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理价值与个人生活
——论邵丽长篇小说《我的生存质量》

2016-02-15 17:56张延文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伦理家族

张延文

(郑州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4)



伦理价值与个人生活
——论邵丽长篇小说《我的生存质量》

张延文

(郑州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4)

摘要:作为“60后”代表性女作家的邵丽,2013年推出的长篇小说《我的生存质量》以三代人的家庭伦理观念的变化为经,以女性的独特视角,独立的知识分子立场,探寻在看似杂乱无章的现实存在当中被我们忽略了的社会价值趋向,通过家庭伦理的新变来透视中国社会民族精神和社会文化的变迁,并为我们提供鉴别和衡量的伦理尺度。

关键词:《我的生存质量》;家族;伦理

通常,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诗人被称为“第三代诗人”,这批诗人大部分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登上大陆文坛,引起了一定的社会反响。而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作家,则一般被称为“新生代作家”,他们中的大部分在20世纪90年代前后开始崭露头角。当然,以余华、苏童、格非为代表的几位“60后”作家里的佼佼者是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就博得大名的,他们是当时“先锋小说”的核心人物。“60后”作家作为一个创作群体,实力雄厚,具有鲜明的先锋意识,和其前辈作家的写作有着明显的区别。在“60后”的代表性作家当中,女性只有陈染、徐坤和邵丽等寥寥数人,比例偏低。这也是一个突出的现象。当然,所幸的是,她们的写作均成绩斐然。

2013年伊始,就有媒体公开宣称,“2013是长篇小说大年”。 事实恰如所料,在这一年里,长篇小说出版热潮涌现,出版的长篇小说无论是在数量和质量上,都可圈可点。名家纷纷推出新作,著名评论家雷达先生将这种名家竞相登场现象的原因归结为两点:一是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激发的效应,二是名家试图保持“在场”的努力。他还进一步指出:“除个别作品外,这些作品都表达了进一步‘接近现实’,对转型时代复杂的现实生活的大胆审美判断,表达出力图对现实发言的强烈愿望,这已成为当下长篇小说的主体格调。” 在雷达看来,这些小说写作“直面时代的勇气和思想艺术能力不逮的问题同时存在。一些长篇小说通过增强新闻性元素来‘亲近’社会热点话题,却并未奏效,反而引发了对小说表现当下现实能力的质疑”[1]。由此看来,虽然文学界的新老作家齐上阵,并且都表现出了“亲民”的姿态,有的甚至不惜改变既有风格,力图接近大众生活,获得读者青睐,但事实上,读者好像并不买账。

那么,在一个大的社会转型期,创作出既能体现出时代风貌,又切合文化市场的作品,的确是一件难事。在当下,作家面对的首先应该是自我,只有认清了个人存在的现实,才有可能去观察周围的世界。这也应合了先贤孟子所言:“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作为“60后”代表性女作家的邵丽,出道虽然较晚,2000年后才逐步为人所知,但她后发先至,大器晚成。评论家何弘先生为此做过精当的评价:“在我们这个古老农业国家的现代化进程当中,社会的剧变使每个人都产生了身份的焦虑,内心都经历过阵痛,而邵丽以她丰厚的生活积累为支撑,敏锐地点中了生活的‘阿是穴’,触及了社会的‘痛点’,而且她能以悲悯的情怀、理想的眼光来对待生活的苦难,包容人性的复杂,并冷静地用有节制的笔触将其描画出来,而使人感到深深的理解和慰藉。”[2]邵丽以其新作《我的生存质量》 向我们展示了作家以个人的生活资源来关照纷纭芜杂的社会生活的可行之道。

邵丽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我的生活质量》,和其新作名字仅一字之差,题材看起来也大同小异,这两部小说的出版日期相隔将近十年,真可谓是“十年磨一剑”。《我的生活质量》推出后,好评如潮,作为“官人”的王祈隆的官场沉浮录只是一条暗线,真正夺人眼球的是他的情感经历和官场沉浮背后的思想脉络。邵丽的另类来自于她的“端庄”,或者说,正是由于她过于“端庄”,才在一个喧嚣芜杂的红尘里特立独行。我们在阅读《我的生活质量》时,并不显得“隔”,她只是将原本如此的事物的“真身”和盘托出,将本该如此的想望说给我们听。在这本书的扉页里引用了海子《跳跃者》里的一句诗:“我走过许多条路/我的袜子里装满了错误。”虽然这本书的名字使用了第一人称,在正文内,却使用的是第三人称进行叙事,这样便提供了更开阔的视角。

《我的生存质量》由《长篇小说选刊》在2013年第4期选载,当期编者“编辑手记”中指出:“与其说邵丽是一位女性主义作家,毋宁说她写作的内动力之一就是对女性主义的超越,因此,在她的小说中,我们体验到了在其他女性作家那里少有的硬度与质感,苍茫与豁达。在其近年的一些中短篇小说中,我们更是看到,她站在现实的河岸上眺望,眺望生活,眺望生命,眺望生存……然而,就在这眺望中,我们已经感觉到,一条独特的河流,一条只有女性——女儿性、妻性、母性——才能感觉得到也只有女性才能把握得住的河流在漫溢,在涌动。在《亲爱的,好大的雪》中,我们已经听到了潺潺水声。在《糖果儿》中,已是水声哗哗。在《我的生存质量》中,这河流已经汪洋恣肆一发不可收拾了,已经把她立足的河岸冲垮了。然而,我们明明又看到,经由这河流恣肆的冲击,作家反而获得了一条更加宽广更加坚硬更加高耸的河岸,这必然让她未来的眺望更加生动,更加丰满,更加深刻,更加从容……”这里强调的是叙事立场和叙事情态的问题,作家如何认识和处理她和世界的关系,决定了文本得以敞开的广度和深度。对此,邵丽是清醒而自觉的,她在《创作谈》里指出:“我之所以把它写成小说,只是想找一个更客观的距离和一个温暖的外壳。这部作品是对过去生活一次郑重的和解,也是与未来的生活庄严地签订一个新的契约。当然,我对这部作品有很多不满意之处,说是坦然面对,其实更多的是逃离。也许,谁都无法准确地丈量自己的伤口有多宽、有多深。也许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伤口力所能及的清理和听天由命的等待吧,这是消极之中的积极,是对时间深深的信任和依赖。”[3]

作为《中国作家》2013年度最佳长篇小说推选入围篇目,《我的生存质量》虽然令读者充满期待,比较而言,引起的反响要相对平静一些,这其中暗含玄机。《我的生活质量》以写实为主,跌宕起伏,条理清晰,故事性强,它带有传奇色彩的开篇动人心魄。《我的生存质量》以“我”的所思、所见、所闻来带动情节的发展,这种尝试本身就带有很强的历险性,稍有差池,就可能使叙述难以为继,并令读者厌倦。就像文中所言:“我知道自己的叙述每往前走一步,就有可能离现实更近或者更远一些。有时候,这跟我的主观努力有关系,有时候一点关系都没有。故事会自己走,它有自己的逻辑和方向。但是,我还是小心地在现实和虚构之间寻找对称性——现实不应该如此疼痛,虚构也不必那么曼妙。”[4] 230-231这种看似摇摆的平衡术,只在叙事人的一念之间,这将直接考验阅读者心理的承受能力。现实和虚构,主观和客观,悲伤与欢乐,这是叙事人在和自己较劲,在和庞大的虚无之物对抗。

在《我的生活质量》当中,贯穿始终的是人的情感,特别是男女关系当中情欲的部分。在细节塑造上,红尘俗世,饮食男女,一枝一叶,都切实可感,总之是形而下的成分居多。就王祈隆的性格来说,他是来自于乡村的知识分子,到官场谋职,凡事浅尝辄止,并不深究内里的因果:“王祈隆说到底是个内里具有田园风格的人,什么事情,只要滋味尝到了,就会让他失去兴趣。”[5]当然,这也暗中切合男性的性别特点。

《我的生存质量》则是一部关于人的心灵世界的启示录,叙事人开宗明义:“我要在历史和心灵之间进行一次艰难的旅行,因此,对于我写下的这些文字,很难说清楚它是一段经历,还是一个故事。”[4]3这就为这部作品定下了基调,作者并不是想要去讲故事,她要在一个缺乏意义感的时代里,省察自身,探寻在看似杂乱无章的现实存在当中被我们忽略了的社会价值趋向,并为我们提供鉴别和衡量的伦理尺度:“我们已经进入这样一个时代,所有事情的意义正在被无情的解构。毕竟这既不是一个好时代,也不是一个坏时代。不好不坏也许并不意味着什么,但当它突然捕获一个人并将之纳入自己的逻辑和秩序的时候,则一定要意味着什么——好,或者坏。”[4]3为了提供更为真实可靠的论据,叙事人现身说法,不惜打破传统的叙事人不应该随意出现在故事里的禁忌,甚至部分放弃虚构的权利,让这部小说的叙事带有一定的先锋性,使其区别于传统的小说叙事模式。

在《纪实与虚构》里,宏观的历史事件当中的英雄浪漫主义和琐屑的个人生活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王安忆有意识地通过章节之间的平行结构来突出这种对比。而《我的生存质量》则只有微观的叙事,通过平凡到庸常的现实来进行对比关照,在叙事的结构上,历史和现实、个人和家族是混融在一起的,密不透风。在书的扉页上,有这样一段话:“献给我的父亲:他这一生一直在努力,因逃避痛苦而痛苦,因顺应屈辱而屈辱……他不仅让我们害怕,还总是让我们怀念。”而父亲的形象,却并非那么切实可感的:“真的,即使现在我们谈论起他,也会很模糊,只是一个指代和象征。”[4]34-35在20世纪90年代初的中国社会,“大”的历史尚未完全退潮,个人的时代却已经风起云涌,《纪实与虚构》就是这样一部具有典范意义的文本,它在一个浪漫主义时代的末端熠熠发光。而《我的生存质量》在当今的消费主义时代里,却完全陷入了个人主义的窠臼,褪尽了理想的光辉。

人类社会精神文明的发展在进入现代社会时期时,在信息化的语境下,人性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质变,原有的价值系统无力应对这种裂变式的局面,在新的价值体系尚未形成之前,判断人的行为的价值和意义的尺度亟待建立。在信息社会里,作家想要通过典范的事例来表现社会生活,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严肃的文学创作,将面临一个左右为难,进退失据的困境。2013年的小说创作,作家在以各种方式试图进入时代文化的现场,抵达其本质,这种努力是清晰可见的。雷达指出:“长篇小说的新闻性元素的增强,是近年来小说对现实发言而产生的一个趋势。”[1]在信息化的语境下,大众传媒作为新兴势力塑造出的新的叙事话语方式,对于大众生活的影响是润物细无声的,深刻而透彻,作家将“新闻性元素”融入小说叙事,不单是对此的顺应,应该还有领悟和超越的意图包含其中。

首先,读者在阅读时已经越来越不满足于故事情节,即使是小说这样的以虚构为特点的文本,读者在接受时也会在意是否能够从中获取有效的信息,阅读行为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心理愉悦的过程。同时,尽可能为读者提供有效的信息,恰恰也是作家在进行严肃文学创作时需要坚守的底线与尺度。邵丽的《我的生存质量》在处理这个关系时,显然在叙事上进行了大胆的尝试,这部小说带有强烈的自叙色彩,以真实的生活经验为基础,在处理虚构和真实的关系时,甚至有意识淡化故事性;在文本结构上,也去除了小说叙事遵循的时间顺序,而是以人物内在的心理反应作为叙事的内驱力。这让其在文体的属性上,有了散文化的趋势,也暗合了西方小说叙事当中的新的潮流,是对日益“散文化”的生活的回应。散文要求的“真实性”和小说的“虚构”之间,在邵丽看来,并没有清晰的界限:“没有人能说得清在虚构和现实之间,有多大的距离;现实是别无选择的虚构,而虚构则是瞬息万变的现实——甚至在很多的时候,虚构是现实的背书——在金地和苏天明身上,我更加弄明白了这种宿命和不测。对于自己和别人,我们所知甚少,所惑甚多。”[4]118在小说文本里,叙事人“我”向女儿讲述自己的情感经历时,却采用了讲故事的方式,这样,在小说里就存在另外一个故事的结构,形成了一个连环套式的“中国盒子”。

在评点2013年小说创作状况时,有专家对《我的生存质量》给出了如下评论:“邵丽的《我的生存质量》,酷似一部沉思录。小说中不同的爱情是不同时代文化和情感生活的写照,既是一种检视也是一种比较。只有在比较中才能看清楚自己的爱情和婚姻,也才能看清楚这个时代,这也就是生命追问的‘价值’之所在。‘我’所经历的世间之恶并没有让‘我’充满仇恨,而是陷入深深的反思,力求自我救赎,这使得小说洋溢着一股中和刚正之气。”[6]将这本书当作“沉思录”,并看到其中的“中和刚正之气”,这个评价是比较中肯的。书中讲述了三代人彼此的人生浮沉,特别是对于爱情和婚姻的看法,以及长辈与晚辈之间的关系,通过家庭伦理来透视中国社会民族精神和社会文化的变迁。在中国传统文化当中,家庭伦理一直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甚至整个社会的结构都隐含着家庭伦理的成分。传统的家庭伦理是建立在家长制的基础上,具体表现为男尊女卑,上尊下卑,同时重视家族的整体利益,以和为贵,遵守礼仪。而现代中国的家庭伦理有了根本性的变化,那就是提倡家庭内部关系平等,婚姻自由。原则上看,这些都是说得通的,但现实却千差万别,特别是在中国社会开始逐步具备了后现代的社会特点之后,家庭伦理关系出现的新的变化趋势更加复杂和多元,很难对其做出一个合理的总结和判断。

在小说当中,叙事人公开谈论了自己的创作观念:并不完全具有话语权,同时即使写作也很难得到认可时,一个作家很容易在现实和虚构的双重痛苦里徘徊游离;那么,“能在多大程度上坦率地述说自己的生活,我觉得是检验一个作家是否真正成熟的标志”[4]80。而她要做到的是,首先必须有尊严,在生活中更真实,并通过写作来寻找自我,而这个寻找的过程显然是有孤独而无望的情绪伴随始终的。就像她在另外一部中篇小说《河边的钟子》当中发出的感叹:“试图述说别人的生活是一件十分吃力不讨好的事,这常常令我们非常沮丧。实际上,有时即使是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要说起来也是惊心动魄的,何况是那么漫长的一生,更何况是变幻莫测的内心。”[7]在处理人物关系时,特别是涉及那些重要的细节时,邵丽对于艺术真实的要求非常高,她显然并不满足于对于世相的简单描述,而是试图进入存在的本质。

在三代人的关系当中,“我”在其中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父亲和母亲的婚姻是建立在革命的基础上,来自于革命的需要,组织的安排,在他们的婚姻当中,“爱情”是无从谈起的。父亲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或者说,是他自认为“革命”的一生,无原则地遵从,怎么可能达到“革命”的目的?父亲很少和子女交流,一直用自己的价值观念来影响后代,但他却从来没有正视过个人生活的合理性。他是一个没有能力去自我认识的人,因为他没有独立的自我,也就缺失了自我反省的能力。父亲所谓的“革命”事实上不过是遵循了传统的忠孝仁义的老路子,并且是一个坚定不移的践行者。母亲和父亲平平稳稳地过了一生,对于自己的丈夫,母亲是顺从的,甚至有时候刻意“宠”着他的任性和固执。母亲是孩子们的家,一个温暖的庇护所。这种传统的家庭伦理,“我”是可以理解的,对于“我”女儿这一代,就难以理解了。当姥爷对外孙女进行说服教育时,外孙女觉得他是在“装”,根本不觉得外公“爱国爱党”的言论是发自由衷的。“女儿这一代除了信仰自己,谁都不信。她们的学习、事业和爱情都是事先规划好的……她们是这个时代最自信的消费者,也是最无奈的被消费者。她们越自信,也就越迷茫——因此,她们用不抵制来抵制这个社会,用遵守习俗的方式来破坏习俗。也许,只有在这一代人的身上,我们才能体会到真正的革命所具有的本质意义。”[4]163-164

“我的”姥爷和姥姥在偏僻的乡下生活,勤俭朴实,自给自足,养儿育女,老实本分,活到了近百岁才无疾而终。姥姥是一个善良的乡村妇女,她代表传统中国乡土社会的善的伦理价值:“她把所有人都想象成好人,一切不好都是她自己的原因造成的。她因此让一切都好。”[4]90宽恕与忍让,对个人操守的修持,对于传统女性来说,这是作为贤良贞德的好女人的典范,也是维系数千年华夏文明长盛不衰的永动机。姥爷和姥姥之间的爱是平静而深刻的,这种长久体恤产生出的亲情是“爱情”所无法比拟的,姥爷去世之后,“姥姥心如止水,目似深潭,没有一点动静。除了死,没有什么能够打动她了”[4]91。即使是父亲和母亲这一代的婚姻,也没有“爱情”作为基础,都属于传统的婚姻伦理,但在动荡的年月里,虽然历尽艰辛,他们仍然是不离不弃从一而终的。这种现实安稳的生活,令“我”和“我”女儿这两代以“爱情”作为婚姻伦理基础的现代式的家庭生活有了一个强烈的对比物。

如书中描绘,“我”对丈夫敬川的爱简单而直接,有着纯金的品质,但却缺乏幸福感,甚至会发生看不到未来的恐慌感。“我对自己的爱情坚信不疑,但是在我女性特有的细腻、敏感和小小的机会主义特性中,却又常常徘徊不定,形成一种既可以这样又可以那样,然后从本质上来说既不可以这样也不可以那样的解读方式,几乎随时把现实的感受换成当下的恐惧。同时,我又为如此广泛而深入地审视和批判自己的婚姻生活而惴惴不安——尽管我深深地知道,如此这般地追问是不是还有爱情,一点意义都没有:如果从来就没有爱过,有什么可后悔的?如果曾经爱过,还有什么可遗憾的?”[4]84一个女性知识分子的爱情方式,充满了批判意识和独立的姿态,对于爱情,她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而在长期的固守之后蜕变成了一种“信仰”:选择不假思索的坚信不疑。好在“我”是个囿于思想的知识女性,才有可能把这种惶惑通过叙述的方式将它软化,不至于汹涌澎湃而酿成现实的伤害。将城堡建立在移动的沙丘上,这是现代的爱情伦理之困惑。20世纪60年代的一代人,出生时恰逢“文革”,青春期时遇到了改革开放,在战战兢兢地度过毫无私人生活的时期,开始有了“恋爱”这样的“小资产阶级”情调的生活趣味时,“爱情”成为青年人的“信仰”式的纯真的想象,就没什么可惊奇的。“因为那个时代的人,开始的时候无路可走,等到有路可走了,却没人敢走。”[4]126

“我”女儿幺幺出生于1989年,同样是一个中国历史上的特殊年份。准“90后”的幺幺从物质生活到精神生活都极端丰富,饱受宠爱。事实上,这段时期也是中国计划生育政策最为严厉的阶段,独生子女比例大,这个年代出生的孩子在不同程度上都有“独生子女症候”:极端的个人中心主义。它区别于西方社会的个人主义,那是一种相对成熟的文化机制,个人的权利是建立在义务对等的基础上。而中国的“90后”显然并没有真实体会这个原则的重要性,一贯索取而缺乏责任感,脆弱,敏感,多疑。在“我”看来,女儿的青春绚烂的背后带有隐忧:“孩子自小就与我们没大没小,她是在单纯而自由的环境中长大,我害怕她复杂。不管我们有没有青春,现在她正走在自己的青春里,当然可以放言无忌。我确实害怕,他们的青春如此喧嚣空洞。”[4]156“我”对于父辈充满了反叛的意识,甚至有意识地与父亲对抗,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和他和解。而对于女儿,“我”是困惑不解,难以捉摸的。事实上,幺幺之所以会如此这般,自然也和她自小受宠,“没大没小”,缺乏传统的伦理教育有直接关系。当然,90年代以后的中国社会开始进入奉行市场经济伦理的消费型社会,连婚姻爱情都开始“市场化”了。幺幺对于妈妈的婚姻爱情是非常鄙夷的:“你们标榜是为爱情活着,也只是为了守住一个婚姻而已。你是为了婚姻迁就自己还是为了自己迁就婚姻?你独立的个性表现在什么地方呢?真正的爱情并不是从纯粹的感情出发的,而是计算和比较得来的。”[4]159在幺幺看来,为“空洞无物”的所谓“爱情”加上“高富美”“白富帅”这样的关键词,实在是天经地义,必不可少的。幺幺这一代人,生活在太平盛世里,没有像她妈妈那样经历过社会政治运动时期,更没有像她姥爷那样经历过血与火的革命时代,对于社会的理解当然会有所不同,也不够全面和深刻,对于人性的“恶”和社会政治的严酷缺乏切实的体验,无法形成经得起考验的伦理价值观念。

作为与社会政治密切相关的家庭伦理,从来都不可能摆脱权力和资本的制约。当然,微观的家庭生活和宏观的政治是有很大区别的,有着自身的特殊性。就当前的中国社会来说,家庭伦理观念是多元的。不同年代出生的人的生活经历各不相同,导致其伦理观念不一致,这是跟中国当代社会特殊的社会语境密切相关的。各种力量有着各自不同的利益诉求,一个作家通过一部小说,是无法穷尽其奥秘的。但邵丽通过《我的生存质量》对该问题做出的追溯和探询,以其特有的女性视角和知识分子的独立立场,提供给我们的是一份颇有价值的时代调查问卷,具有非常高的社会学价值,而且涉及的问题的深度和广度,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减弱。而其在小说叙事方面进行的探索,在文体革新方面的价值也非同寻常,对于中国当下的小说写作来说,其标本意义影响深远。就像这本书的扉页上引用的话:“优秀的作家并不会对生活下各种结论,他发现的是生活的质量。”以独立的视野来发现生活当中存在的问题,省察和审视,这是一个具备了现代主体性的人生命的尊严和价值所在,而允许一个人在社会生活当中有基于个人立场的个体的生活价值理念,也是巨大的社会进步。

对于“60后”作家来说,特别是女性作家,她所表达的言论更加弥足珍贵。在小说的开头讲道:“一个女人的故事,最好的开始是她成为女人的那一刻——她被另一个生命所充满,这个生命让她完成作为女人最伟大的使命。”[4]5而在书的结尾,幺幺的孩子出生了,“糖果儿”是“我”给他的乳名,而“我”和生活之间的矛盾和纠葛也得到和解:在“我”看来,祖母、母亲、“我”和女儿,几代人各有各的活法,但我们的生活本身却都是甜的,因为生命本身就是一种甜美。刚出生的婴儿,他们本毫无顾忌,是这世界上的天使;那么,每个生育过的女人,都是天使的母亲。

参考文献:

[1]雷达.2013年长篇小说观察:对现实发言的努力及其问题[N].人民日报,2014-01-21(14).

[2]何弘.我看[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09:96.

[3]邵丽.从生活到生存[J].长篇小说选刊,2013(4):193.

[4]邵丽.我的生存质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5]邵丽.我的生活质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144.

[6]吴丽艳,孟繁华.新文明的建构与结构上的整体转型:2013年长篇小说现场片段[N].光明日报,2014-01-13(13).

[7]邵丽.迷离[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3:311.

DOI:10.13450/j.cnki.jzknu.2016.03.004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1-9476(2016)03-0019-05

作者简介:张延文(1973—),男,河南方城人,讲师,博士,研究方向为诗学、叙事学。

收稿日期:2015-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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