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凌
英国艺术家菲奥娜·巴纳
伯明翰的圣像(Ikon)美术馆的前身是一个上世纪60年代由艺术家们自己创办的独立空间。1998年搬进了19世纪修建的一座学校里,红砖墙体加上尖尖的新哥特风的屋顶,带给人魔法、秘密和知识的氛围。英国艺术家菲奥娜·巴纳(Fiona Barnner)的大型回顾展将持续到2016年2月。她的展览在这里举办让人觉得十分贴切,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相信知识和语言,让“文本”散发魔力的艺术家。
一进门就是这个展览的开场作品,“向下展开卷轴,继续展开”(Scroll Down,Keep Scrolling)。一条贴满书页的长长的纸带,如同古代书籍的卷轴一样从建筑的顶端贴墙向下流淌到你眼前。作品上总共有832页书页,完全是正式出版物的同样制式,以摄影和图像为主,也包括文字页。这件作品是菲奥娜自己创立的“虚荣出版社”(Vanity Press)出版的一本书。
“虚荣出版社”是1941年出现在美国的一个名词,指的是只接受书籍的作者自己付费制作书籍的出版机构。这种出版机构不受到公共趣味和市场的影响,保护书籍的个人风格。菲奥娜借用了这个名称,一直在她的“虚荣出版社”——一个正规注册的出版公司名下创作出大量跟文本相关的作品。
展出的最有代表性的文本作品大多在一楼,例如在展览入口处的1997年的作品:“THE NAM”。她“创作”了一本有1000页的大书,在其中将三部著名的越战电影,包括《全金属外壳》、《猎鹿人》和《现代启示录》,一幕幕地拆开,然后混合交织,用文字描述出来。这样就组成了一个非常大胆的、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的11小时的超级电影。在这个作品出版之前,一个作家朋友告诉她说这是本不可读的书。菲奥娜就把这句话——“THE NAM,被描述为不可读的”——放在关于这本书的海报上。随后她又组织了一个13小时不间断的对这本书的朗读活动,命名为“入迷”(Trance)。
20世纪90年代,菲奥娜达到了她相对于风景来说的所谓的“文景”(wordscape)创作的顶端。她的另一个作品是《女流氓漫游奇境》(Arsewoman in Wonderland),把一部同名的色情影片拆解后用文字表述出来。一楼展厅呈现了这次拆解最有代表性的装置,就是将6米高4米宽的文字版倒贴在墙上。在这个互联网时代,色情无处不在,它的气质和上下文都是不断变动的。菲奥娜试图通过拆解和文字化影像,并且倒着放置这些文字,跟观众的“观看”、“阐释”和“阅读”的行为结合起来,以反思自身面对色情的心理体验。这个作品使她获得2002年的透纳奖。
2007年,菲奥娜开始制作一系列的“裸体肖像”(Nude Portrait Paintings),方法是,邀请人到她工作室来,在用白纸环绕的空间中裸体呈现在她面前,她自己在一张悬挂的白纸上写字,描述她的所见。其中最著名的一次行为,是在她的描述刚结束之后,被描述者,演员萨曼莎·莫顿(Samantha Morton)在完全不知内容的情况下,立刻去往白教堂美术馆的一大群观众面前,当众朗诵菲奥娜对她的描述。场景相当惊人,由被艺术家用文字描画的本人朗读她自己刚出炉的滚烫的裸体文字肖像。
菲奥娜的《女流氓漫游奇境》以及她后来的“裸体肖像”系列,都是在视觉和文本之间的大胆游戏。她故意挑选“情色和肉体”来试验文字的力量,因为这种题材传统上一直是视觉呈现占优势。文字肖像和视觉肖像之间有什么关系?文本和视觉形象之间的关系是什么?世界跟视觉和文字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菲奥娜用她对自己的第一个霓虹作品《无耻文字》(Bastard Word)的描述表达了她自己在这场游戏中的体验:
我没有用玻璃材质工作的经验,这个霓虹作品(外表)做得很糟糕。它反映了一种跟“媒介”持续不断的斗争,或者说是跟“语言”不断的斗争,所以也从另一面反映了试图控制“意义”的斗争。做这件作品像是一种逆生,回到某种跟语言最简单的斗争中。比如现在我们在这里,围着这件作品绕一圈,试着去确认某些无法被确认的东西,你会觉得无法确认意义……我个人对语言的光彩和能量非常敏感,我想说那是我们思想的血液。但也发现它非常让人丧气,我对语言和交流有很多恐惧。这件作品也指向这个方面。
展览二楼给人印象最深刻的作品是一件用玻璃制造的真实大小的脚手架。菲奥娜自己在创作制作大型的墙上作品时,总是使用脚手架,在布置展览的时候也无法缺少这个工具。然而它总是在展览开幕的时候就被移走了。菲奥娜热爱“过程”。她觉得高高地待在脚手架上的经验,恰恰是跟“过程”相关联的,是作品的创意和完成之间的张力,是不存在之物和存在之间的张力。那是一个幻想的空间,是一个未定的时刻。“当脚手架被移走时,我总是怀念它。”菲奥娜用玻璃来呈现一个本来是坚实不引人注目的承载工具,赋予它跟现实用法完全相异的属性,这使人们能够真正开始注视脚手架,因为材质的异常脆弱和不可能性,人们开始用他们的双眼而不是双脚来接近它。这种以相异材质来使日常物不同寻常的做法非常接近超现实主义的雕塑和小型现成物作品。但这种调换属性的基础想法,其实也推动了她试着赋予文字某些绘画的属性。
菲奥娜的录像作品中很少跟人相关,她的“演员”总是机械或人工装置。回顾展中主要包括两个录像作品。一个是关于直升机的,这跟她父亲在空军工作的儿时记忆有关。她一直热爱飞机。2010年,泰特现代美术馆委任她进行创作。她将两架完整的退役战斗机放进了泰特的大厅。一架哈里尔战机倒挂在德文厅的天花板上,另一架捷豹战机则被放在旁边的地面上,打磨光滑,直到观众可以从它的表面看到自己的影子。
菲奥娜在谈论这个展览的时候声称这个作品就是要让你不舒服的,让人感受到矛盾的。通过她展示和处理战斗机的方式,她希望观众一方面体会到飞机作为物理性存在的“美”,但另一方面体会到它们被制造出来的目的是杀戮。展览结束后她立即回收并将它们拆解融化成铁块,以备用于下一个作品。她说她自己也感觉到这种不适,她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作品成为某种收藏,成为任何形式的战利品。
另一个是录像作品“亲密交谈”(Tête à Tête),是将两个亮橘色的锥形风袋挂在杆子上,以贴身交谈的距离竖立在经典的英格兰田园风光中。两个风袋随着风的大小和方向交错扬起、低垂,有时同时呈现扬起或低垂的状态。作品虽然毫无人类的影子,却出奇地具有人性和感情,甚至深情和性感。这也是菲奥娜感兴趣的地方:语言和交流。
菲奥娜·巴纳1966年出生于英国西北部的默西赛德郡,她曾经在金斯顿大学和金匠学院学习艺术。1995年受邀请参加威尼斯双年展中的“英国年轻艺术家”(Yong British Artists)单元,成为其中重要的一员。她已经年近五十,自述说艺术学院毕业之后有一长段抑郁的时间,因为她从来都是个书呆子,喜爱文字和写作。有人对她说:你或许不应该做艺术家,考虑考虑别的职业吧。但她一直坚持到现在,就是因为她相信,只要创作者没有死,那么图像和文字就都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