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地理的言说

2016-02-16 12:21黑丰
创作评谭 2016年1期
关键词:楝树言说小说

黑丰

1993年夏季的一天,我在乡下老家的菜园里,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在纸上的漂泊中,我呼唤并期望寻索一种新的地理。我提倡人的不灭,祖先永远活在土地上。认为文学实则是一种变相的考古学。我们不仅要善于从人使用过的器物中,从历史的的遗迹与印痕中,从空间的迷局中给祖先和易失的人类按脉,还要善于从当代人的身上发掘我们的祖先,从而发掘人的存在的多样性,从而开启另一扇人的生存之门,进而拓展一种神性的文学新疆界,让比我们更古老的词语重新开口说话。

第一次在我的笔下提出了“地理”的概念,凭直觉认为“人”(的灵魂)是不灭的,认为“祖先永远活在土地上”,并且推论文学应该是“一种变相的考古学”。文学“地理”的提出,主要经由1990年前后几个实验小说的托举和承重,具体形成“地理”这一概念是1993年。

现在看来,仍然是对的。这个认识后来在福柯和德里达的著作中得以认证。福柯的“知识考古学”正是研究时间中的“空间”、历史中的“档案”的。他认为空间为外化了的时间,时间不单纯是“绵延”的,也是沉淀的。“博物馆”看起来保存的是“物”,但其实是时间的“遗迹”,使用它们的人虽然不在,但使用的印痕、生命浸淫的汁渍和时间沉淀的“遗迹”还在。物就像一个“贮放人性的容器”(里尔克语)。

时间虽然从死亡的零界、从握着“烟斗”(福柯)的手上断裂,但消失的时间会在“烟斗”上一层层“冷冻”下来,同时它也会在今人身上“沉淀”,这就需要我们去发现发掘。“烟斗”的所指具有意义,它的能指同样具有意义,或许更为本质。德里达的《文字学》也有进一步的表达,《文字学》是一部强调“写”“轨迹”“文本”的书。他认为万事万物皆是“时间—历史”的“轨迹”,这种“轨迹”不是直线的“绵延”,而是层层覆盖。现在“覆盖—删改”着过去,透示着未来。眼前的事物,大多为昨天的事物,事物在“延续”中“自身同一”,但今日的事物,已非昨日的事物,今非昔比,“同”中有“异”。这就是德里达的“延异”。

在我的实验小说《人在芈地》中,主人物“尹”三次遭遇一棵命定的楝树,其中有两次是爬树的。表象地看,似乎是三个时间片断爬向了一种沉淀的时间,但也可以这样看,三次爬向的不是一棵楝树,而是爬向(尹)自己,自己(在某一刻)就是家乡(芈地)的一棵苦楝:

尹离开猪舍,走了一程,看见一棵熟悉的苦楝。他的手有些发痒。他丢下简单的行李,脱下一件一件的衣,朝手上吐一口唾沫,就向树上爬,爬上树后一看方觉时令已值初夏。这时,他看见米粒般的、紫色的楝花。楝花出现,楝花的暗香也就出现了。尹站在树丫上,深吸一口气,小便的要求接着就来。在树上小便可能与抽水马桶小便大相异趣。它潇洒。尹刚刚撒了一半,树下的竹床上传来一个女孩梦乡中呻吟转为惊呼之声。芸正在楝树下竹床上午睡。芸已到随身携带卫生纸的年龄。芸正在开满紫花的楝树下暖暖地做着春梦……

尹费劲地在酸度越来越稠的空气中一步一步走。他的装订松散的哲学笔记一页一页地飘落。这些靠楝树皮制作的纸品飘逸着楝花时节的芬芳。一棵命中注定绕不开的楝树就出现在眼前。他除下简单的行李,爬上楝树。他爬树的动作像一只敏捷的老猴。爬到楝树的一半,他习惯性地回头望了望,他望见了年轻的自己,自己正走下堤坡。年轻气盛的他竟然没有发现这个爬树的老猴。他向上望了望,他看见了青云般高高在上的树冠。等尹爬上楝树的枝桠已是下午的一些时光。尹喘得厉害,叹息气力不如当年—这时他望见遥远的地方有一支吹吹打打的丧葬队伍走过。

尹跟着孩子走在归家的途中。这时,一片黄色的楝叶飘来,尹绕过一口池塘;两片黄楝叶飘来,尹跨过一根横木;越来越多的黄叶从一个方向飘来,境与物越来越熟。一棵预期的苦楝出现在应该出现的地方。凉床就顺理成章地出现在苦楝的下面。此时已是深秋天气,苦楝已过了它的茂盛时期。苦楝上零丁地挂着一些不落的楝果,楝叶的叶柄正在松脱,一匹匹灿黄的楝叶在瑟瑟的秋风下无声无息地飘落。芸此刻仍身着夏令时的服装躺在凉床上,一根裤带极不体面地拖到地下。芸衣着松散,仿佛才睡了过去的样子。可是芸的身上和四周已积满了历时的楝叶。纷飞的楝叶似乎向人们述说着一件暧昧的往事。

三次,一次与一次都不一样。小说中尹第一次(并非尹的人生第一次)爬树,动作是“丢下”(行李),第二次“除下”(行李)…… 渐变的。渐变的还有其他。楝树在这里,既可是另一情状的“人”,也可是另一种“泥土”。“人”也罢,“泥土”也罢,都是以空间形式显世或在世的。泥土可以理解成一种高举的“地理”,“芈地”通过这棵树升到了空中,“升”是时间页岩的另一种沉降。“尹”的诞生,“尹”的童年,“尹”走下北方那所大学的台阶,“尹”归故里(芈地),以至“尹”走入棺木等,都能在这棵树的深处望到。树的“深处”正是这一楝树所处的被日常所遮蔽的特殊区域。这一区域,与你所处的纯物理区间也许是一致的,部分是重叠的,但它的未可知的(大片大片的)“页岩”就“叠”在那里,冷冻在那里,你在树下望不到,或很难望到,根本无法契入。当“丢下……行李”或“除下……”,他(尹)就望到了这一隐在的区域,望到了“时令已值初夏”,望见了“年轻的自己”。他的小便洇醒了冷冻在一区间的“正在楝树下竹床上午睡”的芸。有时一匹黄叶打开一扇门,将你引入一棵树的“深处”,使你看见另一区域。飘落的树叶一匹一匹地向你诉说,你(尹)的亲人,那个疑似姐姐疑似情侣疑似母亲的身份不明的女人(芸),芸可以在树叶的飘打中像经霜的黄叶一日之内年老色衰,极不检点,“衣着松散”,“一根裤带……拖到地下”。

我的写作“考古学”的意义,是空间的、遗迹的(发掘),“人虽不在场,却完全存在于景物当中”(塞尚)。因此,我重视“物像”,重视罗伯·格里耶,重视他的重要代表作《嫉妒》。物体和词语中存在“一种非有机体的生命的力量”,“消亡的是有机物,不是生命”(德勒兹)。

我的小说撇开了传统小说的故事链条,特别强调了地理的因素,强调一种考古学意义的地层发掘。《第6种昏暗》《人在芈地》《白棺》《黑鸟为什么盘桓》《蛇的弥漫》等多篇实验小说都特别重视地理。譬如1990年写的《黑鸟为什么盘桓》,就是一篇特别具有地理性的象征小说。虽然它尚够不上一个短篇特有的精致,但它的价值不在这,而在于叛逆,在于它的延“异”(这正是我所要标举的最可贵的地方)。其实从中国文学传统“延”下的(东西)只能是很小的一部分,重点在“异”(陌生化),重在(血液的)刷新,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重生。

有一种写作不是承继的、顺从的,而是“反父性的,它自始自终是一场搏斗—既与他者,又与‘孤家。这个他者,可以是历史幽暗渊薮中的所有‘他们(父亲们,但不是天父)。在此,我们必须用力、用烈火,打倒并销毁‘父辈的永生的金像,只有在残酷的销熔中,我们方得以再生(或重生)。同时,写作又是一种召唤(直指可能之物和未知事物)—对神意、对那些游荡的、无家可归的虚位‘在者,使那些曾经‘在的‘在者重新临在,复位和安居。”

人的这种“反父性”和叛逆,与一个人的个性有关。当初严辞否决一种大众化的惯性(故事化)写作,否定一种既定系统,一意孤行地确立地理地貌上的物像变化,这确实是很生理很个人化的反应,就像吃某种东西就过敏就呕吐一样,它不适应我的身体和我的胃。可能,我的体液中有一种特别异质的东西,它抵制,它不允许我这么做。人一旦有了这种异质便不易在惯性轨道中滑翔。它规避,它易燃也易爆。如果顺滑它就有可能要(精神)分裂,化为碎片,使不复存在。最主要的是我的身体需要陌生化,需要深潜沉,需要有异于淡水的咸海中的那种逆流;需要一种新的价值、新的路径和炳朗星空的照彻。所以我不看好那种线性的很平面化的写作。我所认可的小说和我所认为的世界不是这样的,所有事物都是共在的、平等的。人不是升起的孤礁,不能孤立地独存。人是由与人共生共荣的天地万物(包括日月星辰大气液态)构成的,万物构成自己也构成人,它们像上帝的恩宠和奥秘一样日夜围浸着我们并成为我们。一点一滴的悸动、一匹树叶在枝儿上的轻摇、一只青蛙在一座新坟上的叫喊、一颗黑桑椹“莆—”的滴落、一枝猎枪的蛇影在水面蠕动……都与我们的生命和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都暗示着什么昭显着什么言说着什么。并非空穴来风。万物静默如谜,但万物也倾声如诉,只是不为人知而已。

所有写作最终在于指向并言说一种不可言说,指向并言说天地万物之深奥,指向并无限切近这种感性背后最本质的存在,指向并非沉默论者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之所谓“对不可言说的必须沉默”。

“如果存在某种不可说但对人类意义深远的真实,那么,人们怎么能言说这种真实呢?不可说的怎样变得可以说?”这就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由著名宗教哲学家奥特(H. Ott)提出并在他那里解决:“在此重要的是不可说的必须作为不可说的说出。‘不可说性、神秘没有被消除。”—那么,如何使“不可说的”作为“不可说的”说出,又保持了它们的“不可说性”与“神秘”呢?

奥特的答案是:象征。唯有象才使“不可说的”作为“不可说的”说出,又保持了它们的“不可说性”与“神秘”。

事实上,地理是象征的。因为地理中任何一种物象,都是有上帝参与的,不是无缘无故的。它们每时每刻都在言说,通过一种未知的语言介入我们的生活。

那种认为世界万物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科学的唯物史观,实际上是粗鄙的片面的,那是人的一种“盲”。认为小说就是一个接一个的故事,写就是生产,写就是组装,无休无止。无休无止地写无休无止地看,这是制造庸众,也是对现象、对世界真相的和个性的扼杀,是对物自体的粗暴干预。

任何一件事的发生都有迹象、有应和、有先兆、有暗示、有预警,不是孤立的。过去时现在时未来时,都在一定的地理中赫兹共振。不同的时空也可并置。《黑鸟为什么盘醒桓》写了一个小孩的惨死,他妈妈很伤痛(振动),他的弟弟很惊恐(振动),周边的事物与气象一起振动。孩子是如何死的?是砍树枝、偷吃桑椹,还是被一枝猎枪捕杀?这是一个谜。作品没有明确的宣喻,但围绕这一事件构成的有许多动态、零碎的物像与地缘片断,它们像一个阴谋、一种忧伤的雾霾,像大雨临界的种种征候,围浸着言说着,但又含糊着。

奥特的象征,实际上就是强调了一种空间的、地理的要素。记忆的历史的时间的都是地理的,都会在大地上沉降或沉淀。地理实际上是一种十分感性的东西,时间才是理性的。人对时间的记忆实际上是对一种地理的记忆,因为它们总是在一定的地理(或境遇)中发生的,然后在相似或相同的地理中遣悲怀、追忆、停顿或展望(向前推进)。地理诞生时间也迷失时间,诞生人类也迷失人类,诞生万物也迷失万物。

强调小说中的地理性,这是空间颠覆时间、感性颠覆理性,把时间还给上帝。这种颠覆性的地理写作,直指一种无法把控的最高存在,直指上帝的理性。上帝的理性即人类永远也无法参透的神秘性。

这就是我所认为的地理小说,也是我的小说观。

1见拙作《一个逐渐逼近天造的我的永梦》,《西部》2015年第10期。

[作者单位:《北京文学》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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