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 云
悲凉寒风里的隐忍与抗争——刘亮程《寒风吹彻》中的生命哲学再探
柏云
苏教版《现代散文选读》收录了刘亮程的散文《寒风吹彻》。林贤治曾赞誉其作品“令人想起高更笔下的塔西提岛,但是又没有那种原始的浪漫情调,在那里夹杂地生长着的,是一种困苦,一种危机,一种天命中的无助、快乐和幸福。”选文秉承作者一贯的写作风格,着眼于寻常生活场景,以质朴的文字和诗性的叙述,深刻诠释了生命的本质特征和个体的生存方式。在此,笔者试从文本呈现的生命色彩入手,解读其中蕴含的生命哲学。
据刘亮程回忆,《寒风吹彻》是其散文中唯一一篇写冬天的文字。在新疆沙湾黄沙梁裸露的寒风中,30岁的刘亮程在遭受寒风肆意吹掠的同时,获得了自然的深刻体验和生命的独特感悟。他将深沉独到的体悟浓缩在洗尽铅华的文字里,真实再现了寒风的无边苍凉和生活的灰暗底色。
作者从“雪落”起笔,将全文叙述背景置于冬季凛冽的寒风之中。“寒风正从我看不见的一道门缝吹进来”“它比我更熟悉墙上的每一道细微裂缝”。寒风总在漫长的冬日如期而至,不分时间空间,肆意侵袭我们孱弱的身躯,让我们无法自如而骄傲地行走。“我的一根骨头,却露在屋外的寒风中,隐隐作痛”,14岁的“我”独自一人被“一野的寒风”吹彻,经历了彻骨的寒冷,饱受寒风对身体的摧残,只能绝望地承受寒风无法救赎的伤害。在荒野里与寒风斡旋的不只是“我”,“寒风在吹好几个人,同村的、邻村的、认识和不认识的,好几架牛车在这条夜路上抵挡着寒冷。”素不相识的路人、姑妈和母亲无不在寒风的肆虐中艰难行走。“冬天总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个人,先是一条腿、一块骨头、一副表情、一种心情……尔后整个人生”。任何生命个体都无法躲避这场劫难,无论是燃烧的火炉,整齐码在窗台下的柴火,还是寒夜默默拉车的老牛。
苦难是人生旅途中必然降临的客人。“经过许多个冬天之后,我才渐渐明白自己再躲不过雪,无论我蜷缩在屋子里,还是远在冬天的另一个地方,纷纷扬扬的雪,都会落在我正经历的一段岁月里。”躲不过的何止是雪?那些无法逃避的人生寒风时常不期而至,打乱我们宁静的生活,让人无所适从。“许多年后有一股寒风,从我自以为火热温暖的从未被寒冷浸入的内心深处阵阵袭来时,我才发现穿再厚的棉衣也没用了。生命本身有一个冬天,它已经来临。”谁也无法抗拒这个凄冷冬天的到来,路人遭遇了人生的贫寒,姑妈在贫寒的生活中遭遇了无法抵御的病痛。生存环境的恶劣和物质的极度匮乏,使得生命的原始张力在寒风中消失殆尽。
每个生命个体都有属于自己的寒风,这是生命本身无法隐藏的本真色彩。“在我周围,肯定有个别人不能像我一样度过冬天。”“第二天下午,听人说村西边冻死了一个人。我跑过去,看见这个上了年纪的人躺在路边,半边脸埋在雪中。”“她熬过了许多个冬天还是被这个冬天留住了。我想起爷爷奶奶也是分别死在几年前的冬天。”孤独的路人和年老多病的姑妈都没能逃脱寒风的侵蚀,这是所有生命个体的终极宿命。“母亲斑白的双鬓分明让我感到她一个人的冬天已经来临”,无论明媚的阳光还是儿女的温情,都无力融化母亲生命中的冰雪和风霜。作者用沉静悲怆的文字道出了人生冷峻困顿的本质,即便没有疾病或困苦,生命也终会走向冬天。“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的亲人们的岁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彻”在范围之广,更在程度之纵深。所有人的每个人生阶段,无时无刻不裸露在冰冷的寒风中,这是生命个体之于凄冷的困境中生存的悲苦和无奈。
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有句名言:人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人之伟大在于思想,人类任何对于自然的体验都是情感的体验。作品字里行间体现的寒冷永恒而深刻,触碰到了人性中最柔软最疼痛的部分,让每位读者都自然生发强烈的精神共鸣和生命慨叹。
寒冷,让生存变得沉重而艰难。“牛车一走出村子,寒冷便从四面八方拥围而来,把你从家里带出的那点温暖搜刮得一干二净,让你浑身上下只剩下寒冷。”“寒冷早已盯住了自己活蹦乱跳的年轻生命。”饱受寒冷折磨的,不只是那个寒冷夜晚的“我”,还有“在上学路上不慎掉进冰窟窿,浑身是冰往回跑的我”“跺着冻僵的双脚,捂着耳朵在一扇门外焦急等待的我……”寒风中的路人“浑身结满冰霜”“身上带着许多冬天的寒冷”,散发出“透骨寒气”。每个生命个体都无法逃避岁月的严寒,无论你的心灵多巨大。
有时寒冷的是心灵,它源于社会环境的恶劣和生活的困苦。“那个夜晚并不比其他夜晚更冷。”“我”经受的寒冷不只源自身体的感官感受,年幼的心灵无法抵挡被无边的旷野包裹的寒冷。“我的一小炉火,对这个贫寒一生的人来说,显然杯水车薪。他的寒冷太巨大。”生存环境带给路人的寒气深入内心和脊髓,“比多少个冬天加起来还要寒冷的心境”没能让他熬过这个冬天。疾病使得姑妈总处于无尽的虚空和焦虑之中,“她总担心自己过不了冬天”。母亲也因生活的重担始终无法摆脱内心的凄冷。彻骨的寒冷让我们生发对冷酷生活和苍凉人生的怅然悲观。
人生最大的寒冷莫过于精神的荒凉。在文中,作者写道:“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人的孤独是永恒的,巨大的寒冷使那些孤独变得更加冰冷。低劣的生存状态驱散了人与人之间最原始的温情,疲惫沧桑的父亲根本无暇顾及一个贫弱少年在寒风肆虐的荒漠中的凄楚和绝望,他给予儿子的只是一句略带责备的询问:“怎么拉了这点柴,不够两天烧的。”14岁的“我”“没吭声”,学会了独自舔舐伤口、回味伤痛。直至离世,姑妈也没等到母亲带来的温暖。生命卑微催生的人情冷漠加剧了心境的寒冷。“‘你姑妈死掉了。’母亲说得那么平淡,像在说一件跟死亡无关的事情。”“‘咋死的?’我似乎问得更平淡。”“隔着三十年这样的人生距离,我感觉着母亲独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我无能为力。”生命有着不能承受之重,在没有灵魂的对手面前,我们无力吟咏精神的高贵,只能顺应植根生活的透心寒冷,深味无法言说的人生况味和凝重悲凉的生命之痛。
叔本华说:“生存环境只不过是对我们产生一种间接影响,各人都活在他自己的心灵世界中。”作者对人的生存境遇与生命的价值表达看似悲观,但在悲凉的底色上,又以温暖的文字抒发了一种诗意的悲天悯人情怀。正如其后来所说:“文学,就是在为我们的精神,创造一种绝处逢生。寒风吹彻中,我们还有春天的梦。”
人性的本质是渴盼温情的,“一个人老的时候,是那么渴望春天来临”。寒冷的人生之途,贫穷、冷漠、孤独和死亡正蚕食着渐渐退守的温暖,物质的馈给无力拯救我们的灵魂,唯有精神的坚守和心灵的超越才能战胜人生的严寒。姑妈一再说“天热了让你妈过来喧喧”“她还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姑妈在矮土屋里抱着火炉等待春天,正是源于其内心深处对生命温暖的矢志呼唤,母亲也“和姑妈一样期盼着春天。”其中,“我紧围着火炉,努力想烤热自己”“天热了,母亲会带着我们,趟过河,到对岸的村子里看望姑妈……多少年过去了,我们一直没有等到这个春天”,寥寥数语,饱含作者对温情生活的无限向往,又夹杂着不能如愿的现实悲苦。作者始终坚信在荒漠的雪原上,温暖一直存在,即便我们不曾感受到,“他的生命中肯定还深藏着一点温暖,只是我们看不见。”
“冬天,有多少人放下一年的事情,像我一样用自己那只冰手,从头到尾地抚摸自己的一生。”作者在对人生困境和生存方式年复一年的虔诚反思中寻求到了抵御寒风之道:隐藏温暖。弱者的智慧在于蜷缩、躲避和隐忍。“在凛冽的寒风中,身体中那点温暖正一步步退守到一个隐秘的有时连我自都难以找到的深远处——我把这点隐深的温暖节俭地用于此后多年的爱情生活。”这些精心储存的温暖点燃了我生活的曙光。“大约坐了半个时辰,他站起来,朝我点了一下头,开门走了”,萍水相逢的路人在冰天雪地里用“我”给予他仅有的一点温暖积蓄着前行的力量。
虽然饱受身体和心灵的寒冷,但作者存于骨子里的梦想和希望的火种从未熄灭。“围抱火炉,吃咸菜啃馍馍想着一些人和事情,想得深远而入神”,这正是对生活充满希冀的外在表征。作者以坚定的信念,为黯淡的生命涂抹了一道道鲜亮的绿色,“我想很快会暖和过来”“我才三十岁,肯定能走过冬天。”在冰冷的寒风中,作者始终不曾消极低颓,而是积极找寻生命的亮色,“把怕冻的东西一一搬进屋子,糊好窗户,挂上去年冬天的棉门帘”“劈好足够烧半个月的柴禾,整齐地码在窗台下;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无意中像在迎接一位久违的贵宾”,把路人让进炉火正旺的屋子,为他倒杯热茶,传递生命的温暖。从这些文字里,我们读到了生之悲哀,也读到了温暖入髓的希望。正是源于那些温暖,卑微的生命得以走出艰难的人生困境。
西班牙哲学家乌纳穆诺说:“了解悲剧,理解悲剧,不是为了悲哀地死去,而是为了更从容、更珍惜、更充满爱意地活着。”人生无法规避“冬天”,面对恒常的寒风和永恒的孤独,尤应坚守春天的温暖。在这个浮躁与喧嚣的年代,刘亮程以独特的艺术视角和人生体悟,彰显了生命的尊严和人性的坚忍,讴歌了悲怀乐世、向死而生的生命哲学。
[作者通联:江苏丰县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