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体、跨时代、跨学科
——美国著名汉学家艾朗诺教授访谈录

2016-02-15 13:00赵红娟
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李清照苏轼文学

赵红娟

(浙江外国语学院 中国语言文化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2)

跨文体、跨时代、跨学科
——美国著名汉学家艾朗诺教授访谈录

赵红娟

(浙江外国语学院 中国语言文化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2)

艾朗诺目前为美国斯坦福大学东亚系中国文学教授、系主任,美国东方学会会长。其研究不仅涉及诗、词、文、笔记、书法、绘画等诸多文学艺术形式,而且研究跨度大,跨学科特性十分明显:从先秦《左传》到北宋欧阳修、苏轼,从南宋李清照、洪迈到现代钱钟书,跨越文学、美学、艺术、文艺理论、翻译等诸多学科。其所著《美的焦虑:北宋士大夫的审美思想与追求》《才女之累:诗人李清照和她在中国的历史》等享誉中外学界。

汉学家;艾朗诺(Ronald Egan);访谈

艾朗诺(Ronald Egan),1948年出生于美国康涅狄格州。早年,他曾就读于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三年后转入华盛顿大学西雅图分校,1970年在该校毕业。1976年获哈佛大学博士学位,并留校任教七年,继而负责编辑《哈佛亚洲研究学报》。1987年他任教于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东亚系,并担任该系系主任多年。2012年起,他在斯坦福大学东亚系任中国文学教授,现为该系系主任,并担任美国东方学会会长。艾朗诺的主要研究领域为宋代文学、美学及文人文化等,曾参与撰写《剑桥中国文学史》(北宋部分),著有《欧阳修的文学著作》(TheLiteraryWorksofOu-yangHsiu(1007-72),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4)、《苏轼的一生:言论、思想和行为》(Word,Image,andDeedintheLifeofSuShi,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4)、《美的焦虑:北宋士大夫的审美思想与追求》(TheProblemofBeauty:AestheticThoughtandPursuitsinNorthernSongDynastyChina,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6;中译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才女之累:诗人李清照和她在中国的历史》(TheBurdenofFemaleTalent:ThePoetLiQingzhaoandHerHistoryinChina,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2013)等著作,选译钱钟书的《管锥编》(LimitedViews:EssaysonIdeasandLetter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8),并发表《论苏轼与黄庭坚的题画诗》《北宋词的名声问题》《诗人、心灵和世界:再论〈文心雕龙〉“神思篇”》等众多论文。2014年9月到2015年8月,笔者在哈佛大学访学期间结识了艾朗诺教授,并对他进行了访谈。

赵红娟:艾朗诺教授,您好!很高兴您能接受我的访谈。因为负责“中国文学海外传播与研究”创新团队,《剑桥中国文学史》中文版出来后,我搜集了网络上的一些评论资料,并组织团队进行了一次讨论。我发觉您负责撰写的北宋部分受到学界好评,并因此关注您,开始拜读您的一些著作。能否先请您谈谈,您撰写北宋部分的思路,它与此前中国大陆出版的文学史有何明显不同?

艾朗诺:我想《剑桥中国文学史》里关于北宋的段落和此前中国大陆出版的文学史有些出入,不过我必须强调的是共同的地方更多。这是很自然的,因为我对中国文学史的认知大半直接或间接来自中国大陆。要说差异,首先是分期不同。我从公元1020年开始谈宋代文学,而不从宋朝开国的960年开始。原因之一是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准备写唐代文学史那一章时,告诉我他要一直谈到宋初。那就是说,我们认为文学史的分期不必拘于朝代的变更。这样一来,角度就不同了。其次,我花了很多篇幅讨论词,以及一些此前不太谈的文体,如书简、尺牍、笔记、题跋、诗话等,因为我觉得这些是宋代文人很重要的表达方式,而此前却被忽略了。

赵红娟:是的,打破传统中国文学史的分期格局是《剑桥中国文学史》的一个显著特点。您撰写的部分涉及到诸多文体,这与您重视跨文体研究有关。在您的研究中,跨时代特点也很明显,如您是以《〈左传〉及先秦叙述形式》一文获哈佛大学博士学位,但您现在的研究重点是宋代。您研究《左传》时一定阅读了不少先秦典籍,这对您后来的研究有何影响?

艾朗诺:我一点都不后悔论文写《左传》,这让我对《左传》及其他有关的先秦文献有了初步的认识,为我研究宋代文学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对理解中国文本而言也是一个很好的训练机会。我的博士生导师海陶玮很赞同我做这个题目,告诉我若能对先秦任何一种经典好好地下功夫,对以后无论研究什么时代、什么文类肯定都有益处,他说得很对。

赵红娟:是的,先秦是中国文学文化的源头,中国大陆学界亦有主张中国文学文化研究从先秦入的观点。据我所知,1984年出版的《欧阳修的文学著作》是您的第一本学术专著。在文化研究盛行的美国学界,您为什么会选择欧阳修的文学作品研究这种具体的个案研究?能否请您谈谈当时美国学界欧阳修及宋代文学研究的大概情况以及您这部著作的创新之处?

艾朗诺:我在哈佛大学教了一门文言文课,发现欧阳修许多文体,特别是记、送序、书、序、墓志铭等都非常有趣,但一般文论很少提及他这方面的成就,因为这与所谓他主导的“古文运动”没有多大关系。那时候关于欧阳修的英文专书只有一本,就是刘子健的《欧阳修的治学与从政》(香港新亚研究所1963年有中译版,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4年补正再版),主要谈他的政治改革,而没有谈他文学方面的成就。我试图填补这一空白,先是研究他的散文,连带对他的诗词也发生了很大兴趣。

赵红娟:继欧阳修文学著作研究后,1994年您又出版了《苏轼的一生:言论、思想和行为》一书。苏轼研究一直是中国大陆古代文学研究的一个热点,您的研究角度、主要内容和特征是什么?与中国学界的苏轼研究有何明显不同?

艾朗诺:我写完了欧阳修很自然就想到写苏轼。我的著作中,研究角度和方法与中国学者最为相近的大概就是这本关于苏轼的了。我主要是想向英文读者重新介绍这位大文学家,因为当时关于苏轼的唯一英文书就是近五十年之前林语堂的《苏东坡传》(TheGayGenius:TheLifeandTimesofSuTungpo,New York,John Day Press,1947)。这本书不但内容过时了,连书名也过时了。英文“gay”的意思已经从“欢乐”变成“同性恋”。林语堂对苏轼个人似乎完全认同,这有利于他对苏轼“同情的理解”,但从学术观点看,容易流于主观而缺乏批判精神。而我不但要谈苏轼的著作,还谈他的政绩和思想。

赵红娟:从1993年到1998年,您以五年的时间选译了钱钟书的《管锥编》,能否谈谈您选译的缘起、主要思路和目的?

艾朗诺:我选译《管锥编》,是受了哈佛大学方志彤老师的鼓励。方先生19世纪30年代在清华大学时是钱钟书的同学。1979年《管锥编》出版了,他很兴奋。那一年恰巧钱钟书带了一些中国学者到美国各大学访问,我有幸和他见过一面。所以说,我选译《管锥编》个人因素很大。当然,钱钟书也是宋代诗词研究的权威,我选译他这部书也希望借此对唐宋文学多些了解。

赵红娟:能否谈谈《管锥编》选译本在美国的接受情况?您认为它的主要价值是什么?选译《管锥编》对您后来的学术研究是否有影响?

艾朗诺:《管锥编》选译本的出版对北美学术界很难说有什么影响,对西方比较文学和美学大概一点影响都没有,但对西方汉学家也许有些影响。《管锥编》的原文相当晦涩,我翻译的时候尽量让英文读者能看得懂,希望对中国文化没有认识的人也能看得懂;可是钱钟书写这书根本不是针对这些读者群的,恐怕一般西方学者也很难把它全部看懂,更不用说一般读者。

赵红娟:您讨论北宋士大夫审美思想和追求的学术著作《美的焦虑:北宋士大夫的审美思想与追求》,角度新颖,所涉领域众多,在中西学界影响甚大。“美的焦虑”这个书名本身就很吸引人,您能否结合这个书名谈谈这部作品的主要观点?

艾朗诺:《美的焦虑:北宋士大夫的审美思想与追求》试图捕捉贯穿于北宋的士大夫美学的思想与活动。北宋文人从事了各种和“美”的鉴赏有关的活动,而这些活动在儒家传统里是没有地位的,于是他们思想中出现了某种“焦虑”或张力,感到有需要解释为什么要从事这些活动。这之前文人也从事蒔花弄草、收藏书画、填词等活动,但他们只做不说,因为一旦写下来,便有“玩物丧志”的嫌疑。宋人摆脱了儒家思想的钳制,使这些活动能言之成理,公然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这就像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文人摆脱宗教钳制那样值得佩服。北宋文化的这一方面以前似乎很少有人注意到。

赵红娟:您的李清照研究极富新意,启人思考。大作《才女之累:诗人李清照和她在中国的历史》2013年出版前,您曾在中国一些高校作过相关内容的演讲,并发表了一些中文论文,所以在中国学界很有影响。与“美的焦虑”一样,“才女之累”的书名也很吸引人,您为什么要取这样一个书名?

艾朗诺:这个书名是我了解了李清照的生平后想出来的。许多人称李清照是“才女”,却没有人谈论她作为才女所付出的代价。我相信她付出了很沉重的代价,而且传统社会把她“改造”了,经“改造”的李清照才合乎他们心目中的理想形象。这就是“才女之累”的由来。

赵红娟:您从接受史角度、女性主义和历史主义立场出发,并结合文本细读,从李清照词中女性声音是否即她本人、李清照再嫁的历史争议、李清照词作的后世增益三个方面,分析了李清照形象在后世的重塑过程。能否就这三个方面谈谈您的一些新的看法和发现?

艾朗诺:这三个方面都和李清照的“改造”有关。她的词一向被解释为全是写给她丈夫赵明诚的,尽管别人写词素来采取一种虚拟的身份;我们为什么不能假定李清照也采用了虚拟的身份呢?既然假定李清照写的词全都是献给赵明诚或想念赵明诚而写的,就很难接受赵明诚死后她改嫁的事实。即使1957年就有人提出很具说服力的证据,说李清照确实改嫁了,到现在许多人还是不相信,各地的李清照纪念堂仍不提她曾改嫁。元明清三代,尤其是明代,出现了不少说是李清照写的词,呈现的都是苦苦思念赵明诚的李清照,和我们从史料认识的李清照完全不相对应。

赵红娟:就第一个方面来说,您也承认您没法证明李清照词中的主人公一定都不是她自己,那么您有没有研究过在基本可确定是李清照写的词作中,把词当作表演文本来写的、有虚构和想象成分的,大致占多少比例呢?您能否举一两首可看作是李清照虚构的而非自传性文体或体现她本人情感的词作?

艾朗诺:与其试图指出李清照有哪几首词是虚构的,哪几首是讲她本身的,不如说正如其他中西诗人一样,她的作品是本人的经验和想象的复杂结合体。其实我们即使想忠实地反映一段自身的经验,也免不了作些选择——强调事情的某些方面,忽略或淡化另一些方面。作品总是一种有代表性的构造,何况是传统上就存在人物和情景虚构的词?

如果以上说法的说服力仍不够,那我提议开展一个简单的实验:找李清照的《感怀》这首诗看看,诗序里说诗是她跟随赵明诚到莱州上任不久后作的。仔细读她在诗里说些什么,诗里呈现的李清照合乎李清照的传统形象吗?

赵红娟:是的,中国文论传统一向注重作家和其作品之间的关联,常把作品当作作家生平中一些事迹的记述来看待。这个取向容易忽略文学的虚构性(fictionality),中国学界的《红楼梦》自传说就是其中典型。与此相反,正视文学的虚构性可以说是你们西方学者研究中国文学的特色之一。据我所知,余英时在《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中就批评把《红楼梦》当作曹雪芹自传来阅读的现象;宇文所安在《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中对中国文学虚构性的问题发表了相关论述;孙康宜《性别的困惑——从传统读者阅读情诗的偏见说起》一文认为吴藻《洞仙歌·赠吴门青林校书》是虚构的,是女性作者对男性作者的模仿。您在《才女之累:诗人李清照和她在中国的历史》中指出,李清照的词作不一定写她自己,词中的相思不一定是她对丈夫的告白。这种对文学虚构性的正视,对中国大陆学者的古代文学研究将是很好的启示。我了解到,您目前正致力于宋代笔记研究,我也有幸在哈佛聆听了您“洪迈的双重生活:翰林学士与他的超自然故事”的讲座。能否谈谈您这一领域的研究情况或设想?

艾朗诺:我相信笔记将会是宋代文化研究很热门的话题。这个研究领域很大,有趣的资料非常多,又有许多值得探究的方向,而目前正在编辑并逐渐出版的《全宋笔记》为学者研究提供了无比的方便。我们要知道:到了宋代,笔记不仅仅是用来记载茶余饭后的轶事,或者是三流历史,而是一种重要的表达方式。如果说诗词是宋代文人表达情感的载体,那么笔记则是他们用以阐释他们的生活与环境、传达他们的宇宙观的载体。

赵红娟:您曾获得美国国家人文学科基金(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Humanities)和美国学术团体协会(American Council of Learned Societies)研究员资格,能否简单介绍一下这个基金和协会,以及汉学家获得基金资助和研究员资格的情况?

艾朗诺:美国国家人文学科基金是联邦政府办的,美国学术团体协会则是私人机构,但也有政府资助。它们的任务都是推进人文科学,支付获奖学者的薪金,让他们可以六个月至一年不用教书而专门做研究。美国的人文科学注重出书(相对而言,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则注重在学报发表文章),我们在大学教书的人一般都需要一段不必教书的时间来完成一本书。它们对美国学术界的持续蓬勃发展有很大的贡献。

赵红娟:您从19岁开始学习中文,到现在成为享誉中西学界的汉学家,白先勇、卫德明、海陶玮、方志彤、刘子健、洪业等先生对您都有所影响,能否简单谈谈?

艾朗诺:我深感自己实在太幸运了。您提起的每个人对我的影响都非常深,我向他们学习了不同的东西。我以他们为榜样,教学中严格要求学生,但同时也设法鼓励他们,对他们厚道,正如这些老师们对我一样。

赵红娟:今天与您对话非常愉快,也获益匪浅。您在研究中表现出来的文献学功底、发现和解决问题的能力、睿智思想以及明晰的表达力,都令我肃然起敬。再次感谢您拨冗接受我的访谈,希望以后有更多机会与您交流,聆听您的宏论。

Cross-style,Cross-era,Cross-discipline:AnInterviewwithProfessorRonaldEgan,aFamousAmericanSinologist

ZHAOHongjuan

(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Culture,ZhejiangInternationalStudiesUniversity,Hangzhou310012,China)

Ronald Egan is professor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hair in the department of East Asia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at Stanford University in America.He is also the president of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His researches not only involve many different fields,such as poetry,ci,prose,notes,calligraphy and painting,but also have obvious characteristics of cross-era and cross-discipline. His research objects includeZuoZhuanin the Pre-Qin period,Ouyang Xiu and Su Shi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Li Qingzhao and Hong Mai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and Qian Zhongshu in modern times. His researches cover a remarkable array of disciplines,from literature,aesthetics,art to literature and art theory.TheProblemofBeauty:AestheticThoughtandPursuitsinNorthernSongDynastyChinaandTheBurdenofFemaleTalent:ThePoetLiQingzhaoandHerHistoryinChinawritten by him are also well known in China and abroad.

sinologist;Ronald Egan;interview

2016-05-17

赵红娟(1970-),女,浙江义乌人,浙江外国语学院中国语言文化学院教授,博士。

I106

A

2095-2074(2016)05-004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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