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的诞生:“黑人摩西”哈丽雅特·塔布曼

2016-02-15 16:45高春常
枣庄学院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摩西神话黑人

高春常

(鲁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山东烟台 264025)



神话的诞生:“黑人摩西”哈丽雅特·塔布曼

高春常

(鲁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山东烟台264025)

[摘要]作为自我解放的南方逃奴和“地下铁路”运动的地方代理,哈丽亚特·塔布曼不仅以其被压迫种族救赎者的形象镌刻于美国黑人的群体记忆当中,同时也逐渐升华为整个美利坚民族的英雄符号,且历久不衰。本文认为,塔布曼的这种“神话化”现象是由黑人种族被压抑已久的内在渴望、塔布曼的个人传奇以及地下铁路运动的理想主义特质这三种力量汇合所造就的结果。

[关键词]哈丽雅特·塔布曼;摩西神话;地下铁路

哈丽雅特·塔布曼是美国历史上一位杰出的巾帼英才、自我解放的南方逃奴、“地下铁路”的草根英雄以及内战时期的联邦侦查员,曾多次出生入死、从南方救出大量奴隶,在当时就成为美国黑人解放史上的一位传奇人物,享有“黑人摩西”的美誉。20世纪50和60年代,塔布曼进入了最知名的10位美国人之列,[1]迟至2008年,在《今日美国》报纸进行的高中生调查中,塔布曼仍然稳居季军的位置,[2]而当代的一位美国女作家德波拉林·费尔德则把她列入世界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100个女性排行榜中的第九位。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塔布曼不仅作为被压迫种族救赎者的形象而深深镌刻于美国黑人大众的记忆当中,同时她也逐渐升华为美利坚民族的英雄符号而为整体的美国人民所珍视。

一、作为美利坚民族记忆的黑人摩西神话

由于奴隶出身的塔布曼本人不识字,她本人没有留下书面的只言片字,同时因时代对黑人和女性的选择性忽略,有关叙事主体本身及其南下的事实相当缺乏。这种匮乏在美国人对塔布曼的敬仰之情逐渐滋长之后仍然难以得到弥补,因此对于这样一位非凡的历史人物,史学研究与传说混淆,事实与想象交汇。

19世纪是有关塔布曼的摩西神话地位在公众中初步确立阶段。废奴主义者本杰明·德鲁采访了塔布曼,并在其1856年出版的《加拿大逃奴叙事》一书中记载了塔布曼不到二百个单词的自述。[3](P30)但第一位尝试描述塔布曼事迹的应是富兰克林·桑伯恩。1863年他在波士顿一家名叫《共和国》的杂志上发表了“哈丽雅特·塔布曼”一文,率先将塔布曼作为一位美国女英雄引介到美国公众的视野当中。[4](P72)两年后,埃德娜·切尼在《自由人纪事》上发表了“摩西”一文,对塑造塔布曼的英雄形象予以推波助澜。不过,首先对塔布曼进行专访和写作长篇传记的是萨拉·布拉德福德,她在1869年出版了《哈丽雅特·塔布曼的生活场景》一书,而在1886年修订版出版时书名改为《哈丽雅特:其子民的摩西》。到1871年威廉·斯蒂尔出版材料汇编性著作《地下铁路》为止,塔布曼作为美国史中的女英雄形象已经初步确立。[5](P407~412)1898年,另一部名称类似的著作认为,“摩西是这个妇女为人所知的名字。她获得它的原因在于其引导奴隶逃脱他们的‘埃及地’中所展示的领导水平,在此之中经历了迂回的渠道和各种危险。”[6](P186)

20世纪是有关塔布曼的摩西神话放大阶段。基于以上传记,20世纪出现了近百种的塔布曼传记,在民权运动之后更是目不暇接;这些作品多是通俗性读物,主要是作为青少年励志读物出现的。按照年代顺序比较重要的有:乔治·施瓦布夫人的小册子《哈丽雅特·塔布曼带领奴隶奔向自由》(1900)、安·佩特里的《哈丽雅特·塔布曼:地下铁路乘务员》(1928)、赫里埃塔·巴克马斯克的《放我们的人民走吧:地下铁路的故事以及废奴运动的成长》(1941)、新闻记者厄尔·康拉德出版的《哈丽雅特·塔布曼将军》(1943)等等,其中后两本学术性较强。随后则是安·帕里什的《被遮蔽之星》(1948)、多萝西·斯特林的《自由列车:哈丽雅特·塔布曼的故事》(1954)、安·麦戈文的《生死悬赏:哈丽雅特·塔布曼的真实故事》和《逃奴哈丽雅特·塔布曼的故事》(1965)、弗朗西丝·汉弗莱维拉的《哈丽雅特·塔布曼:自由火焰》(1967)、雅各布·劳伦斯的《哈丽雅特与应许之地》(1968)、马西·海迪什的《一个叫摩西的女人:基于哈丽雅特·塔布曼生平的小说》(1976)、安·约翰逊的《帮助的价值:哈丽雅特·塔布曼的故事》(1979)、弗朗辛·萨宾的《哈丽雅特·塔布曼》(1985)、杰里·费里斯:《不自由毋宁死:哈丽雅特·塔布曼的故事》(1988)、朱迪·卡尔森的《哈丽雅特·塔布曼:自由的呼唤》(1988)、马里恩·泰勒的《废奴活动家哈丽雅特·塔布曼》(1991)、凯特·麦克马伦的《哈丽雅特·塔布曼的故事》(1991)、丹·伊莱什的《哈丽雅特·塔布曼与地下铁路》(1993)以及丽贝卡·詹尼的《哈丽雅特·塔布曼》(1999),等等。

21世纪初是有关塔布曼的摩西神话传播与严肃的学术研究并行阶段。21世纪初,青少年励志作品仍然长盛不衰,10多年间出版了几十种有关书籍,如弗格斯·博德威迟的《奔向应许之地:美国首次民权运动地下铁路的传奇故事》和卡罗尔·维瑟福德的《哈丽雅特·塔布曼带领她的人民奔向自由》(2006)等等。与此同时出现了关于塔布曼的专业作品问世,包括琼·休姆斯的《哈丽雅特·塔布曼的人生与人生故事》(2003)、凯特·拉森的《奔向应许之地:哈丽雅特·塔布曼,一个美国英雄的写照》(2004)、凯瑟琳·克林顿的《哈丽雅特·塔布曼:自由之路》(2004)、米尔顿·塞奈特的《哈丽雅特·塔布曼:神话、记忆与历史》(2007)等几部严肃性书籍。

有关塔布曼叙事的神话特征不仅仅在于对塔布曼历史事实的夸大,更在于超乎凡人的想象。以20世纪面向青少年读者的作品为例,因情节连续性所需,往往在事实的基础上掺杂了不同程度的夸大之词和想象成份,有的干脆点明为历史小说,如海迪什的上述作品。在这些作品里,塔布曼很自然地成为历史事实和想象混合的女英雄。以多次再版的多萝西·斯特林的《自由列车》为例,描写南方奴隶主为了抓获塔布曼,曾许下4万美元的悬赏报酬,但事实上根本找不到如此高额的历史记录,正如拉森所说,“尽管还没有一个对塔布曼的悬赏告示被发现,但很可能存在一个;无论是1200美元还是12000美元,塔布曼对南方赏金追逐者来说是个很重要的猎物。”[1](P191)而为了突出塔布曼的影响形象,《自由列车》一书将其救出的奴隶数量夸大为300多个,[7](P129~133)而实际上人数不到100。与此同时,即使在研究塔布曼的专业性著作中,也不同程度的存在猜测的成份,像拉森本人在《奔向应许之地》一书中就不乏推测之词,例如她这样说:“道格拉斯和塔布曼因而很可能在切萨匹克分享强大的家庭族和社区联系,这种纽带最终包括了生活在北部城镇中的逃奴和自由黑人。”[1](P96)

即使是20世纪的励志作品,对有关历史研究并非没有任何贡献,塔布曼能够作为迄今最为广泛接受的地下铁路的象征,与这些作品的贡献密不可分。何况在20世纪前半期作品还有个别例外,如新闻记者厄尔·康拉德出版的《哈丽雅特·塔布曼将军》(1943);拉森赞赏其对事实的严肃态度,并将其归为有关塔布曼的一部力作。[1](P305)尽管存在着某种先天性局限,对塔布曼的专业性研究也将持续下去,围绕她的史诗般的光环也必然是色彩依旧。从一定意义上来讲,这种非专业和专业作品中所塑造的塔布曼光环实际上就是关于美利坚民族自我记忆的神话。从漠视到夸大、从虚幻到真实性还原的塔布曼形象变迁,可反映这个伟大民族内在情感的起伏涨落。

二、作为被压迫种族记忆的黑人摩西神话

从更深层的角度来说,塔布曼的摩西神话植根于黑人种族的群体记忆之中,可以说是一种发生于黑人社区中的民众化神话现象。早在大众熟悉她的名字之前,卷入地下铁路活动中的黑人和白人都将塔布曼视为黑人摩西。例如,萨拉·布拉德福德叙述塔布曼逃跑之后:“他们给她钱,但她从不用于自己,而是攒起来帮助她的人民,特别是用于返回‘埃及地’——她所称谓的老家。由于其经常性的来访,并带走一些被压迫者,她在她的人民中间获得了‘摩西’的称号。”[4](P78)在《地下铁路》一书中,威廉·斯蒂尔也注意到了塔布曼在黑人中的“摩西”地位。[5](P410)米尔顿·塞奈特进一步指出,塔布曼成名之后的其他称呼如“塔布曼将军”、“塔布曼母亲”,都基于“解救者摩西”的象征之上。[8](P42)

鉴于从事“地下铁路”营救活动充满风险,塔布曼最初并不向外界透漏其活动的细节,因此“摩西”的名声实际上主要限于她所出入的黑人社区当中。例如,根据布拉德福德的记载,一个叫乔的黑奴在遭受鞭打以后,愤怒之余决定寻找“摩西”以投奔自由,“他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当夜他乘船远行,到了哈丽雅特父亲那里,说,‘下次摩西回来了,得让我知道。’只过了一两个星期,那个神秘的、谁也不能碰一根指头的女人出现了,男男女女、还有孩子开始从种植园失踪了。”[4](P29)巴尔的摩的前奴隶吉姆·泰勒这样描述了黑奴在塔布曼帮助下逃亡的经过:“拖船的主人塔特尔先生那晚没在船上睡,而是斗鸡去了。有色人决定逃跑到宾夕法尼亚。我还是个小男孩。他们用拖船越过海湾,来到埃尔科小溪,然后把拖船拉到北方一侧沿着哈丽雅特·塔布曼所告知的溪流而上。”[9](P63)1861年逃到北方、阿拉巴马出生的前奴隶托马斯·科尔则这样描绘了塔布曼在黑奴心目中的形象:“我一直希望并且祈祷我能遇到那个叫哈丽雅特·塔布曼的女人。她就是那个带奴隶去加拿大的女人。她总是乘坐地下铁路——人们都这么说——晚上旅行,白天藏起来。她把他们偷偷摸摸地带出南部,而我认为她是个勇敢的女人。”[10](P229)1865年的《自由人纪事》评论说:“她的丰富人生赋予其很多为人所知的名字,如哈丽雅特·加里森、塔布曼将军等等;但在奴隶当中她以完全匹配的摩西头衔而广为人知——解救者摩西。”[11](P34)

南方白人的反应可间接证明塔布曼在黑人社区中的影响。当塔布曼本人逃跑后,落款日期为1849年10月3日的《剑桥民主党报》上的广告描述了这个当时叫“明蒂”的外貌:“大约27岁……栗色,外貌良好,约5英尺高”,并分别提供了50美元或100美元作为在本州或外州抓捕的酬劳。[1](P79)当塔布曼担任地下铁路的任务后,关于她的悬赏海报到处都是,根据布拉德福德的说法,赏金上升到12000美元。[4](P21)塔布曼的朋友、后来曾担任黑人军团上校的托马斯·希格森在1859年的一封信中验证了这个数字:“我与她相识有一段时间里,并在演讲中提到她一两次,奴隶称她为摩西。马里兰为她悬赏12000美元,而一旦被抓,很可能被活活烧死。”[12](P81)与此相对照,马里兰奴隶主曾为一帮人数多达28人的逃奴悬赏3100美元;[13](P272)如果该数字确实的话,塔布曼一个人的赏金就大约是他们的四倍,数额惊人,反映了南方奴隶主对抓捕塔布曼的迫切心态,也间接反映了塔布曼在黑人中所确立的巨大威望。

塔布曼在黑人心目中类似摩西的崇高地位,无形之中助长并塑造了一个超凡脱俗的英雄神话。如在《自由列车》一书中,作者以黑奴的话语对这个传奇性的女人进行了生动的、夸张性描述:“摩西比兔子跑得还快,爬树就像负鼠,能跳过篱笆、飞跃溪流”;“像猫一样,她能在漆黑之夜看见东西”,“她能在20英里之外听见巡逻者打喷嚏”[7](P127~128)。

在《千面英雄》一书中,美国著名神话学者约瑟夫·坎贝尔总结出世界英雄神话的历险模式,即“分离——传授奥秘——归来”的路线图:“英雄从日常生活的世界出发,冒种种危险,进入一个超自然的神奇领域;在那神奇的领域中,和各种难以置信的有威力的超自然体相遭遇,并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于是,英雄完成那神秘的冒险,带着能为他的同类造福的力量回来”。[14](P24)塔布曼的“摩西化”,也完全符合坎贝尔的这种归纳。

鉴于塔布曼本人对故事选择的主导性地位以及以我为主的讲授方式,美国学界近年来认为,萨拉·布拉德福德的两篇传记本质上应被视为塔布曼的个人叙事。[15](P6)由于黑奴本身的传说记载资料十分有限,像《自由列车》之类的传奇文学只能作为塔布曼神话的参考,因此,我们在这里主要以拉德福德的传记为样本,简要归纳一下塔布曼神话的特点。

与摩西神话一样,主人公塔布曼最初对自己的真正使命一无所知,局限于她遭受奴役的日常世界之中。塔布曼回忆说:“我像没人管的野草一样成长,不知道什么是自由,对此没有任何经验。那时我并不感到幸福或满足;每次看到一个白人男性,我就害怕被带走。”[3](P30)1834年,因拒绝协助监工围追一个逃奴,一个两磅重的秤砣碰巧砸到了塔布曼的脑袋上。[4](P74)她的大脑因此严重受损,但意外地成为她灵性觉醒的一个契机,此后能够不时地对神奇世界产生偶然性一瞥,“我总是在梦中和幻觉中能看到一条界线,而界线的另一侧是绿地、可爱的鲜花,美丽的白色女士伸出双臂越过界线,但我怎么也够不着它们。”[4](P16)灵性的觉醒同时意味着,被奴役的悲惨现实成为理想世界的一个鲜明对立物,自由的缺失成为塔布曼内在的切肤之痛。当亲属被出卖的消息传来时,灵性觉醒的力量推动塔布曼做出决定、并带着她的两个兄弟一块儿逃跑。[4](P16)在经历了第一次的挫折之后,塔布曼第二次的逃跑方案获得成功,她独自一人“跟随北极星”,穿越了自由与奴役的界限。[4](P19)

但到了自由的北方后,塔布曼发现自己重新回到新的日常世界,“我确实跨越了那条界线。我自由了;但没有任何人欢迎我来到那块自由的土地。我是一块陌生土地上的陌生人”。[4](P20)为了解救她备受煎熬的兄弟姐妹,塔布曼决定带着她穿越生死边缘的经验,再次踏入险象环生的领域。在“地下铁路”组织的协调之下,据说她19次之多进入南部的“鲸鱼之腹”,引领她的人民走向自由。[14](P82)在拯救南部逃奴的过程中,塔布曼本人经历了多次惊险性的考验,“他们的风险可以写上一本书;他们被追捕;他们藏在‘土豆洞’里,而追捕者离他们仅仅几英尺之遥”。[4](P29)但在极端的危险之中,塔布曼总是能够出人意料地在幻象中得到神奇的帮助、并预测到出路所在;如同摩西带领他的希伯来子民通过红海一样,塔布曼利用“神示”,帮助她的逃奴群体获得人身自由,即《千面英雄》中所说的“借助魔法逃走”[14](P206)。

事实上,19世纪50年代的逃奴普遍认为塔布曼具有这种“魔力”:“白人逮不住摩西,因为天生具有魔力。上帝赋予摩西以权力”。[1](P134)由于向外界暴露其行踪具有潜在的危险性,所以在她本人出逃的1849年与德鲁曝光塔布曼事迹的1856年之间,塔布曼行事诡秘,作为摩西的传奇也只是流传于黑人社区中有意潜逃的黑奴当中。但通过这类草根性的神奇性叙事,不仅塔布曼本人被提升到非凡的黑人英雄地位,整个黑人种族也因为被证明得到了上帝的眷顾而播下了新生命和新希望的种子,一种强大的种族骄傲感充盈在塔布曼神话叙事的话语之中。

三、黑人摩西神话产生的历史根源

塔布曼的摩西形象产生不是偶然的,而是由黑人种族压抑已久的内在渴望、塔布曼的个人传奇、地下铁路运动的理想主义特质这三种力量汇合的结果。

奴隶的生活待遇虽然因主人而异,但这种本质上以权力支配为核心的制度安排必然导致很多奴隶的身心遭受严重的摧残。以塔布曼为例,她生来就是马里兰州多切斯特县的一个农场上的奴隶,其主人曾允诺自由,但言而无信。[15](P280)她小小年纪就不得不干剥亚麻、打扫卫生的活计;5岁时因没让一个婴儿保持安静而遭到鞭打;7岁时因偷拿了一疙瘩糖块而不得不躲藏进猪圈里、与猪抢食;[8](P17)她稍大一些就被送到田间做工,乃至在大约15岁时遭受致命性锤击。在奴隶制这种单向权力的架构中,奴隶难以形成正常的人格特征,并往往给外界展示一种不太成熟的性格印象。历史学家斯坦利·埃尔金斯甚至认为,北美奴隶制构成了一种“封闭”体系,使得白人能够“幼儿化”那些远离祖先的文化、心灵处于“白板”状态的黑奴;他提出南方民俗中所勾画的“傻宝”形象——驯服但不负责任、忠诚但懒散、谦恭但惯于欺骗——乃典型的种植园奴隶。[16](P82)约翰·布拉辛格姆则认为这只是白人构建的三种黑奴类型之一,另外还有“纳特”和“杰克”两种性格类型,其中前者是好斗的、反叛的奴隶,而后者是时而抑郁寡欢和不愿合作、时而恭顺的机会主义者。[17](P224)二者对比,布拉辛格姆的概括显得更加全面、合理。以塔布曼本人为例,她曾对主人的自由许诺抱有某种幻想,但又对主人的出尔反尔十分沮丧;她既为主人发出祈祷,但又在祈祷中夹杂着诅咒。[4](P15)无论如何,在这种动辄得咎的种族压迫体制以及白人的家长主义威势之下,处于底层的黑奴大众很容易产生一种内心矛盾、软弱无力的不安全感,表面上对自身的命运问题似乎无动于衷,实则极为渴望从这种悲惨的处境中解放出来。塔布曼本人曾发出这样的感叹:“我认为,奴隶制是仅次于地狱的事情。如果一个人可以把另一个人置于奴役中,我认为他足够坏得被送入地狱,如果可能的话。”[15](P280)

塔布曼的摩西形象植根于黑人对《圣经·出埃及记》中摩西神话的集体记忆。与白人对《新约》的强调不同,黑人大众的基督教传统更加强调《旧约》、特别是摩西带领希伯来人摆脱埃及奴役、奔向自由的故事。无疑,黑人的摩西崇拜传统来自于黑人对现实不满的心理投射,实际上表达了他们在深处绝境下对救赎者或保护者的一线寄托。悉尼·胡克认为,“领袖对他的群众有一种号召力,这种号召力的一个更重要的根源,也许就在于他能以他的被认为具有的特点和成就来代替满足他们的渴望……把个人的缺陷投进比较幸运的人们的光荣成就里,借以取得补偿,这种倾向也许是社会生活中一种常有的现象。”[18](P13)在《旧约》的叙事中,希伯来人深受埃及法老的迫害,但仍然被上帝选为自己的子民,并为他们挑选了一位领袖摩西;在后者的带领下,希伯来人出红海、从罪恶的奴役当中得到解脱,“因为有信心的杖在前面带路,有云柱把光照射下来,所以水使他们得生命,而追赶他们的人,水把他们淹没。”[19](P64)在塔布曼的“摩西化”过程中,不仅塔布曼本人如同拥有神杖的摩西一样被披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她也与此同时升华到与父母一样重要的庇护者地位。其结果必然是,黑人大众不仅借此表现出他们对自身“神选子民”身份的再确认,他们也从中获取了一种神圣的安全感,原来被世界所抛弃的感觉随之荡然而去,正如弗洛伊德认为的那样,“大多数的人经常在寻找父亲(或者母亲),因为在他们的幼年时代,父亲提供了安全感和情绪上的稳定性。”[18](P12)简而言之,黑人大众有充分的理由去放大塔布曼的摩西光环。

然而,塔布曼本人若没有任何神奇之处,这种“克里斯玛”型魔力也不会持续太久。她本来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下里巴人”,但正如摩西在卑贱的流浪年月为上帝所用一样,塔布曼同样是在看似悲剧性的时刻被赋予类似摩西神杖的潜能;偶然性的锤击使她能跨越两个世界的桥梁。桑伯恩这样描述:“她是极为精明和实际的人,然而她坚信征兆、梦境和警告。她宣称在她出逃奴隶制之前,她往往梦到飞跃田野和城镇、河流和山峦,‘像个鸟一般’俯视大地……当她前往北方时能将梦中看到的地方记得一清二楚。”[4](P79)在从事地下铁路活动的冒险中,塔布曼总是相信自己有“一个特别的天使”在保佑自己;[20](P279)或者“当塔布曼产生这些梦幻时,她想象着自己的‘精灵’离开了身体,造访其他场景和地方,不仅仅在这个世界,而且在精灵世界。”[4](P56)事实上,她受到的指引来自一个内在的、不断给她话语提示的活生生上帝,而不是一般人心目中抽象的上帝概念,正如托马斯·加勒特所说:“她经常告诉我,她与上帝进行交谈,每天他都与她交谈,而她对我宣称,她一点也不害怕被近在身旁的前主人或其他任何人逮捕,就像在纽约或加拿大不害怕一样,因为她说她从不会冒险,除非上帝派遣她,而她对至高权力的信心确实伟大。”[4](P49)这样即使深陷绝境,塔布曼也能沉着应变,并总能不可思议地化险为夷。[4](P50)拉森指出,这种“完全不计后果的勇气”使之上升到摩西的地位;[1](P53)卡莱尔则称赞说:“这样的人,就是我们称之为原本的人,他直接生活在我们中间。他作为神秘莫测的上帝派遣的使者,带着信息来到人间,我们可以称他为诗人、先知和神。”[21](P51)

最后应指出的是,塔布曼同时也属于地下铁路运动所造就的“无声英雄”。

“地下铁路”是指19世纪30~60年代废奴主义者支持南方逃奴奔向自由的秘密网络,由所谓的“售票员”或“代理人”(向导)、“车站”(接待站)和“站长”(接待站主人)等要素构成。塔布曼就是充当这种冒险深入前线、需要在路途上时刻提防逃奴抓捕者的“售票员”。塔布曼曾13次出入南方,据布拉德福德估计,共救出60~80人;[22](P3)而拉森则将其锁定为70多位:“塔布曼总共进行了大约13次行程,拐走70到80个奴隶,此外还有大约50或60个给予了细致的指导,而他们几乎都出自马里兰的多切斯特和卡罗琳县”。[1](P100)地下铁路的这种秘密性质决定了塔布曼对所行事迹不会大事宣扬,而即使身在安全的北方,塔布曼对废奴主义宣传活动的介入也是有限的。地下铁路的协调人威廉·威尔斯·布朗描述说:“叛乱爆发前的8或10年间,那些经常参加废奴集会、演讲、野餐会和展览会的人不会看不到一个中等个头、前齿脱落、面含微笑、穿着粗糙然而整洁、旁边挂着一件过时的包或袋子的黑人妇女;她只要一落座,就会立即酣然大睡。”[8](P47)同时代的著名黑人领袖道格拉斯这样称赞塔布曼:

我们之间的差别是明显的。在服务我们事业的过程中,我所做和遭受的都大白于天下,每一步都受到极大的鼓励,而你则是悄悄卖力。我在白天行事,而你奔走于夜间。我收获来自人群的掌声和大众认可的满足感,而你最多被少量发抖的、惊恐的和脚痛的男女奴隶所见证;你把他们从奴役的居所解救出来,得到的仅仅是“上帝保佑你”这些虔诚之词。[4](P7)

当然,地下铁路运动的自发性和草根性在限定了塔布曼影响范围的同时,也给塔布曼的形象添加了额外的魅力。兴起于与南方蓄奴州临近的北方自由州,该运动的活力来自北方大众对南方奴隶制罪恶的厌恶感,其成员多是出于义愤而挺身而出的普通人,包括奴隶制的曾经受害者在内。正如威尔伯·西伯特指出的那样,“很显然地下铁路并非一个设有各级官阶、正式成员或金库以满足各种花销之需要的组织”;[6](P67)“他们狂热地鼓动皈依者献身于一种在他们看来被《圣经》与开国之父理念所认可的教条。”[6](P89)作为一种围绕解救被压迫者这种共同的理想而汇聚起来的力量,地下铁路运动无疑带有某种高尚的色彩。一方面,地下铁路运动完全与塔布曼本人以摩西相自许的宏伟志向相协调,正如她在19世纪90年代塔布曼接受采访时所说的那样,“我觉得像摩西。上帝告诉我这样做。我说,‘噢,上帝,我不能——别要求我——让别人去做吧。’然后我能听到上帝回答,‘我要的是你,哈丽雅特·塔布曼’——就像我听听说话一样清楚——然后我就再次南下,把兄弟姐妹带回来。”[8](P42)另一方面,该运动的伟大性也进一步造就了塔布曼无所畏惧、献身社会的优秀品格。纽约州长威廉·西华德曾这样称赞她:“我了解哈丽雅特很长时间了——这是一个难得屈尊于人体之内的高贵的、高级的精灵或真人。”[6](P185)

地下铁路运动的这种理想主义性质与塔布曼喜欢独来独往、侠肝义胆的个性相结合,使其成为一个活跃于社会边缘领域的孤胆英雄,这也是为什么在经历了白人社会最初的忽略之后,长期以来有关塔布曼传奇的题材反而能够历久弥新、励志作品能够不断翻新的深层原因。

注释

①参见德波拉林·费尔德.《女性100人: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女人排行榜》,张欣、穆玉萍译,当代世界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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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Henrietta Buckmaster. Let My People Go: The Story of the Underground Railroad and the Growth of Abolition Movement[M]. Columbia: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 1992.

[21]托马斯·卡莱尔著,周祖达译.论英雄、英雄崇拜和历史上的英雄业绩[M].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22]Sarah h. Bradford. Harriet: The Moses of Her People[M]. Geo. R. Lockwood & Son, 1886.

[责任编辑:杨全顺]

How the Myth was Born: Harriet Tubman, the Black Moses

GAO Chun-chang

(Ludong University,Institute of History and Culture,Yantai 264025,China)

Abstract:Harriet Tubman, a former southern runaway slave and later a local agent of Underground Railroad, was not only deeply engraved in the African American memories as the redeemer of the oppressed race, but was also gradually reincarnated into the heroic symbol of whole American nation. This article holds that the phenomenon of Tubman’s deification was due to three forces, namely, the long oppressed inner hunger of the black race, the personal legend of Tubman, and the idealistic nature of Underground Railroad.

Key words:Harriet Tubman; the myth of Moses; Underground Railroad

[中图分类号]K712.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7077(2016)01-0021-07

[作者简介]高春常(1966-),男,山东莘县人,鲁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主要从事美国族裔问题研究。

[基金项目]中国教育部社科规划项目"美国黑奴叙事研究"( 项目编号:13YJA770009)以及2014年鲁东大学世界当代史精品课程建设项目(项目编号:1300028)。

[收稿日期]2015-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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