,难道我们真的就这么粗鲁、野蛮吗?”
所幸的是,在广州举办亚运会以及历次创文、创卫行动中,城管等部门的执法,带来了城市面貌的焕然一新,这种改变正影响越来越多市民的看法,市民重新审视和认同城管的价值和意义。这对于执法工作的开展,有推动作用。广州市城管执法局直属二分局局长王跃进告诉《南风窗》记者,“没有群众的参与和支持,很难做好工作”。
这点,温一明也有体味。他说,“在劝离小贩时,我要大声吼,让周围群众听到了、注意小贩了,然后再反复劝,每次群众都注意到我在做工作,但对方还是不肯走,他就处于理亏的地位。路过市民也帮着劝两句,小贩的底气就不足,也就撤退了”。
泮塘路在轮番执法后,乱摆卖情况基本绝迹。对曾饱受脏乱差以及噪音影响的市民来说,执法带来了好处,所以在随后城管人员的执法中,得到了更多市民的支持。当然,这是有代价的。钱锦明说,以前在劝离小贩时,有两个同事就被小贩咬了两口。和钱锦明一起劝离小贩的杨健,也曾被一个卖柚子的小贩朝杨的小腿砍了一刀。
被威胁更是常有的事。钱锦明常被小贩威胁说“要砍他十八段”。钱锦明说,“有的就是动动嘴皮而已,你就让他骂吧”。
看得开,也是因为不想得罪小贩。温一明说,小贩在暗,城管在明,随时有危险。因为城管执法每天都在固定的路段地方巡查,而小贩是流动的,他们要寻仇就很容易了,“可能打了你就离开这个城市了,但城管工作人员跑不掉”。从这个意义上说,城管工作人员从内心里,也最不愿意和小贩发生冲突。
“没有人愿意和小贩过不去,我们也是为了生活,谁不想舒舒服服地上班、受人尊重?”广州市城管执法局越秀区分局办公室一名陈姓工作人员告诉记者,但不能因怕得罪人就不工作了,城市秩序和市容市貌需要维护。
在温一明看来,通常情况下,城管和小贩冲突时,最先动手的多数是小贩。这也是因为要暂扣他们的物品,容易发生拉扯,在人多的情况下,冲突很可能引发。冲突发生时,出于同情,人们常常不问是非,而是从情感上倾向于小贩,这对执法者也不公平。
“不管是谁,打人肯定不对。”温一明说,这种事情的发生不是一下子的,有个过程。通常,一天之内,工作人员要反复劝离、驱赶同一拨小贩十几次甚至是二十几次,但小贩回来和工作人员捉迷藏。上级领导巡查发现有小贩,又批评一线的人员说“为什么不驱赶小贩”。“不是不驱赶,是赶不走。”温一明说,一线的工作人员还要面临扣钱等处罚。种种压力下,难免和小贩有摩擦,但背后的苦衷以及长年累月反复劝离小贩的工作,匆匆而过的人们,是不了解的。他们注意到的,只是冲突的那一刻。
在小贩眼里,城管人员挡了自己财路,他们意识不到自己正在触犯广州关于市容环境卫生的规定,意识不到城管也是在执法。
管了被骂,不管呢?
执法人员至少为此承担三重压力,首先,小贩乱摆卖造成交通堵塞或脏乱差,给市民出行带来不便,市民会投诉。其次,乱摆卖使正当合法经营者的利益受损。他们需要缴纳税费以及铺面租金,乱摆卖通常抢占了他们铺面门前的路边,截住他们的客流,对市场经济秩序是破坏的,也不利于公平竞争,所以商铺经营者也会投诉。再次是来自领导的批评和上级考核。
管是必要的。据统计,广州街头,每月的流动商贩有30万人,其中广州户籍的只占到9.7%,其余均为外地人员。广州市城管委负责人说,“全世界没有一个城市要管理那么多小贩”。
从这个意义上说,广州城市文明秩序的建构,取决的,远不只是广州人自身。但这些年,广州的城市管理和文明秩序,还是出现了良好的局面。和国内很多大城市相比,广州的开放和包容,更是获得了世界赞誉。但广州的管理压力,这些年一直没有减轻。
广州市城管委提供给《南风窗》记者的一份材料显示:20年前,广州市人口只有800多万,如今1600多万;20年前,广州市行政区域的面积为380多平方公里,如今,扩至7400平方公里;20年前,城管执法职能只有7项,如今增至340多项,且还在增加。
这些不断增加的职能,很多是其他部门管不好、难管的,所以就给广州市城管来管。但广州城管执法人员只有3000多人,职能无限扩张和人员编制短缺的矛盾,十分突出。
这种背景下,将城市打造得文明、有序,确属不易。因为广州城管同样面临着和全国城管一样的缺憾—从中央到省,没有条线下来,变成了“谁都可以踩一脚”的群体。
其次,城管组建时间不长。上世纪80年代,随着市场经济逐渐发展,城管才在各城市相继出现。从中央层面,没有配套的法律法规,形不成全国的统一机构。“城管执法的职能和地位来源于行政条例、行政规定等,非高位法赋予,社会上称之为借法执法。”广州市城管执法局行政执法处副处长刘飞力说,“整个架构都还处于政府行政架构之外”。这样,当城管执法部门需要其他职能部门协助查处违法行为时,往往得不到有力支持,地位尴尬,联动能力不强。
针对小贩执法,只是城管职能的一小部分。“两违”查处、户外广告牌、泥头车、建筑工地夜间施工、余泥排放等整治,都属于城管的管辖范畴。查处夜间施工,深受百姓欢迎。但对小贩执法时,百姓争议很大。事实上,城管执法的困境,不只发生在小贩身上。比如涉及乱竖广告牌等情况,执法人员去敲门,业主常常不开门,而且还要报警。到电力、电信等部门或机场施工工地检查时,城管也常常遭遇闭门羹。
广州市城管执法局直属二分局一中队队长张忠党告诉记者,“主要是他们不让我们进去,比如电力部门,他们有《电力法》,航空有他们的管制要求,即便让你进,也要办这个手续那个手续,感觉很尴尬”,张忠党说。
直属二分局局长王跃进说,社会应多换位思考,而不是指责。事实上,过去这些年,广州从“一年一小变”到“三年一中变”,再到亚运会举办的“大变”,广州城管为市容、生活环境的改变以及文明秩序的建构,做了大量工作,“有的甚至付出了生命”。
大国的文明,体现之一是国家中心城市的文明。但在文明秩序的建构与维护中,文明的守护者不应该被不文明的方式所打击和羞辱,这也是衡量一个社会是否文明和进步的标准。
所幸,广州,一切正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