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向大师的承诺

鲍安顺

1927年，丰子恺请恩师弘一大师为自己第一本《护生画集》题字，画册收录了50幅作品，是献给弘一大师50寿辰的贺礼。弘一大师告诫丰子恺说，将来编二集时，拟多用优美柔和之作，及合于护生正面之意者。至残酷之作，依此次之删遗者，酌选三四幅已足，无须再多画也。弘一大师的殷诚之见，充分体现了他对众生的人文关怀，表达了他和谐世界的终极追求，也成为丰子恺一生绘画的创作理想。

弘一大师60大寿时，丰子恺又画了60幅护生画寄给居住在泉州的弘一大师。收到第二集画稿后，大师对丰子恺说，我70岁时你画70幅，80岁时画80幅，一直画到100岁。恩师有命，作为弟子的丰子恺心里想，老师100岁时，他年龄已83岁了，是不是还活在世上，可是他还是回答说：“世寿所许，定当遵嘱。”

1948年，丰子恺在厦门画了《护生画集》第三集，那已经是弘一大师离开人世的六年之后了。经开明书店的负责人章雪村推荐，丰子恺到香港找著名书法家叶恭绰为护生画第三集题字。《护生画集》的前三集都是由国内出版社出版。而于1960年丰子恺完成了护生画第四集，由于国内形势的变化，出版遇到了重重困难，首版是在新加坡由广洽法师帮助完成的，广洽法师是新加坡的高僧，最初经弘一法师介绍认识了丰子恺。当时丰子恺顾虑重重，只好以“说谎”来实现自己对恩师的承诺。他写信给广洽法师说，这些画册本是交给他代为保存，没想到法师却私自出版了，以此来躲避当时的政治形势迫害和影响。

1965年，由于广洽法师催促，丰子恺提前开始并完成了护生画第五集的创作，也是由广洽法师在新加坡出版。第六集护生画本来计划到1979年开始创作，由于“文革”且丰子恺感到自己身体欠佳，便提早于1973年开始作画。他只能偷偷地画，不敢声张，清早三点钟就起床，四五点钟在暗淡的光线下偷偷地绘画创作。他不仅怕白天有“造反派”突然袭击，查抄发现了这些“封建糟粕”，还要瞒着过分擔惊受怕的家人。此时，丰子恺受到严重的冲击，被批斗、被游街、被打倒，历尽人生苦难。他却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秘密地把创作的每一幅作品珍藏起来，从不向任何人谈起，连经常通信的广洽法师，他也不敢提及，怕一旦走漏了消息，半途而废，成为终生之憾。据有关资料显示，《护生画集》第六集，于1973年完成，丰子恺便托朱幼兰保管，两年后他与世长辞，最终没有亲见《护生画集》第六集的出版。

丰子恺女儿丰一吟感叹地说，六册《护生画集》居然能够完成，是一个奇迹。事实上，丰子恺一生最崇拜的人就是老师弘一法师，他对忽然“遁入空门”的老师几近崇拜，他认为恩师的出家是追求自己的人生理想，就是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他虽然不能追随弘一法师上三层楼，现在还停留在二层楼上，斤斤于一字一笔的小技，自己觉得很惭愧。但亦常常勉力爬上扶梯，向三层楼上望望。也正如此，就像他的“护生”之意实在“护心”，这一点从他的作品《首尾就烹》可以看到：一条鳝鱼被放在沸腾的锅中煮，中间一截身子鞠身向上，以首尾就烹。这让人看了很纳闷，明明是杀生怎么叫护生画？原来鳝鱼的肚子里还有仔，它就是宁愿自己忍痛被杀，也还想着保护自己的后代，这个正是护心之作感人的魄力。

《护生画集》是承诺之书，正如弘一法师为丰子恺寓所起名“缘缘堂”一样，师徒间的最大缘分化成坚守的诺言，点亮精神传承的火炬，迸发生命虔诚的能量，让艺术成为绝唱，让灵魂功德圆满，让思想的天籁久久回荡在天地人间。

（编辑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