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漠,侯乃祯,周艺伸
( 贵州大学 哲学与社会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
尼采对虚无主义的批判及其政治哲学要义
陈 漠,侯乃祯,周艺伸
( 贵州大学 哲学与社会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
以《悲剧的诞生》为起点,引出尼采对虚无主义的认识和思考,同时对尼采的思想进行勾勒。在此基础上,探究尼采对政治哲学的思考。现代视野下仍潜伏着虚无主义的阴云,而尼采的政治哲学构想能警示人们勿忘生命的价值。
尼采;虚无主义;政治哲学
虚无主义是历史性的运动,是在欧洲的历史进程中展开的,19世纪所出现的种种问题并非是虚无主义的原因,而是其导致的结果。尼采很精准地洞察到了这一点,他并没有停留在当时的社会问题中,而是试图从欧洲文化的起点去寻求问题发生的依据。《悲剧的诞生》就是对这一根源的探寻。
在这部讨论艺术的作品中,尼采想解决的是严肃的生存问题,如其在1871年的序言中所述:“我们是在讨论多么严肃的德国问题,我们恰好合理地把这种问题看做德国希望的中心,看做漩涡和转折点。”[1]2尼采认为,以往的艺术中存在着一种酒神与日神的对立,象征着生命与理性。酒神即狄奥尼索斯,是葡萄酒与欢乐之神,表现为在狂醉境界中对生命的宣泄,回归不受理性束缚的人性本能当中;日神则为阿波罗,是阳光与理性之神,表现为对酒神生命欲望的节制。
对于酒神精神,尼采借酒神老师西勒诺斯之口做了更深刻的描述“不出生最好,现在死也不错,活下去才是最大的痛苦。”[1]20从此处可见尼采对虚无主义的认识,它在最初就埋藏于人自身之中,是人所必须面对的课题。
酒神与日神,如同生存与理性彼此不断地斗争,酒神毁灭生命,日神束缚生命。直到希腊悲剧的诞生,这冲突得到了一种奇迹般的调和。原因在于,希腊悲剧中营造出这样一种效果,通过舞台上的日神镜面与表演者的“魔变”,既让人感受到酒神流动不息的生命力,又不致使人沉醉于酒神中而消亡。酒神与日神彼此交织且统一,这即是希腊悲剧为人之生存所作的完美诠释。
既然希腊悲剧已完美调和了酒神日神的冲突,为何现代社会还有如此多虚无主义所留下的病症呢?尼采认为,原因在于希腊悲剧经两个人之手灭亡了,一个是欧里庇得斯,一个是苏格拉底。
在尼采看来,欧里庇得斯身上没有了诗人的特性,他想把戏剧建立在非酒神的基础之上。于是,欧里庇得斯与苏格拉底联手,走向了“非理性”的对立面,高扬“知识即美德”的观念,把理性及知识塑造成了至上的目标。从此,悲剧丢失了生命活力,理性的哲学家取代了醉醺醺的诗人,生命沦为理性的附属品。
《悲剧的诞生》展现了尼采作为一名哲人的敏锐洞见。尼采对人的“无根状态”这一生存描述,揭示出的不仅仅是“严肃的德国问题”,还适用于当时欧洲人在精神上的虚无主义危机。不过尼采并不停留于此,他想的是怎样解决虚无主义的问题。他在1886年为《悲剧的诞生》重作的序中批评这部作品极不成熟,此时尼采不满足于把酒神精神当做终点,认为酒神精神背后隐藏着某种意志,是一种愤怒而且流动的意志。它源自人性自身,是自我向外扩张的本能,是人性欲望的最原始展现,这种意志被尼采命名为“权力意志”。
权力意志(Der WillezurMacht),作为一个概念,最初出现在尼采1885年8月的手稿中:“权力意志,重新解释一切事件的尝试。”[2]14此时的尼采与其早期思想已有了一定的差别,他认为现代虚无主义病症的凸显,还在于人们对超感性世界的信仰。尼采在多处提到,旧形而上学对超感性世界的信仰是未经反思的,而且那个世界的基础也是预设的,因此旧时的方法无法摆脱虚无主义,反而把这一危机暴露在社会之下。为此,尼采宣称:“上帝死了”,即意味着所有永恒的世界的消逝,警示人们不要再向彼岸逃避,要重申当下生命的意义,从中寻找抵御虚无主义的真实有效方法。
尼采的权力意志,直接来源于对叔本华思想的批判与继承,是对旧形而上学遗留的虚无主义做出的回应,而叔本华也是尼采所最需要直面的旧形而上学家。
尼采对叔本华思想的批判与继承在于两方面,一是对意志论的扬弃,一是对消极悲观主义的回答。在意志论方面,尼采虽同意叔本华把意志作为原动力,但他不认为意志是一个脱离此世的实在,权力意志应当内在于人的生命之中,而且是流动变化的,以往所有的真理观不过是这种个体生命的向外展示罢了。权力意志之下的这种真理观即表现为尼采的透视主义。
(一)透视观
在1885年秋季的一篇手稿中尼采写道:“从我们每一种基本欲望出发,都存在一种对所有事件和体验的不同的、透视性的估价。”[2]22
从这段话中,可见尼采对以往形而上学做了一个状态描述,以个体的视角来理解各种不同的实在论,从而对事件进行“透视性估价”。由此,他把所有有关真理的表达归结于个体欲望的展现,一切超越的构建都被否定,甚至连“意识”也是个体虚构的。由这种透视观,尼采消解了所有的真理,否定一切现存的价值。
尼采在否定之上又构建了一新的基础,那就是所有的真理,所有个体欲望表达的背后,是作为这些表达的真实来源的权力意志,它是世界中唯一的真实。其在同一时期的手稿中也论及道:“每一种思想、每一种情感、每一种意志都不是从某种特定的欲望中产生的,而毋宁说都是一个总体状态。”[2]23
要而论之,尼采透视的真理观,把意志从外在引入到人之内,强调了权力意志的个体性及本体性,对叔本华及之前哲学家形成了一个归纳性的批判。
尼采还着手解决叔本华的消极悲观主义。叔本华认为世界是痛苦而无法改变的,提倡通过禁欲来逃避痛苦。尼采对此并不赞同,他认为逃避痛苦是懦弱之举,不符合权力意志内在具有的冲动的积极态度,也无助于解决扎根在欧洲的虚无主义危机。由此,尼采阐述了一种直面悲剧生活的积极态度,把这个思想称之为永恒轮回,作为权力意志在实践意义上的应用。
(二)永恒轮回
永恒轮回的思想最早公开表现在《快乐的科学》中。尼采借恶魔之口,说出了永恒轮回的本质,即时间倘若非直线,而是一个永恒转动的沙漏,人生将永恒地持续下去,反复地经历同一生活,直至死亡。如此的人生从本质上来说,不就是一个“永远不会完成的过去未完成时”吗?这无异于地狱。实际上尼采是在以这种时间观来揭示,人在面对虚无时的恐惧与无助。
不过,永恒轮回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机械性的循环往复。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那个侏儒咕哝道:“一切真理都是弯曲的;时间本身是一个圆。”尼采借查拉图斯特拉之口怒斥道:“别以为有这么简单!”[3]134因为侏儒面对永恒轮回,仍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把自己置身于永恒轮回之外。
永恒轮回的意义不在于理论的构建上,而在于实践上的意义。它要求我们从超感性世界回归到“瞬间”主体生命的抉择点上,唯有愿意直面永恒轮回,愿意无数次地经历这重复的时间,才能克服这个残酷的世界而获得生之意义。20世纪的法国哲学家加缪,就用《西西弗的神话》表现了这一理论的实践意义:西西弗被神所惩罚,每天要把石头推上山,然而石头到了山顶的瞬间,又会滚回山脚。西西弗的一生就是推石头的一生,是没有尽头的循环往复。但是加缪补充道,西西弗是幸福的,因为他在推石头中创造了自己的生活世界,他的人生便充满了意义。世界即使虚无荒谬,人也能自己在这之中找到生命的意义,永恒轮回的实践意义由此体现。
尼采认为,唯理性主义传统所主导的理性至上原则日益弱化人们的生命活力,而基督教所倡导的“爱人爱上帝”进一步消除了人应该具有的强力。尤其是当时流行用历史主义的观点对人的价值进行解释,使得个体价值必然在集体之中受到限制。对生命冲动的否定加上个体生命差异的消解,导致人们唯唯诺诺,相互模仿。
尼采一直站在一种精神贵族的立场上言说,对大众持一种鄙夷的态度。尼采认为人之为人而非动物的原因在于人能超越自己的动物本性,他说:“没有存在于道德的假设中的谬误,人类就仍然是动物。但是人类因此而将自己视为更高级的东西。”[4]39虽然人人都具有超越动物性的潜能,但真正能将其实现出来的人却是微乎其微的。既然多数人都在和动物没有区别的状态下生存,那么世界历史的走向就不会像历史主义者们想象的那么乐观。历史不会是一个进步的故事,而只是无尽的零的相加,现有的道德体系就是在不断地生产一个又一个的零,若想创造出有价值的个体,就必须反对现有的普遍道德。
为了对现有的道德价值进行重估,尼采以谱系学的方式对道德进行了追根溯源地研究。尼采发现,西方道德从根本上否定了生命原初的欲求,而且更严重的是,这样一种使人们错失方向,使人们愈发偏离人本质的道德竟然被人当作了自然,还被认为是所谓的“善”。尼采认为所谓的“善”和“恶”,都并非起源于道德,而且“善”和“恶”也并非绝对,但是道德却将善恶伪装成绝对的样子并以之规定和评判生命的价值,这实则是对生命的束缚。
尼采区分了两种道德类型:主人道德和奴隶道德。主人道德也被称为贵族道德,是积极展现权力意志的道德。这种道德崇尚强大,追求个体价值,拒绝平庸,这种道德就是尼采所言的“善”。奴隶道德与主人道德相反,将消极的视为美德,强者在他们眼中就是反社会者,是必须被消除的一种类型。在尼采看来,能将生命的冲动展现出来并创造价值的主人道德无疑是优于奴隶道德的。在社会上占有数量优势的弱者畏惧强者,于是将自己的奴隶道德的价值观说成是正确的、绝对的,以此为标准来驯服强者。
准确地说,尼采并非是要消解道德或反对一切道德,尼采反对的是扼杀生命活力与创造力的道德。只有克服了这种道德,让其陷入睡眠,更强大的道德才能有觉醒的空间。在尼采眼里,基督教道德就是扼杀生命的典型。尼采认为这种道德源自于弱者对强者的怨恨,他们要求怜悯与同情,赞扬谦卑的美德,使人颓废在上帝的荣光之中。教徒们的全部重心都放在了彼岸和虚无中,忘却了生命与现实。尼采分析指出,在以来世为中心基督教中,上帝的赏罚要在来世才能实现。对活在现世的人们而言,上帝的力量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在这种情况下,基督教所崇尚的道德的来源是没有根据的,但却也足以“愚弄”大众,伪装成“善”抑制主人道德。
“超人”是尼采为克服虚无主义的所作的尝试,同时也是他构建贵族等级制理论中的最重要一环。超人就是在斗争中胜出的人,是将权力意志发挥至极的人,是尼采所期待的人所应有的姿态。这样的超人必定是精神高贵的,他要成为众人的标杆,更甚者,要统治弱者。在超人面前,一切固化的真理和道德标准都是要否定的,因为权力意志就是要自己否定自己。
在尼采看来,人在奴隶道德的束缚下已经变得过于平庸,是需要克服的对象,而超人就是人对自己的克服,对自己的超越。尼采认为超人还不存在,超人属于未来,却并非与现在毫无关联。尼采把人比作桥梁,认为人的价值就在于他可以通过这桥,也即是从现在的平庸状态步入超人。但尼采认为要在一个弱者道德主宰的政治环境下培养出超人是不可能的,一个软弱的制度不可能培育出作为强者的超人,因此要改变制度,其结果就是尼采设想的贵族制政体。
尼采承认大众民主时代已经成为主流,但这并不能阻止他对民主制的批判。尼采认为,以奴隶道德为基础建立的民主政治之中会生产出更多信奉弱者道德的软弱之辈,这不仅会使社会愈发的丧失生命活力,而且还会导致暴民政治。暴民以民主的方式推举出他们所谓的“领袖”,这便是暴君。尼采这一理论契合了柏拉图等古典政治哲人对极端民主会转向僭主政治的想法,而且也可以解释之后德国纳粹在魏玛共和国中得以壮大的原因。在这里,民主政治导致的是一种与其相反的价值理念的膨胀并把民主政治带向与其完全相反的一面。
在尼采看来,当时欧洲的政治斗争、民主化运动都不过是“小政治”,它们都还停留在经济、军事等利益交换上,完全没有希腊或罗马时期政治的典雅和恢弘。
尼采的“大政治”理性的基础是一种“欧洲统一”的政治主张,而且“超人”这个概念与“大政治”是相呼应的,尼采想培育出的超人正是欧洲统一的关键。而且尼采所言的“大政治”也不单是欧洲政治上的统一,更多的是欧洲新一代人的联合。这新一代人就是由超人所组成的阶级集团。此种联合的可能性在于欧洲共有的文化基础和欧洲各民族的混合。在这种政治中,权力意志不断地涌现,哲学家和艺术家会代替政治家成为国家的领袖,实现酒神精神的复兴。
尼采的政治构想带有强烈的文化政治倾向。在尼采看来,“大政治”是一种克服虚无主义的现实方案,而“小政治”是虚无主义的结果,不可能超越虚无主义。
尼采这种强调欧洲统一的“大政治”思想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德国纳粹,而且他自己也认为新制度必须在对旧制度的冲击之下才能实现,甚至不惜使用武力。尼采说道:“像现在的欧洲人这样的一个高度文明,必然衰弱的人类不仅需要战争,而且需要最大最可怕的战争。”[4]206正是因为有着这些激进的论述,尼采很自然地被人们认为是纳粹主义的发展者,而且,德国纳粹也确实是以尼采的部分理论为基础的。
其实,纳粹往往对尼采的许多思想进行误读,甚至还引申出许多荒谬的理论,其中最为典型的例子便是以民族主义为基础的统一欧洲的思想。纳粹同样有构建一个统一的欧洲的想法,希特勒甚至还力图将日耳曼民族描述为尼采所言的超人,为自己所提出的民族优越论进行辩护。
纳粹的民族优越理论无疑是对尼采超人的一种误读,因为尼采根本上是一位反民族主义者。尼采认为,“小政治”格局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于欧洲各国民族主义盛行所导致的,民族主义必然地强化了欧洲各国的意识形态,将各民族差别放大,使民众陷入与邻国的敌对状态之中。在无尽的冲突之中不仅耗费了各国财力,还使无数人被送上“祖国的祭坛”,民族主义打着国家荣耀的旗号,其实是在摧毁着国家的根基。不仅如此,在民族主义中被放大的民族差异将会阻碍文化的进程,它在本质上是一种“暴力的危险状态”,是少数人通过谎言与暴力来欺骗众人的状态。
时至今日,虚无主义的阴云并未完全散去,现代性的危机也未得到完全的化解。尼采哲学是对虚无主义危机的一种反应。尼采认为,在虚无主义全面降临的时代,若依旧坚持以基督教道德为代表的弱者道德,西方文化的没落就是在所难免的。于是尼采从其权力意志出发,构想了一个由强者统治的贵族制社会来扭转社会整体颓废的趋势。
[1] 尼采.悲剧的诞生[M].周国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
[2] 尼采.权力意志[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3]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M].杨震,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社,2009.
[4] 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M].杨恒达,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On Nietzsche’s Criticism towards Nihilism and the Essence of his Political Philosophy
CHEN Mo,HOU Naizhen,ZHOU Yishen
( School of Philosophy and Sociology,Guizhou University,Guiyang,Guizhou 550025,China )
According to The Birth of Tragedy,this paper introduces Nietzsche’s understanding and thinking towards Nihilism as well as makes a sketch of Nietzsche’s thoughts. On this basis,the paper also analyzes Nietzsche’s thinking on political philosophy. Since the Nihilism is still lurki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odern vision,Nietzsche’s political philosophy conception can remind human beings not to forget the meaning of life.
Nietzsche,Nihilism,political philosophy
B504
A
1673-9639 (2016) 05-0091-04
(责任编辑 赖 全)(责任校对 王小聪)(英文编辑 田兴斌)
2016-03-14
贵州大学“SRT计划”项目“尼采政治哲学专题研究”。
陈 漠(1994-),男,湖北武汉人,贵州大学哲学与社会学院本科生。
侯乃祯(1995-),男,贵州铜仁人,贵州大学哲学与社会学院本科生。
周艺伸(1995-),女,湖北当阳人,贵州大学哲学与社会学院本科生。