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道
白猫记
◆ 王 道
大部分时间里,陪伴那个肥胖如虎的女人的,就是这只白猫。每个饥肠辘辘的食客进门后,都会看到这个被白雪包裹着的肉团,它浑身没有一根杂毛,一条粉红肉色的小舌正在虔诚地舔着白毛上并不存在的脏污,一遍遍地,就像是极其严重的洁癖和强迫症。
胖女人从来不把它当作一只猫,而是像介绍孩子似的说,它可聪明呢,你说什么它都知道,它会生气的,它可爱干净了——女人肥厚的嘴唇里可以说出一千个理由证明它不是猫,也不是人,而是一个精灵。她顶着一头灰白细发以徽州贞洁烈女似的眼神虔诚地望着它,充满了期待,像是看见了梦里的一个仙子。白猫常常背对着店里像个智者坐在门口看梅雨下个不停,它就那么神圣地坐着,天将降大任似的,任谁走在身边它也不管不顾,俨然一座白色活体雕塑,入定似的。不少人对着它拍照,还有人蹲下来和它合影,有人特地拍它晶体似的眼里容纳的雨天一色。不一会它的照片就通过女人去中国电信申请的无线网络被上传到了各种社交平台上,俨然一个大人物活在一个虚拟的世界。
我吃饭不喜欢像群猪逐食,因此总是在过了饭点后去小吃店。在我吃午饭到一半的时候,店外就会飘进来两个人,一高一矮,一少一老,一女一男,黑白无常似的默然进来。他们刚下班,现在又要上班。胖女人此时已经累得瘫坐在软面椅子上,像一堆五花肉兀自拥着,面无表情,只有大雨似的汗,从上到下,淋漓不尽。白猫以常规的喵喵两声迎接着老母子的回归,然后默然竖坐在胖女人屁股的椅子下,像是个忧伤的孩子在想着忧伤的原因。老母子一个干瘪如生锈的薄铁皮,一个瘦长如半截木旗杆,他们像是刚钻出矿井似的拧开龙头冲刷着脸上、头上、脖颈处的脏污,深色的毛巾被蹂躏似的一遍遍拧出了灰黑的污水,毫无悬念地流向这处城市西郊的地下更脏污的无名深处。
胖女人忙前忙后,像个肉体陀螺。她一个人能够兼任采买、下手、厨师、伙计、收银员,足以证明中华民族尤其是中华妇女的确具有着悠久的吃苦耐劳和抗压的超能力;与此相比,资本主义的超人、绿巨人、蜘蛛侠、蝙蝠侠等等不过是虚构的幻象,小巫见大巫了。胖女人的现实故事足以击败所有的科幻角色,仅仅是因为她真实。
“徽好吃”小店来大生意了,5个人,他们和我一样选择在午饭点后光顾,一共消费了222元,最后却给了500元。其中包含一包中华香烟是48元,当时他们指明要软盒的,但是西郊小卖部里只有硬盒的。这是小饭店开业3个月来第一次有这么大的生意,也是第一次有人点名要她去外面代买高档香烟。梅雨一直下着,一会大一会不大,像是到了热带雨林的雨季。以至于这个胖女人跑到50米外的小卖部去时把店主吓住了,站在飞着苍蝇散发着陈年甜味的脏污玻璃柜台前的胖女人像是从河里捞上来似的。她看来不像是胖,而是被水长期浸泡的膨胀,就像是面条被炸成油条的过程。女人发面似的手紧紧抓着一叠碎钱,1角的,5角的,1元的,2元的,5元的,最大面额的是10元。纸币湿湿的,软塌塌的,像是从墓穴里掏出来的陈旧冥币。女人返回去的时候拿身体护住了那包红色中华烟,硬盒子抵在她胸前的肉里,生生抵出了一个立体凹洞,有棱有角,就像什么利器刺了进去还未见血。
女人钻进衣柜大小的厨房里继续忙活着。她有条不紊,游刃有余,像魔术师似的变出一道道菜肴,炒的,烧的,煎的,熬的,香气弥散。她轻盈地出出进进,身上一层层的肉倏忽之间化为了纱,绉纱,轻盈如舞。白猫在一旁专注地望向她,像是一个忠实的观众,又像是一个孩子好奇地看着母亲在化腐朽为神奇,童话一般。只是当她铺排着坐下来时,身后的液体像是失禁的膀胱,倾泻而下,软面椅子顿时湿透,大屁股下的白猫清晰地感知到了水滴砸下来,郑重地砸在它的鼻子继而滑到嘴里,咸咸的,苦苦的,涩涩的,就像是精心熬制的生活的本质味道。那5个人吃得津津有味,就像是他们眼睛里看的那样津津有味,足球赛,欧洲杯,没有中国人,连黄种人都没有,就连他们手里的金属方砖都不是国产的,唯一与中国有关的就是这店里的中国电信无线网络。他们没想到,在西郊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的小吃店里还有英文名叫“wifi”的科技配置。因为梅雨,他们偶然闯了进来,酒足饭饱,然后抽着胖女人拿胸部保护的中华香烟,继续看足球,边看边呼胖女人,哎,有可乐没?红牛有没有?胖女人触电似的立起来,身后雨帘似的下着,外面依旧下着没来由的天雨。她潮湿的声音像招供似的答,有雪碧和可口可乐。对方眼皮都没抬,说,就可乐吧,冰的。女人弯着腰到冰柜里拿可乐,从门口白猫的方向望去,就像是一只从水里捞出来的大熊在偷食。白猫看着白发女人给5个人分发大红色金属壳的可乐,以母亲的姿势。她的脸色通红,空调的白色寒气并未能消解她的燠热,鼻子尖上一滴汗珠像一滴泪珠战战兢兢地,始终不肯滚下来。他们分别以最舒服的姿势歪歪扭扭地坐着,有人正把抽过的大半截香烟屁股往墙壁搁板上养着绿色植物的玻璃瓶子里丢去,尼古丁的毒液报复似的蔓延开来,传染到植物的根须和枝茎和叶脉里,死死地扼住了它们的生命特征,就像是一个人的血管里全都被注射进了毒液。
我听胖女人说过,他们有个女儿在这座离家千里的发达古城上大学,大二,这也是全家人舍弃徽州安逸的生活前来隐忍的原因所在。宋庆龄说过,一切为了孩子。尽管她并没有孩子,但丝毫不影响她对母爱的彻骨感受。只是我在此度过了两个月的食堂式生活后发现,女人的女儿从未来过电话,也从没有来过店里,就连她的一张照片都没有,全家人几乎不谈起这个未来的希望,因此我曾怀疑过,这个女儿是否真的存在?
午后的生活百无聊赖,尤其是在这个半荒凉之地。马路上无牌渣土车偶尔呼啸而过,车后像羊拉屎似的屙下一路的各色渣土。如果沿着渣土一路寻过去,一定会精确地找到一处未来将是某个叫嚣着高档花园洋房的地产项目。这里是最后的处女地,它的价值就像时下的处女一样,这里有山有水,还有个著名的大湖,只是再往西就是禁区了,有不少坟地,据说还有一个监狱,没有人会主动愿意进去。
球赛结束了。5个人像是韩剧里的男子偶像组合,发型时尚,衣着光鲜,就连稚气的脸上都是时下流行的表情,只是他们的口音暴露了他们的身份,外地人,长江以北大概很远的地方。他们的衣服鞋子比他们的脸都要干净,比他们的言语要文明和纯洁上百倍,比他们的行为则要善良和绅士上万倍都不止。欧洲杯距离他们很遥远,但输赢和他们休戚相关。显然,有赢的就有输的。赢的开心了,得意了;输的郁闷了,沮丧了。要知道输的是钱,人民币,花花绿绿的,诱人极了,可以兑换一切包括爱情人性牢狱之灾的货币,况且他们参与的时候只打算赢钱,现在却输钱了,比丢人还要难过,难过极了。于是难过的人就要找点乐子。啤酒在可乐里发酵,酒劲在梅雨潮湿里酝酿,有一种膨胀的东西正在继续膨胀。白猫对店里的顾客没有兴趣,它宁愿面对没来由的梅雨。雨没完没了地下,它就没完没了地看着,对峙似的。它专注的眼神具有着透明的穿透力,像是在遥望着一个远方的秘密。5个人中抽烟的人左右弹着烟灰,盛放着残羹剩渣的盘子里、碗里都是,其中一个人鬼使神差地站起来,蹑手蹑脚地像个行凶的罪犯径直朝白猫走去。
白猫腾空跃起。透过隐约的雨帘远远望过来,在小吃店门口猛地升起一道白光,伴随着一声刺破什么隔膜的尖叫。随之飘来一股活肉与毛发被惩罚性炙烤的焦糊味,就是那种国民党特务对地下党员逼供时使用的火红烙铁摁烫肉体的焦糊味,发出“滋滋”的声响,然后烙铁倏然由红变黑。胖女人整个人都傻了,像个被吹起来的气球人怔怔地立在原地,随时等着被人一针刺下去干瘪轰塌。我记得胖女人第一个向我介绍的就是白猫,说猫都是有灵性的,说虐猫的人会有报应,说猫不逮老鼠不要紧,因为猫逮不逮老鼠就跟人杀不杀坏人一样,不是说所有的坏人都该杀掉,每个人都具有杀人的能力,但并不代表每个人都可以杀人。她说这猫跟着她3年了,虽说不是什么波斯猫、折耳猫,但她就是喜欢这只草猫。说着说着她的眼睛就湿了,就像是出汗似的。
整个小吃店都陷入了僵硬和冰冷,空调的寒气瞬间凝成细小的白霜,桌子底下5个人排泄出的痰迹都已经冻结成了固体。时间在这个逼仄的小吃店里静止了,每个人都像是被点了穴似的,呆若木鸡。水滴石穿,捅开了房顶,有雨水自上而下,像群箭而来击中了胖女人,她的血液加速运转,她醒了。雨水兜头冲下来,她的血液只往上撞击,她的手里正好攥着菜刀,那是她在徽州开饭馆时就用的木柄不锈钢菜刀,白刃亮如崭新的生命。那时她的身材和现在是反义词,细巧如狐,就算是手里拎着菜刀也被人称为厨娘西施,行起步子来轻盈而秀媚。此时,胖女人的手被两只干瘪的手捉住,紧紧地捂住,很矜贵的,生怕她跑了似的,身旁还立着半截旗杆的黑木头,一句家乡话耳语入心,说,想想小波。潮湿的胖手放开了菜刀的木柄,汗津津的刀柄上清晰地印着一只胖手的指纹,清晰无比,就像是拿刀刻进了光滑的木头里。
屋漏偏逢连阴雨,胖女人一家深刻体会到了祸不单行的谶语。打电话给房东,说房子我才用了几个月就漏雨了,下半年的钱都付给你了,房子得赶紧修。房东听着她因为着急气愤汩汩冒出来的徽州方言,本就因为打麻将输了钱,就说,我的房子建了5年了,从来没漏过,今年黄梅天时间长雨量又大,我有什么办法,要修也得等过了黄梅天。屋子里大珠小珠落入塑料盆,连洗澡的木桶都拿来接漏了,漏点正对着吃饭的桌子。天上不但下冷雨,还连带着下热气,店里特地安装了空调,无非就是想多招揽点客人,如此一来,小吃店就陷入了水深火热。胖女人越气越急,越急越气,身上就像是充气似的继续膨胀着,她的这一物理现象精确地说明了一个道理,女人不是因为伤心才消瘦,恰恰是因为伤心而发胖。那个婀娜多姿、柔软似柳的徽州女人已经殉节而亡,这个新生的已经逼近半百关口的胖女人正一天天胖起来,像成长那样没有止境。
就在当天夜里,白猫被老鼠咬了一口,伤口之上的伤口,像是要刻意撕开一个真相。趁人之危是老鼠的一贯作风。胖女人抱着白猫,就像抱孩子那样,她记得自己老早开饭馆就是这样怀里抱着孩子手里择着菜的。这是白猫第一次被老鼠咬了,胖女人很清楚,这不是老鼠的错,错在白猫被它人类朋友中的一个给偷袭了,用的是最原始的火器,尽管他手里攥着最先进的护目型液晶显示屏,但却丝毫挡不住他释放最古老的罪恶。
白猫像是大醉了似的躺在女人厚实的胸怀里,眯着双眼,目光里都是湿湿的。它粉红的小鼻上正在冒汗,细细的汗体像是一颗颗微小的冰珠密密匝匝地吸附在孤岛式的嫩肉上,它的嘴里发着近似呜咽的本能叫声。只要是养猫的人都知道,那是一种痛,叫不出来的痛,一种会传染的痛。当你发现时,痛早已经入侵到了你最软弱的地方生根发芽,赖着不走。胖女人择菜的胖手一直在颤抖,抽风似的,她越是想控制颤抖就越是剧烈,最后连躺在怀里的白猫都感受到了,像是地震。白猫的胡须银针似的一根根梗直了,像是遇到了将要实现的可怖寓言。它咧着嘴,像是疼极了,继而露出了尖利的牙齿,像是磨砺了很久第一次示人。老虎屁股摸不得,白猫的屁股也是伤不得的,白猫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是吧。此时门外梅雨暂停,艳阳钻出来,光热中传来了久违的叫卖:“老鼠药,药老鼠,大的小的都逮住。”胖女人抱着白猫一头冲出去,几个人正围着卖老鼠药的游贩男子咨询着什么。男子打起了快板,继续唱着上古时期的叫卖歌谣。有人对着他拍照,有人对着他录像,有人问他有没有微信可以加一下,还有问他买药是否可以用支付宝。男人憨憨地愣住了,说,恁说的那个我不懂,我能告诉你的就是我的药管用,不管用不要钱。胖女人确认了男人的来处,说安徽的吧,进屋吧。男人像是特务对上暗号似的,尾随胖女人进了屋。
同病相怜。男人和胖女人很快形成了统一战线,他们有着神似的经历,共同话题如黄河之水泛滥:城镇化进程、田地没了、宅基地没了,乡村没了,最后全都搬进了清一色的拆迁楼房,“铸犁为剑”,开始新一轮的打拼。他们都是“只生一个好”的忠诚实践者,这个“好”的半边却要背负着全家的希望。与男人不同的是,胖女人为了孩子的将来连拆迁楼房都卖了,开了十几年的饭馆也彻底关门了,最后流落此地,开始了新鲜的无家可归的日子。乡音,一下子勾起了胖女人对瘦女子的浓烈乡愁,爱屋及乌,活了46年从没买过老鼠药的她第一次把卖药人请进了店里。男人吃完饭问多少钱。胖女人说,要啥钱,能碰见你真是福气,再说几句呗。男人憨憨地笑了,拿出了快板继续唱起来。男人临别时死活都要塞给胖女人两包不同的老鼠药,说,一比三掺点水,说完以徽州男人特有的姿势拿大手抹一下嘴巴离去,快板尾音拖下来一种“一般人我不告诉他”的神秘意蕴。
胖女人捧着老鼠药,心里凭空忐忑起来。她担心的不是老鼠,而是白猫。好奇害死猫,白猫的舌头灵活而顽皮,什么都要尝试着舔一舔。她当然清楚现在的老鼠药大都是假冒伪劣商品,但是一想到白猫都这样了,她宁愿相信这是堪比鹤顶红、三步倒的剧毒药粉。但是后来卖鲜花也兼卖花圈的邻居一再叫骂卖药男人不得好死、说老鼠药都是假的时候,胖女人不禁动了好奇的心思。她一直相信万物皆有灵,老鼠被猫弄死吃掉天经地义,但不该是被人类毒死的命运,因此当老鼠一遍遍偷吃店里的食物或咬坏衣物的时候,胖女人从来没有动过下药的心思。现在她动了,因为她不相信徽州口音里吐露的是谎言。
5个人第三次光顾小吃店的时候依旧是过了午饭点后,店里没有其他客人,继续抽烟吐痰,继续拨弄手机,继续在等菜的时候拿店里餐巾纸一张张强迫症似的擦拭自己闪亮的皮鞋,其中有个家伙像老鼠似的寻找着白猫的踪迹。记得他们第二次来的时候有个家伙酒后把一把钞票扔在了胖女人脸上说她的服务态度太差了,还嚷嚷着要把白猫抓来烧烤。但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白猫咬着死老鼠出来了,屁股上的伤还在泛红泛白,但丝毫不影响它一次次叼出来大大小小的老鼠,应该是5只,歪歪扭扭地躺在地上,像是一个半大家族的集体殉节。胖女人想起了徽州男人就着快板唱的“老鼠药,药老鼠,大的小的都逮住”。她肥厚的脸上兀自笑了,鲜见的笑容里满是窈窕的自足。白猫并不吃这些老鼠,一口都不吃,叼完了它径直去门口坐着,意味深长地继续望着远方。天已经晴了,梅雨季似乎即将过去了,灰蒙的天被掀开了帷幕的一角。
小吃店早在徽州就有个独门绝技,自家熬制的菜油,黄灿灿的,喜色津津,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清香,比麻油还要清香,是哪种天然的植物香氛遇到痴情温火交合之后的人间产物。无论是炒饭、炒面、汤面、馄饨、冷盘、汤菜,只要浇上这味油,雪中送炭,锦上添花。从第二次起,胖女人就不愿意在5个人的菜饭里浇菜油了,她心里默念着说,不配。我记得第一次吃到这味菜油时竟萌生出了去黄山脚下长居的冲动。眼下暂居西郊的我正在为这片山水写作几篇软文,只是因为将要开发这里的旅游公司给了我一些吃饭的钱,而我选择吃饭的地方一是便宜二是好吃三是店主不错。“徽好吃”全都达标,成为我的不二选择。胖女人常常像个铅球似的坐在软面椅子上看我吃饭,说,这里远没有我们徽州好。实际上徽州早已经改名为黄山市,但是她坚持用徽州,说你别不爱听啊我们徽州的山水真的又秀气又灵气。一说到地名更改,她就义愤填膺,好像谁把她的独生子女姓名给改成了王八蛋。她愤愤地说我们徽州出了那么多人,陈独秀、胡适、胡雪岩,你知道的,我们那里还出过主席的,都是读书人。我看到小吃店墙壁搁板上就竖着3本书,有点开裂的书脊上分别显示着自己的姓名,《红与黑》《聊斋志异》《陈奂生上城》。
我一直坚持认为胖女人有着读书人的品质,不仅是因为我有两次吃饭没带钱她都放我走了,她还把自家酿自家吃的黄澄澄的腐乳拿给我品尝,每次还要给我倒上老家的黄山脚下的野菊花茶,说是自己亲自采摘的,去火。我觉得她站在这里,整个徽州的山水都被乾坤大挪移过来了。我从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这么爱自己的家乡,就连我收了钱要写的山水也绝对没有这么美。我承认我对红色百元大钞的热爱远远超出了对绿色自然山水的热爱,因为我除了一张作协会员证和身份证外,几乎再无他物。这女人始终坚持没用老鼠药,配好了都没有用,像坚持信仰似的,有过动摇,但最后还是站定了立场。当放工的老母子回来后,来不及洗脸就帮着端菜上饭,还不忘浇上熬熟的菜油,当时胖女人摁住婆婆干枯蛇皮似的手,不准她加油。婆婆拿她没办法,店里的事总是她说了算的。只得作罢。只是等她端出去上桌后,对方大声斥责,中毒似的尖叫着吐露出污秽不堪的言语,说我操我操,指甲里都是黑乎乎的,什么鸟东西啊,恶心死了。老太战战兢兢地躬身立着,像是犯了大忌的垂死老嬷嬷,惊恐地面对着残暴的杀人不眨眼的小君王。这个足以成为他们祖母的老太像是突然被抽走了三魂七魄,她孤立地站着,左右为难。桌子上依旧是酒味和菜香,胖女人正与半截旗杆分别在厨房里忙着和去转身都难的厕所抽空解个小手,白猫已经懒得走到门口而是安卧收银台椅子下冷眼旁观着,像个无声的预言家。它的双眼通红,好像刚刚经历了一个战斗的不眠之夜。突然有个家伙看见了它后跳出来像是看到大奖似的兴奋尖叫,他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极像真枪的东西,他拎着那东西冲过去,白猫夹着白蛇似的尾巴逃遁而去。一帮人哈哈大笑着,说下次来一定把它给烤了吃掉。
一家三口终于送走了5人组合食客,开始收拾砸在脸上的一叠百元钞票和地上的五摊掺杂着烟灰的杂色痰迹。卑鄙是卑鄙者的墓志铭,高尚是高尚者的通行证。到了晚饭前夕,“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警察像是约好似的从天而降,一个个拾起死老鼠似的软体动物,急速驶向医院,结局早已注定,只是每个人都很好奇,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不可思议,简直不可思议。这帮穿着制服的人常常掌握着别人的行踪和命运,现在却要面对不可预知的一宗奇案。离奇至极,简直离奇至极。他们另外一路人马早已经到达5人的居所,白粉,又叫海洛因,黑话叫猪头肉,他们打眼一瞅就确认了,比仪器还要精确,连百分比都能估计个八九不离十。两公斤多,足够死刑了。枕头下有枪,枪里有子弹,已经上膛了。加上在软体里搜到的两把枪,一共是4把枪,30发子弹。这也是他们合法玩枪人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所在,现在人赃俱获,没费一枪一弹,全部抓获在案,连审讯都可以省略了。看看他们的档案,两人有命案在身,一个驾车撞人后逃逸,还有一人涉嫌抢劫和强奸。罪恶的行为、清白的身体,两相对比,只能总结出一个结论:畏罪自杀。但是依然疑点重重,疑点重重,跟踪了他们大半年的缉毒警黯然神伤,突然丧失了目标而放下了斗志,成为了幼稚而虔诚的侦探小说读者。他们跟着派出所的警察去寻找线索,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在哪里?仲夏的夜晚,“徽好吃”第一次迎来了警察,有社区警,有刑警,有缉毒警,警种丰富,面孔各异,漏雨的小屋子里顿时像被罩上了一层严严实实的东西,密不透风,连只蚊子都别想飞出去。此时,白猫却不见了。3个人一字排开坐在店里,不像是等待客人,因为店里没有一个客人,冷锅冷灶的,连杯热茶都没有准备,就像提前打烊似的。
为首的警察是山水区派出所的,胸前标牌显示他姓方,胖女人见过他,她办暂住证时他接待了她,还对她说了声请你去二楼。我也认识这个男警察,因为我也是听他说了请你去二楼,他嘴里的请和身上的制服截然不同。后来我在某个夜晚再去贸然寻他时,他依旧对我说请坐。接着他就问我,你找谁?我说我想打听“徽好吃”的女老板。他正在填写值班表,好像审问我时做笔录似的,他拿着笔问我你是她什么人?我脱口而出,我是她的顾客,常在她店里吃饭,还欠她两顿饭钱。他显然觉得有点意思了,说你来还钱吗?我说我是来还猫的,白猫。他一下子警觉了,突然对我大感兴趣。他起身给我拎来一瓶矿泉水,说麻烦你出示下身份证。我像他一样彬彬有礼地掏出了另一个33岁的男性的我。他看了之后对着那个叫警务通的玩意快速扫了一下,一个异乡的庸俗之辈,一个未婚的清白之身。我在收回身份证之后顺势递上了我的另外一个更为卑微的身份证件。他惊诧地盯着我看,似乎这才是真正值得怀疑的所在。但是以他专业辨别假证的经验审查后转而安稳地坐下来,就像是两个老朋友在仲夏之夜面对面平等地坐着闲聊,他像是叹息似的看着我说一声:作家,好多年没见过作家了。紧接着他就说,白猫,很奇怪,白猫后来去了哪里?我说白猫哪里都没去,它就呆在小吃店的房顶,就蹲在漏雨的缝隙往下看呢。
方警官说,太熟悉了,每次我们蹲点时都会看到它,但是最后一次好像没看到它,我们拿望远镜看着它,一团雪似的,很明显。他说的是白猫。我听说猫的视力能看到远在一里地以外的东西,而且它还能敏锐地捕捉到看过来的目光。说实话,到了店里我首先要找的是白猫,就像一个老朋友似的,但我没看见它。警察像是对着我交代问题,好奇害死猫,好奇也会害死人。接着他开始说胖女人,说她就像个跑不动的罪犯似的,是的,我见过一些这样的人,连站起来都困难了,就乖乖地交代罪行,说是我干的,都是我干的,什么都是我干的,我全部招供,我认罪服法,就差来一句来掏枪吧了。
现场一下子紧张了,虽然他们个个健壮,荷枪实弹,但心里却有些发虚,不是因为终于抓住了逃犯而心安理得,而是极度怀疑和惊诧而产生的紧张。紧张到一定程度,几乎就要一触即发。一只白猫,五条人命,极其不对等。这时医院来了电话,说报告出来了,是老鼠药,剧毒的那种,确认了。胖女人像是猫闻到了新鲜的炸鱼香味,脱口而出,是老鼠药,是我放的,放在油壶里的,塑料的瓶子,可口可乐喝完之后的瓶子,一比三的配比,然后掺进菜油里……
胖女人滔滔不绝地说着,就像是打开了常年关闭阀门的自来水,先是铁锈色的,继而是黄铜色,再就是老年人的尿色,再就是年轻人上火的尿色,再就是小孩子服了黄连片后的尿色,直至成为山泉的颜色。一切再明白不过了,就连那对黑白无常的老母子都在冷眼肯定着这一切,是的,是她干的,全是她干的。后来没办法,警察把他们带回去后又乖乖地放了他们。胖女人因为可口可乐油壶上有她的指纹,暂时拘押着。警察对她都很好,超越了常规意义上的嫌犯和警察的关系,因为她帮了警察一个大忙,她以难以自圆其说的行为实现了很多警察想干却不能干的事。你看啊,这帮人都是戴罪之身,但他们个个聪明有胆,他们会利用互联网作案,很难侦查,苦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导致我们不能马上动手,就这么苦守着煎熬着。现在好了,他们一个个躺在医院里,乖乖接受我们的审问,没有一个想跑的,我想也只有经历过鬼门关的人才会如此知道惜命。现在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乖乖养好身体,然后接受生死审判,或许这就是报应吧。我没想到警察也相信报应,但他说那几个孩子说得多了搞得他有点信了,那帮孩子被抢救过来后一再念叨着说,不能害猫,有报应的。其中一个孩子说之前查过这方面的传说,说猫有九条命,你杀了一条,剩下八条都会来找你报仇的。我记得这话胖女人也说过的,她还说老家有人杀了猫,第二天天没亮就死在床上了,浑身溃烂,她说得斩钉截铁,就好像那个浑身溃烂的人就赤裸裸地躺在我们面前呢。
忽然我想起了一个问题,问方警官,她的女儿呢,上大二的?他盯着我看就像是一个警察盯着一个作家看。说,女儿?鬼来的女儿!你们作家的脑子哇。我说难不成她家是儿子不成!方警官说,本来就是儿子,独生子,户口本上清清楚楚写着呢。我被值班室里的空调白雾吹得有点懵了,我畏寒,把随身带的外套罩在身上。方警官着浅蓝色制式警服,短袖里露出两只长毛的白胳膊,斯文中显着粗犷。他看了眼值班室的黑白挂钟,快到吃夜宵的时候了,今天出奇地安生,连个夫妻吵架的纠纷都没有,电话就像是坏掉了似的安静。我们的对话像夜色一样冷了,有点进行不下去了。我拿出手机对方警官说,你们知道店里有监控吗?方警官一下子又坐直了,浑身的毛发都竖起来了,之前他一再说案子早交给刑警队了,他只不过是协助调查,但他就是好奇,苦思冥想。
人在做天在看,这是胖女人说过的一句话。当我从高处看见白猫站在屋顶向下张望时,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去寻找监控。很幸运,我找到了,那是房东偷着装的,可能为了偷窥女房客,也可能是为了监控房客做什么非法勾当。他可能以为坏掉了,但我从那个形如躲在隐秘角落的猫眼似的探头里接收到的却是相反的画面。我先是看到了胖女人对着可口可乐油壶想要喝,我还纳闷,这事不寻常,但她犹豫了好一会,到底也没喝下去,就手塞在了柜子底下,基本是看不见了。这时我看到矮矮的柜子顶上还有一瓶可口可乐的油壶,同样是黄灿灿的熟菜油,并无二样。再后来我就看见一个诡异的画面,一团白影飞快奔过来,像一阵白色旋风,它扫掉了柜顶上的油壶,就好像身后有一把手枪跟过来,它逃命似的疾速而去。紧接着我就看到那个老太婆,就像是一枚贝壳走过来。她的手已经冲洗干净,但还是瘦骨嶙峋显得有点脏。她端着菜在柜子上摸索着找什么,油壶,肯定是油壶,装有店里的招牌浇头菜油的油壶不见了。老太一遍遍摸索着,接着蹲下身子向地上摸去,然后顺着它可能的坠地方向继续往柜子下摸去,她摸到了,是那个可口可乐的油壶,她欣然掏出油壶一次次均匀地浇在菜、汤、饭里,顿时满屋生香,就是“徽好吃”的特有风味。
方警官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后来我们就取了那瓶下毒的油壶,上面连个盖子都没有,我们还是临时从其他瓶子上拧了盖子盖上。我说,你们没发现在柜子下还有一个油壶,它的塑料盖子是拧紧的,只不过盖子中间钻了一个小孔,它里面的菜油并无二致,只不过它是清白的,无害的。第二天方警官来不及补觉就把我喊过去,说他查了镇上当天的广角监控,那个时间点白猫就蹲在房顶趴着往下看,就好像是在低着脑袋饮水。
至此距离真相大白已经不远了,但我还是不明白,胖女人的独生子到底干了什么,现在在哪里。作为我对案件的特殊贡献和无害威胁,方警官先是对我教育了一番说你要注意保密否则我知道了你的身份证号随时可以把你找到抓起来以泄密罪起诉,再说了你也知道警察的厉害的,他们的厉害远远超过你们作家的想象力,你懂的。我当然是懂的,况且我到此只是为了求财,不是为了卖命,我之所以写作是为了活着,而不是轻生。况且方警官说了,法律是什么,就是既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但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警民一家,联合破案,天经地义,千古美谈嘛。方警官显然是激动了,人一激动就分外的真诚。他说,胖女人的独生子涉嫌参与杀人,虽是从犯但手段极其残忍,杀的是一个年轻母亲,现在一审已经判了,死刑,二审上诉期还有一个星期不到。胖女人家已经给了被害人家庭50万,说是把老家房子都卖了,还当庭给人家下跪道歉,但是人家钱是收了还是不答应,人家双胞胎孩子还在吃奶呢。
你怎么老问他关在哪里,他就关在大湖后面的监狱,就在看守所后面,距离小吃店不过5公里,现在那胖女人就在看守所里,他们前后院。胖女人说想儿子想得快疯了,就想见见他,每次看到那帮孩子来店里就像是见到了儿子,心情很复杂,复杂极了。她说她在开庭时见了儿子一面,简直是生死离别。她说他从小到大就没离开过她,直到大学毕业后他说出去闯闯。她就养了一只白猫作伴,还给猫取名小波,想儿子时就喊着它一起说说心里话,很奇怪的,猫能够听人说话,很认真地听着。后来小波说找到工作了,说每月有好几千呢,还用金黄色的苹果手机拍照回来,照片上的他留着电视里偶像明星的发型,脸面干净,穿着时髦,表情时尚,就是那种耍帅的表情。孩子本来长得就不错,在电子屏幕上看就更好看了,就是那种不真实的好看,我们看明星不都是这样的感觉吗?律师说二审可以上诉,再争取下,但是要花钱,说不准多少,至少要二三十万去打点。胖女人一家已经底朝天了,就靠着维护小吃店糊口了。胖女人是一家之主,她想过自绝,但是到底还是舍不得,舍不得放弃孩子。她找人算过命,看过手相,还找人问了属相命运、星座运气什么的,总之都说她不是绝子的命。有时她会做梦梦到自己有个女儿,正在上大二,这倒是符合独生子女父母的心理,他们总想着有个性别不同的另外一个孩子。反正她常常会语无伦次,就跟说疯话似的,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自己的女儿,现在我们正准备找人做鉴定呢,如果真是精神病就只能另外处理了。我和你说过的,我们警察不恨她,她儿子是杀人犯但她不是,她涉嫌犯罪,但她就是我们警察不恨的那种罪犯。哦,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她瘦了,一下子瘦了,就跟泄气的气球似的,但头发全白了。以前人家说伍子胥一夜白头我以为是唱戏的话,现在来看是真的。
已经出梅了,天气大晴,昭昭天日,犹如真相大白于天下,我徜徉在大片山水里搜寻灵感。我记得方警官一再叮嘱我说你写那些山山水水的时候别忘了写写我们维护社会治安的警察,没有我们维护秩序,那些山山水水再美也是枉然,镜中花,水中月。说你写我们抓住了盗窃犯抓住了砍伐者抓住了杀人逃犯,反正多写写我们对社会的贡献,反映下社会正能量嘛。我接过方警官递的一支中华香烟连连称是。当我快消失在这片山水的尽头时,方警官的声音在我的手机跳出来像是通知我又像是询问我:胖女人有信了,是个精神病;那么——白猫呢?
发稿编辑/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