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奇
“味其道”与“理其道”(二)——中西诗与思比较谈片
沈奇
(接上期)
一个时代之诗与思的归旨及功用,不在于其能量即“势”的大小,而在于其方向即“道”的通合。
现代汉语语境下的百年中国之诗与思,是一次对汉语诗性本质一再偏离的运动过程。
如何在急功近利的“西学东渐”百年偏离之后,重新认领汉字文化之诗意运思与诗性底蕴,并予以现代重构,大概是首当其冲需要直面应对的大命题。
所谓中华文明的根本,尤其是我们常拿来做“家底”亮出的传统文化中的诸般精粹,说到底,是诗性生命意识的高扬,和诗性人生风采的广大——那一种未有名目而只存爱意与诗意的志气满满、兴致勃勃,那一种既内在又张扬、既朗逸又宏阔、元一自丰而无可俯就的精神气度,至今依然是中华文明的制高点。
这个根本和这种精神得以孕育与生长的基因,在于汉语的诗性本质。
故,若以“人(尤其是现代人)是语言的存在”为前提,那么,我们今天所面临的诸种有关诗与思的问题所在,以及整个文化形态的问题所在,大体都可追索到现代汉语之“编码程序”的问题上来。
现代汉语以降的现代中国之诗与思,尤其是新诗,及其所“率”之新文学,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之思想启蒙“借道而行”的产物。西风东渐,百年巨变,有必要反思其赖以“筑基”的“启蒙思想”之诸问题——
其一,启谁的“蒙”?
当年的“大众”,如今的“小众”,以后的什么“众”?
“大众”等于“乌合之众”,“启”出的只能是“不断革命论”;“小众”近于“圈子”或什么“坛”,难免装腔作势,与“自由”“独立”之个人,或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钱钟书语),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以后就更难说了——“娱乐至死”而文本过剩,唯空心喧哗而已。
或许仅就“众”而言,不“启”反而安生;众人安生,众诗神也安生。
其二,以什么来“启”?
西风东渐,到底变成了“西风压倒东风”;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到底翻转为西学为体中学为用。
“无可奈何花落去”,当年跨拥中西两条长河“尝试”(胡适)与“呐喊”(鲁迅)的“新”,如今大体上只剩下西方现代化一条河流边的徘徊,及“不断创新”和“与时俱进”的纠结与焦虑。
还有“郁闷”——不知到底要被“启”到哪里去的“郁闷”;以及郁闷中那一缕“藕断丝连”的“乡愁”……
其三,以怎样的语言方式来“启”?
借用西方句法、语法、文法改造而“来”(“拿来”、“舶来”)的现代汉语,比之以字词思维为主的古典汉语,其“诗意运思”(李泽厚)之本源属性,先就降解了一层(当然,其“理性运思”的属性也随之上升了一层);
再用这样降解后的现代汉语,去翻译西方的经典之原典/元典,并且到后来还得翻译汉语自身的经典之原典/元典,以便利“启蒙”。结果,其“原典”、“原道”的“原汁原味”及“原义”/“原意”,难免又降解一次(语义还原的难度之外,还有语境还原的更大难度);
再拿这经由两次降解后的“启蒙”之思与诗,来言说现代中国人的生存体验、生命体验与生活体验,其结果难免又导致第三次降解。
其四,三次“降解”后,汉语之诗与思置身何处?
——正午的迷困!
西学不如“洋人”,中学不如“古人”。
诚然,百年来我们一直在鼓吹中西兼顾之“两源潜沉”,但终归抵不过现代汉语的“三度降解”,而致两源皆隔。
即或因自信所失而急功近利地唯西方一源为是,其实打根上也从来就没有可能真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因为你一直就无法真确明晰地认知到,原本的“蓝”到底为何!
如此两源无着,后来者便只有随波逐流而“与时俱进”了。
事实上,所谓“新诗”,所谓“新文学”、“新美术”、以及“当代艺术”等等,百年革故鼎新,一路走来,无一不面临或“洋门出洋腔”的被动与尴尬,或既不“民族”也不“世界”而“两边不靠”的身份危机。
即或真有些许个在的“创新”,也大多属于模仿性的创新或创新式的模仿,难得真正原创而独成格局。
这样说不是要重新回到古典的之乎者也,而是说要有“现代”所来之处的古典传统亦即“原道”作“底背”,才能“现代汉语”出不失汉语基因与汉语风采的汉语之现代。
“现代汉语没有西语的时态与动态,又丢失了古汉语字象词义综合的生动性。”[3]
“汉语诗人其实在一个很复杂的状况中使用语言。具体的说,我们同时在字的美学的、感性的层次,和词的翻译的、概念的层次上,分裂而混淆地使用现代汉语。”[4]
“我们正处在一个西方概念模式标准化的时代。这使得中国人无法读懂中国文化,日本人无法读懂日本文化,因为一切都被重新结构了。”[5]
由“现代”而“后现代”而“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
至少是最后的“中国人”——在整个世界地缘文化范畴中,最早被提前“最后”的“中国人”!
枉道以从势(孟子)
而其“势”也并非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之势,大多是出于功利(尽管也不乏“史的功利”)而造出来的势:“时势造英雄”,“英雄”再造新的时势,“形势逼人”,后来者再跟着“顺势而为”——如此循环往复,唯“势”昌焉!
其结果,必然反“道”为“器”,君子转而为小人,诗人转而为“时人”,诗之思转而为“时势”之“思”与时代之“诗”。
语言的“先天不足”,精神的“后天不良”,百年急剧现代化的“与时俱进”,驱使我们终于走到这样一个“关口”——如何以现代中国人的眼光,回溯并重新认领传统文化中的“原粹”基因,并在现代生存体验、现代生命体验和现代语言体验的转换中,寻求与诗性汉语和诗意中国之“原粹”基因既可化约又焕然不同的发展道路?!
[3] 张志扬:《偶在论谱系》,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6页。
[4] 杨炼:《唯一的母语》,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91页。
[5] 转引自秦海鹰 :《关于中西诗学的对话──弗朗索瓦·于连访谈录》,《中国比较文学》1996年第2期。
好在汉字还在,不管承载汉字的“介质”如何变化,只要是汉字的“运行”,其“同源基因”的存在可能,就不会完全消解。
关键是,如何在极言现代的喧嚣中,静下心来去认领这样的“同源基因”,以此为现代汉语的诗与思,拓殖新的“增长点”以及新的运行格局——
内化现代,外师古典,融会中西,重构传统。
——当此关口,以此为现代汉语语境下之诗与思的核心理念,或可在全球一体化的背景下,挽回一点汉语诗性的根脉之所在,由“枉道以从势”,返身“大道”“原道”,而正脉有承。
同时,对于活跃于当代中国话语场中的各类“诗”与“思”者而言,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一切诗与思的存在,并非用于如何才能更好地“擢拔”自我,而在于如何才能更好地“礼遇”自我,进而 “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尼采Friedrich WilhelmNietzsche 语)。
——从自身出发,从血液的呼唤和真实的人格出发,超越社会设置的虚假身份和虚假游戏,从外部的人回到生命内在的奇迹,平静下来,做孤寂而又沉着的人,坚守且不断深入,承担的勇气,承受的意志,守住爱心,守住超脱,守住纯正,以及……从容的启示。
最终的问题是:无论如何,依然有“西方”在?!
实则,现代汉语之诗与思,在历经百年的“与时俱进”后,已然深陷中西“夹生形态”(张志扬语)之矛盾处境,其“矛”也“西”焉,其“盾”也“西”焉,短期内很难自外于“他者”而独树于世界。
这里的另一个“逻辑”前提在于:迄今为止,有关现代性的反思与检讨,依然是西方语系中的诗与思者最为清醒与深刻。一方面西方受现代性之苦,远早于我们且深重于我们,一方面西方“理性运思”之语言“编码程序”中,确然一直“与生俱来”地自带“杀毒软件”,“具有悠久的内在反思批判传统,”(刘小枫语)从而形成其很强的内部张力——尤其是理性与诗性的张力。
尾 语
“看过日落后眼睛何用?”(赵毅衡语)
——悬崖边的“禅坐”。
汉语的风骨;
汉诗的秘响;
汉源的召唤。
——水,总是在水流的上游活着。
原生态的生存体验;
原发性的生命体验;
原创性的语言体验。
——居原抱朴,直到青苔慢慢长出……
2010年春至2012年秋构思
2015年秋暂定稿于西安大雁塔印若居
沈 奇,诗人,文艺评论家,西安财经学院文学院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美术博物馆学术委员。著有《沈奇诗选》《沈奇诗学论集》(三卷)及文艺评论集《文本与肉身》《秋日之书》等14种,编选《西方诗论精华》《现代小诗300首》等9种,部分学术论文及诗歌作品被翻译为英、美、德、瑞典、丹麦、日本及拉脱维亚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