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洛伊·山多尔:一种真爱也无法溶解的壁障

2016-02-17 15:40孙若茜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8期
关键词:彼得阶层市民

孙若茜

马洛伊·山多尔(1900~1989)

《伪装成独白的爱情》

就像我所讲的那样,我们确实彼此相爱。而现在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假如你还不知道的话:爱情,如果是真爱,永远都是致命的。我的意思是说,真爱的目的不是幸福,不是田园诗般的浪漫,不是在盛开的椴树下,在透过树冠隐约可见的点着温柔灯光的走廊上,在沐浴着微醺灯光、散发着惬意香气的家门前手牵手的漫步……这是生活,但不是爱情。爱是一道燃烧得更加颓丧也更加危险的火焰。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的内心会萌生出一种遭遇这种毁灭性激情的欲望。到了那时,你便不再想把一切都留给自己了,你也不再希望爱情能给你提供一种更健康、更平静、更满足的生活,你只是想要存在而已;你很清楚,你只会想要以一种完整的形式存在,即使是以灰飞烟灭作为代价。这种欲望只有在生活晚一些的阶段才会出现,还有许多人都不会有这种感觉,永远都不会……因为他们太过谨慎了,但是我并不羡慕他们。另外还有一些人则是贪婪的好奇之徒,他们从任何一个提供给他们的高脚杯中品尝食物……他们是真正值得怜悯的人。此外还有一些完全沉迷其中、不顾一切的人,他们是爱情的窃贼,把手伸进你的心里迅速偷走一种感情,发现一些秘密的软弱之处,然后立即消失在黑暗中,消融在人群里,动作快得像闪电一样,还带着邪恶的快感。最后,我们还不应该忘记那些懦夫,那些精于算计的人,他们就算是在爱情当中也要精心算计好,仿佛在商业生活中,爱情也存在有效期,他们完全按照使用说明在生活。大多数人都属于这类人,他们活得窝窝囊囊,毫无价值。后来,在生活中也会有那么一天,会让人想明白生活想用爱情来做些什么,它为什么要把这种感觉赋予人类?……它这么做是出于好意吗?……大自然不是仁慈的。它赋予你这种感情是为了让你感到幸福吗?大自然不需要人类的幻想。大自然想做的一切不过就是创造和毁灭而已,因为这才是它的本分。大自然是无情的,因为它的计划总是对人类的困境漠不关心,总会凌驾于人类之上。大自然赋予我们激情,但却坚持要求这种激情必须是毫无条件的。

在真正的生活中会有那么一个时刻,让一个男人陷入深深的激情当中,就像纵身跳入尼亚加拉大瀑布中一样,当然,还是不系安全带地跳进去。我不相信爱情就像五月远足般开始,背着背包,沐浴着阳光,在森林里唱着欢快的歌曲……你知道,就是那种影响大部分最初关系的浮夸的“节日”般的感觉……这是多么可疑啊!激情无需庆祝。它是一种既能创造世界,又能毁灭世界的黑暗力量,不会等待当事者的回答,也不会关心他们的感觉。坦白地说,它什么也不在乎。它给予和索要一切:就是无条件的激情,隐藏在它最深处的不是别的,正是生存和死亡本身。

[节选自《伪装成独白的爱情》,(匈牙利)马洛伊·山多尔著,郭晓晶译,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

虽然“经典”往往是指那些在谈论它们时,我们会用“重读”作为前缀的书,而这一本,听过的人都并不算多,读过的人可能就更少了——大概在去年10月,中文世界才有了从匈牙利语直译它的文本。他的作者——匈牙利作家、诗人、剧作家马洛伊·山多尔——被评论界认为该与卡夫卡、托马斯·曼、穆齐尔并列的20世纪最重要的文坛巨匠之一,才开始为我们所知。因此,即便他的书还没有像我们手边其他经典一样被熟读或是翻烂,也还是情理之中。

很多人喜欢这个书名,《伪装成独白的爱情》,一种在宣告之中的藏匿。中文版实际是将作者的两本书合二为一出版时重新给出的命名,一本是马洛伊在1941年写的《真爱》(Az igazi),另一本是40年后又续写的《尤迪特……和尾声》(Judit?és az utóhang)。中文版的书名更加强调作者使用角色的独白作为文本的叙述方式。独白来自四个人——妻子、丈夫、第二任妻子尤迪特,以及尤迪特后来的情人。他们从各自的角度,面对不同的倾听对象,讲述着眼中的彼此,以各自的认知去拼凑他们共同经历的过去,解读所谓真爱、所谓激情,坦白他们失败的婚姻,以及远不止于婚姻的失败。

按照我们各自的思维惯性,恐怕只是依靠这样的人物设定,就可以讲出千百种故事。但故事不重要,马洛伊讲的这个,也许并不及你脑中勾画的那个故事曲折离奇。所以,我们干脆绕开它,先从别的地方讲起。实际上,也许不光是情节,连爱情都可能只是作者借用的表象。因为在这本书中,左右命运的关键是主人公们各自的出身,以及由此决定的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被弥合的差异和哪怕在爱情的熔炉中也不能被消解的距离。一切有关爱情的叹息,对于真爱的否定,婚姻的成败转折,故事的最终去向都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爱是罪过吗?”“比罪过还要命,是错误”

故事中,丈夫彼得属于典型的市民阶层,妻子来自小市民阶层,尤迪特出身贫苦,很小的时候就是彼得家的仆人。为了避免误解,我们首先要对“市民”在这里的意义达成共识,它显然和我们常用的“城市居民”的意义完全不同。按照作者马洛伊·山多尔的另一部具有自传色彩的作品《一个市民的自白》的译者余泽民的解读,这个词在匈牙利语中是指20世纪初匈牙利资本主义黄金时代形成的一个特殊社会阶层,其中包括贵族、名流、资本家、银行家、中产者和破落贵族等等。在匈语里,市民阶层内还分“大市民”、“小市民”。前者是市民阶层内最上层、最富有的大资本家和豪绅显贵;后者通常是指中产者、个体经营者和破落贵族,它和我们如今在口语里常用的带有贬义的“小市民”一词也完全不同。

相比这个比较抽象的解释,在书中,作为小市民阶层的代表,彼得的妻子对于她的娘家和婆家,也就是小市民家庭和市民家庭的差异,表述得更为直截了当——“我们家是每月收入八百的阶层,而我丈夫每个月的收入是六千五百,我必须要适应这种差距。”紧接着,她用大量的生活细节勾画出八百和六千五百的收入差意味着什么:“我们租的是公寓房,他们租的是别墅。我们有一个阳台,种着天竺葵,他们有一个小花园,种着两坛鲜花和一株老核桃树。我们用的是一个冷藏柜,夏天必须自己买冰块放进去用来降温,而我婆婆家里有一台小电冰箱,可以制出漂亮、整齐的四方冰块。我们家里有一个负责打点所有事物的用人,而他们家却有一对仆人夫妇,分别担任用人和厨师。我们有三个房间,他们有四个,加上客厅实际上有五个。”“我们有一台三管收音机,是我父亲分期付款买来的,只能‘接收它感兴趣的电台;他们家的收音机有柜子那么大,就像一件家具,同时具有收音机和留音机的功能,靠电流运转,可以更换唱片,在房间里甚至能欣赏日本歌曲。”

刚刚结婚不久,一天,彼得对妻子说:“我对餐厅里那些紫红色的椅套感觉有些厌倦,它们过于鲜亮刺眼,仿佛有人在那里一直尖叫。……”“那是我母亲选的,椅套还是全新的。他离开后,我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不是傻瓜,我清楚地知道,他想通过这个对我表达什么……”“即使我跟他一样属于中产阶级,但由于一个层次,由于一个他所喜欢的、几乎令人难以察觉的色调差别而使我和他变得判若云泥。”在充满画面感的生活场景后,作者选用了妻子记忆中一个极为日常的对话,将夫妻二人阶层的差异带离了物质层面,而借由审美的差距进入更深层的展示。

在他们各自的独白中,经常会出现从不同角度回忆同一件事情的片段,但彼得没有说到这件小事。显然,对他来说这根本不值一提,他无意让妻子因此受到伤害,但他知道类似的伤害来自哪儿。“她学会很多语言,能够正确地知道优美的音乐和拙劣的音乐之间,真正的文学和谎话连篇、廉价的伪文学之间的差别。她知道波提切利的画美在哪里,米开朗琪罗想用‘圣殇表达什么。……她在家里和学校所受到的教育、文化修养对她来说,就是一种严格的课程的回忆。”他努力试图帮妻子把这种回忆变成活泼、热情的感受,但是妻子往往因感觉到被教育而深受伤害。“对于小市民阶层来讲,文化以及与文化相伴的东西不是感受,而是他们所知道的东西。”而他,站在市民阶层的高级层次中,自认是艺术家、创作者,虽然他不得不悲伤地承认自己没有任何作品。基于这样的差异,他们拥有完全不同的生活节奏。对彼得而言,这是婚姻失败的关键。

妻子爱他,是那种带有强烈占有欲的爱。在婚后的第三年,他们有了一个男孩。她了解丈夫内心那种市民阶层与生俱来的孤独,以及出于虚荣而对爱的抗拒。她也希望自己可以适时把爱的需求转移到孩子身上,以给丈夫更多的自由。但她意识到,她只是因为爱丈夫才爱他们的孩子。而那段时间丈夫之所以爱她,则恰恰是因为孩子。他认为并不能说自己不爱妻子,但绝非那种充满激情的真爱。如他所说:“爱情,如果是真爱,永远都是致命的。我的意思是说,真爱的目的不是幸福,不是田园诗般的浪漫,不是在盛开的椴树下,在透过树冠隐约可见的点着温柔灯光的走廊上,在沐浴着微醺灯光、散发着惬意香气的家门前手牵手的漫步……这是生活,但不是爱情。”

妻子并没有愚蠢地认为孩子能够解决两个人之间无法释解的矛盾。但事实上,在孩子出生后的两年中,丈夫开始以一种更为亲密的方式和她谈话。她似乎看到“这个人在跟自己斗争,试图战胜他内心深处抗拒的力量,战胜傲慢、恐惧、伤害、怀疑等等奇怪的错综复杂纠结在一起的情绪,这些纠结阻碍其成为与其他人相同的人”。作者赋予了这个新生儿很大的力量,这是书中唯一一次,市民阶层的彼得接近于“成为与其他人相同的人”,从既骄傲又阴郁的人变成自信、谦虚、卑微的人。换句话说,他几乎要超越自己的阶层。证据是“有一天晚上他回到家,带着尴尬的微笑,略带羞涩,从绢纸中打开用钩针编织的精美的婴儿外套和头巾”,妻子因此几乎热泪盈眶,因为她此前只会收到奢华贵重的礼物,而从不是温暖的小礼物。

在现实生活中,马洛伊和妻子也有过一个孩子,他大概因此了解一个孩子的到来能对父亲的心理带来怎样神奇的改变。不幸的是,他的孩子只活了几个星期,这令他痛不欲生。葬礼之后,他有几个月的时间沉默不语。在题为《一个婴儿之死》的诗中,他写道:“现在他是天使,假如存在天使的话——/但这里,在地下,一切都无聊和愚蠢,/我不能原谅任何人,永远不能。”

书中这对夫妻的孩子,在两岁生日后的第三个星期死于猩红热,否则,他们几乎已经决定就要这样为了他而一直相伴下去了。孩子的夭折,让彼得在那段虽然谈不上真爱,但至少还算礼貌而愉快的婚姻中感觉受骗了:“孤独在我的内心和周遭就像一场早期的疾病那样潜伏着。”马洛伊也必定真的了解,一个失去孩子的男人内心会有怎样的改变。幸运的是,马洛伊与妻子玛茨奈尔·伊伦娜之间并没有难解的阶层差异,他们的婚姻持续了63年。

其实在书里,马洛伊并没有试图夸大一个孩子的能量。虽然他的到来似乎开始融化彼得性格中的坚冰,但实际上,作者笔下的阶层是深刻的烙印,无法抹去。用妻子的话形容:“我们咬紧牙关,被迫幸福。”他们之间有一次关键的长谈,那几乎是他们最为坦诚、最为重要的一次面对面的摊牌。为了孩子而继续生活,就是在那次谈话当中做出的决定。“我们在一起生活,但是我不要像现在这样无条件地、从生到死地捆绑在一起,因为我无法忍受。”“那你为什么娶我?”他的回答很可怕:“我娶你的时候几乎已经很了解自己了,但是我对你了解得还不够。我娶了你,因为我不知道你会这么爱我。”“爱是罪过吗?”“比罪过还要命,”他答道,“是错误。”直到他们的婚姻以第三个人的介入而真正地结束,妻子也没有明白丈夫所说的“错误”究竟是什么。彼得很清楚,妻子的唯一的缺陷,即她是个小市民阶层的女人。

舞台剧《烛尽》剧照

“爱是一道燃烧得更加颓丧也更加危险的火焰”

彼得爱上并为之逃离婚姻的女人,尤迪特,是很早就在他家里的仆人。虽然彼得清楚他和妻子之间最大的问题是不同的出身所造成的无法一致的生活节奏,但他选择了一个和他的阶层相距更远的人作为爱情的对象。

彼得起初这样形容尤迪特的脸——“开放的,充满期待,散发光芒,就像一个生命起点上的人的脸,还没有品尝知识之树上的果实,不了解痛苦和恐惧。”他的前妻也描述说,在尤迪特的面容里并没有市民阶级脸上明显的那种典型的复杂痕迹,那种充满苦涩与受伤感的紧张。那是一张平静、不需抚慰的脸,不会因为廉价的赞美和恭维而露出微笑。

很容易猜到并理解是什么让彼得着迷。他的家中始终笼罩着一种崇高、阴郁和庄严的孤独。小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要“为某种常规、揪心、紧张而危险的考试做准备。这种考试就是市民阶层的身份”。对他来讲,市民阶层最深沉的解释就是责任和审慎,他的童年时代和青年时代都是在挂着窗帘的阴暗房间里度过的,“就像干着某种苦役,富裕、优雅、冷酷、无情的苦役”。这让他疲惫不堪,以至于总希望遇到什么哪怕是不太合乎规则的人或事。直到有一天,尤迪特出现了。

通常,彼得母亲这样的角色会在情节走到这一步时出场,成为小说中压制爱情的角色。但这位妇人恰恰没有这么做。如果说女仆身份的尤迪特对他们那样的传统家庭来说是个危险人物,那么,母亲甚至希望彼得靠近、拥有这个危险。这是因为她害怕儿子会有更大的危险——孤独,可怕的孤独。她和丈夫就是在孤独包围中,度过了整整一生。他们困在一种充斥着成功、名望和仪式的市民生活中,有着严格的家庭秩序,更为严格的工作秩序以及最严格的社会秩序。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还没有走出上一段婚姻时,彼得将尤迪特视为自己寻得的真爱——“一道燃烧得更加颓丧也更加危险的火焰。”他坚信:“在真正的生活中会有那么一个时刻,让一个男人陷入深深的激情当中,就像纵身跳入尼亚加拉大瀑布中一样,当然,还是不系安全带地跳进去。”在他将手伸向尤迪特时,这个时刻到来了。

问题是,不太合乎规则的人或事所带来的那种惊奇感,真的可以消除他们之间的障壁吗?当尤迪特真的陪伴在彼得左右时,他内心开始满怀焦虑地希望她能表现出色。换句话说,并非全心全意地期待着尤迪特做出什么不合规则的表现。他们一起到餐厅共进晚餐。尤迪特的穿着打扮,一举一动仿佛都在通过一场关键的考验。一旦她顺利通过,彼得也会欣喜若狂,感到满足而放松。与出生在市民阶层内部的人往往会对自己的出身和所受教育的束缚做出反叛不同,尤迪特是在不动声色地主动接受考验。她用短短几年时间,就完成了对淑女、名媛仪表的完美模仿。当然,她不知道,在彼得的片刻虚荣得到了满足的同时,心里还装入了讶异。因为当他正视内心,偶尔放下虚荣的间隙里,他发现自己起初在构建爱情时,并没有对尤迪特有过任何高于她自己本来样子的期待。尤迪特的表现对他来说,充满了令人畏惧的野心。

尤迪特非常了解彼得为什么会选择她。她清楚地看见第一任妻子极具教养和纪律,她更清楚彼得就是因为对纪律感到疲劳才从前妻身边逃离。她甚至明白,对丈夫而言,自己不仅是个女人,“还是一个伟大的测验和尝试,一个冒险,就像美洲狮和猎人,就像某人因贪污而感到有罪,或者在正经的人家里,突然往地毯上吐口痰”。

在一段时间中,她认为自己是爱彼得的。但她后来又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有一段时间我爱过他……但是我之所以爱他,是因为我还没有和他生活在一起。这两者不能保持步伐一致……”虽然尤迪特当时是在将这番话说给自己的情人听,但绝非有意的讨好,而是非常诚实。甚至于,他们当初的共同生活还没有完完全全地开始,只是第一个拥抱,她就想吐。她无法接受丈夫身上永远携带的甘草香味,她用“陈腐”和“矫揉造作又邪恶的男性香味”来形容这一味道。第一次和丈夫上床,这味道甚至让她觉得窒息。当然,她终于还是渐渐习惯了这种最初对她来说就像是催吐剂的味道,于是她认为人会习惯一切,包括幸福和富有。

但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和富有?刚开始在一起,尤迪特就用让人讶异的挥霍和挑剔来匹配那突如其来的财富和有钱人的身份。“她用自己的方式向我发起了一场阶级对抗性质的斗争。”在彼得眼中,她这样做只能使她自己失去灵魂内在的平和,她不去限制自己的渴望,就将不再会为生活中简单的事物感到幸福,直至自己都不再知道自己真正渴望的是什么。同时,彼得也知道这种反复无常的表现,其背后深不见底的根源,就是贫穷。

尤迪特的贫穷是不折不扣的。她的爸爸是尼尔赛格地区的瓜农,因为没有足够居住的房屋,他们全家就像乞丐一样,在土里挖一个深坑,整个冬天住在那里,和老鼠一起。“要知道,我小时候很长时间没有鞋穿,我十岁的时候才第一次穿到合脚的鞋,而且是真正属于我的,属于我的财产。那是一双穿过的鞋,副州长夫人把它送给厨娘的。”我们可想而知,她将如何理解丈夫特意叫人为鞋子做一只柜子。

她讲述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是当她成为那个高雅家宅的女主人后,命令女佣打电话叫瑞士足部保健师来,“因为我想让他来给我治疗一下尊贵的拇指囊肿”。在此之前,她还是仆人时,有多少次带着脚上的冻疮和指甲陷入肉里的几乎无法走路的疼痛,为主人开门迎接这个她眼里的“美足艺术家”。回首那一刻,尤迪特就像众多自认为人生赢家的人一样,轻松地吐出“人生会给你一切,只要等待就够了”这样的格言腔调。

是的,人生为她带来了修脚师。但她没有说出的是,无论穷尽怎样的耐心,自己永远等不来关于究竟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富人的秘密。真正的富人,绝不是单纯拥有很多钱的人,她非常清楚这一点,而她的一生,竟没有片刻能成为那样的人。“人们常说,患上狂犬病的人一直口渴,而同时又对水非常恐惧……当我的命运好转之后,我也有过类似的感觉。整个一生中我感到强烈的口渴,但是当我有办法解渴之后,我会惊慌失措,并且感到极其厌恶……”

对那些真正的富人,她经常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他们,在浴室、餐桌上寻找那些不只在博物馆里才会出现的文化的痕迹。有时她会看得浑身泛起鸡皮疙瘩,因为眼前的一切,她永不得解。

她无法忘记那样一个瞬间,1945年初的空袭后,当她蓬头垢面地从躲藏的地下室逃出来,人人身上都带着某种尸体的腐臭——“人们不可能洗刷掉身上面围城战的味道!那些下水道、尸体、地窖、呕吐物、令人窒息的空气以及那些挤在那里牙齿打颤、受尽死亡折磨的人们的味道,对死亡恐惧的味道、肉体需求的味道,还有混合在一起的、刺鼻的食物味道。”

这时,彼得迎面走来,他不仅没有变得酸臭,还依然带着那种陈腐的甘草味,跟多年前他们分别时一模一样,穿着干净的淡奶油色的细亚麻布衬衫,戴着深色的领带,脚上穿的黑色双层底皮鞋看上去崭新如初。他的手白皙洁净,指甲被修剪得完全不露剪过的痕迹。她无法想象,他如何做到走过满是灰尘的桥怎样还能保持鞋上不沾一丝灰尘。她永远不能理解,这个男人为什么丝毫没有改变,就好像围城和苦难没有使他受到丝毫的影响。

这是作者笔下极具象征意义的一个经典画面。所有读过这本书的人都会像尤迪特一样记住它。同时,也记住尤迪特内心的不解和慌乱。这几乎表明了一切,永远的不可理解、不可模仿、不可跨越。

“我生活在被偷猎者包围的环境中,我是森林的守望者”

马洛伊在《一个市民的自白》中清楚地表达过自己的观点:“大多数的婚姻都不美满。夫妻俩都不曾预想到,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什么会将他们分裂成对立的两派。他们永远不会知道,破坏他们共同生活的潜在敌人,并不是性生活的冷却,而是再简单不过的阶层嫉恨。几十年来,他们在无聊、世俗的冰河上流浪,相互嫉恨,就因为其中一方的身份优越,受到过良好的教育,姿态优雅地攥刀执叉,或是脑袋里有某种来自童年时代的矫情、错乱的思维。当夫妻间的情感关系变得松懈之后,很快,阶层争斗便开始在两个人之间酝酿并爆发……”

猜想爱情或许只是作者书中借用的表象,是因为这种阶层间的无法融合。在马洛伊同期作品、写于1942年的《烛尽》中也有更明确的表达。只不过,在那本书中,作者借用的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友情。它的译者余泽民提醒我,《烛尽》与这本《伪装成独白的爱情》,几乎采用了完全一样的书写线索。在《烛尽》中,奥匈帝国的遗老,将军亨利克和他青年时代的好友康拉德彻夜长谈,他们在回忆往事的过程中试图打开心结。书中写道:“他们之间的友谊是那么严肃而沉默。就像所有触及生命本质的伟大情感那样,也包括了羞惭和自罪感。一个人不可能毫无自罪感地将另一个人从他人的手中夺过来。”他们像恪守法则一样地恪守友谊,将友谊视作高于爱情的,只有男人才懂得的情感,但最终还是输给了难以逾越的阶层和教养,一方不断地谅解和宽让带来的是另一方更深的嫉妒乃至憎恨,让他们始终不能靠近。

就像彼得和尤迪特,即便以市民阶层的敏感,彼得早就意识到尤迪特无论在床上还是床下都不爱他的事实。但他始终隐藏了发现真相的痛苦,当发现尤迪特不经意间总是用一种嘲弄、不屑的眼神在床上看他时,他始终保持微笑,一如他早就知情但始终没有揭穿尤迪特对他钱财的偷窃。但是,对于尤迪特来说,彼得保持微笑,而不是愤怒地用匕首刺向她,反而使她感到悲伤、愤怒而又无能为力。

她将这种微笑,即便夺走所有财产、土地也无法剥夺的微笑,视为一种罪行,“一种施以任何刑罚都不为过的罪行”。就像空袭后重逢时彼得脚上那双一尘不染的皮鞋。它里面蕴藏着真正的富人之所以富有的秘密,是她永远无法得到的秘密。她甚至因此生恨。

当然,在这样相近的结局,阶层间不可融合的情节背后,我们可以探寻作家的另一番情怀和深意。除了四个独白者,书中还有一个格外惹人注目的角色——彼得的作家朋友拉扎尔。彼得将他当作自己生命的见证人:“所有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位见证人,在年轻的时候遇见的这个人更为强壮,我们所做的所有事情,实际都是为了能把内心深处感到羞愧的事情在这位无情的法官面前隐藏起来。见证人不相信我们。他知道别人不知道的关于我们的一切。也许你会被任命为总理或者获得诺贝尔奖,但是见证人只是微笑。”

这样的定位,使得拉扎尔这个角色虽然没有在故事中直接操控主人公们的爱情命运,但却拥有一种足以对事态形成干预的隐秘力量。这种力量甚至不亚于真正执笔书写这个故事的作者。从另一个角度讲,他身上承担了马洛伊本人的影子,他的经历也时与作者本人重合,并在多处替马洛伊直抒胸臆。

比如,在布达佩斯围城战时,炸弹和手榴弹在空袭中击中了马洛伊的房子。藏书被炸得满天飞,房子变成了废墟,一整间屋子里的书都变成了纸浆。他将这段真实经历原原本本地安在了拉扎尔身上。当拉扎尔从地下室里出来以后,没有在垃圾堆似的纸浆里翻找,没有救出任何一本,只是站在书堆前抱着胳膊愣愣地看着残留的纸页,他没有哭泣、哀诉,而是做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摸着自己的秃顶说了一句:“噢,终于……”好像某种巨大的骗局终于被揭穿,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而后,他耸了耸肩膀,扬长而去。这样的描述实际已经跳脱出小说的构建,是以现实对现实控诉。

同样,当拉扎尔阐释自己为什么反对彼得和尤迪特在一起时,那似乎更像马洛伊身为作家的自白——“彼得属于市民阶层。一个很可贵的市民阶层的绅士……这样的人已经很稀有了。他是一种文化的看守者,这对我来说至关重要。一次他开玩笑说,我对他而言是一个目击证人……我也以诙谐的口吻回答他,也许初次听起来不是那么认真,出于商业价值的目的,我要看护住他,因为我要拯救他,也就是读者。我现在考虑的当然不是我的作品的发行量问题,而是关注在为数不多的几个灵魂中尚存的,属于我的世界的责任感,我是为他们而写作的……否则我的工作没有任何意义。”

当然,拉扎尔并不能够代表完整的马洛伊,作家还将一部分自身,投射到了彼得身上。是的,马洛伊本身就生活在市民家庭。这种归类来自他的家庭有着较高的社会地位以及富裕家境的客观存在。但从另一个角度讲,马洛伊及其家庭,并非典型的市民阶层。他的家族原姓“格罗施密德”(Grosschmid),在奥匈帝国时期,匈牙利王国北部的考绍市(Kassa),这个家族是在当地颇受人尊重的名门望族。18世纪末,由于家族的社会威望,国王赐予两个贵族称谓——“马洛伊”(Márai)和“拉德瓦尼”(Ládványi)。也就是说,“马洛伊”是姓,“山多尔”是名——匈牙利是唯一姓在前名在后的欧洲民族。

马洛伊在《一个市民的自白》中这样描述自己的家庭:“我走在亡人中间,必须小声说话。亡人当中,有几位对我来说已经死了,其他人则活在我的言行举止和头脑里,无论我抽烟、做爱,还是品尝某种食物,都受到他们的操控。……我长到很大,才开始跟我母亲的家族保持亲戚关系,终于有一天,我谈论起他们,听到他们的声音;当我向他们举杯致意,我清楚地看到他们的举止。‘个性,是人们从亡人那里获得的一种相当有限、很少能够自行添加的遗产。那些我从未见过面的人,他们还活着,他们在焦虑,在创作,在渴望,在为我担心。我的面孔是我外祖父的翻版,我的手是从我父亲家族那里继承的,我的性格则是承继我母亲那支的某位亲戚的。”

在这段描述中,马洛伊强调了家族对他的巨大影响。虽然到了他所生活的时代,贵族已经不复存在。他的出生地考绍作为一个迅速资本主义化的古老城市,孕育了生机勃勃的“市民文化”。但因为家族的传统,他的家庭以及他的身上都继承了奥匈帝国贵族的很高的社会责任感,保有贵族对于精神、对于文化的追求,同时也恪守市民阶层的社会道德。书中的作家拉扎尔提到自己扮演“守望者”的角色,他守护的对象是彼得,全因作为市民阶层的彼得,是一种文化的看守者。马洛伊要守护的当然并不是某个人,甚至于不是某一个阶层,而是那种正在他面前,在奥匈帝国解体、工业革命兴起中遗落的某种精神世界,那种高尚感、道德感。不管它们是曾经存在于贵族阶层中的,还是隐约尚存于市民阶层里的。

因为作品的叙述方式,马洛伊在书中对于各个阶层的解读,能始终持有比较立体的视角。他让不同阶层的人以独白的形式发出自己的声音,他们可以控诉,也可以自省,更重要的是,独白不只来自对立的双方,这避免了那种各执一词的互相攻击,即便是角色因为立场的不同和认识的局限而使阐述不再客观,也还有会有第三方甚至第四方以旁观者的角度加以修正。即便是他想要守护的贵族精神和伦理基本存在于市民阶层中,他还是以比较中立的态度,借角色指出了这个阶层中的冷漠、狭隘、僵化等使他嗤之以鼻的部分。

这完全基于马洛伊独立的人格。他是在现实中是从不依附于任何势力的那种人,与左翼的激进、暴力保持距离,对右翼的危险时刻充满警惕,因此,各类右翼对他持有厌憎的态度。1948年,他在当选为匈牙利科学院院士后一年,离开了匈牙利,并至死都没有再回去。在瑞士,匈牙利使馆的人找到他问:“您是左派的自由主义作家,现在95%您想要的都得到了,为什么还要离开?”马洛伊回答:“为了那5%。”

实际上,他从小就表现出类似的独立,拒绝受到规则的驯服。青少年时期他先后四次转学,每次都因为反叛的性格。有一次,他在中学校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提到了天主教学校的老师们虐待手执手杖、头戴礼帽、叼着香烟在大街上散步的学生,结果遭到校长的训诫,马洛伊愤怒之中摔门而去,嘴里大喊:“你们将会在匈牙利文学课上讲到我!”此后的一生,他写了56部作品,死后被追赠匈牙利文学最高荣誉“科舒特奖”。有人说,因为他,20世纪文坛大师将被重新排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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