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后期的心境障碍及其沉江结局

2016-02-13 14:11陈桐生
铜仁学院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楚辞屈原诗人

陈桐生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中文学院,广东 广州 235000 )

屈原后期的心境障碍及其沉江结局

陈桐生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中文学院,广东 广州 235000 )

屈原在作品中反复抒发了抑郁、焦虑、烦闷、愁苦、寂寞、孤独、悲伤、失眠等种种精神心理苦痛,多次表示要效法彭咸,以投水自杀作为自己的人生结局。两千多年来,楚辞研究者都把屈原描述的精神心理症状看成是一个健康人遭受打击之后的精神痛苦。从精神心理的科学角度来看,屈原在遭谗被疏之后,应该是患上了严重的心境障碍,这个病症整整折磨了屈原的后半生,它多方面地影响到屈原的认知、行为及其楚辞创作,导致他最终选择自杀作为自己的人生结局。指出屈原后期罹患心境障碍这一事实,有助于更深刻地认识屈原其人其作。

屈原;心境障碍;沉江

本文以沉痛的笔墨,讨论一个非常痛苦的话题:屈原在遭谗被疏之后患上了严重的心境障碍。心境障碍(mood disorder)又称“情感性精神障碍”,是一种以心境紊乱作为原发性决定因素或者成为其核心表现的病理心理状态,心境障碍是指悲伤或情绪高涨显得十分强烈且持久,其症状表现超过了对生活事件应激反应的程度。心境障碍有双相(抑郁、躁狂)及单相(抑郁)两种。这个病症多方面地影响到屈原的情感、认知、行为及其楚辞创作,并导致他最终选择自杀作为自己的人生结局。楚辞作品中有大量描写屈原心情抑郁、焦虑、愁苦、悲伤、烦闷的诗句,但从司马迁写《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起,历代楚辞学者都是以健康人的目光来看待屈原,他们把楚辞中那些描述屈原郁闷、愁苦、悲伤、焦虑症状的诗句看成是健康人遭受挫折之后的精神痛苦,将屈原的自杀简单地理解为以身殉国的理性行为。古今学者这样解读屈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中国传统医学中没有心境障碍这一概念,古人的心境障碍在巫师那里被看作是邪魔缠身,中医则将其诊断为肝火扰心。现代科学意义上的精神病学在西方起步较晚,大约只有一、两百年的历史,而在我国,精神心理学受重视则是近三、四十年以来的事情。更为重要的是,现代的精神心理医生不会去研究屈原,而研究楚辞的学者也很少涉猎精神心理学,这就使楚辞中描写屈原心境障碍的大量经典诗句得不到科学的解释,屈原的某些言行和楚辞中某些艺术现象也不能得到合理的说明,屈原和楚辞研究因此也就难以引向深入。本文讨论屈原的心境障碍,其意义不在于为两千多年前的诗人把脉问诊,因为文学批评与医学诊断毕竟是不同的事情。但从现代精神心理科学角度解读屈原其人其作则是完全必要的。因为屈原的心境障碍直接与其言行、生平及其楚辞创作有关,没有这个精神心理疾病,屈原的人生可能是另一种结局,屈原的作品以及楚辞这一文体乃至此后中国文学可能会是另一种面貌。有两点需要强调:一是本文关于屈原患心境障碍的讨论,不会颠覆屈原忠心爱国、品质高洁、追求美政的光辉形象;二是本文建立在两大基础——精神心理学和大量描写屈原病态心理的楚辞诗句——之上,力求体现无征不信的科学精神。

一、屈原罹患心境障碍的病因

医学界目前对心境障碍的发病机制还不清楚,精神心理学家倾向于从遗传因素、生理因素(如研究神经内分泌、神经递质与受体、神经影像、神经电生理等)、心理因素、社会因素几个方面探讨心境障碍的病因。屈原是否因为遗传因素或生理因素而患精神心理疾病,对此已经无法探讨,我们所能做的,是从心理因素和社会因素两方面对屈原的发病机制做一些研究。

古今研究楚辞的学者大都是健康的正常人,他们往往以正常人的心理机制与思维方式去揣摩屈原,这使他们在探讨屈原创作心理时往往隔靴搔痒,触摸不到事物的真相。与常人相比,诗人、艺术家的心理机制应该存在很大的差异。德国美学家尼采曾经说过,天才等于神经病,艺术家是神经官能症患者。诗人、艺术家多属于抑郁气质,他们往往比常人更敏感,神经比常人更脆弱,想象力比常人更大胆,感情比常人更丰富,体验比常人更强烈、深刻、持久,行为比常人更为怪异,怀疑心比常人更多,耐受性比常人更低,个性比常人更透明、坦率,心灵比常人更容易受到伤害,内心比常人承受更多的痛苦。他们完全凭借直观去感受现实生活,而一旦获得某种感受,他们就会以诗人的想象去放大它,用艺术家的激情去巩固它,因此他们对主观、客观的认知往往与事实差距甚大。他们比常人更容易意气用事,更容易采取极端行动。诗人、艺术家这种个性、气质,其实就是精神病气质,或者叫做精神病人格。因此,“诗人和艺术家患心境障碍的可能性比一般人高,这是他们具有创造性气质的部分原因。”[1]19在中外艺术史上,许多著名的诗人、艺术家都饱受精神心理疾病的折磨,像拜伦、雪莱、柯勒里奇、坡库柏、托马斯、查特顿、哈特、克兰、西奥多、罗特克、德尔默、施瓦茨、约翰、贝里曼、罗伯特、奥威尔、西尔维亚、普拉思、贝多芬、狄更斯、尼采、舒曼、伍尔夫、韩德尔、伯辽兹、罗塞帝、尤金奥尼尔、肖邦等等,都患有不同程度的心境障碍,他们一生中比常人经历了更多的精神苦痛。诗人、艺术家自杀的概率要高出常人好几倍,像杰克·伦敦、海明威、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茨威格、马雅可夫斯基、法捷耶夫、梵高、邓肯、叶塞宁、芥川龙之介、约翰·伯利曼、蒂斯黛、西尔维亚·普拉斯、安妮·塞克斯顿、维沃莱塔·帕拉、安东尼亚·波齐、英格立德·乔科、玛·茨维塔郁娃、巴里蒙特、乔治·特拉克尔、朱湘、三毛、张国荣、顾城、戈麦、张纯如、余地……都选择了自杀的人生结局。从屈原的作品来看,他无疑是一个最富有艺术气质的天才诗人,一个抑郁脆弱、多愁善感、自顾自怜的诗人,这种特定的个性气质使他比其他人更容易受到精神心理疾病的困扰。关于屈原个性气质与精神心理疾病的关系,多为前人所忽视,在此特别提请治楚辞者给予充分关注。

心境障碍的发生往往与应激性生活事件密切相关。精神心理学家研究发现,人们在经历一些可能危及生命的生活事件之后六个月内,心境障碍发病危险系数会增加六倍。负性生活事件,诸如丧偶、离婚、婚姻不和谐、失业、严重躯体疾病、家庭成员患重病或突然病故、经济状况差、社会阶层低下等等,均可导致心境障碍的发生[2]127。屈原正好遭遇了这样的应激性事件:就在他春风得意、大展政治宏图的时候,居心叵测的楚国党人在楚王面前谗毁他,而昏庸的楚王不辨忠奸,听信谗言,发怒而疏远屈原,这使屈原在政治上遭受重大挫折。屈原在政治上有着宏伟的抱负,政治是屈原的第一生命,失去楚王的信任,这对屈原的打击是致命的。遭谗被疏事件成为屈原罹患心境障碍的直接诱因。

从《离骚》、《九章》等一系列楚辞作品来看,屈原的心境障碍应该在遭谗被疏之后就形成了,其后便一直缠绵不断,并且呈现出愈来愈严重的态势,直到他自沉汨罗。屈原时代的医学极不发达,当时楚国朝野盛行的是浓郁的巫风,病人只能通过巫师求神问卜来解除痛苦。在这种特定的历史条件之下,屈原摆脱精神心理苦痛的唯一办法是求助于巫卜,而他当时也正是这样做的。从楚辞作品可以看到,屈原在求神问卜方面曾经做了很多努力。《离骚》中就有不少主人公陈词重华、问卜灵氛、求助巫咸的描写,《卜居》记载屈原因为“心烦虑乱,不知所从”而求卜于郑詹尹,《九章·惜诵》也记述了屈原求厉神占梦的经历。但是楚辞明白地告诉我们,屈原这些巫卜活动都是失败的,它并不能给屈原指明一条政治上的出路,也不能将屈原从精神苦海中解救出来。(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所征引楚辞诗句均见于金开诚等《屈原集校注》,中华书局1996年出版)

二、楚辞对屈原心境障碍的经典描述

楚辞作品表明,在政治失意之后,屈原出现了诸多典型的心境障碍症状:

抑郁:具有抑郁症状的人“情感基调是低沉、灰暗的,可以轻度心情不佳,心烦意乱,苦恼,感到悲观、绝望,有生不如死、度日如年之感”[1]44。抑郁,是屈原心境障碍的最典型症状。从楚辞作品来看,屈原所患的不是轻度抑郁,而是重性抑郁症,这在楚辞中有经典的描述。屈原在《离骚》中写道:“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忳:忧郁的样子。郁邑:抑郁苦闷。侘傺:不得志的样子。屈心:委屈心情。抑志:压抑心志。忍尤攘诟:即忍耻含辱。曾歔欷:不断地哀泣。抑郁、忧闷、失意、哀泣、压抑、忍辱,这就是屈原刚被楚王疏远之后的心理状态。在此后的岁月中,屈原的抑郁情绪不仅没有丝毫缓解,反而随着昏君佞臣对他不断升级的迫害而日益严重。《九章》记录了屈原在征途中难以言状的种种精神苦痛。《惜诵》写道:“情沉抑而不达兮,又蔽而莫之白也。心郁邑余侘傺兮,又莫察余之中情。固烦言不可结而诒兮,愿陈志而无路。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呼号又莫吾闻。中侘傺之烦惑兮,中闷瞀之忳忳。”心情沉抑,辩白无门,困顿失意,进退两难,这就是屈原后期真实的心境。屈原的精神心理痛苦甚至反映到肢体之上:“背膺牉以交痛兮,心郁结而纡轸。”背膺牉:意为胸背分裂。交痛:胸背一起疼痛。纡轸:痛苦萦绕于心。这是一种愁满天地、无时不在的郁闷,一种刻骨铭心、无可告语的压抑,一种由精神心理疾病引发、伴随着躯体生理病痛的身心苦痛。《涉江》记述了屈原在湘西偏僻山区的凄凉感伤:“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之所如。”儃佪:意为徘徊。迷不知所如,是说屈原心理处于迷惘、狂惑、空白的状态。诗人说自己完全失去了生的乐趣:“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置身于山林隐翳的幽晦环境之中,目睹阴霾满天、霰雨霏霏的凄苦情景,耳听着哀猿长

啸,心情压抑、情绪低落的诗人情何以堪!《哀郢》描述了屈原离开郢都向东迁徙征程中的悲苦心境:“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婵媛:意为牵挂、顾念。眇:指心情渺茫。蹠:践踏。眇不知其所蹠:即“迷不知吾之所如”。诗人说他的心简直是打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此语又见于《悲回风》)蹇产:屈曲的样子。诗人想借登高望远来舒缓忧愁,无奈又悲从中来:“登大坟而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本想登高排遣郁闷,却不料悲从中来,情思惨然。从这些“心婵媛”、“心絓结”、“心不怡”、“忧心”的沉痛语句,可以看出当时诗人的心灵在经历着怎样的痛苦煎熬,诗人心头承载的压力,可能有千斤重吧!《抽思》等作品生动地描写了屈原在行吟途中的愁苦情状:“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伤。思蹇产之不释兮,曼遭夜之方长。悲秋风之动容兮,何回极之浮浮。”诗人心情忧郁,长吁短叹,愁思难解,岁月难熬。他想加快脚步摆脱痛苦,可是恶劣的心境却像毒蛇一样紧紧地缠着他:“烦冤瞀容,实沛徂兮。愁叹苦神,灵遥思兮。”烦冤:烦躁郁闷。瞀容:心神昏乱。沛徂:迅速地走。行吟途中的屈原,伤山河之失色,悲秋风之动容,欲进而心惨怛,思退而神愁苦。《思美人》写道:“蹇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达。”蹇蹇:困顿的样子。烦冤:烦躁冤屈。陷滞:即郁结。沉菀:积滞。诗人反复诉说自己心志郁滞,始终打不开那纠缠的心结。他感叹自己:“独历年而离愍兮,羌冯心犹未化。”年复一年遭受磨难,心中的愤懑始终不能化解。《悲回风》写道:“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曾歔欷之嗟嗟兮,独隐伏而思虑。”“伤太息之愍怜兮,气於邑而不可止。”愍怜:自怜自悯。於邑:由于闷气郁结而哽咽。微风吹拂着蕙草,这种美丽的景象在郁结的诗人眼中,却触发了他无尽的感伤。“糺思心以为纕兮,编愁苦以为膺。”这两句是说,诗人将忧思编成佩带,把愁苦织成心衣,忧愁如同衣物一样与诗人形影不离。“愁郁郁之无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心鞿羈而不开兮,气缭转而自缔。”鞿羈:指心灵的束缚。缭转:盘结缠绕。“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娱。”……这些诗句表明,抑郁、忧愁时时在折磨着屈原那颗流淌着鲜血的受伤心灵,挥之不去的惨怛、悲伤煎熬着屈原破碎的灵魂。《怀沙》是描写屈原晚年生活的作品,诗中写道:“伤怀永哀兮,汨徂南土。”“郁结纡轸兮,离愍而长鞠。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曾伤爰哀,永叹喟兮。”离愍:遭受苦痛。长鞠:长久困顿。屈原是带着巨大的精神苦痛而踽踽南行,带着无法打开的悲哀心结去寻找人生悲剧的终点。屈原和楚辞作家不仅大量地使用诸如悲、哀、伤、怨、惨、愁之类的词语,而且创造了一大批描述抑郁情绪的楚语词汇,诸如郁邑、侘傺、歔欷、沉抑、屈心、抑志、烦惑、闷瞀、郁结、絓结、冤结、冤屈、蹇产、蹇蹇、郁郁、戚戚、忳忳、忧忧、怛伤、烦冤、纡轸、沉菀、於邑、离愍等等,这些词汇在楚辞中的使用频率极高,它们给楚辞带上浓郁的忧郁色彩,使楚辞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最具精神心理病态特色的地方性诗体。

焦虑、恐惧、烦躁:心境障碍患者往往伴随有持续性的紧张、不安、恐惧、烦躁、忧愁等焦虑情绪,这在楚辞中也有清楚的表述。《卜居》记载屈原“心烦虑乱,不知所从”,这是对屈原后期心境状况的极好概括。《惜诵》尽情地描述了屈原面临昏君佞臣迫害而进退不得的紧张性焦虑:“矰弋机而在上兮,罻罗张而在下。设张辟以娱君兮,愿侧身而无所。欲儃徊以干傺兮,恐重患而离尤。欲高飞而远集兮,君罔谓汝何之?欲横奔而失路兮,盖志坚而不忍。”奸臣们在上设有待机而发的短矢,在下布好张开的罗网,他们就是以此取悦楚王,让诗人进身无门,退隐无路,想留下而怕遭祸,想远走高飞又怕楚王问罪,想自暴自弃却又不忍违背诗人初衷。诗人的出路在哪里?前面又会有什么陷阱或灾祸在等待着他?《抽思》描述了屈原害怕楚王震怒的恐惧不安情绪:“数惟荪之多怒兮,伤余心之忧忧。”“愿承闲而自察兮,心震悼而不敢。悲夷犹而冀进兮,心怛伤之憺憺。”每当想到楚王震怒的情形,屈原就会伤心欲绝,忧从中来。想找机会向楚王表述忠心,却又害怕触怒楚王而不敢上前,最后只能自伤自悼。《哀郢》写道:“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此种绵绵不断的忧愁就是出于对国家和自身前途命运的焦虑。

失眠:睡眠障碍是心境障碍的又一典型症状。从楚辞中我们看到,心境障碍严重地损害了屈原的睡眠,多少个夜晚,他都是在无眠的状态中度过的。《抽思》说:“思蹇产之不释兮,曼遭夜之方长。”“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岁。”孟夏的夜本来是短暂的,但屈原却觉得这夏夜是如此漫长,这写尽了不眠之人度日如年的痛苦感受。《悲回风》说:“泣涕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在无数个漫漫长夜,屈原都是在凄凄惨惨地苦思,经受着无穷无尽的痛苦煎熬。

哭泣:男儿有泪不轻弹,一般男人平时决不会轻易掉泪,而心境障碍患者则由于感情特别脆弱,极易伤心落泪。从楚辞来看,屈原在遭谗被疏之后经常过着以泪洗面的日子,他为自己这多难的人生而掩涕。《离骚》写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此处的“民生”,多被人误解为民众生存状况,其实联系上下文就可以知道,“民生”意为“人生”,屈原发出深长叹息,流下了悲伤的热泪,他在感叹自己的人生为什么如此充满艰难。在陈辞重华之后,屈原联想到历史上兴衰成败的情形,再一次涕泪交流:“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屈原的后半生是在行吟中度过的,哭泣往往与他的痛苦行吟相伴相随。他睹北山而流涕,望长楸而呜咽:《哀郢》:“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抽思》:“望北山而流涕兮,临流水而太息。”他有时也为思念楚王而落泪,《思美人》写道:“思美人兮,揽涕而竚眙。”在更多的情况下,屈原是为自己的不幸遭遇而悲泣,《悲回风》说:“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在这些地方,屈原不是像常人那样因为突遇悲伤事件而哭泣,他是在日常生活中悲从中来,随时随地、不知不觉就泪如雨下,可见他的内心情感大堤脆弱得一触即溃。

人们可能会问,抑郁、焦虑、烦躁、恐惧、悲伤、失眠、哭泣等情形经常在普通人身上发生,凭什么断定屈原就患了心境障碍呢?是的,健康人在现实生活中,在遭受某种挫折和失意之后,也会产生抑郁、焦虑、消沉、悲观、感伤之类的不良情绪。那么,应该如何区分健康人的不良情绪与屈原的心境障碍呢?精神心理病学从时间上给出了一个诊断标准:两周。健康人在经过大约两周之后,经过理

性的心理调整,会逐步地摆脱不良情绪的困扰,恢复正常的、健康的心理状态,而心境障碍病人的抑郁、焦虑情绪则会持续两周以上,如果不经过有效治疗,某些患者的心境障碍症状会长达十年甚至伴随终生。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不少抒写郁闷、焦虑、烦躁、愤怒、恐惧、悲伤、失眠、哭泣、厌食的作品,但是我们不会轻易地说这些作者都患上了心境障碍,这是因为作者们的这些情绪表现是短期的,是受到不公正待遇之后的应激表现,他们的种种情绪抒发属于正常的情感表达,没有证据表明他们像屈原一样遭遇几十年的精神心理折磨。而屈原则不同,自从受谗被疏、蒙受打击之后,他的心境障碍症状就一直迁延不断,伴随了他的后半生。从《离骚》到《九章》,我们看到,屈原的心境障碍实际上是处在不断恶化的过程之中的。《离骚》是以上下求索的精神探寻政治出路,而《九章》中的屈原政治雄心明显淡化,作品的重点也转移到抒愁写怨之中。屈原和楚辞作家用沉痛的笔墨,艺术地再现了屈原罹患心境障碍后的种种症状,对心境障碍作了经典性的描述。

三、心境障碍与屈原的沉江结局

确认了屈原后期罹患心境障碍,对屈原后期某些难以理喻的言行也就可以理解了。例如,在战国诸子百家朝秦暮楚的历史情况下,屈原为什么在遭谗被疏之后始终不愿意离开楚国?早在两千多年前,司马迁就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提出疑问:“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3]2503司马迁这个问题是非常尖锐的,也是非常现实的。因为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之下,屈原只要脑筋稍微转一下弯,他就完全可以从如此沉重的精神痛苦中解脱出来,他也可以在其他诸侯国进行美政理想实验。可是屈原没有这样做,他是一个胡同走到底,他要楚王回心转意,他要楚人接纳他赞美他同情他,即使再痛苦也不愿意离开楚国。《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屈原被“放流”,又载顷襄王“怒而迁之”。此处的“放流”和“迁”是否意同后世的“放逐”或“流放”,对此古今学者历来存在争议。检阅战国文献,战国时代并无大臣流放或放逐的例证。屈原这个“放流”特殊个案是否因为他坚持不愿离开楚国郢都而受到楚王强制性迁徙,因缺少材料而不好论定。太史公自认为读懂了屈原,他自问自答,用道家“同生死,轻去就”的和光同尘的观点来解释屈原不愿去国的现象,但这个解释并不能令后人满意。两千年后,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新编》中说,战国时期只有一个半爱国主义者,一个是屈原,还有半个是韩非。两千多年来,学者们对屈原不愿去国的原因作了种种解释,但都不能令人信服。从精神心理学角度来看,心境障碍患者的某些言行本来就是非理性的,如果能够保持清醒的理性,能够顺利地做通思想工作,那他就不存在心境障碍了。屈原宁死也不愿离开楚国,这正是他的心境障碍的体现。又如,根据《离骚》的表述,屈原美政思想的内容是举贤授能、遵循法度、服义用善、以德为治。翻开战国诸子百家之书就可以知道,这在战国应该是士人皆知的最普通的政治常识,屈原的政治学说建树远远不能与战国诸子相比,但屈原却执著地认为,楚国只有他一个人才真正掌握了正确的治国之道,楚国只要按照他的政治主张去做就可以重铸辉煌,显然这种认识是不客观的。屈原之所以不能够客观地看待自己的政治能力,除了他富于诗人的激情与想象之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患有心境障碍,这种精神心理疾病使他无法像健康人那样正确地认知客观现实。再如,结合楚辞作品和先秦两汉文献来看,屈原身后应该是聚集了一批同情者和追随者的,但屈原对现实社会的判断却是“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渔父》),他将包括他的同情者和追随者在内的所有楚人一律视为丑恶的黑暗势力,认为所有人都不值得信任,甚至在《离骚》最后的乱辞部分发出“国无人(兮)莫我知兮”的悲怆呼喊。这是他的心境障碍影响他正确认知客观现实的又一例证。他的病态心理像一堵围墙,将他与社会隔绝开来。

心境障碍对屈原生平最大的影响,是他选择以沉江自杀作为自己的人生结局。屈原自杀的原因是什么?历来楚辞学者或以为屈原因为公元前278年白起破郢事件而殉国难,或主张屈原用生命去殉自己的美政理想,或者说屈原以死谏方式来警醒昏庸浩荡的楚王。这些观点虽然都能自圆其说,但却未必符合历史真相。从精神心理学来看,心境障碍应该是导致屈原沉江自杀的真正、根本原因。精神心理学表明,“心境障碍患者往往比其他精神障碍患者具有更强的自杀倾向,有15%的双相心境障碍患者死于自杀,而其中有近50%的人不止一次尝试过自杀。未经治疗的双相心境障碍患者自杀既遂率为正常人的25倍,甚至与重性抑郁症群体相比还高出了4倍。”[1]19精神心理学将自杀分为冲动性自杀与非冲动性自杀两种,前者是出于一时的冲动,被人解救之后往往后悔自己的轻率举动,后者则将自杀作为一种解脱痛苦的办法,当事人是平静而又坚决地做出自杀决定的,即使是被人解救之后,也仍然会继续寻找自杀时机。从楚辞作品来看,屈原沉江自杀显然是属于非冲动性自杀。大约在遭谗被疏、罹患心境障碍之后,屈原就已经选择自杀作为人生的结局。《离骚》最后写道:“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这就清楚地表明,屈原在遭受政治挫折之后,就毅然打定了效法彭咸投水自杀的主意。此后,在不同的作品中,屈原多次表示,他已经无法忍受这无穷无尽的精神心理痛苦,打算以一死来解脱痛苦。《渔父》说:“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思美人》说:“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悲回风》说:“宁逝死而流亡兮,不忍为此之常愁。”“孰能思而不隐兮,照彭咸之所闻。”“凌大波而流风兮,託彭咸之所居。”“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惜往日》说:“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不毕辞而赴渊兮,恐壅君之不识。”《怀沙》说:“舒忧娱哀兮,限之以大故。”“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这些诗句表明,选择彭咸之路作为自己的归宿,这个意念一直像一条毒蛇一样,缠绕在屈原心头。在经过几十年的痛苦行吟之后,屈原终于自沉汨罗江,为人生画上一个悲壮的句号。

屈原后期患有心境障碍,这在楚辞中可以说是铁证如山。这篇文章可能不为绝大多数治骚者所认同,甚至会招来一片骂声。但我坚持认为,本文的结论是有充分依据的。作为一个花甲老人,我无意于刻意地标新立异,更不想哗众取宠,只不过说出事物的真相而已。

[1]金卫东,主编.双相心境障碍[M].北京:人民军医出版社,2011.

[2]江开达,主编.精神病学[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05.

[3](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Quyuan's Mood Disorder in his Later Life and the Outcome of his Drowning Himself in a River

CHEN Tongsheng
(Faculty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 Guangdong, Guangzhou 235000, China )

Quyuan repeatedly expressed his mental pains in his works such as the depression, anxiety, worry,distress, loneliness, desolateness, sadness, hyposomnia and etc. indicating time and again that he would model himself on Pengxian to end his life by drowning himself in a river. For more than 2000 years, the researchists on the Songs of Chu have been regarding those psychological symptoms as the spiritural pains from a healthy man suffering a blow.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cientific psychology, Quyuan is supposed to suffer serious mood disorders after being alienated due to slanders. This disease had been troubling all his later life and influencing his cognition,behaviors and writing in the Songs of Chu in many ways, leading to his suicide to end his life. Clarifying the fact that Quyuan suffers the mood disorder is helpful to understand him and his works better.

Quyuan,mood disorder,drown in a river

I206.2

A

1673-9639 (2016) 01-0010-06

(责任编辑 白俊骞)(责任校对 郭玲珍)(英文编辑 何历蓉)

2015-11-15

陈桐生(1955-),安徽桐城人,文学博士,现为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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